三言二拍 二刻拍案惊奇   》 卷之八 沈将仕三千买笑钱 王朝议一夜迷魂阵      凌濛初 Ling Mengchu

  词云:风月襟怀,图取欢来,欢场中尽有安排。呼卢博赛,岂不豪哉?费自家心,自家力,自家财。有等奸胎,惯弄乔才,巧妆成科诨难猜。非关此辈,忒使心乖。总自家痴,自家狠。自家呆。——词寄《行香子》。
  这首词说着人世上诸般欢事,皆可遣兴陶情,惟有赌博一途最是为害不浅。盖因世间人总是一个贪心所使,见那守分的一日里辛辛苦苦,巴着生理,不能勾近得多少钱:那赌场中一得了采,精金、白银只在一两掷骰子上收了许多来,岂不是个不费本钱的好生理?岂知有这几掷赢,便有几掷输。赢时节,道是倘来之物,就有粘头的,讨赏的,帮衬的,大家来撮哄。这时节意气扬扬,出之不吝。到得赢骰过了,输骰齐到,不知不觉的弄个罄净,却多是自家肉里钱,旁边的人不曾帮了他一文。所以只是输的多,赢的少。有的不伏道:“我赢了就住,不到得输就是了。”这句话恰似有理,却是那一个如此把得定?有的巴了千钱要万钱,人心不足不肯住的。有的乘着胜来,只道是常得如此,高兴了不肯住的。有的怕别人讥诮他小家子相,碍上碍下不好住的。及至临后输来,虽悔无及,道先前不曾住得,如今难道就罢?一发住不成了,不到得弄完决不收场。况且又有一落场便输了的,总有几掷赢骰,不勾番本,怎好住得?到得番本到手,又望多少赢些,那里肯住?所以一耽了这件滋昧,定是无明无夜,抛家失业,失魂落魄,忘餐废寝的。朋友们讥评,妻子们怨怅,到此地位,一总不理。只是心心念念记挂此事,一似担雪填井,再没个满的日子了。全不想钱财自命里带来,人人各有分限,岂由你空手博来,做得人家的?不要说不能勾赢,就是赢了,未必是福处。
  宋熙宁年间,相国寺前有一相士,极相得着,其门如市。彼时南省开科,纷纷举子多来扣问得失。他一一决来,名数不爽。有一举子姓丁名湜,随众往访。相士看见大惊道:“先辈气色极高,吾在此阅人多矣,无出君右者。据某所见,便当第一人及第。”问了姓名,相士就取笔在手,大书数字于纸云:“今科状元是丁堤。”粘在壁上。向丁生拱手道:“留为后验。”丁生大喜自负,别了相士,走回寓中来。不觉心神畅快,思量要寻个乐处。
  元来这丁生少年才俊,却有个僻性,酷好的是赌博。在家时先曾败掉好些家资,被父亲锁闭空室,要饿死他。其家中有妪怜之,破壁得逃。到得京师,补试太学,幸得南省奏名,只待廷试。心绪闲暇,此兴转高。况兼破费了许多家私,学得一番奢遮手段,手到处会赢,心中技痒不过。闻得同榜中有两个四川举子,带得多资,亦好赌博。丁生写个请帖,着家童请他二人到酒楼上饮酒。二人欣然领命而来,分宾主坐定。饮到半酣,丁生家童另将一个包袱放在左边一张桌子上面,取出一个匣子开了,拿出一对赏钟来。二客看见匣子里面藏着许多戏具,乃是骨牌、双陆、围棋、象棋及五木骰子,枚马之类,无非赌博场上用的。晓得了生好此,又触着两人心下所好,相视而笑。丁生便道:“我们乘着酒兴,三人共赌一回取乐何如?”两人拍手道:“绝妙!绝妙!”一齐立起来,看楼上旁边有一小阁,丁生指着道:“这里头到幽静些。”遂叫取了博具,一同到阁中来。相约道:“我辈今日逢场作欢,系是彼此同袍,十分大有胜负,忒难为人了。每人只以万钱为率,尽数赢了,止得三万,尽数输了,不过一万,图个发兴消闲而已。”说定了,方才下场,相博起来。初时果然不十分大来往,到得掷到兴头上,你强我赛,各要争雄,一二万钱只好做一掷,怎好就歇得手?两人又着家童到下处,再取东西,不着本钱,频频添入,不记其次。丁生煞是好手段,越赢得来,精神越旺。两人不伏输,狠将注头乱推,要博转来,一注大似一注,怎当得了生连掷胜来,两人出注,正如众流归海,尽数赶在丁生处了,直赢得两人油干火尽。两人也怕起来,只得忍着性子住了,垂头丧气而别。丁生总计所赢,共有六百万钱。命家童等负归寓中,欢喜无尽。
