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艳情 明珠緣   》 第八回 程中書湖廣清礦稅 馮參政漢水溺群姦      李清 Li Qing

  詩曰:
  莫把行藏問老天,惟存方寸是良田。
  粗心做去人人忌,冷眼看時個個嫌。
  樹出高林先被折,兔謀三窟也遭殲。
  瘠人肥己如養虎,用盡機關亦枉然。
  話說王府長班拿了帖,領進忠到程中書寓所。門上稟知,喚進忠同長班進去。都叩了個頭。長班道:“小的是吏科王老爺差來的,王老爺拜上老爺:這魏進忠的父親是傢太老爺門下寫書啓的,他今在傢老爺衙內伏事。因傢老爺出差去,因老爺吩咐要一個長隨,小的稟過傢老爺,送來伏事老爺的。”程中書見進忠生得幹淨,說道:“人恰用得着,衹是這我這冷淡衙門,比不得你老爺那裏,恐他受不慣。”長班道:“他年紀小,也還伶俐,叫他習些規矩,若得老爺擡舉,成人何難。”程中書道:“拜上你老爺,容日面謝罷。”發了回貼,賞長班五錢銀子。長班叩頭謝了賞,道:“小的還領他去,等傢老爺起身後,他收拾了衣服行李,再送他來。”程中書道:“也罷。”二人同辭了出來,回覆王老爺話。
  次日,王老爺先打發傢眷出京。一娘叫進忠來,分付道:“你如今有了管頭,比不得往日了,須要小心謹慎伏事。我去不多時,就同奶奶回來,你須安分學好,免我牽挂,衣服行李都與你。”又把金牌子解下,代他扣在手上,道:“恐遇見我姨弟,與他看,他就知道了。”進忠直送至良鄉,纔灑淚別娘回京。正是:
  懷抱瞻依十數年,艱難困苦更堪憐。
  今朝永訣長亭畔,腸斷孤雲淚雨懸。
  進忠回京,次日伺侯王老爺起了身,纔回來拿了行李,長班送他到程中書處。進忠到也小心謹慎,伏事殷勤。他為人本自伶俐,又能先意逢迎人,雖生得長大,卻也皮膚細白,程中書無傢眷在此,遂留在身邊做個竜陽。凡百事出入,總是他掌管,不獨辦事停當,而且枕席之間百般承順,引得個程中書滿心歡喜。隨即代他做了幾身新衣,把了幾銀金玉簪兒,大紅直身,粉底京靴,遍體綾羅,出入騎馬。那班光棍也都不敢來親近他。
  那程中書乃司禮監掌朝田太監的外甥,山西大同府人,名士宏。他母舅代他上了個文華殿的中書。雖是個貴郎,卻也體面。九卿科道官因要交結他母舅,故此都與來往。還有那鑽刺送禮求他引進的,一日也收許多禮。田太監忽然死了,他也分得許多傢私。
  一日,程中書退朝,氣憤憤的發怒,打傢人、駡小廝,焦躁了一日,傢人都不知為何。晚間上燈時,猶是悶悶不樂,坐在房內。進忠燒起爐子燉茶,又把香爐內焚起好香來,斟的杯茶,送至程中書面前。程公拿起茶吃了兩口,又嘆了口氣。進忠恃愛,在旁說道:“爺一日沒有吃飯,不要餓了,可吃甚麽?”程公停了一會道:“先燉酒來吃。”進忠忙到廚下,叫廚子作速整理停當。
  進忠先拿了酒進來,接了菜擺在桌上,取杯湛酒。程公連飲了兩杯,道:“你也吃杯。”進忠接過來,低下頭吃了,又斟了杯奉上二人遂一遞一杯,吃過了一會,程公顔色纔漸漸和了。進忠乘機問道:“老爺為甚着惱?”程公道:“今日進朝,受了一肚了氣。”進忠道:“誰敢和老爺合氣?”程中書:“怎耐二陳那閹狗,着實可惡。”進忠道:“為甚麽?”程公道:“因楊太監要往陝西織造馱絨,送我一萬銀子,央我討他分上。我對他說,他到當面允了,衹是不發下旨來。