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类 原本大學微言   》 第七篇 治國平天下      南懷瑾 Na Huaijin

  四五、人世難能天下平
  在進一步研究“平天下在治其國”之前,讓我們先來讀這段原文:
  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所惡於上,毋以使下;所惡於下,母以事上;所惡於前,母以先後;所惡於後,毋以從前;所惡於右,毋以交於左;所惡於左,毋以交於右;此之謂絮矩之道。(一)
  詩云:“樂衹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詩云:“節彼南山,維石岩岩。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有國者不可以不慎;闢,則為天下僇矣。(二)
  詩云:“殷之未喪師,剋配上帝。儀監於殷,峻命不易。”道得衆則得國,失衆則失國。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德者,本也;財者,末也。外
  本內末,爭民施奪。是故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三)
  康語曰:“惟命不於常。”道善則得之,不善則失之矣。楚書曰:“楚國無以為寶,惟善以為寶。”舅犯曰:“亡人無以為寶,仁親以為寶。”秦誓曰:“若有一介臣,斷斷兮,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聖,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定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孫黎民,尚亦有利哉!人之有技,媢嫉以惡之;人之彥聖,而違之俾不通;寔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孫黎民,亦曰殆哉!”(四)
  唯仁人放流之,迸諸四夷,不與同中國。此謂唯仁人為能愛人,能惡人。見賢而不能舉,舉而不能先.命也;見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遠,過也。好人之所惡,惡人之所好,是謂拂人之性,菑必逮夫身。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驕泰以失之。(五)
  生財有大道,生之者衆,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恆足矣。仁者以財發身,不仁者以身發財。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義者也;未有好義,其事不終者也;未有府庫財,非其財者也。孟獻子曰:“畜馬乘,不察於雞豚;伐冰之傢,
  不畜牛羊;百乘之傢,不畜聚斂之臣,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長國傢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彼為善之。小人之使為國傢,菑害並至,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六)
  我們研究“治國在齊其傢”以後,接着而來的,便是“平天下在治其國”的全段大道理,作為全節的結論。這就是曾子秉承孔子遺教的心得,指出“外王(用)”之學的“為政”大道。也就是從宋儒開始,認為《大學》、《中庸》,便是“帝王學”,是“治國平天下”的大經大法。用現代語來說,它就是“領導學”的大原則。可是,本段的內涵,也不免有時間(時代)、空間(地緣)的局限性,須要“慎思、明辨”清楚,不可衹像宋儒的某些理學家的觀點一樣,認為衹要《大學》、《中庸》和半部《論語》就可治天下了,那便會成為笑話。如果真是這樣,倒不如假藉子路的幽默話說“有人民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而後為政”,以及孟子的感慨所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衹靠天才和命運就可以了。事實並非如此。我們現在為了探討的方便,姑且把這段原文分列為六節,等於是六個要點,然後再來分別理解。
  先瞭解“天下”的原義
  但是,必須先要瞭解一個名詞的問題,即周朝當時所謂國傢的“國”字。在周室“分封建國”的體製下,所有諸侯們的治地都叫做“國”,或自稱為“邦”。所謂“天下”的一詞,纔是等於後世和現在一統中華“大國”的代名詞。《大學》原文所稱的“天下”,也就是這個意思。當時是以姬周王朝為所有諸侯邦國的共主。周王朝所統領的人民和土地,便稱謂是一個“天下”,並非等同於現在的世界,或整個地球的觀念,不過,我們也需要知道,在周秦以前的中國傳統文化中,有的文獻書籍上所講的“天下”,也有同於現代世界觀的地方,尤其是漢儒所分類以後的道傢遺書,並不少見。例如戰國時期的陰陽傢鄒衍,便說“天下有九洲”。我們“中國”衹是“九洲”中的一洲,稱為“赤縣神洲”而已。所以當時的人,認為他的說法很“怪誕”。換言之,認為這是古怪的、不實的說法。
  到了十五世紀以後,由於天文、地理和其他科學的發展,世界上的人類,漸次知道了地球上有八大洲,這便與兩下多年前鄒衍所說的衹差一洲了。如果再拿《山海經》和中國上古神話來做比較研究,也許是上古以來,地球上的地質,經過時間的變化太大,洲和洲之間發生了分裂和重新組合,因此少了一洲,那就不敢隨便否定鄒衍所說的話是否“怪誕”了,這便是科學的精神,不可盲從附和。
  明白了這些資料以後,就知道<大學》中的“平天下”觀念,實質上是以當時周室王朝所統一的整個“中國”而言。假如我們擴而充之,視為可以用來指整體人類的“理想國”,或“世界大同”的觀念來說,我想,曾子也絶不想保留著作權,大傢都可以隨便自由取用,衹怕“言者無心”,但恐“聽者有意”,反而自生爭議而已。
  什麽叫“絜矩之道”?
  現在我們首先討論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第一分節的第一項目,便是“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用現代話來說,就是在上面高層的領導人,能做到尊重老人,先從對自己的老人,如父母以上的祖父母輩,乃至父母以上上輩中的叔伯等老人,都能敬重孝養。擴而充之,就能善養天下的老人了,猶如歷史所推崇的“西伯昌(周文王)善養老”,便是此例。那麽,你所統治下的社會人民,自然都會效法你的行為,做到孝順父母和上輩了。
  其次,所謂“上長長,而民興弟”,也是同樣的意義。你能做到尊敬年長的兄長輩的人,自然社會人民,大傢都會效法你的行為,做到“善事長者”,興起兄弟之間友愛的德行了。
  再次,所謂“上恤孤,而民不倍”,這個“倍”字,在原始的文字中,也就包涵有“違背”的意義。這是說,你能體恤孤兒,使幼孤的孩子,也有所養,有如己出。那麽,社會人民,就都會效法你的德行,視你如大衆的父母,不會生起背離的念頭了。
  最後“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一句,其中所謂“絜矩”是什麽意思呢?“絜”字,在中國上古的文字學中,就有中心平衡點的內涵。換言之,猶如天平秤的“杠桿”的意思,不偏不斜,纔得中正的平衡。“矩”字,大傢都知道是規矩的矩。規是圓周的,矩是方角的,就是自古以來工程所用測量方圓的基本標準工具。把方圓標準的儀器名稱結合在一起,便叫做“規矩”。這是說,大人君子們,必須要有“獨立而不倚”的公平中正的內心修養,才能“智周萬物”,“量同太虛”,可以包容涵養萬民,澤及蒼生。曾子在《大學》裏所提出的“絜矩”之道,也就是後來子思所著的《中庸》之謂“中”的由來。簡言之,什麽叫“中庸”?就是“絜矩”之道的發揮。不信,再讀下文便可知道了。
  所惡於上,毋以使下。所惡於下,毋以事上。所惡於前,毋以先後。所惡於後,毋以從前。所惡於右,毋以交於左。所惡於左,毋以交於右。此之謂絜矩之道。
  在這裏,所提出的“上下、前後、左右”六個方面,就具有人事、物理等古人所謂的“六合”的內涵。也就是《易經》八卦之學後天重爻所用的“六爻”的意義。“六合”就是四方加上下,也是上古對空間的代號。“六爻”,就是有六個層次交會點中心的作用。這樣便叫做“絜矩”之道。所謂“絜矩”之道,就是平衡,就是“中庸”,且請大傢精細參詳為幸。
  至於原文所說“上下、前後、左右”的內涵,切勿隨便放過,以為一目瞭然,一看便懂。不需要多加討論,那就難免有過分大意的失誤了。例如“所惡於上,毋以使下。所惡於下,毋以事上”,這是說你本身在上位,作為領導的人,不管你是做皇帝,或做官的臣工,乃至做老闆、做師傅,甚至做父母、兄長的人,凡是居於上位的人,無論你做任何一件事,自己想來都很討厭,或很為難,或者很不應該去做,衹好自我逃避,就要指使下面的人去做,那便是“缺德”,就是“意不誠、心不正、身不修”,切切不可如此。相反的,如果你身居人下,對於有些事,有些作為,自己想來都有些厭惡,但是為了討好上級,就改變方法,把壞的成分,花言巧語,另加包裝,慫恿上面去做,或是掩蓋自己的過錯,故意諉過於上級。那就是“意不誠、心不正、身不修”的最大“缺德”,切切不可如此。不過,這樣的理解,還衹是略說一面。如要照人世間的人情險惡心理去分析,再來參照過去歷史上的故事,便可瞭解這兩句所包含的內容還多着呢!希望大傢自己去好學、深思吧!