  隔了两日,又到相士店里来走走,意欲再审问他前日言语的确。才进门来,相士一见大惊道:“先辈为何气色大变?连中榜多不能了,何况魁选!”急将前日所粘在壁上这一条纸扯下来,揉得粉碎。叹道:“坏了我名声,此番不准了。可恨!可恨!”丁生慌了道:“前日小生原无此望,是足下如此相许。今日为何改了口,此是何故?”相士道:“相人功名,先观天庭气色。前日黄亮润泽,非大魁无此等光景,所以相许。今变得枯焦且黑滞了,那里还望功名?莫非先辈有甚设心不良,做了些谋利之事,有负神明么?试想一想看!”丁生悚然,便把赌傅得胜之事说出来,道:“难道是为此戏事?”相士道:“你莫说是戏事,关着财物,便有神明主张。非义之得,自然减福。”丁生悔之无及,忖了一忖,问相士道:“我如今尽数还了他,敢怕仍旧不妨了?”相士道:“才一发心,暗中神明便知。果能悔过,还可占甲科,但名次不能如旧,五人之下可望,切须留心!”
  丁生亟回寓所,着人去请将二人到寓。两人只道是又来纠赌,正要番手,三脚两步忙忙过来。丁生相见了,道:“前日偶尔做戏,大家在客中,岂有实得所赢钱物之理?今日特请两位过来,奉还原物。”两人出于不意道:“既已赌输,岂有竟还之理!或者再博一番,多少等我们翻些才使得。”丁生道:“道义朋友,岂可以一时戏耍伤损客囊财物?小弟誓不敢取一文,也不敢再做此等事了。”即叫家童各将前物竟送还两人下处。两人喜出望外,道是丁生非常高谊,千恩万谢而去。岂知丁生原为着自己功名要紧,故依着相士之言,改了前非。
  后来廷试唱名,果中徐铎榜第六人,相士之术不差毫厘。若非是这一番赌,这状头稳是丁堤,不让别人了,今低了五名。又还亏得悔过迁善,还了他人钱物,尚得高标;倘贪了小便宜,执迷不悟,不弄得功名没分了?所以说,钱财有分限,靠着赌博得来,便赢了也不是好事。况且有此等近利之事,便有一番谋利之术。有一伙赌中光棍,惯一结了一班党与,局骗少年子弟,俗名谓之“相识”。用铅沙灌成药骰,有轻有重。将手指捻书转来,捻得得法,抛下去多是赢色,若任意抛下,十掷九输。又有损使手法,拳红坐六的。又有阴阳出法,推班出色的。那不识事的小二哥,一团高兴,好歹要赌,俗名唤作”酒头”。落在套中,出身不得,谁有得与你赢了去?奉劝人家子弟,莫要痴心想别人的。看取丁堤故事,就赢了也要折了状元之福。何况没福的?何况必输的?不如学好守本分的为强。有诗为证: 财是他人物,痴心何用贪? 寝兴多失节,饥饱亦相参。
   输去中心苦,赢来众口馋。
   到头终一败,辛苦为谁甜?小子只为苦口劝者世人休要赌博,却想起一个人来,没事闲游,摆在光棍手里,不知不觉弄去一赌,赌得精光,没些巴鼻,说得来好笑好听: 风流误入绮罗丛,自讶通宵依翠红。
   谁道醉翁非在酒?却教眨眼尽成空。