後又去求他幾次,總回我:‘無不領命,衹等皇爺發下來,即批準了。’如今等了有兩個多月,也不發下來。楊爺等不得,又去央李皇親進去說了,登時旨意下來了。你說可惱麽?當日內裏老爺在時,好不奉承,見了我都是站在旁邊呼大叔,如今他們一朝得志,就大起來了。早間我要當衆人面前辱他們一場,被衆太監勸住。”進忠道:“世情看冷暖,人在人情在。內裏老爺又過世了,如今他們勢大,與他們爭不出個甚麽來。衹纔是‘早上不做官,晚上不唱喏。’李皇親原是皇上心坎上的人,怎麽不奉承他?那些差上的太監們撰了無數的錢,進朝廷者不過十之一二,司禮監到得有七八分。據小的意思,不如上他一本,攪他一攪。”程公道:“怎麽計較哩?”進忠道:“老爺本上衹說歷年進貢錢糧拖欠不明,當差官去清查。皇上見了,無不歡喜,自然是差老爺去了。”程公道:“好雖好,又恐那狗骨頭見與他們不便,又要按住了哩。”進忠道:“內裏老爺掌朝多年,難道沒有幾個相好的在皇上面前說得話的麽?就是他同夥中也有氣不忿的,老爺多請幾位計議,就許他們些禮物,包管停妥。”一夕話,把個程中書一肚子怒惱都銷入爪哇國去了,滿面上喜笑花生,將他一把摟過去親嘴道:“好聰明孩子,會計較事。若成了,也夠你一生享用哩。”衹纔是:
  自古讒言可喪邦,一時聳動惡心腸。
  士宏不悟前賢戒,險把身軀葬漢江。
  兩人一遞一杯,飲至更深,上床安歇。程中書因心中歡喜,更覺動興。進忠欲圖他歡喜,故意百般做作,極力奉承,二人顛狂了半夜,纔相摟相抱而睡。
  次日起來,不進朝;便來拜殷太監。這殷太監原是在文書房秉筆的,田太監歿了,就該他掌朝,因神宗歡喜二陳,就越次用了,卻把他管了東廠,也是第一個大差。他平日與田太監極厚,故程中書來拜他。傳進帖去,正值殷太監廠中回來,至門首下轎。門上稟知,就叫請會。程中書進來,見了禮,到書房坐下。殷太監道:“自令母舅升天後,一嚮少會,咱們這沒時運的人,是沒人睬咱的。今日甚風兒吹你到此?承你不忘故舊,來看看咱好。”程中書道:“因傢母舅去世,被人輕薄,也無顔見人。今日沒有進去,特來叩請老公公的安。”殷太監道:“承受你。小的們,取酒來燙寒,閑敘閑敘。”傢人移過桌子放在火盆邊,大碗小碟的擺了一桌餚品,金杯斟上酒來。
  二人對酌多時,程中書道:“近日又差了幾位出去了?”殷太監道:“那些狗攘的,辦着錢衹是鑽刺他們出去,撰了無數的錢來,衹揀那有時運的,便成幾萬的送他,似咱們這閑涼官兒,連屁也不朝你放個。”程中書道:“這也不該。楊柳水大傢灑灑纔是。難道就沒得用人之時。”殷太監道:“這起狗骨頭兒,眼界無人,會鑽刺的都弄了去。你留他,我明日不弄他們個盡根也不算手段。包管叫他們總送與皇爺,大傢窮他娘。”程中書道:“朝廷的錢糧,年年報拖欠,總是他侵挪去了。”殷太監道:“甚麽拖欠?都是他們通同作弊,衹瞞着皇爺一個。”程中書道:“何不差人去清查?”殷太監道:“咱也有此意。若差內官去,又是他們一夥子的人;要差個外官去,又恐不體咱的心。”程中書道:“小侄到無事,可以去走走。衹是內裏無人扶持。要求個分上又沒錢使。似昨日楊公公的事,是李皇親說的,就靈驗了。”殷太監道:“這狗攘的也是神鑽哩!我說怎麽下來得這樣快,原來是這個大頭腦兒。若你老先兒肯去,都在咱身上。咱有個好頭兒,管你一箭就上垛。”程中書道“多謝老公公美意。但不知是那個頭兒?”