  至於“所惡於前,毋以先後。所惡於後,毋以從前”,看來又是多麽的簡單。但你仔細想想,就完全不同了。譬如說,有一件事,我們從前就很討厭它,不想辦,現在又碰到了,就毫不猶豫地把它先擱在一邊,這樣,也常常會發生僨事或誤事的後果。因為一切事,都會因時(間)、空(間)而變化的,未必從前討厭的事,現在仍舊討厭啊!或者這個人,是你從前最可惡的人,他現在已改過從新,你還照以前的厭惡,不讓他重新做人,把他一切阻礙在後,那也是不對的。至於“所惡於後,毋以從前”,譬如有一件事,或一個人,你看到將來的後果一定不好,但今天是由我或要我來辦,你就“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不管對與不對,先行處理了再說,那也常常有“後悔莫及”的反效果。諸如這樣的理解,如果對照過去歷史上所經歷過的事實來講,那便太多太多了。
  現在讓我這個老頑童,來講個笑話給你們聽。從前,我有一次帶領學生兵的部隊去散步,有一個學生,面色很難看,他看我沒留意的時候,很快轉身插隊到前一個位置去了。我回頭看到了,就叫他回來,要加訓斥。但我先問他說:“雖然不是正式行軍,大傢可以隨便一點,你平日素來很守紀律,今天為什麽這樣不守規矩?”他說:“我的前面那位同學,一路連放臭屁,實在受不了啊!我願受處罰。”我聽了,也不禁笑着說:“你昨天還嚮我大談《大學》上的道理呢!你可忘了‘所惡於後,毋以從前’嗎?”這個學生聽了,就和我都大笑不止,然後我叫他去告訴那個同學,快到醫務所去診斷一下,是不是腸胃消化不良,或另有其他的毛病。在外交界或平常正式宴會上,隨便任意放響屁或臭屁,那都是很失禮的行為,必須要註意。
  又如“所惡於右,毋以交於左。所惡於左,毋以交於右。此之謂絜矩之道”,這四句話的左右對比,很簡單地講,是說在做人處事上,自己碰到不遂意或很不願意去做的事,就不可以隨便推托給平輩平行的人去做。例如讓做官的同僚、同事,社團、公司中的同仁,甚至或親如兄弟姊妹的朋友們去“勉為其難”,“委麯求全”了,但擴而充之,從“治國平天下”的大是大非、大經大法來講,古今中外,任何一個朝代、任何一個政體、任何一種制度,都會碰到有左右兩班兩派的不同意見而形成矛盾,須在最高領導的原則上,絶不可以把右的一方所厭惡的事或主張,就強迫要左的一方去做。同樣的,也不可以把左的一方所厭惡的事或主張,就強迫要右的一方去做。至於處在最高領導層的地位,要怎樣才能調和平衡上下、前後、左右的各種對比矛盾,而使其得到中正和順的境界,那真是需要有大智慧、大仁德、大勇氣的纔器了。也正如嶽武穆講用兵之道一樣,“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實在衹可意會,難以言傳。也正如古德禪宗大師們所說,“如珠之走盤”,並無一個定位的方法了。如果有一個固定的方法,那已是落在上下、前後、左右的偏旁圈圈之中了。這在歷史上所經歷的故事,和現代史上的新故事,事例也不少,都姑且不論。
  對於《大學》這一節的名言,也有人說過,就是孔子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其實不然,“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衹對個人自我的學問修養來講。至於本節所謂有關上下、前後、左右的話,始終是從“大學之道”的“明德”、“內明”之學出發,然後推之於“外王(用)”、“親民”,而作為一個領導者,在對人、治事、處世之際來講,其中的內外、表裏、精粗之際,實是因應事物的大學問。如果以《大學》本身的主旨來講,必須要先從“知止而後有定”,直到“慮而後能得”,通達“格物”、“緻知”,配合“誠意”、 “正心”、“修身”的全程修養,才能真地明了“絜矩” 之道的妙用了。
  四六、天秤不自作低昂
  跟着上節而來的,他又引用了《詩經·小雅·南山有臺》的名言“樂衹君子,民之父母”兩句。自又加以解釋說,所謂能成為人民所敬仰如父母的好領導,必須要做到真正的“民主”之“主”。那就是“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像這樣的文句,它本身就是白話,我們不必再加解釋。衹須要註意,“好”、“惡”兩個字的讀音和用意,就可以了。
  當政者“不中不正”的後果
  然後他又引用《詩經·國風·節南山》章中的典故。“詩云:‘節彼南山,維石岩岩。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有國者不可以不慎,闢,則為天下僇矣。”我們先說他所節錄原詩四句文字的本意。前兩句,是用古人帝王制度及官府的習慣,重視“坐北嚮南”、“南面而王”的氣概。當人們面對南山的高峻,最為出色的,就是對門當面的那一塊潔白無瑕、壁立萬仞的大石岩,使人看了,便有肅然起敬,大有神聖、偉大和崇高之感。當然,並不像黃山的天都峰那樣,令人會生起不在俗世的出塵之感,衹可當做飄飄欲仙的意味。跟着後面兩句,就使人會有壓迫之感了,尤其是對當時“秉國之鈞”的高層領導者來說,大有咄咄逼人的氣概。“師尹”,是西周時期的官職名稱,除了“天子”的皇帝以外,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當道大臣。這兩句詩的用意,是以比喻的文體表達出來。也就是說,你這個做師尹的要註意啊!你猶如南山的那塊大石岩一樣,你在萬民所望、衆望所歸的權位上,威權赫赫,不可一世,但全國人民雪亮的眼睛都盯着你看,他們對於“治國平天下”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啊!這便是原詩句的本意。至於歷來嚴格研究《詩經》的經學家們,對於原詩在歷史時代的故事,所指的究竟是誰,各說紛紜,莫衷一是。但至少都認為這首詩,是在周幽王寵褒姒那個朝代所作。因為周政衰敗,民心愁苦,但是那個“秉國之鈞”的師尹,既不負責任,又討好幽王,弄得民怨沸騰。有關師尹是誰,是官名?是人名?千占以來,都還在考證中,姑且不論。
  因此,曾子便說:“有國者不可以不慎,闢,則為天下僇矣”的話。他所說的“有國者”,就是後世所謂的“當道者”,現在所謂的“執政者”或“當局者”,是同一意義的不同名詞而已。“”字,就是“偏僻”的“僻”,就是“不中不正”的另一說辭。“僇”字,相同於“殺戮”的“戮”。這個字用得很重,就是說,猶如這個“師尹”,做得不正,天下人就會起來“殺戮”了你。不然,也會被後世的公平歷史學家所“筆戮”的。
  曾子在前面引用《詩經》上的歷史經驗,既說明了作為“民之父母”的存心之不易,更進一步來說明“秉國之鈞”者,更須要有隨時反觀自省的警覺,不可被權位所迷惑,陷於萬劫不復的境地。因為權位與功名富貴,都是外來的物欲,但也最容易迷惑自心,使人喪失“智知”的理性。宋代的名臣大儒歐陽修曾經說過:“禍患常積於忽微,智勇多睏於所溺”。這的確是古今中外不易的名言。人生到此,如果沒有山林布衣的氣度,如孔子所說“飯疏食、飲水,麯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富貴於我如浮雲”的“知止而後有定”的定力,幾乎沒有幾個能跳得出權位的陷阱。
  先“立德”才能得民心
  但曾子引用《詩經》上的歷史經驗,更進一步,很巧妙地再配上一層,推到有國者的得失存亡之機,如說,詩云:“殷之未喪師,剋配上帝。儀監於殷,峻命不易。”這四句詩,是《詩經·大雅·文王》七章詩中的名句。這是姬周初期建國時候的“箴言”名歌。它的用意,是告誡周室王朝繼承者的子孫們,當在前朝殷商盛世的時期,他們並沒有喪失了人民大衆的信任。那個時候,殷商的善政,可以說,夠得上是配合天心仁愛的標準(“師”字,是有大衆、群衆的內涵。“上帝”,是上古以神道設教的名稱,它代表了那個能為萬物之主的天心和天意)。誰知道到紂王的手裏,政治腐敗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完全喪失了人民大衆的信賴,因此致于國亡傢破,纔有我們今天的周室王朝。所以你們要把前朝殷商的失德,作為一面鏡子一樣,隨時反照反省,不可忘記了歷史的教訓。那個至高無上主持大命運的天意,它永遠監臨着你,唯有施仁德在民,才能得到保佑,這是不可變易的最崇高的大原則(“監”字,占文通“鑒”字用。“峻”字,即有崇高至上的意思)。
  然後曾子又進一層引申解釋說:“道得衆則得國,失衆則失國。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德者,本也。財者,末也。外本內末,爭民施奪。是故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這一段文章,說得非常白話,本來不須再加討淪。但是,在座的幾位年輕同學,是從現代白話教育起步的。因此,又回想到我自己讀這一段文字的時候,還在童年,距離現在已有半個世紀以上,似懂非懂,不敢多問老師。如果太囉嗦多問,老師會說,好好背熟它,將來你就會懂。一輩子也用不完。當然,聽來很悶氣,不是生氣,因年輕,還不懂生大氣呢!將來懂得,真是莫名其妙!心想,恐怕老師他自己還沒有完全懂吧!可是幾十年後,真的反而覺得那個老師真高明,好在沒有點破我。如果那個時候,他教我懂得了文字,也許永遠衹是做個“浮沉宦海如鷗鳥,生死書叢似蠹魚”而已。這是要有人生多方面的經驗,而且還要配合數十年的做人做事,纔漸漸地一層一層深入,纔算真懂了。學文哲和文史,也同學自然科學一樣,沒有走進實驗室去實習,永遠不會有新發現,永遠不會有發明的。