  这本话文,乃在宋朝道君皇帝宣和年间,平江府有一个官人姓沈,承着祖上官荫,应授将仕郎之职,赴京听调。这个将仕家道丰厚,年纪又不多,带了许多金银宝货在身边。少年心性,好的是那歌楼舞谢,倚翠偎红,绿水青山,闲茶浪酒,况兼身伴有的是东西。只要撞得个乐意所在,挥金如土,毫无吝色。大凡世情如此,才是有个撒漫使钱的勤儿,便有那帮闲助懒的陪客来了。寓所差不多远,有两个游手人户:一个姓郑,一个姓李,总是些没头鬼,也没个甚么真名号,只叫作郑十哥,李三哥。终日来沈将仕下处,与他同坐同起,同饮同餐,沈将仕一刻也离不得他二人。他二人也有时破些钱钞,请沈将仕到平康里中好姊妹家里。摆个还席。吃得高兴,就在妹妹人家宿了。少不得串同了他家扶头打差,一路儿撮哄,弄出些钱钞,大家有分,决不到得白折了本。亏得沈将仕壮年贪色,心性不常,略略得昧就要跳槽,不迷恋着一个,也不能起发他大主钱财,只好和哄过日,常得嘴头肥腻而已。如是盘桓将及半年,城中乐地也没有不游到的所在了。
  一日,沈将仕与两人商议道:“我们城中各处走遍了,况且尘嚣嘈杂,没甚景趣。我要城外野旷去处走走,散心耍子一回何如?”郑十、李三道:“有兴,有兴,大官人一发在行得紧。只是今日有些小事未完,不得相陪,若得迟至明日便好。”沈将仕道:“就是明日无妨,却不可误期。”郑、李二人道:“大官人如此高怀,我辈若有个推故不去,便是俗物了,明日准来相陪就是。”两人别去了一夜,到得次日,来约沈将仕道:“城外之兴何如?”沈将仕道:“专等,专等。”郑十道:“不知大官人轿去?马去?”李三道:“要去闲步散心,又不赶甚路程,要那轿马何干?”沈将仕道:“三哥说得是。有这些人随着,便要来催你东去西去,不得自由。我们只是散步消遣,要行要止,凭得自家,岂不为妙?只带个把家童去跟跟便了。”沈将仕身边有物,放心不下,叫个贴身安童背着一个皮箱,随在身后。一同郑、李二人踱出长安门外来。但见:甫高城廓,渐远市廛。参差古树绕河流,荡漾游丝飞野岸。布帘沽酒处,惟有耕农村老来尝;小艇载鱼还,多是牧竖樵夫来问。炊烟四起,黑云影里有人家,路径多歧,青芦痕中为孔道。别是一番野趣,顿教忘却尘情。
  三人信步而行,观玩景致,一头说话,一头走路。迤逦有二三里之远,来到一个塘边。只见几个粗腿大脚的汉子赤剥了上身,手提着皮挽,牵着五六匹好马,在池塘里洗浴。看见他三人走来至近,一齐跳出塘子,慌忙将衣服穿上,望着三人齐声迎喏。沈将仕惊疑,问二人道:“此辈素非相识,为何见吾三人恭敬如此?”郑、李两人道:“此王朝议使君之隶卒也。使君与吾两人最相厚善,故此辈见吾等走过,不敢怠慢。”沈将仕道:“元来这个缘故,我也道为何无因至前!”
  三人又一头说,一头走,高池边上前又数百步远了。李三忽然叫沈将仕一声道:“大官人,我有句话商量着。”沈将仕道:“甚话?”李三道:“今日之游,颇得野兴,只是信步浪走,没个住脚的去处。若便是这样转去了,又无意味。何不就骑着适才主公之马,拜一拜王公,岂不是妙?”沈将仕道:“王公是何人?我却不曾认得,怎好拜他?”李三道:“此老极是个妙人,他曾为一大郡守,家资绝富,姬妾极多。他最喜的是宾客往来,款接不倦。今年纪已老,又有了些疾病,诸姬妾皆有离心。却是他防禁严密,除了我两人忘形相知,得以相见,平时等闲不放出外边来。那些姬妾无事,只是终日合伴顽耍而已。若吾辈去看他,他是极喜的。大官人虽不曾相会,有吾辈同往,只说道钦慕高雅,愿一识荆,他看见是吾每的好友,自不敢轻。吾两人再递一个春与他,等他晓得大官人是在京调官的,衣冠一脉,一发注意了,必有极精的饮馔相款。