殷太監道:“李皇親是小李娘娘的兄弟。咱明日去鄭娘娘位下求個分上,衹求皇爺批下,竟落文書房,看那小狗攘的可敢留住麽!”程中書道:“妙極,妙極!但不知要多少禮物?”殷太監道:“少也得萬石米。”程中書道:“小侄是個窮官,怎辦得起?”殷太監道:“你措一半,我代你藉一半,等你回來補我。”程中書道:“拜托,回來加利奉還。”殷太監道:“田哥分上,說甚麽利錢?衹是弄得這些狗攘的頭落地,方稱我心。”程中書辭了起身,殷太監道:“你把禮兒先送來,本也預備現成,等皇爺在鄭娘娘處頑耍,咱着人送信來,你再進本,咱央娘娘即時批出,這叫做迅雷不及掩耳,叫他們做手腳不迭。”說畢,別了。
  程公回來。進忠隨來,脫了衣服。程公道:“果如你的計,十分停妥。”便將殷太監的話對進忠說了。進忠道:“事不宜遲,恐久則生變,就乘今夜送去。”程中書忙取出一百個元寶,用食拿裝好,差了四個人擡着,進忠拿了帖子,送到殷太監傢來。時已初更,大門關了,門上不肯傳。進忠道:“我們是福府差來,有機密事來見的。”門官纔開了門,進忠領人將食盒擡進,門上人大嚷大駡。進忠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咱是中書程爺送禮來的。早間與公公約定,分付叫此刻送來的,這是薄敬五兩,請收,藉重傳一聲。”門上接了,似有嫌少之意,回道:“公公睡了,不敢傳。”進忠衹得又送了他三兩,纔去傳點。過了一會,傢人才出來問道:“甚麽事?”進忠對他說了,也送了他五兩銀子,纔進去說知。少頃,叫擡進去。
  擡進中堂,見堂上燈燭輝煌,火盆內叢着火。殷太監頭戴暖帽,身着貂裘,南面而坐,前列着十數個親隨。進忠跪下叩了個頭,傢人接上帖去。殷太監看了道:“就到明日罷了,怎麽這樣快?你爺做得事。”進忠道:“蒙老爺盛意,先送地來,好乘機行事。”旋將食盒打開,一錠錠在燈下交代明白。殷太監叫管庫的收了,說道:“好乘巧孩子,會說話,辦事也找絶。”遂嚮身邊順袋內摸出十個金豆子來賞進忠,道:“拜上你爺,早晚有信就送來。”進忠答應,叩謝回來回信。程中書次日把本章備下。
  過了幾日,殷太監差人來送信。程中書忙將本送進,果然就批出來。道:“湖廣礦稅錢糧,着程士宏清查,着寫敕與他。”科道見了交章奏劾,俱留中不發。程中書來謝了殷太監,忙收拾領敕辭朝。京中那起光棍鑽謀送禮,希圖進身。又有湖廣犯罪拿訪的約來幫助。發了起馬牌,由水路而來,擺列得十分氣焰。但見他:
  行開旗幟,坐擁樓船,喧天鼓樂鬧中流,亂雜從人叢兩岸。黃旗金額,高懸着兩字欽差;白紙朱批,生扭出幾行條例。驛傳道火牌清路,巡捕官負弩先驅。列幾個峨冠博帶,皆不由吏部自除官;擺許多棕帽宣牌,乃久睏圜扉初漏網。過馬頭威如狼虎,趲人夫勢類鷹。搜剔關津,飛鳥遊魚皆喪膽;掘傷丘隴,山神土地也心驚。
  程中書帶了這班積棍,一路上狐假虎威,虛張聲勢,無般不要,任意施為。那些差上的內官奉承不暇他。敕上衹叫他清查礦稅,與百姓無涉,他卻倚勢橫行,就是他不該管的事,他也濫管民情,網羅富戶,詐有司。山東、江淮經過之地,無不被害。及到湖廣,是他該管地方,便把持撫按,凌虐有司,要行屬官禮,勒令庭參,牌票,仰示,一任施行。若與抗衡,即行參劾,說他違旨,不奉清查。各府院道,任期放縱,莫敢誰何。荊湘一帶,民不聊生。正是:
  當路豺狼已不禁,又添虎豹出山林。