  話說這段文章,它是在古往歷史上,評論一朝一代,創業建國者的經驗和成功失敗的大原則,同時也是一個人,要做任何一種事業的成功和失敗的共同原理。一字千金,真不愧是孔門賢哲弟子的名言。他首先提出“道得衆則得國,失衆則失國”之道,這個“道”字是一條不可變易的大原則之道,並非是說話之“道”。不過,你如把它當作要說話之先的“說道”,也勉強可以。總之,他說,要想創業建國,唯一的條件,須要有人民群衆的歸心擁護。有人民群衆才能得國;相反,失掉民心,就會失國。但怎樣才能得到人民衷心的歸嚮呢?答案:“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是故”,是古代語言的習慣,便是現代常說的“所以”。這是說,你想要創業建國,或是你想做任何一件事業,必須要具備先能得到“人和”。你想要人心歸嚮,或是個人想要有朋友相助,必須先要從自己“立德”開始。如果你自己做人,態度、言語、思想等行為,處處“缺德”,一切就免談了!不過,一個“德”字,涵義太多太廣太深,真是一言難盡,說不完的,不是隨隨便便說一句“道德”就對了。所以“大學之道,在明明德”,一直說到這裏,仍然還都在“德”字的範圍裏打轉呢!明白這個道理,自可瞭解下文所說的推理:有德,纔有人衆;有了人衆,就會有土地;有了土地,就會有財貨;有了財貨,當然就能興起種種妙用了。尤其是一個國傢,就是人民、土地、財貨三個因素的綜合凝聚。然後構成一種總動力的共同經營,那便是後世所說的“政治”和“治權”的內容了。其實,一個人傢也是一樣,先由男女兩個人,結合在一起,共同辛苦經營,成為一個家庭,也是同樣的道理。至於現代人的創業,無論是工商事業、金融事業或社團事業,也不外於此理。
  但他特別慎重地提出註意,任何創業成功的基本條件,在於個人的“行為道德”,也就是包括心理行為和處事行為兩種的綜合。所以說,“德者,本也。財者,末也。”這個“末”字,不是說財是沒有用的意思。這是說,一個人,自己的道德行為是根本,財貨是由根本所發展産生的枝末。換言之,德行,猶如樹根,財貨,猶如樹的枝葉。樹根不牢固,枝葉是不會茂盛的。因此,他便說:“外本內末,爭民施奪。”如果你不顧在自己內在的根本德行上建立,衹想爭取嚮外的財資,那就必然會有人來和你爭奪權利的。所以在爭取人和與爭取財貨這兩者之間的妙用上,曾子就特別提出一個道理,即“是故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這個大原則,那是萬古不易的名言,也是人類生存和生活上的大原則。賺錢難,聚財難。但是用錢更難,散財更不易。能夠賺錢聚財,又能夠善於用錢和散財的,必然是人中豪傑,不是一般常人所能及的。至於死守財富和亂散錢財,當然是一般社會人群中常有的兩種典型。
  當政者特別要註意一言一行
  最後,曾子又特別慎重地對於有志於“治國平天下”者提出言論和財貨兩者的反應作用,也可以說是因果律的法則。“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第一:他為什麽在這裏又要涉及到言語方面的事呢?而且他所說的言語,又是指哪種說法呢?答案:是指關於言語的“德行”,也就是平常所稱的“口德”。言語,是內心思維意識的表達,如俗話所說,“欲知心腹事,但聽口中言”。一個人的善惡行為,在外表的是整個人身的行動,在內在的是意識思維。但這兩者之間,對外表達作用的,便是言語。“唯口出好興戎”,善言是德行,惡言是禍患,又如俗話所說的,“禍從口出,病從口入”,都是同一道理。但是這還衹是從一個人的立場而說。如果是身負國傢天下之責的人,那就更嚴重了,他的一言一行,動輒會影響全民的,所以中國傳統文化,在兩千多年的帝王制度裏,有形無形,具有監視帝王的作用的,便是“史官”。“左史”記行,“右史”記言。雖然後世有今不如古的趨勢,被改稱為皇帝的“起居註”,但還是相當嚴格,在那些不敢記,而又不敢不記的字裏行間,還可以看出究竟的。
  總之,曾子在這裏提出言語的因果作用,也是很有深意。因為曾子是周朝末期的人,應當還是先從周朝的史料中去瞭解,就比較切近。首先,我們且看周文王臨終的時候,對他兒子周武王所說的話,如史料所載:
  “西伯(文王)寢疾,謂世子(武王)曰:見善勿怠 (看到應該做的善事,不能偷懶不做)。時至勿疑(凡事要把握機會)。去非勿處(過去曾經有錯誤的事,快改,切勿流連)。此三者,道之所止也。世子再拜(聽完了,叩了兩三個頭)受教。”等到周文王死後十二年,“是時諸侯皆畔(同叛)殷歸周,不期(事先沒有約定時間)而會盟(孟)津者八百。皆曰:村可伐矣。王(周武王)曰:汝未知天命,未可也。乃引師還。”可是,有人嚮殷紂王報告這些情形,紂便說:“我生不有命在天(我的生命不就是有上天來安排的嗎)。”完全不聽別人的勸諫。
  看了歷史上所記載的故事,由周文王開始教誡兒子的三句話,除了勉勵武王努力為善以外,特別重要的一句,便是“時至勿疑”。至於怎樣才能“知時”、“知量”,什麽時候纔是真的“時至”,那就完全是“物格知至”的智慧之學的境界,既須天才,還要力學纔行。到了第二年,周武王就正式出兵革命,伐紂而建立周朝的天下了。但是周武王姬發與殷王紂辛,同樣都說到天命,史書記載也很清楚,他們語氣的不同點在哪裏呢?應當“慎思、明辨”清楚,就可以瞭解“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的道理。
  除此以外,大傢都喜歡讀《史記》的劉邦和項羽的“本紀”。我也曾經說過,你衹要看他們兩個,都親自見到秦始皇出巡的排場。但項羽便說“彼可取而代之(可以把他拿下來,由我來替他吧)!”劉邦也說:“大丈夫當如是也(做人應當做到這樣,纔算是大丈夫呢)!”同樣的心思,同樣的話,兩個人的語氣所代表的“心理行為”形態,完全不同。結果,項羽的事業,畢竟還是被劉邦“取而代之”了!
  再舉個例來說,當趙匡胤在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做了宋朝的開國皇帝以後,再三要出兵收拾在江南的李後主。最後,李後主急了,派了一位大文豪的大使徐鉉去宋朝,問趙匡胤說:“南朝對北宋非常聽話,又隨時進貢,有什麽不對,你非出兵不可嗎?”趙匡胤也被他逼急了,便說:“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這是說,我要好好地在床上睡覺,但在我的身邊,還有一個人在睡,而且還大聲打鼾,我當然受不了啊!話說得很簡單明了,沒有什麽其他的理由就是理由。這真是古今中外,一切想當英雄人物共同的心聲。
  我看歷史,每次想起趙匡胤的話,什麽理由都沒有了,衹好付之一笑。因為由趙匡胤開始,三百年的趙宋天下,都是吃軟不吃硬的局面,他當時對南唐能夠說出這樣的話,但在黃河以北的燕雲十六州,豈不是正有人在臥榻之側,大聲鼾睡嗎?為什麽不率領南唐,一起來先趕走北榻旁邊的睡漢呢!不過,到了南宋時期,那個瘋狂的金主完顔亮,一定要出兵打南宋,他作的詩也說:
  萬裏車書盡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
  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
  這首詩起頭第一二句,同趙匡胤的臥榻旁邊,再也不準別人打鼾睡覺,豈不是同樣的“言悖而出,亦悖而入”嗎?但完顔亮遭遇到南宋一位書捲名臣虞允文所指揮的“采石之戰”,就徹底失敗,終至國破身亡了。其實,我這樣說也許是胡亂挑剔牽強附會,也衹可付之一笑而已。但話說回來,在《大學》上,在這裏忽然插進言語的悖出悖入的話,還不算是太關鍵的重點。也可說,衹是做文章的對襯而已。他的重要主旨,是在下一句的第二個問題,“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
  “財”、“貨”的原義
  我們研究周、秦以前的中國文化,最要緊的要把自己的思想觀念,先從時光倒流,回到上古傳統文化所使用的文字上去,便可知道古人簡單的一個“貨”字,是包括了現代人所說的物質資源,乃至人工所生産的農工商業等産品。屬於經濟學範圍的東西,統名叫“貨”。但有的古書上,又把“貨”、“財”兩字合用,也有和基本農業生産的糧食合用,稱為“食貨”的。如果隨便一讀,便很容易使人在意識分別上,混淆過去。其實,“財”字是指“財富”,是包括農工商業所得的“物資”,和代表“貨物”互相“貿易”交流與幣貝等的總和統稱。例如本節上文的“財聚民散,財散民聚”,是用“財”字。到了本文末節所用,便換了“貨”字,都是很有深意,不是隨便用字的。
  人類的“財富”,基本上,都是由自然界的“物資”而來的,是絶對“唯物”的。那麽,他在講“治國平天下”之道,為什麽先前已經說到了“財富”,現在又怎麽再提出物質資源的“貨物”觀念上去呢?答案很簡單,因為人性的最大的欲望,除了生命基本所需求的“飲食男女”以外,就是“好貨”。這就是人性普遍存在的占有欲,基本病根最重要的一環。如果以後世人文文化的社會科學來講,換了一個名稱,就叫做“利”字。例如後世常用的“名利”二字,“名”字,就包含有權位、權力、權勢、權威等作用在內。“利”字,就包括了貨物、財幣、錢財等意義在內了。我們衹要明白了這些意思以後,便可恍然明了先賢們把上古史,姑且裁定到夏、商、周三代開始,進入封建制度以後,以及傢天下帝王制度的形成,經兩千餘年之久,多少的王侯將相和所有的帝王,都是把天下國傢當作貨物在玩弄。巧取豪奪,真有幾個是以“濟世救民”存心的,實在並不多見。尤其在秦、漢以後,那些開國帝王的目標,都是以“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做為目的,誰又真能“明明德”而做到“治國平天下”呢?