吾每且落得开怀快畅他一晚,也是有兴的事。强如寂寂寞寞,仍旧三人走了回去。”沈将仕心里未决,郑十又道:“此老真是会快活的人,有了许多美妾,他却又在朋友面上十分殷勤,寻出兴趣来。更兼留心饮馔,必要精洁,惟恐朋友们不中意,吃得不尽兴。只这一片高兴热肠,何处再讨得有?大官人既到此地,也该认一认这个人,不可错过。”沈将仕也喜道:“果然如此,便同二位拜他一拜也好。”李三道:“我每原回到池边,要了他的马去。”于是三人同路而回,走到池边。郑、李大声叫道:“带四个马过来!”看马的不敢违慢,答应道:“家爷的马,官人每要骑,尽意骑坐就是。”郑、李与沈将仕各骑了一匹,连沈家家童棒着箱儿,也骑了一匹。看马的带住了马头,问道:“官人每要往那里去?”郑生将鞭梢指道:“到你爷家里去。”看马的道:“晓得了。”在前走着引路,三人联盟按辔而行。
  转过两个坊曲,见一所高门,李三道:“到了,到了。郑十哥且陪大官人站一会,待我先进去报知了,好出来相迎。”沈将仕开了箱,取个名帖,与李三带了报去。李三进门内去了,少歇出来道:“主人听得有新客到此,甚是喜欢。只是久病倦懒,怕着冠带,愿求便服相见。”沈将仕道:“论来初次拜谒,礼该具服。今主人百命,恐怕反劳,著许便服,最为洒脱。”李三又进去说了。只见王朝议命两个安童扶了,一同李三出来迎客。沈将仕举眼看时,但见:仪度端庄,容颜羸瘦。一前一却,浑如野鹤步罡;半喘半吁,大似吴牛见月。深浅躬不思而得,是鹭鸳班里习将来;长短气不约而同,敢莺燕窝中输了去?沈将仕见王朝议虽是衰老模样,自然是土大夫体段,肃然起敬。王朝议见沈将仕少年丰采,不觉笑逐颜开,拱进堂来。沈将仕与二人俱与朝议相见了。沈将仕叙了些仰慕的说话道:“幸郑、李两兄为绍介,得以识荆,固快夙心,实出唐突。”王朝议道:“两君之友,即仆友也。况两君胜士,相与的必是高贤,老朽何幸,得以沾接!”茶罢,朝议揖客进了东轩,分付当直的设席款待。分付不多时,杯盘果馔片刻即至。沈将仕看时,虽不怎的大摆设,却多精美雅洁,色色在行,不是等闲人家办得出的。朝议谦道:“一时不能治具,果菜小酌,勿怪轻亵。”郑、李二人道:“沈君极是脱洒人,既贡吾辈相知,原不必认作新客。只管尽主人之兴,吃酒便是,不必过谦了。”小童二人频频斟酒,三个客人忘怀大嚼,主人勉强支陪。
  看看天晚,点上灯来。朝议又陪了一晌,忽然喉中发喘,连嗽不止,痰声曳锯也似晌震四座,支吾不得。叫两个小童扶了,立起身来道:“贱体不快,上客光顾,不能尽主礼,却怎的好?”对郑生道:“没奈何了,有烦郑兄代作主人,请客随意剧饮,不要阻兴。老朽略去歇息一会,煮药吃了,少定即来奉陪。恕罪!恕罪!”朝议一面同两个小童扶拥而去。
  剩得他三个在座,小童也不出来斟酒了。李三道:“等我寻人去。”起身走了进去。沈将仕见主人去了,酒席阑珊,心里有些失望。欲待要辞了回去,又不曾别得主人,抑且余兴还未尽,只得走下庭中散步。忽然听得一阵欢呼掷银子声,循声觅去,却在轩后一小阁中,有些灯影在窗隙里射将出来。沈将仕将窗隙弄大了些,窥看里面。不看时万事全体,一看看见了,真是:酥麻了半壁,软瘫做一堆。你道里头是甚光景?但见:明烛高张,巨案中列。掷卢赛雉,纤纤玉手擎成:喝六呼么,点点朱唇吐就。金步摇,玉条脱,尽为孤注争雄:风流阵,肉屏风,竟自和盘托出。若非广寒殿里,怎能勾如许仙风?不是金各国中,何处来若干媚质?任是愚人须缩舌,怎教浪子不输心!