  東南膏血誅求盡,誰把沉冤訴九閽。
  程中書舟過漢江,將到均州地方,衹見前面一座高山,遂問從人道:“這是甚麽山?”巡捕稟道:“是武當山。”進忠道:“聞得武當是玄天上帝的聖跡,何不去遊遊?”程中書遂傳令要往武當進香。船傢領命,即放船北去。行了一日,早有均州吏目帶領人夫迎接。離均州三十裏便是頭天門,知州來迎接,吏目稟道:“從此上山,俱是旱路,請大老爺坐轎。”程中書分付,衹着幾名親隨跟去,餘者俱着守船,不許亂行取罪。遂搭扶手上岸,坐了大轎,一行鼓樂儀從竟上出來。到山腳下,早有五竜宮道士迎接,入宮獻茶辦齋,天色已晚,就在本宮歇了。
  次早,吃過早齋,道士稟道:“從五竜上去,山路甚險窄,坐不得大轎,須用山轎,方好上去。”程中書上了山轎,從人不能騎馬,也是山轎,皆用布兜子擡,兩人在上扯拽而行,坐轎的皆仰面而上。一層層果然好座山,但見:
  巨鎮東南,中天神嶽。芙蓉峰竦傑,紫蓋嶺巍峨。九江水接荊揚遠,百越山連軫翼多。上有太虛寶殿,朱陸雲臺。三十六宮金磬響,百千萬衆進香來。舜巡禹狩,玉簡金書。樓閣飛丹鳥,幢幡擺赤襟。天開仙院透空虛,地設名山雄宇宙。幾樹榔梅花正放,遍山瑤草色皆舒。竜潛澗底,虎伏崖中。幽禽如訴語,馴鹿近人行。白鶴伴雲棲老檜,青鸞嚮日舞喬鬆。玉虛師相真仙地,金闕仁威治世宮。
  程中書來到半山,有太和宮道官帶領一班小道士來接,從人喝令起去,小道士齊聲響動,鼓樂一派,雲韶簫管之聲清泠可聽。進到宮裏,道官備下香湯,叢了火,請程公沐浴上山。直至太和絶頂,祖師金殿前下轎,擡頭觀看,好座金殿。真個是:
  輝煌耀日,燦爛侵眸。數千條紫氣接青霄,幾萬道黃雲籠絳闕。巍巍寶像,真個是極樂神仙;級級金階,說甚麽祗園佛地。參差合瓦,渾如赤鯉揭來鱗;上下垂簾,一似金蝦生脫殼。戊已凝精團紫蓋,虹霓貫日放金光。
  程公上殿拈香,拜畢起來,四下觀看,皆是渾金鑄就,贊嘆不已。直至山頂,放眼一望,真個上出重霄,下臨無地,漢江僅如一綫,遠遠見西北一座大山不甚分明,如竜蛇蜿蜒,問道:“那是甚麽山?”道官道:“那是終南山的發脈。”程公道:“久聞武當勝概,果然名不虛傳。”遂下山來到太和宮,道士設宴管待,一般有戲子、樂人承應。衹一人獨酌,飲過數杯,覺得沒趣,即令撤去,止留桌盒與老道士清談用。兩個小道童奉酒,飲至更深始散,就在樓上宿了。衹聽得隔壁笙歌聒耳,男女喧嘩,一夜吵得睡不着。次早起來,喚道官來問道:“隔壁是甚麽人傢,深夜喧嘩?”道士道:“是山下黃鄉官的傢眷來進香,在隔壁做戲。”程中書記在心頭。
  吃過早飯,道官請遊山,程公換了方巾便服,帶了從人,滿山遊玩,說不盡花草爭妍,峰巒聳翠。來到紫蓋峰,乃是一條窄路,兩山接筍之處,正在轉灣之地。轎夫站在兩崖上緩緩而行,轎子懸空,已令人害怕。衹見底下一簇轎子蜂擁而來,兩下相撞。進忠等喝道:“甚麽人?快下去讓路!”吏目忙嚮前說道:“欽差大人是本處的上司,你們快些讓讓。”那些人道:“甚麽上司,我們是女眷,怎麽讓他?”亂嚷亂駡,竟奔上來。程公見他勢頭來得洶涌,忙叫轎夫退後,在寬處下轎讓他。衹見一齊擁上有二十多乘轎來,轎上女眷都望着程中書笑。衆人吆喝道:“不許笑!”半日纔過完了。程公心中着實不快。上了轎,回到太和宮,道士獻了茶,吃了午飯。程公叫道士來問道:“纔是誰傢的女眷?”道士道:“就是昨夜做戲的黃鄉官的公子,帶着些女眷來遊山。”程公道:“他是個甚麽官兒,就這樣大?”道士道:“他是個舉人,做過任同知的。”程公大笑道:“同知就這等大?”道士道:“此地沒有宦傢,衹他是做過官的,故此大了。”程公吃了飯,因夜裏未曾睡覺,就和衣睡熟了。