  劉邦、李淵、朱元璋的老實話
  在歷代的歷史記載上,你可以看到有三個人物,說了老實話,真不失其英雄本色了。一個是劉邦;一個是李世民和他的父親李淵;另一個是朱元璋。
  如《史記》所載,當劉邦做了漢朝的開國皇帝以後,志得意滿。有一天,對他的父親(太公)說:“始大人常以臣無賴,不能治産業,不如仲力。今某之業所就,孰為仲多?”這是說,當年你在傢裏,常常說我是個無賴,不會謀生賺錢置産業,不如兄弟的勤力。現在你看看,我所賺來産業的成就,比起兄弟,是哪個賺得多呢?劉邦的出身、文化教育水平,到底太差,當了皇帝以後,仍然是當年一副無賴的作風和口氣,居然在老父面前,傲然自滿,而且很坦率地說出這個國傢天下,統統是我賺來的劉傢産業財貨,打天下的功臣們,都衹是我劉傢的獵狗而已(他明說功臣們猶如功狗)。至於天下老百姓們,都是逐鹿中原所得來的獵物,那當然都不在話下了。所以說這是劉邦講的真話。
  到了隋、唐時期,太原公子李世民,設計逼促他父親李淵起兵造反,李淵膽小,但為形勢所迫,也不得不冒險一搏了。李淵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對李世民說:“破傢亡軀亦由汝,化傢為國亦由汝矣。”這是明說造反不成功,我們李傢傢破人亡,罪孽都由你而起。如果成功,把天下國傢,變成了李傢的産業財貨,也是由你一手所造成。哪裏是有半點意思是為“解民倒懸於水火之中”的誠心呢?所以這也是真話。
  至於朱元璋當了朱明開國的皇帝以後,有一天,在深宮內院,和馬皇后一起,兩口子閑談,一時高興,朱元璋便說:“當初起兵,還不是為了饑寒所迫,沒有飯吃,哪裏料到今天,居然做起皇帝稱天子呢!”他說完出去,馬皇后立刻囑咐站在旁邊的兩個太監說:“皇帝馬上就回宮,問你兩個,你們要從此以後,一個裝聾,一個裝啞,不然,就沒有命了。”因為馬皇后仁慈賢德,她知道朱元璋個性忌刻,一想剛纔和自己的談話,給旁邊的小太監們聽了傳出去,太不光彩了,一定會馬上回宮追問,動輒殺人的。果然不出所料,朱元璋又匆匆返轉內宮,查問這兩個太監,終因一聾一啞,總算格外開恩,放過不殺了。史稱馬皇后的仁慈德行,諸如此類的不少。但在正史上記載得並不多,在明人筆記上,反而保存一些資料。
  古人說:“人間莫若修行好,世上無如吃飯難。”又說:“美人賣笑千金易,壯士窮途一飯難。”俗話說的“一錢迫死英雄漢”;“人是衣服馬是鞍,金錢就是英雄膽”等等,都是很平實坦白地說明,“食”和“貨”,確是人類基本需求,不可或少的東西。但從人類文化的人生哲學角度來講,“名、利、財、貨”,“富貴功名”,“權位金錢”,都衹是在生存、生活上,一時一地的應用條件而已。它的本身,衹能作為臨時臨事時所需要支配的機製,根本上它都非你之所有,衹是一時一處歸於你之所屬,偶爾擁有支配它的權利而已,並非究竟是歸於你的所有。因為你的生命也和“功名富貴”那些現象一樣,衹是暫時偶然的存在,並非永恆不變的永生。可惜那些大如開國的帝王們,小如一個平民老百姓,大都不明白“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的因果法則,都以為那是我所取得的,而且千秋萬代都應統屬於我的所有,誰知恰恰相反。反而變成後世說故事的話柄,惹得人們的悲歡感嘆而已。如果能夠在這個利害關頭,看得破,想得開,拿得穩,放得下的,就必須先要有“知止而後有定”,乃至於“慮而後能得”的平素涵養功夫。尤其對於“物格”、“知至”的道理,是關於“內明”、“外用”的鎖鑰,更須明白。然後才能起用在“親民”的大用上,完成“誠意、正心、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的功德。
  四七、上臺容易下臺難
  前面說了“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的觀點,現在再簡略藉用過去那些“傢天下”大小王朝前因後果的故事,作為“悖入悖出”的參考資料。周、秦以前,暫且不論,但從秦、漢時期說起。我們根據歷史,且看所謂漢高祖劉邦,以一布衣平民,因為社會時勢演變的趨勢,醉提三尺劍乘時而起,比項羽等人先入關中。那時秦始皇的二世,已經被太監趙高殺害,再立秦二世的兄子“子嬰”為秦王。等到劉邦軍臨霸上,秦廷上下知道大勢已去,就由子嬰“素車白馬”,頭頸挂着皇帝的印綬,捧着皇帝的符璽,在軹道旁請求投降。“諸將請誅(殺)之”,但沛公劉邦說:“始(楚)懷王遣我,固以能寬容。且人已降,殺之不祥。乃以屬吏。”(就把子嬰交給部下來看管)。自己再入鹹陽(秦廷首都),“與父老約法三章”,除秦苛政,還軍霸上。這段歷史,大傢都很清楚。後來項羽到了鹹陽,纔殺掉子嬰,放火燒了秦廷宮室和阿房宮。
  由此可見,劉邦比起項羽等人,開始起事的確寬容仁厚得多。後來劉傢漢朝的天下,好好壞壞經過四百餘年後,在歷史上稱為魏、蜀、吳三國的末期,被曹操的兒子曹丕篡位而滅亡。總算曹丕父子,還是很有風度,並沒有把劉漢最後一個皇帝漢獻帝劉協置於死地。曹丕便以新朝魏文帝的名義,封劉協為“山陽公”,讓他安然活到五十四歲。
  但在西蜀,還有劉傢一支後裔,便是劉備的兒子劉禪(阿鬥),還在諸葛亮的保護之下,在成都稱帝。等到諸葛丞相六出祁山,身死以後,再也支撐不住,就投降了曹魏,也被封為“安樂公”,阿鬥果然一生有福氣,得到安樂的晚年。
  阿鬥與孫皓的對比
  其實,這個時候,曹魏天下的氣數,也快要完了。促使西蜀投降的是在曹魏的權臣司馬昭手裏的事。劉禪(阿鬥)投降以後,還曾經發生過歷史上最有名的趣事,看來比起漢高祖劉邦當年的豁達大度還要豁達。我想大傢都知道,不過,再講一次,輕鬆一下也好。
  劉禪投降以後,“舉傢遷洛陽,大臣無從行者,惟秘書令郤正、及殿中督張通,捨妻子,單身從行。”他在魏國,被封為安樂公以後,有一天,曹魏宮廷公宴,演四川戲,旁邊的人看了,都很傷感。但是阿鬥卻嬉笑自若。司馬昭看了,就對賈充說:“人之無情,乃至於是。雖使諸葛亮在,不能輔之久全。況姜維耶!”
  有一天,司馬昭又問阿鬥說:“頗思蜀否?”阿鬥說: “此間樂,不思蜀。”郤正知道了,便對阿鬥說:“若王(指司馬昭)復問,宜泣而答曰:先人墳墓,遠在岷蜀,乃心西悲,無日不思,因閉其目。”果然,有一天,司馬昭又問他,想西蜀嗎?阿鬥便照郤正所教的演答一番。司馬昭聽了說:你今天怎麽和郤正講得一樣的話?阿鬥聽了,就很驚奇地說:“誠如尊命”,這等於說,你都說對了,正是郤正教我要這樣講纔對啊!惹得左右人等,都哈哈大笑不止了。
  讀了漢、魏之間的歷史,看來對於古人所說“天道好還”的話,確是一點不差。有關劉漢末代降王,如劉協、劉禪的結局,就好像劉邦初到霸上,下殺子嬰一樣,總算自然很公平地還他一個仁厚的結案。
  既然講到這裏,順便一提三國時代的結束,東吳孫權的後人孫皓,被晉室司馬炎所滅亡。孫皓也和劉禪一樣,投降晉朝,被封為“歸命候”,兩年後自然死亡,司馬氏並沒有使他受辱受罪。這正如孫秀所說:“昔討逆弱冠(東吳孫權的父親孫堅。還衹是二十多歲的少年,在漢末,與曹操等舉兵共討黃巾),以一校尉創業。今後主舉江南而棄之,悠悠蒼天,此何人哉!”但當晉主司馬炎接見孫皓時,便對他說:“朕設此座以待卿久矣!”孫皓便說:“臣於南方,亦設此座以待陛下。”這個對話,完全不同於劉禪的假糊塗真圓滑。孫皓表現得也是真有骨氣。晉室的權臣賈充又問他;“聞君在南方,鑿人目,剝人面,此等何刑也?”孫皓就說:“人臣有拭其君,及姦回不忠者,則加此刑耳!”賈充反而被他弄得很慚愧,沒有面子。因為他是幫司馬炎謀殺曹魏後中曹髦的主犯,所以孫皓對他很不客氣。孫皓這種性格,充分代表東吳孫氏後裔“南方之強也,強哉矯”的表現。但孫氏幾代,數十年來雄據東吳,除了割據封疆,擁兵自重,北拒曹魏,西抗蜀漢以外,也並無太多的大過,有此結局,也算是很好了。
  從秦、漢以後,把天下國傢完全看做傢天下的財貨,所謂政權,衹是為傢天下財貨經營管理機構的組織而已。這種現象,到了魏、晉時期一百年之間,更為顯著。因此,當曹操培養兒子曹丕篡漢踐位以後,短短做了七年的魏文帝便死了;由他的兒子曹叡即位,做了十三年的魏明帝也就死了。但在這二十年的曹魏政權中心,早已隱伏着另一個專以陰謀起傢的傢族司馬懿父子、兄弟、叔侄的集團。又要取曹魏的政權而代之,變成司馬氏的傢天下了。所以當曹叡死後,便由他的養子曹芳即位,勉勉強強維持了十四年的“五馬同槽”的曹氏王朝局面,弄得曹芳忍無可忍,便叫明了說:“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因此,便被司馬昭幹脆地廢了他,另立了曹丕的孫子曹髦,也衹做了六年的傀儡皇帝,又被司馬昭廢了,封為高貴鄉公。再另立曹操的孫子曹奐,做了六年有名無實的皇帝,就被司馬炎徹底廢黜,封為陳留王了事。從此便變成以司馬炎開始稱晉武帝的晉朝天下了。算來曹氏祖孫三代,先後衹占有權位四十六年。所謂“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是絲毫不差。
  劉毅的大膽直言
  但當司馬炎篡踐曹魏的政權,史稱為西晉王朝的開始,也便是歷史上另一場滑稽悲劇的開鑼。司馬炎的為人,本來便是司馬氏的權力世傢子弟,深受傢族的陰謀教養,所以他由父親的餘蔭,順手牽羊做了晉世祖的武帝,便志得意滿,親祀南郊,在拜天的時候,就問身邊的司棣校尉(等於後世的人事行政部長)劉毅說:“朕可方(比)漢何帝?”劉毅就幹脆地說:“桓、靈”(這是東漢末期兩個敗傢妁昏君)。司馬炎聽了說:“何至於此?”劉毅說:“桓、靈賣官錢入官庫(歸入政府)。陛下賣官錢入私門(收進司馬皇帝的傢裏去)。以此言之,殆不如也。”這是說,你還比不上漢桓帝和漢靈帝呢!司馬炎聽了,大笑說:“桓、靈不聞此言。今朕有直臣,固為勝之。”但他的好色,比起秦始皇、隋煬帝也差不了多少。他選了東吳的伎妾五千人入宮,服侍他個人的宮女太監們,差不多也有一萬人。因為女色太多,難分專寵,便“常乘羊車,恣其(放任它)所之(隨便它走到哪裏),至便宴寢(就留宿在那個宮女的宮中),飲酒作樂。”因此,“宮人競以竹葉插戶,????汁灑地,以引帝車(引來司馬炎所乘的羊車)。”他是這樣的經常“日事遊宴”,當然就“怠於政事”,不管國傢、天下的正事了!