  元来沈将仕窗隙中看去,见里头是美女七八人,环立在一张八仙桌外。桌上明晃晃点着一枝高烛,中间放下酒榼一架,一个骰盆。盆边七八堆采物,每一美女面前一堆,是将来作注赌采的。众女掀拳裸袖,各欲争雄。灯下偷眼看去,真个个个如嫦娥出世,丰姿态度,目中所罕见。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看得目不转睛,顽涎乱吐。正在禁架不定之际,只见这个李三不知在那里走将进去,也窜在里头了,抓起色子,便待要掷下去。众女赌到间深处,忽见是:李三下注,尽嚷道:“李秀才,你又来鬼厮搅,打断我妹妹们兴头!”李三顽着脸皮道:“便等我在里头,与贤妹们帮兴一帮兴也好。”一个女子道:“总是熟人,不妨事。要来便来,不要酸子气,快摆下注钱来!”众女道:“看这个酸鬼那里熬得起大注?”一递一句讥诮着。李三掷一掷,做一个鬼脸,大家把他来做一个取笑的物事。李三只是忍着羞,皮着脸,凭他擎面啐来,只是顽钝无耻,挨在帮里。一霎时,不分彼此,竟大家着他在里面掷了。
  沈将仕看见李三情状,一发神魂摇荡,顿足道:“真神仙境界也!若使吾得似李三,也在里头厮混得一场,死也甘心!“急得心痒难熬,好似热地上蜒蚰,一歇儿立脚不定,急走来要与郑十商量。郑十正独自个坐在前轩打盹,沈将仕急摇他醒来道:“亏你还睡得着!我们一样到此,李三哥却落在蜜缸里了。”郑十道:“怎么的?”沈将仕扯了他手,竟到窗隙边来,指着里面道:“你看么!”郑十打眼一看,果然李三与群女在里头混赌。郑十对沈将仕搭:“这个李三,好没廉耻!”沈将仕道:“如此胜会,怎生知会他一声,设法我也在里头去掷掷儿,也不在了今日来走这一番。”郑十道:“诸女皆王公侍儿。此老方才去眠宿了,诸女得闲在此顽耍。吾每是熟极的,故李三插得进去。诸女素不识大官人,主人又不在面前,怎好与他们接对?须比我每不得。”沈将仕情极了道:“好哥哥,带挈我带挈。”郑十道:“若挨得进去,须要稍物,方才可赌。”沈将仕道:“吾随身箧中有金宝千金,又有二三千张茶券子可以为稍。只要十哥设法得我进去,取乐得一回,就双手送掉了这些东西,我愿毕矣。”郑十道:“这等,不要高声,悄悄地随着我来,看相个机会,慢慢插将下去。切勿惊散了他们,便不妙了。”
  沈将仕谨依其言,不敢则一声。郑十拽了他手,转湾抹角,且是熟溜,早已走到了聚赌的去处。诸姬正赌得酣,各不抬头,不见沈将仕。郑十将他捏一把扯他到一个稀空的所在站下了。侦伺了许久,直等两下决了输赢,会稍之时,郑十方才开声道:“容我每也掷掷儿么?”众女抬头看时,认得是郑十。却见肩下立着个面生的人,大家喝道:“何处儿郎,突然到此!”郑十道:“此吾好友沈大官人,知卿等今宵良会,愿一拭目,幸勿惊讶。”众女道:“主翁与汝等通家,故彼此各无避忌,如何带了他家少年来搀预我良人之会?”一个老成些的道:“既是两君好友,亦是一体的。既来之,则安之,且请一杯迟到的酒。”遂取一大卮,满斟着一杯热酒,奉与沈将仕。沈将仕此时身体皆已麻酥,见了亲手奉酒,敢有推辞?双手接过来,一饮而尽,不剩一滴。奉酒的姬对着众姬笑道:“妙人也,每人可各奉一杯。”郑十道:“列位休得炒断了掷兴。吾友沈大官人,也愿与众位下一局。一头掷银,一头饮酒助兴,更为有趣。”那老成的道:“妙,妙。虽然如此也要防主人觉来。”遂唤小鬟:“快去朝议房里伺侯,倘若睡觉,函来报知,切勿误事!”小鬟领命去了。
  诸女就与沈将仕共博,沈将仕自喜身入仙宫,志得意满,采色随手得胜。诸姬头上钗饵首饰,尽数除下来作采赌赛,尽被沈将仕赢了,须臾之间,约有千金。诸姬个个目睁一呆,面前一空。郑十将沈将仕扯一把道:“赢勾了,歇手罢!”怎当得沈将仕魂不附体,他心里只要多插得一会寡趣便好,不在乎财物输赢,那里肯住?只管伸手去取酒吃,吃了又掷,掷了又吃,诸姬又来趁兴,奉他不休。沈将仕肉麻了,风将起来,弄得诸姬皆赤手无稍可掷。