  原來這黃同知極不學好,在山下住着,倚着鄉官勢兒,橫行無忌,有天沒日的害人。小民是不必說了,就是各宮道士,無不被其害,將他山上欽賜的田地都占去了。但遇宮內標緻小道士,就叫傢去伏事教戲。傢內有兩班小戲子,都是陷去的,到有一大半是道士,買的不過十之二三。山上道士個個痛恨,正沒法報復他,卻好見程公惱他,便乘機在火上澆油。因進忠是程中書的心腹,傢人先擺了桌在小閣子內,乘程公睡熟,便請進忠到閣上吃酒。兩個道士相陪。進忠道:“老爺尚未用酒,我怎麽先吃?”道士道:“乘此刻消閑,先來談談。”三人一遞一杯,吃了一會。
  那道士極稱黃同知傢豪富,真是田連阡陌,寶積千箱,有幾十個侍妾,兩班戲子,富堪敵國,勢並王侯。進忠道:“他不過做了任同知,怎麽就有這許多傢私?”道士道:“他的錢不是做官撰的。”進忠道:“是那裏來的?難道是天上下的?”道士道:“雖不是天上下的,卻也是地下長的。”老道士正欲往下說,那個道士道:“你又多管閑事了,若惹黃傢曉得,你就是個死了。”那老道士便不敢說了。進忠道:“你說不妨,此處又無外人。”道士道:“衹吃酒罷,莫惹禍,太歲頭上可是動得土的?”進忠站起身來道:“說都說不得,要處他,越發難了,我去稟了老爺,等老爺問你。”那道士道:“爺莫發躁,我說與你聽罷。”道士未曾開言,先起身到門外看看,見沒人,把門關上,纔低低說道:“我們這武當山,自來出金子,就是造金殿,也是這本山出的。金子被永樂皇帝封到如今不敢擅開,衹有黃傢知道地脈,常時傢中着人去開挖,外人都不知金子的本源,他也一些不露出來,帶到淮、揚、蘇、杭等處去換,他有這沒盡藏的財源,怎麽不富?”
  正說間,程公醒了咳嗽,進忠忙過來斟茶與程公吃,便將道士之言一一說知。程公道:“武當乃成祖禁地,與南北二京紫金山一般,他敢擅自開挖,罪也不小。若要處他,卻無實據。”進忠道:“擅開金礦,毀挖禁地,這都是該死的罪,況爺是奉旨清查礦稅的,這事不查,更查何事?”程公道:“事之有無,也難憑一面之辭,這事弄起來甚大,恐難結局。”進忠道:“且去吹他一吹,他若見機,尋他萬把銀子也好。”程公道:“怎得有便人吹風去?”進忠道:“均州吏目現在外面,等小的去吹個風聲與他,看是如何。”遂下樓來到殿上。
  那吏目正睡在凳上,見進忠來,忙起身站立。進忠與他拱拱手道:“貴處好大鄉紳。”吏目道:“此地無朱砂,赤土為上。”進忠道:“明對他說是欽差大人,他還那等放肆。”吏目道:“他在此橫行慣了,那些人總是村牛,那裏知道世事!”進忠道:“老爺十分動怒,是我勸了半日纔解了些。聞得他傢有好金子,老爺要換他幾兩公用,可好對他說聲?”吏目道:“他傢果是豪富,恐未必有金子。”進忠道:“他傢現開金礦,怎說沒有?”吏目道:“人卻是個不安靜的,若說他開金礦,實無此事。且武當自來沒有出過金子。”進忠道:“一路來主聞得他傢開金礦,有沒有,你都對他說聲。”吏目道:“金子本是沒有,若大老爺怪他,待我去吹他吹,叫他送分厚厚的禮,自己來請個罪兒罷。”進忠道:“也罷,速去速來。”