  所以兩晉初期的司馬氏傢天下的政治權力中心,實際又操在權臣賈充等一般佞人的手裏。但他也算享受了“身為天子,富有四海”的皇帝之福二十五年,便由他的癡呆兒於司馬衷即位,被後世嘲笑叫“蛤蟆皇帝”的晉惠帝。就是這位活寶。他的皇后,便是賈充的女兒,也是在晉史上最富有醜聞的賈皇后。她生得“醜而短黑,妒忌多權詐”,但又極其浪漫淫蕩。可是這個癡呆皇帝司馬衷,反是“嬖而畏之”,因此,晉室王朝,本身早已亂七八糟不足以領導天下了。但在這樣傢天下的皇室情況之下,癡呆皇帝也享受了糊裏糊塗的帝王生活十七年之久,真是奇福奇事。可是歷史與政治,冥冥中始終有一個無形的規律在主持仲裁着它的善惡是非,不管你有怎樣的權謀智巧,畢竟是逃不出這個因果定律,這也就是曾子所說“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的報應原則。
  當司馬炎父子皇帝四十二年之後,司馬氏的傢天下,便內有“八王之亂”,外有“五胡亂華”的開始。司馬炎的兒子司馬熾,做了六年的倒黴晉懷帝,便被“五胡亂華”之首的北漢王劉淵的兒子劉聰俘虜。當劉聰宴會群臣於光極殿,便使這個晉朝的皇帝司馬熾“青衣行酒”(穿着青色的侍從衣服,出來為大傢倒酒)。這樣加以侮辱,他還算是留着故人的情面呢!但最後還是被劉聰所殺。
  跟着而來的,便是司馬炎的孫子司馬鄴晉愍帝,也衹做了四年傀儡皇帝,又被劉聰俘虜,而且也照對待晉懷帝的待遇一樣,更降一等,當劉聰出巡的時候,便要這個晉朝投降來的皇帝,充當“車騎將軍,執戟前導”。見者指之曰:“此故長安天子也。”“故老有泣下者。”但這樣還下算了事。劉聰又當着宴會群臣的吋候,再命令他“行酒洗爵,已而又使執蓋。晉臣涕泣有失聲者。尚書郎辛賓起,抱帝(司馬鄴)大哭。”劉聰就幹脆一起殺了這對君臣了事。
  這便是由司馬氏陰謀篡奪了曹魏四十六年的傢天下,改稱為晉朝以後,經過父子、子孫四代皇帝,總共起來也衹有五十二年的西晉天下,但是身後子孫“悖入悖出”的情況,比起曹魏的結局,不但蕭條,其至更為凄慘。至於對國傢天下人民來說,既不能“修身、齊傢”,更談不上有“治國、平天下”的絲毫功德。
  然而綜合兩晉(西晉和東晉)司馬氏的傢天下,卻也拖拖拉拉了一百五十六年之久。這個問題中間的關鍵,究竟是什麽原因?實在也是一個最有意義、最有趣味的歷史文化演變的大間題。但不想拉雜在《大學》的研究中來講,姑且暫不討論,不然,就又成為一個歷史哲學上的專論大問題,不足一朝一夕就可匆匆講得完的。
  四八、魏晉南北朝的時代
  不過,在我們傳統的歷史上,所謂魏、晉、南北朝的時代,先後總共有三百七八十年之久的時期,每一個短短年代的傢天下的皇室政權,每一個匆匆上臺、急急忙忙下臺的帝王人物,實在正如《紅樓夢》所唱的“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做故鄉”,看來真是可悲可嘆。同時,也可以說這一段的歷史,比起春秋、戰國的三四百年間的故事,更為紊亂和黑暗。但我們從中華民族和中華歷史文化的角度來看,那就立場不同,觀點也下一樣。例如照舊史的文化哲學的觀念來講,都說魏、晉時代的歷史文化,是誤在知識分子的士大夫們,太偏嚮於註重《易經》、《老子》、《莊子》的“三玄之學”,以致於“清談誤國”,致使“五胡亂華”,形成了東晉南渡以後的南北朝格局。其實,這樣論斷,也未必盡然。我們現在要講這個階段的歷史,卻有三個最重要的關鍵需要另加理解。
  要瞭解當時的三個關鍵問題
  一是魏、晉以來,文官政治體製的形成。所謂魏、晉時期的知識分子士大夫們,已經養成輕視傢天下的皇室統治,把從漢朝開始的“選舉”精神、漸漸結合成儒、道、法三傢的政治思想,形成了文人政府的治權,開始建立了一套政治管理學的人事體製,成為後世文官政治“銓敘”人事的先聲。傢天下的皇帝歸皇帝,讀書的士大夫們歸士大夫,完全不理會皇室的權威,自然有他超然於政治權力以外的本身的地位。所謂“清淡”、“三玄之學”和研究新近由印度輸入的“佛學”,衹是文化教育上的一種潮流,一種輕視皇權的反動,反映士大夫們另一種不同意現實政治的風格而已。
  這種情況,最初是由曹操父子開其風氣之先,當曹操在開始建立曹魏政權的時候,一面註重法治,一面又特別奬賞聰明才智和文學才華的名士,但又不太要求他們的操守。所以到了魏明帝的曹叡階段,雖然名儒有如陳實、陳群、王祥、賈逵等人,但是新進少年學者,如何晏、王弼,乃至如史稱“竹林七賢”等輩,都是一代俊秀,名重當時,但又多是輕視世事,浮誇自負的青年名士。因此,曹叡想要建立另一種人事制度的考核辦法來替代“選舉”用人。如史稱:
  魏主叡深疾浮華之士,詔吏部尚書盧毓曰:“選舉勿取有名,名如畫地作餅,不可啖也.”毓對曰:“名,不足以致異人,而可以得常士。常士畏教慕善,然後有名,非所以當疾也。今考績之法廢,而以毀譽為進退,故真偽渾雜,虛實相蒙。”
  曹叡同意他的建議,就詔散騎常侍劉劭作都官考試法七十二條。然而經過朝廷(政府)會議,遲遲沒有通過,結果也就沒有實行。可是劉劭卻因此著了一部《人物志》,開啓後世人事管理學的先河。
  其實,在這以前,由陳群在曹魏時期所創建的“九品中正”的人事制度,配合當時從兩漢以來以“孝道治天下”的宗法社會的儒術精神,不但早已實行於魏、晉的時代,也影響後世,使選舉人才的制度,法久弊深,完全變成為名門望族所壟斷的局面,形成兩晉和南朝六代之間的門第、門閥風氣。正如晉初尚書左僕射劉毅所痛惡的“上品無寒門(所謂上流社會,沒有一個是貧寒出身的平民子弟),下品無勢族(所謂基層幹部,沒有一個是權勢傢族出身的子弟)”。其實,劉毅這篇有關用人行政的諫疏文章,直到今天和將來,無論是哪種政黨、政見的民主時代,也應當好好研讀,作為民主選舉的制度精神的參考。
  二是世傢門第的學術官僚,形成知識分子讀書人的士大夫集團。這種風氣,從魏、晉開始,直到南北朝的兩三百年時期,並無一個有力者毅然出來鼎革這種時代的弊病。也正如曹魏時代的阮籍所感嘆的“時無英雄,徒使竪子成名”的情況。其原因,是由於傳布學術知識的書本,都靠手寫傳抄的私傢藏書,並不普及。文化教育並不發達,政府與社會,都沒有設立學校的風氣。尤其是一般社會,喪失了自古以來“文武合一”教育子弟的精神;一般上層社會,也衹以讀書成名,便算是品行端正的標準。因此而使學術知識,大都出於世傢權門,形成門第、宗族的士大夫群的權威集團,左右把持皇室的政權,牢不可破。此時正當史稱“五胡亂華”的崛起和西晉皇室的沒落,由群臣擁立司馬懿的曾孫司馬睿南渡稱帝(晉元帝),從此定都建康(南京),就為東晉的開始。但司馬睿和他的兒子司馬紹(晉明帝),雖然南渡以後,先後兩朝稱帝,事實上也等於是傀儡皇室,父子皇帝衹有八九年時間,都在憂患之中死去。
  後來真正東晉王朝,雖然再經九個皇帝,共有一百零四年的時間,但政權仍然操縱在王、謝等勢族手中,前如王敦、王導,後如謝安、謝玄等王、謝權門,都是籍籍有名的“世傢望族”的子弟出身。坐以論道,談玄說妙,大多是文(學)哲(學)不分的高手。即使如謝安、謝玄叔侄一樣,總算領導指揮了一次在歷史上有名的“淝水之戰”,打了勝仗。但在指揮打仗的場面中,仍然還不離名士風流的風格,模仿三國時期的諸葛亮,綸巾羽扇,瀟灑自如。猶如西晉初期,與東吳的陸抗互相敵守長江兩岸的羊祜(叔子)一樣,“輕裘緩帶”,依然不失其雍容優雅的風姿。這種士大夫們的作風,在政府或上層社會之間,衹要讀劉義慶所輯的《世說新語》一書,就可大概瞭解當時的一般情形了。
  簡單地講,由東晉開始,士大夫們的文人學術官僚集團的風氣,一直沿襲到南朝各代(宋、齊、梁、陳)和隋朝,儼然猶如牢不可破的堡壘,雖然是當時一代當國的帝王,也是對此無能為力,衹好嚮這種現實低頭將就。這是確實值得註意的歷史經驗上的一面“風月寶鑒”。現在且讓我們舉一個歷史的故事來做說明。在南朝蕭道成篡位稱為齊帝的時候,他的中書捨人(等於皇室辦公室的主任)紀僧真,“得幸於齊主(蕭道成)”,“容表有士風”(外表很像一個有學識的讀書人)。