  其间有一小姬年最少,貌最美,独是他输得最多,见沈将仕风风世世,连掷采骰,带者怒容,起身竟去。走至房中转了一转,提着一个羊脂玉花樽到面前,向桌上一抓道:“此瓶什千缗,只此作孤注,输赢在此一决。”众姬问道:“此不是尔所有,何故将来作注?”小姬道:“此主人物也。此一决得胜因妙,倘若再不如意一发输了去,明日主人寻究,定遭鞭棰。然事势至此,我情已极,不得不然!”众人劝他道:“不可赶兴,万一又输,再无挽回了。”小姬怫然道:“凭我自主,何故阻我!”坚意要掷。众人见他已怒,便道:“本图欢乐,何故到此地位?”沈将仕看见小姬光景,又怜又爱,心里踌躇道:“我本意岂欲赢他?争奈骰子自胜,怎生得帮衬这一掷输与他了,也解得他的恼怒:不然,反是我杀风景了。”
  看官听说:这骰子虽无知觉,极有灵通,最是跟着人意兴走的。起初沈将仕神来气旺,胜采便跟着他走,所以连掷连赢。歇了一会,胜头已过,败色将来。况且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情愿认输,一团锐气已自馁了十分了。更见那小姬气忿忿,雄纠纠,十分有趣,魂灵也被他吊了去。心里忙乱,一掷大败。小姬叫声:“惭愧!也有这一掷该我赢的。”即把花樽底儿朝天,倒将转来。沈将仕只道止是个花樽,就是千缗,也赔得起。岂知花樽里头尽是金钗珠排塞满其中,一倒倒将出来,辉煌夺目,正不知多少价钱,尽该是输家赔偿的。沈将仕无言可对。郑、李二人与同诸姬公估价值,所值三千缗钱。沈将仕须赖不得,尽把先前所赢尽数退还,不上千金。只得走出叫家僮取带来箱子里面茶券子二千多张,算了价钱,尽作赌资还了。说话的,“茶券子”是甚物件,可当金银?看官听说:“茶券子“怕是“茶引”。宋时禁茶榷税,但是茶商纳了官银,方关茶引,认引不认人。有此茶引,可以到处贩卖。每张之利,一两有余。大户人家尽有当着茶引生利的,所以这茶引当得银子用。苏小卿之母受了三千张茶引,把小卿嫁与冯魁,即是此例也。沈将仕去了二千余张茶引,即是去了二千余两银子。沈将仕自道只输得一掷,身边还有剩下几百张,其余金宝他物在外不动,还思量再下局去,博将转来。忽听得朝议里头大声咳嗽,急索唾壶。诸姬慌张起来,忙将三客推出阁外,把火打灭,一齐奔入房去。
  三人重复走到轩外元饮酒去处,刚坐下,只见两个小童又出来劝酒道:“朝议多多致意尊客:‘夜深体倦,不敢奉陪,求尊客发兴多饮一杯。’”三人同声辞道:“酒兴已阑,不必再叨了,只要作别了便去。”小童走进去说了,又走出来道:“朝议说:‘仓卒之间,多有简慢。夜已深,不劳面别。’,此后三日,再求三位同会此处,更加尽兴,切勿相拒。”又叫分付看马的仍旧送三位到寓所,转来回话。三人一同沈家家僮,乘着原来的四匹马,离了王家。行到城门边,天色将明,城门已自开了。马夫送沈将仕到了寓所,沈将仕赏了马夫酒钱,连郑、李二人的也多是沈将仕出了,一齐打发了去。郑、李二人别了沈将仕道:“一夜不睡,且各还寓所安息一安息,等到后日再去赴约。”二人别去。沈将仕自思夜来之事,虽然失去了一二千本钱,却是着实得趣。想来老姬赞他,何等有情。小姬怒他,也自有兴。其余诸姬递相劝酒,轮流睹赛,好不风光!多是背着主人做的。可恨郑、李两人先占着这些便宜,而今我既弄入了门,少不得也熟分起来,也与他二人一般受用。或者还有括着个把上手的事在里头,也未可知。转转得意。因两日困倦不出门,巴到第三日清早起来,就要去再赴王朝议之约。却不见郑、李二人到来,急着家僮到二人下处去请。下处人回言走出去了,只得呆呆等着。等到日中,竟不见来。沈将仕急得乱跳,肚肠多爬了出来。想一想道:“莫不他二人不约我先去了?我既已拜过扰过,认得的了,何必待他二人?只是要引进内里去,还须得他每领路。我如今各些礼物去酬谢前晚之酌,若是他二人先在,不必说了。若是不在,料得必来,好歹在那里等他每为是。”