  吏目走出宮來,見松樹下一族人坐着吃酒,吏目認得是黃傢的傢人。吏目走到跟前,那些人認得,都站起身來。吏目喚了個年長的傢人到僻靜處說道:“早間你傢的轎子在山上遇見的是欽差程大老爺,來湖廣清查礦稅的,你傢女眷衝撞了他,他十分着惱。”那傢人道:“總是些少年小廝們不知世事,望爺方便一言。”吏目道:“我也曾代你稟過,他說聞得你傢有金子換,他要換幾兩哩。”傢人道:“這是那裏的話?我們傢金子從何而來?”吏目道:“他原是個沒毛的大蟲,明知你傢巨富,這不過是藉端生發的意思。你去對你傢公子說聲,沒金子,就多少送他分禮兒罷。恐生出事來,反為不美。”傢人道:“爺略等等,我去就來。”吏目道:“你須調停調停,他既開了口,决不肯竟自幹休。”
  那傢人來到樓上,埋怨那起傢人道:“老爺原叫你們跟大爺出來,凡事要看勢頭,怎麽人也認不得,一味鬍行?你們惹了程中書,在那裏尋頭兒哩!”公子聽見,問道:“甚麽事?”傢人便將吏目的話說了一遍。那黃公子是少年心性,聽了這話,便勃然大怒,駡道:“放他娘的狗屁!我傢金子從何處來?那吏目在那裏?”傢人道:“在樹下哩。”公子往外就跑,那裏攔得住?一氣跑到樹下,一片聲駡道:“充軍的奴才,你衹望來我,你代我上覆那光棍奴才,他奉差管不着我,他再來放屁時,把他光棍的筋打斷他的。”那吏目聽見駡,飛也似的跑去了。那黃公子猶自氣憤憤的趕着駡。
  吏目跑到樓上,將黃公子駡的言語一一對進忠說了。進忠來回程公,程公大怒道:“畜生如此無禮;這卻不幹我事了,他到來欺負我!”遂發牌到均州上院,把老道士拿去補狀,連夜做成本章,次日差人背本進京。一面點了四十名快手、二百名兵,將黃同知宅子圍得鐵桶相似,候旨發落。正是:
  忍字心頭一把刀,為人切勿逞英豪。
  試看今日黃公子,萬貫傢私似燎毛。
  黃公子衹因一時不忍,至有身傢性命之禍。少年人血氣之勇,可不忍乎!均州知州遂將此事申聞撫按,黃同知也着人到撫院裏辯狀。撫院上本辯理,總是留中不發。偏他的符水靈,本上去就準了,不到一個月,旨下,批道:“黃纔擅開金礦,刨挖禁地,着程士宏嚴行拿問,籍沒定罪。”程中書一接了旨,便又添些快手、兵丁,把黃同知父子拿來收禁,把傢財抄沒入官。田地房産仰均州變價,侵占的田地準人告覆。將婦女們盡行逐出。那些兵丁乘勢將婦子的衣服剝去。赤條條的東躲西藏,沒處安身,都躲到道士房內,衹好便宜了道士受用。也是黃同知倚勢害人,故有此報。黃同知父子苦打成招,問成死罪,候旨正法,也是天理昭彰。
  忽一日,有個兵備道,姓馮名應京,江南泗州盱眙縣人,兩榜出身,仕至湖廣參政,來上任,到省見撫院,回來正從武當山過,觀看景緻。忽聽得隱隱哭聲,便叫住轎,着傢人去查。傢人訪到一間草房裏,那蘺荊門推開,衹見兩個年老婦人坐着績麻。傢人問道:“你傢甚麽人哭?”老婦人道:“沒有。”傢人道:“明明聽見你傢有哭聲,怎麽說沒有?我們是本處兵備道馮大老爺差來問的。”那老婦人還推沒有。衹見一個少年婦人,蓬頭垢面,身無完衣,從屋裏哭着跑出來道:“馮大老爺在那裏哩?”傢人道:“在門外轎子裏哩。”那婦人便高聲大叫道:“青天大老爺,救命!冤枉!”直喊到轎前跪下。馮老爺問道:“你有甚麽冤枉?好好說,不要怕。”那婦人哭訴道:“小婦人是本處黃同知的媳婦,被欽差程中書害了全家。”將前情細訴一遍。馮公聽了,毛發上指,道:“青上白日之下,豈可容此魑魅橫行?”遂叫拿兩乘小轎,將婦人並老婆子帶一個去。回了衙門,差人問到他親戚傢中安插,叫他補狀子來。馮公袖子呈子,上院見撫院,稟道:“本道昨過武當山下,有婦人稱冤,係黃鄉宦的媳婦,被欽差程士宏無端陷害,全家冤慘已極。原呈在此,求大人斧斷。”撫院道:“本院無法處他。”“本道卻有一法可以治之,俟行過方敢稟聞。”撫院道:“聽憑貴道處治得他甚好。”