  請於齊主曰:臣出自武吏,榮階至此(我從行伍出身,官做到這個階層),無復所須(別的也沒有什麽要求了),唯就陛下乞做士大夫(希望皇上給我一個士大夫的榮譽)。齊主(蕭道成)曰:此由江學、謝瀹(這兩人是當時的名士而兼名臣),可自詣之(你自己去找他們商量吧)。僧真詣學,登榻坐定(剛剛坐到客座的椅子上)。學顧左右曰:移吾床遠客(江學就對旁邊侍候的人說:把我的椅子移開遠一點,不要靠近這個貴客)。僧真氣喪而退(弄得他很沒有面子,衹好回來)。告齊主曰: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我現在纔明白,士大夫這個頭銜,就算是當今皇帝天子下命令,也是辦不到的)。
  你衹要讀了歷史上這個故事,再來對照一下我剛提過的《世說新語》,便可知道魏、晉、南北朝之間的讀書人、知識分子的傲慢和自負的酸味,有多麽的可畏和可悲啊!這種情形,直到唐朝纔完全開始改變。所以唐代詩人劉禹錫,對南朝各代的首都南京,便有針對這種歷史情形的《懷古》之作了: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傢。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
  三是舊史所稱魏、晉、南北朝之間一百餘年的“五胡亂華”局面,幾乎與西晉、東晉的朝代相終始。北方少數民族這個歷史上的舊問題,是中國由秦、漢以來,直到隋、唐之際,大約有一千年左右的大事。實際上,這是中華民族,容納接受“西陲”和“北疆”各個民族歸服內地,融入“華夏”民族的陣營以後,因歷代以來的帝王朝廷(政府),並沒有加以深厚的文化教育,因此而引發的種族文明的衝突,形成“中華文化”的“內外之爭”、“南北之爭”,促使在隋、唐以後中華民族大結合的大事。衹是大傢研讀歷史,容易簡略輕忽過去,沒有特別註意這是歷來中國“邊疆政治”的重要問題,和“華北”與“西域”多種少數民族的生存矛盾問題。同此,歷史慣例上衹以固有的“華夷”之辨和“鬍漢”之爭的習慣,就籠統地稱為“五胡亂華”了。
  如果要徹底瞭解這個問題,必須先要從秦、漢歷史上的“匈奴傳”等開始,深切瞭解從中國的“北疆”,東起朝鮮,毗連俄羅斯的南境,直到內外蒙古、西伯利亞,再南回到古稱“西域”、“西北邊疆”的新疆、青藏等廣阔邊境的許多少數民族,和我們遠占軒轅皇帝前後代的血緣關係,以及歷來對待“治邊”政策的是非。這的確是一個很嚴肅的歷史文化的大問題。即使現在和將來,仍需要切實註意正視這類的大問題。衹是我言之慎重,恐怕你們會當作我在狂言亂語,或認為是危言聳聽,所以便衹提到為止。
  所謂“五胡亂華”之始,必須先要知道,早在西漢宣帝時代(公元前五○年間),匈奴呼韓邪單於已來歸降,漸通內地。到了東漢光武帝時代(公元五○年間),匈奴南單於以及鮮卑族的歸降內附,致使匈奴北單於又來懇乞“和親”。漢光武帝的政策(戰略),是以匈奴為屏藩來捍禦匈奴,可以說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代理防禦、代理戰爭的上策,並使匈奴各族,願意投降的移民內附,居住在雲中、五原、朔方、北地、定襄、雁門、上𠔌、代等八郡(在山西、陝西、甘肅境內),賜以糧食、牛羊、絲綢布匹等生存種植物品,而且還派兵保護。到漢章帝時代(公元八十七年間),鮮卑人出擊北匈奴,大勝。因此“北庭”有五十八部,二十萬人,勝兵八千,都來降服,加入雲中、五原、朔方、北地等處居留。接着又在漢和帝時代(公元八十九年間),以及漢桓帝時代(公元一五八年間),乃至在漢獻帝時代(公元二一六年間),都有陸續來降、移民內附的為數不少。
  在這個時候,曹操初起,為追除袁紹的兒子、投奔烏桓的袁熙、袁尚,他就並擊烏桓而破之,斬其首領蹋頓(據史稱,是遼西烏桓的另一支)。跟着,他又把由漢光武時代開始入居西河郡(山西、陝西、甘肅一帶)的匈奴等族,分為五部,加以監護。這不能不說是曹操對匈奴等族移民內地的管理政策上,已較有先見之明,衹是當時仍然缺乏加以文化教育的觀念,以致造成後來各民族之間的文明衝突,實為憾事。
  “”、“華”民族的混和
  但我們講到這裏,必須要瞭解,在這個世界上的東、西文化不同的各個國傢民族之間,早在公元以前,就能接納外族歸附移民,不記宿仇,沒有種族歧視的成見,除了中華民族,可以說是絶無僅有了。因為中國文化,本來有“王道治天下”的傳統,以“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仁義精神,才能做到。也可以說,中華民族的“華夏”文化,早已在公元以前,就實行了人類大同的理念,早已泯除種族歧視的狹隘胸襟。例如在這以後的唐末五代,以及元朝和清朝入主中國的歷史事實,都是具有這種精神的作用。就以歷史的事實為證明,中華民族從來不肯侵略他人,不是以強權當公理的民族,衹有“忍辱謙讓”,化解其他民族的非禮侵凌,加以感化而融歸於整體“人道”之中。所以在公元六世紀初,南朝梁武帝的時代,印度佛教的禪宗達摩祖師,决定要“東渡”中國傳法。別人問他為什麽一定要去中國,他說:“震旦有大乘氣象。”換言之,所謂“大乘氣象”,就正如佛說的“娑婆”世界中的中國,確然具有慈悲(仁義)的精神。“娑婆”是梵音,它的意義,是說“難忍能忍”的“堪忍”的精神。
  總之,由東漢光武帝到魏、晉兩百多年之間,以匈奴為代表的各種入居內地“河西八郡”的各民族,其中分子頗為復雜,事實上,早已是漢族血統大混合的一個時代。如加嚴謹的稽考,北部匈奴的另一支,沒有入居中國的,後來就在歐洲建立匈牙利。丁靈另一支,就是後來的俄羅斯的另一族。烏桓另一支,就是和後來建國的阿富汗有關。鮮卑,就是後世還居留在西域邊疆的錫伯族。隋、唐之間的突厥,就是後來的土耳其。波斯就是後來的伊朗。大食,就是當時的阿拉伯帝國。天竺,就是印度。至於氐、羌、羯等少數民族,大部分都已匯合成後世居留在新疆、西藏(前藏和後藏)、青海等地的少數民族。史稱“五鬍”的,就是當時崛起而建國的匈奴、鮮卑、羯、氐、羌。先後稱王稱霸的十六國,計有前趙、後趙和四次分裂的燕國、五次分裂的涼、三次分裂的秦,以及夏與成漢等十六國。其實,他們當時生活語言,早已華夏、漢化,在基本文化上,也已學會了漢化的文字,衹是在民族的性格上,仍然具有矯捷慄悍的習性.尤其他們看到漢末到魏、晉之間的朝廷皇帝的政權,原來都是這樣搶來搶去,並不行於正道。而且由司馬氏的傢族,搶了曹傢的天下以後,他們自己的傢族,又鬧兄弟爭權的“八王之亂”,互相殘殺。平時所謂文化教育上的“道德仁義”,原來都成為書本上的廢話。那麽,他們也認為自己早已是中國人,中原的天下,大傢有份,因此而形成“起而代之”的亂源。同時,在魏、晉時代,另一批知識分子士大夫們,也看不慣這些世族、門閥士大夫們的作風,幹脆就加入漢化的新民族,即習慣稱呼為“鬍人”的範圍,起而大幹其逐鹿中原的美夢了。這樣,纔是史稱“五胡亂華”的基本原因,事實上,可以說是“鬍華混和”,也並非過分。但在這個階段的中間和結束,就形成“中華文化”另一章的大結合,變成北魏文化與南朝六代的大光彩了。