  叫家僮雇了马匹,带了礼物,出了城门。竟依前日之路,到王朝议家里来。到得门首,只见大门拴着。先叫家僮寻着旁边一个小侧门进去,一直到了里头,并无一人在内。家僮正不知甚么缘故,走出来回复家主。沈将仕惊疑,犹恐差了,再同着家僮走进去一看,只见前堂东轩与那聚赌的小阁宛然那夜光景目,却无一个人影。大骇道:“分明是这个里头,那有此等怪事!”急走到大门左侧,问着个开皮铺的人造:“这大宅里王朝议全家那里去了?”皮匠道:“此是内相侯公公的空房,从来没个甚么王朝议在此。”沈将仕道:“前夜有个王朝议,与同家眷正在此中居住,我们来拜他,他做主人留我每吃了一夜酒。分明是此处,如何说从来没有?”皮匠道:“三日前有好几个恶少年挟了几个上厅有名粉头,税了此房吃酒赌钱,次日分了利钱,各自散去,那里是甚么王朝议请客来?这位官人莫不着了他道儿了?”沈将仕方才疑道是奸计装成圈套,来骗他这些茶券子的,一二千金之物分明付了一空了。却又转一念头,追思那日池边唤马,宅内留宾,后来阁中聚赌,都是无心凑着的,难道是设得来的计较?似信不信道:“只可惜不见两人,毕竟有个缘故在内,等待几日,寻着他两个再问。”
  岂知自此之后,屡屡叫人到郑、李两人下处去问,连下处的人多不晓得,说道:“自那日出后,一竟不来,虚锁着两间房,开进去,并无一物在内,不知去向了。”到此方知前日这些逐段逐节行径,令人看不出一些,与马夫小童,多是一套中人物,只在迟这一夜里头打合成的。正是拐骗得十分巧处,神鬼莫测也!
   漫道良朋作胜游,谁知胠筐有阴谋? 情闺不是闲人到,只为痴心错下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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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一 进香客莽看金刚经 出狱僧巧完法会分卷之二 小道人一着饶天下 女棋童两局注终身
卷之三 权学士权认远乡姑 白孺人白嫁亲生女卷之四 青楼市探人踪 红花场假鬼闹
卷之五 襄敏公元宵失子 十三郎五岁朝天卷之六 李将军错认舅 刘氏女诡从夫
卷之七 吕使者情媾宦家妻 吴大守义配儒门女卷之八 沈将仕三千买笑钱 王朝议一夜迷魂阵
卷之九 莽儿郎惊散新莺燕 诌梅香认合玉蟾蜍卷之十 赵五虎合计挑家衅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
卷十一 满少卿饥附饱飏 焦文姬生仇死报卷十二 硬勘案大儒争闲气 甘受刑侠女著芳名
卷十三 鹿胎庵客人作寺主 判溪里旧鬼借新尸卷十四 赵县君乔送黄柑 吴宣教干偿白镪
卷十五 韩侍郎婢作夫人 顾提控椽居郎署卷十六 迟取券毛烈赖原钱 失还魂牙僧索剩命
卷十七 同窗友认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术卷十八 甄监生浪吞秘药 春花婢误泄风情
卷十九 田舍翁时时经理 牧童儿夜夜尊荣卷二十 贾廉访赝行府牒 商功父阴摄江巡
卷二十一 许蔡院感梦擒僧 王氏子因风获盗卷二十二 痴公子狠使噪脾钱 贤丈人巧赚回头婿
卷二十三 大姊魂游完宿愿 小姨病起续前缘卷二十四 庵内看恶鬼善神 井中谭前因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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