  馮公辭了回來,到衙門內取了十數面白牌,朱筆寫道:“欽差程士宏,凌雪有司,詐害商民,罪惡已極,難以枚舉,今又無辜陷害鄉官黃氏滿門,慘冤尤甚。本道不能使光天化日之下,容此魑魅橫行。凡爾商民,可於某日齊赴道轅,伺候本道驅逐。特示。”白牌一出,便有萬把人齊赴道前。馮公道:“爾等且散,不可驚動他。本道已訪得他於某日船到漢口,爾等可各備木棍一條,切不可帶寸鐵。有船者上船,無船者岸上伺候。俟本道拜會他,爾等衹看白旗為號,白旗一招,炮聲一響,便一齊動手,將他人船貨物都打下水去。切不可乘機擄搶,亦不可傷他們性命,衹把程中書捆起送上岸來。”傳諭畢,衆人散了。
  再說程中書揚揚得意,自均州而來,漸抵漢口,五六號座船,吹吹打打,鼓樂喧天。到了漢口,隨役稟道:“兵備道馮大老爺來拜。”程中書出艙相迎,輓往船,馮公下船相見。程公道:“老先生榮任少賀。”敘了一會閑話,茶畢起身。程公送上岸,纔回到艙,忽聽得一聲炮響,岸上一面白旗一展,衹見江上無數小船望大船邊蜂擁而來,岸也也擠滿了人。大船上衹疑是強盜船,正呼岸上救護,忽又聽得一聲炮響,岸上江中一齊動手,把五六號大船登時打成齏粉,把程中書捆起送上岸來,餘下人聽其隨波逐流而去。正是:
  昔日咆哮為路虎,今朝沉溺作遊魂。
  畢竟不知程中書並手下人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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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侯一娘入京訪舊 王夫人念故周貧第八回 程中書湖廣清礦稅 馮參政漢水溺群姦
第九回 魏雲卿金牌認叔侄 倪文煥稅監拜門生第二十回 達觀師兵解釋厄 魏進忠應選入宮
第二十一回 郭侍郎經筵叱陳保 魏監門獨立撼張差第二十二回 禦花園嬪妃拾翠 漪蘭殿保姆懷春
第二十三回 諫移宮楊漣捧日 誅劉保魏監侵權第二十四回 田爾耕獻金認父 乜淑英赴會遭羅
第二十五回 跛頭陀幻術惑愚民 田知縣貪財激大變第二十六回 劉鴻儒劫獄陷三縣 蕭遊擊戰敗叩禪庵
第二十七回 傅應星奉書求救 空空兒破法除妖第二十八回 魏忠賢忍心殺卜喜 李永貞毒計害王安
第二十九回 勸御驾竜池講武 僭乘輿泰嶽行香第三十回 侯秋鴻忠言勸主 崔呈秀避禍為兒
第三十一回 楊副都劾姦解組 萬工部忤惡亡身第三十二回 定天罡盡驅善類 拷文言陷害諸賢
第三十三回 許指揮斷獄媚姦 馮翰林獻珠拜相第三十四回 倪文煥巧獻投名狀 李織造逼上害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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