  大傢試想,如果我們也是生在當時外來入居內地的少數民族之中的一分子,由祖先輩從塞外的大沙漠和大草原進入中原以後,正如毛澤東的名詞所說:“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誰又願意再脫離中原,回到那大沙漠和大草原之間,終日與“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環境為伴呢?況且過了沙漠,西去歐洲,正是羅馬帝國強盛紛爭的局面,要想去分一杯羹,絶不可能。北有韃靼的俄羅斯擋駕,東有朝鮮的海峽阻隔。此時,晉室王朝又正好自失其鹿,身強力壯,再不起來逐鹿中原,更待何時,難道要他們真肯傾心於當時的新進文化,去學佛修行打坐嗎?所謂“物必自腐,而後蟲生”、“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這是千古不易的定律。魏、晉、南北朝、五胡亂華的時代,便是這個情形所發生的歷史事故。
  鬍漢文化的另一面
  現在讓我們簡略地列舉歷史上幾個事實,作為說明。
  其一,正當司馬炎稱帝的西晉初期,也就是公元二七九年間,鮮卑族的樹機能(人名)攻陷涼州(陝、甘)邊區。司馬炎采用了王濟的建議,就封匈奴族的劉淵為“左部帥”。其實,在這中間,歷史的記載,就早已說明“自漢、魏以來,羌、鬍、鮮卑降者,多處之塞內諸部。其後數因忿恨,殺害長吏,漸為民患。”侍御史郭欽曾經疏奏說:
  戎狄強獷,歷古為患,宜及平吳之威,謀臣猛將之略,漸徒內郡雜鬍於邊地,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製。司馬炎不加理會。不到十年,改封劉淵為“北部都尉”。接着,又再加封為“匈奴五部大都督”(等於是統管五部鬍人的總督),這就造成他後來自稱“北漢王”的權勢了。但劉淵本身,也自有他必然不能久居人下的條件。如史稱:
  劉淵,劉豹之子。幼而雋異(幼年的時候,已經不同於一般的兒童)。師事上黨(山西德安府)崔遊,博習經史。淵嘗謂同門生曰:“吾常恥隨(漢初的隨何)陸(漢初的陸賈)無武,絳(漢初的絳侯周勃)灌(漢初名將灌嬰)無文。”於是,兼學武事。及長,猿臂善射,膂力過人,姿貌魁偉(又是文武全纔)。
  晉朝的名臣王渾、王濟父子都很賞識他,所以極力推薦。而且劉淵的為人,又“輕財好施,傾心接物”,所以“五部豪傑,幽(現在的北京)冀(河北的真定滄州區域)名儒,多往歸之。”這裏根據歷史所說的豪傑名儒,都是當時在民間的讀書知識分子的士大夫。和一般民間社會上的豪強之士。因此,歷史上便稱他是“五胡亂華”之首的“北漢王”。後來俘虜晉懷帝、愍帝的“漢王”劉聰,都是他的後人。但是根據事實,劉淵父子,早已是漢化的鬍人,並不能算初從境外入侵的外夷了。
  石勒與佛圖澄的故事
  其二,在五鬍十六國當中,最為驍勇好殺的後趙主石勒、也並非衹是一個武夫。其實,他也早已具有漢化的文化底子。他一邊篤信佛教,師事印度東來中土的第一佛教神僧佛圖澄。同時,又喜歡學習中國的歷史文化,如史稱:
  趙主石勒謂徐光曰:“朕可方自古何等主?”對曰:“陛下神武謀略,過於漢高 (祖)。”勒笑曰:“人豈不自知,卿言太過。朕若遇高祖(劉邦),當北面事之,與韓(信)彭(寵)比肩。若遇光武(劉秀),當並驅中原,未知鹿死誰手。大丈夫行事,宜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終不效曹孟德(操)、司馬仲達(懿),欺人孤兒寡婦,狐媚以取天下也。”
  從他的這一段言論來看,的確也非等閑之輩。同時,也駡盡了歷史上不以“功德”取天下的自命英雄們,確是千古名言。比起莊子所描寫柳下惠的兄弟盜蹠與孔子的對話,並無遜色,而且更是痛快淋漓。
  石勒雖然並不勤學讀書,但“好使諸生讀書而聽之。時以其意論古今得失,聞者悅服。嘗使人讀《漢書》,聞酈食其勸立六國後,驚曰:‘此法當失,何以遂得天下。’及聞留侯(張良)諫,乃曰:‘賴有此耳。”’
  史稱:“石勒,字季竜,上黨(山西)武鄉人。其(祖)先匈奴別部也(也早已是漢化的鬍人)。年十四,至洛陽,狂笑上都門。王衍(晉室名臣)異之曰:鬍雛聲視有奇志,將為天下之患(王衍看到他,便說:這個年輕的鬍人小夥子,他的說話聲音和眼神,是胸懷異志的,將來會成為禍害天下蒼生的人)。遣人收之(想派人去逮捕他),石勒已去。”石勒既為後趙主,施行暴政。因受佛圖澄大和尚的教化,纔漸回心納諫嚮善。
  這個時候,是佛法在魏、晉之間,正式進入中國的初期。一般從西域過來的高僧居士們,都是從事翻譯佛經。晉室的名臣名士如王導、謝安等人,都是極力結交西域高賢,潛心佛學,等於十九世紀以來國內的上層社會,都傾心科學一樣,風靡一時。但還未完全普及,可是在河四及關中的鬍、漢各部,因為與西域較為接近,信奉的就比較內地為多。而佛圖澄的到來,不大講經說法,衹以他本身的神跡示現佛法,又感化了後趙主石勒,佛教的聲望就大為人們所信奉了。
  當時,在東晉的西域高士支道林,聽到佛圖澄在石勒身邊,便說:“澄公其以季竜為鷗鳥耶!”支道林的意思是說:佛圖澄把石勒當作飛禽走獸在調教嗎?太危險了!果然,東晉的兵力,曾經一度攻進淮泗,石勒就大發脾氣說,我這樣信佛,反而有敵寇來打我,佛是無神,太不靈了。佛圖澄就對他說了一段神話,你的前身,衹是一個商人,經過罽賓(當時的西域國名,現在的喀什米爾)寺,發心作大佛事,但在僧衆中,有六個得道的大羅漢,接受了你的供養,我也算是其中的一個。當時有一位大阿羅漢就說,這個商人,死後要投胎變雞去受業報。再轉身,便會在晉地稱王。你今天也總算有了好報了。打仗,有勝有敗,怎麽又歸罪到佛法有靈無靈呢!石勒聽了神僧的話,倒很相信,又告訴佛圖澄說,要不殺,是很難做到的。佛圖澄就說:“但殺不可濫,刑不可不恤耳!”不到十多年,佛圖澄就對他說,我的壽命到頭了,要嚮你辭行了。石勒就說:“大和尚遽棄我,國將有難乎?”佛圖澄就對他說:
  出生入死,道之常也。修短分定,無由增損。但道貴行全,德貴不怠。苟德行無玷,雖死如生。鹹無焉!千歲尚何益哉!然有恨者,國傢(指後趙石勒)存心佛理,建寺度僧,當蒙祉福(應當有好報)。而布政猛虐,賞罰交濫,特違聖教(你的政治行為又特別違背佛法),緻國祚不延也(因此,你當國的壽命就不太長了)。
  石勒聽了,大哭一場,擡頭看看佛圖澄,已經安坐而逝了。可是不久,有一個出傢人從甘肅過來說,自己親眼看見佛圖澄進了潼關。石勒聽了,馬上命令開棺驗視,並沒有遺體,衹有一塊石頭。石勒一看,煩惱極了。就說,石是我的姓,大和尚埋掉我走了,這個國傢還能長久嗎?果然不久,石勒也就完了。根據神僧的傳記說:“佛圖澄在關中,度化弟子數千萬人。凡居其所,國人無敢嚮之涕唾。每相戒曰:莫起惡心,大和尚知汝。其道化感物,有如此者。大教(指佛教)東來,至澄而盛。”
  我們講到這裏,主題仍在說明“五鬍之亂”後趙石勒的時代,正當公元三三○年前後,也是羅馬君士坦丁大帝遷都拜占庭的時期。這時正是魏、晉以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王道”陵夷,儒傢和道傢的文化精神,也已瀕臨續絶,士大夫們的文人政治體製,猶如《詩經·小雅·巧言》六章所說:“無拳無勇,職為亂階。”因此漢化已久的“五鬍”等種族,對於固有傳統道德有關的“仁義禮智信”等,都視為空談,不足重視。但從西域新興傳入中原的佛法,以“慈悲”為教,以戒“殺、盜、淫、妄、酒”的主旨,加上宗教神靈默佑的冠冕,反而都被鬍、漢人等所接受。因此而形成隋、唐以後“儒、釋、道”三教的文化匯流,以及後世有北魏佛教文明的興盛,纔有流傳到現在的敦煌壁畫,雲岡、竜門石窟等文物的存留,供人景仰憑吊。這些都是歷史的血淚所纍積而成,我佛慈悲潤澤的結果,並非是離題太遠,專門介紹佛法和神僧的故事。
  苻堅見不到鳩摩羅什
  其三,例如前秦的苻堅,他的先世,便是西戎的酋長,也不能完全算是境外遷入的鬍人,舊史稱他:“雄武智略,盡有中原。”史稱秦王苻堅鼎盛的時期,其武力霸權,已“東極滄海,西並龜茲(新疆省庫車、沙雅二縣之間),北盡沙漠,唯建康(東晉首都的南京)在外。”但最後以百萬之衆南伐東晉,為謝安、謝玄所敗,自稱“秦王”衹有二十七年。壽命衹有四十八歲。但他能重用隱居華陰的山東名士王猛,也就是曾經與東晉的權臣恆溫見面,所謂“捫虱而談當世之務,旁若無人”的奇士。王猛在臨死之前,吩咐苻堅說:
  晉雖僻處江南,然正朔相承,上下相安,臣沒之後,願勿以晉為圖。後來苻堅自負以百萬之衆,可以“投鞭斷流”,南伐東晉。弄得宗室苻融沒有辦法.衹好對他說:“王景略(王猛字景略)一時英傑,陛下嘗比之諸葛武侯(亮),獨不記其臨沒之言乎!”苻堅還是不肯回心轉意,終於一戰而敗,身死國亡,不出王猛之所料。
  但是,苻堅也是傾心文化,尊重學者和高僧,對他們都是加以特別的禮遇,絶不自以為是,輕視文化人士。他除重用王猛,言聽計從,尊如師禮外,那時在襄陽還有一位高僧道安法師,名重一時,他是佛圖澄的弟子,也就是後來南渡到廬山,建立淨土宗念佛法門,影響中國千餘年來各階層社會的慧遠法師的師父。道安法師的學問和德行,中外皆知,東晉朝野也很仰慕。在中國文化哲學史上所稱的“襄陽高士”習鑿齒來見道安法師,自稱,“四海習鑿齒”,法師對說,“彌天釋道安”,便是這個故事。苻堅敬仰道安,曾經送他“外國金飾佛像金縷結珠彌勒。法師每次講經說法,便安沒此像作證。”但苻堅終於忍不住而攻打襄陽獲勝,就親自與道安法師見面,對左右的人說:“吾以十萬師取襄陽,得一人半耳。”左右問為誰?曰:“安公一人,習鑿齒半人也。”可是,苻堅南伐東晉,苻融請道安法師力勸,也終於不聽。但他既得道安法師之後,又聽說西域有高僧鳩摩羅什,道望推重一時,就又派大將呂光(字世明,河南洛陽人)率兵七萬西徵,要迎取鳩摩羅什東來中國。
  呂光奉命西徵,據說,威服四十餘個小國。到了龜茲,以武力威脅,龜茲國王無奈,衹好出讓高僧鳩摩羅什。但呂光得到鳩摩羅什,回到了姑臧(甘肅的武威),聽說苻堅已死,他便收降了涼州牧(甘肅地方首長),先自稱為“酒泉公”,後又自稱“涼帝”。因此鳩摩羅什法師也在後涼呂光父子手裏,被“涼”了十多年。這個時候,正是公元三九二年之際,歐洲的羅馬,正開始確定基督教為國教。
  苻堅以霸權武力,派兵遣將遠征西域,衹為了迎取一位有道有學的高僧東來,實在是古今中外歷史上,極為稀奇少有的事。同時,也可知後來佛學在中國的盛行,鳩摩羅什法師對中國文化哲學、文學上的深遠影響,也是史無前例的重要事件。
  十多年後,西戎羌族的姚興,即位後秦稱王,又派大將姚碩德伐後涼,迎請鳩摩羅什入長安,待為國師,安居於長安的“逍遙園”,翻譯佛經三百餘捲。門下弟廣共襄譯事的很多,據說,從學的中國僧俗弟子,有兩二千人之多,而特別優秀突出的有七八人 例加後來史稱“生公說法’’的道生,與著《物不遷淪》、《般若無知論》等哲學和科學上千古名文的僧肇,以及道融、僧叡等,各有著述。尤其他開創用梵文的拼音原理,為中國文字首創音韻字母的拼音反切方法,便是鳩摩羅什法師與他的中國弟子僧叡、惠觀、惠嚴等的功勞。可惜法師在秦住世譯經的時間,衹有九年,便已圓寂。算來世間的壽命,並不太長,實在也是中國佛學文化的一大憾事。
  但當苻秦與姚秦的兩個時期,中國的道安法師,與西來的鳩摩羅什法師的時代,關中(潼關以西)與洛陽等中原一帶地區的第一流知識分子、優秀人才,因對於當時政權的悲觀和厭倦,大都是脫離現實,跳出世網去出傢學佛。不然,就去學神仙,做道士,因此也可以說東晉時期是“天下之言,不歸於佛,即歸於道”的時代。南渡以後,東晉王朝上下各階層的社會人士,也是如此,在位的權勢名臣如王導、謝安等人,都與西域過來居住在江南佛學的名士支謙、支亮等人有密切交往。例如道安法師居襄陽的時期,東晉的孝武帝司馬曜,便賜以詔書說:“法師以道德照臨天下,使大法流行,為蒼生依賴,宜日食王公祿,所司以時資給。”但道安法師卻固辭不受。而且當時興起一種講學論道的風格,所謂有學問有修養的人,手裏都拿着鹿或馬的尾巴所做的拂塵,表示有出塵離俗的風度,這在史料的稱謂便是“手持拂塵,從事玄談”的風氣。事實上,這種習慣,是從印度文化中婆羅門教手持拂塵所傳布過來的形象,我們現在還可看到在佛、道兩門中還保有“持拂”的風規。
  儒傢沉寂、佛傢昌盛的時代
  總之,從魏、晉、南北朝以來,直到唐代開國之初的三百多年時期,所謂儒傢“孔盂之教”、“五經之學”,非常沉寂,平常也衹是用來讀書習字,求知識的普通教育課本而已。並不像宋、明以後,不講究孔孟之教,不合“儒宗道學”的人,就難以立足於朝廷,甚至在“土林”社會中,也會終身為人所輕視了。但在東晉到南朝六代之間,由於關中(籠統地指長安、洛陽一帶)的佛學昌盛,江南佛教寺廟林立,影響了當時的各層社會,上至皇帝,下至販夫走卒,個人所取的名字,很多用佛經上的菩薩、羅漢、那羅延等名詞作為人名,由此可見當時佛學文化影響中國的情形,是如何的普及。這好比現代二十世紀的時期,人們喜歡取用西方的名字,如約翰、海倫等,乃至市面商店,也有以原子理發廳、原子冰淇淋店等作為招牌的,這同樣是時代感染的常態,並不足為奇。
  可是正如曾子所說的:“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到了公元四四○年間,北魏拓跋氏興起,江北統一,南北朝對立的形勢從此開始。北魏朝野後來也受佛教文化的影響,歷代陸續建造佛寺三萬餘所,剃度出傢僧尼達二百萬之多,聲勢之隆,更過於“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情況。但在五世紀間,北魏的皇帝太武帝燾,因受篤信道教的大臣崔皓所影響,崇拜道士寇謙之,便做出使佛道兩教相爭的大事,也就是中國宗教史上,佛教受到所謂“三武一宗”之難的第一遭。同時,也是中國本有文化意識史上自相鬥爭的大事之一。
  據史料所載:宣告諸鎮將軍刺史,諸有浮圖(佛寺)形像及一切佛經,皆擊破焚燒,沙門(出傢人)無少長,悉坑之。但太子素好佛法,屢諫不聽,乃緩宣詔書,使遠近預聞之,得各為計。沙門多亡匿獲免,收藏經像。唯塔廟在魏境者,無復孑遺。
  換言之,三萬多幢佛寺,都被摧毀了,也真是一場破壞性的壯舉,但現在看來,也早已史有前例,不足為怪。況且從美國人凱恩斯的經濟學說觀點看來,“消費刺激生産”,沒有偉大的破壞,哪有偉大的新生産呢!你說是不是啊?人類就是這樣幼稚,經常做出許多無理取鬧的事,贏得自我毀滅。
  其實,早經古代學者的考證,北魏拓跋氏也是黃帝的子孫,“昌意”的後裔,受封北方的一支,有“大鮮卑山”自以為號。故到北魏建國開始,“去鬍衣冠,絶虜語,尊華風”,一律恢復學習漢化的文化習俗,遷都洛陽,改姓元氏。公元四五年,還在南朝齊、梁之際,製定“禁同姓相婚法”,“定戶籍法”及“公服制度”。而且更有意義的是,在那個時候,北魏就已開始實行“均田法”,也就是土地公平分配的政策,如果跟現在相比,他在一千五百年以前早已“前進”了。至於有關這個時代的“佛學與佛教”文明的興盛和得失,宋代名儒而兼名臣的司馬光,對於《魏書·釋老志》所載,便有一篇論文,也很有參考的價值。
  總之,根據歷史的經驗,作為能夠影響一個時代的領導人物,基本的見解和修養,確實需要《大學》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的心境,才能夠做到利己利人,功在當世,濟世安民,澤及萬代的大業。
  四九、南朝權位戲連場
  在公元四二○年間,東晉末代完結,南朝開始第一代的宋武帝劉裕,是農民出身,幼年就長養於佛寺,所以小名“寄奴”,後來得到時勢造英雄的機會,最後就幹脆謀殺了在位二十二年的晉安帝司馬德宗,又用毒藥再殺了被他利用了兩年的晉恭帝司馬德文,自己就學習曹丕、司馬炎的辦法,照樣畫葫蘆,篡位稱帝,定國號為“宋”。但比起曹丕篡位不殺漢獻帝,司馬炎篡位也不過分而殺了曹奐,劉裕的行為就不同了,南朝各代,由篡位稱帝對於前朝的子孫“斬草除根”的先例,是由他開始。以後接着齊、梁、陳、隋,都是同樣翻版,衹是隋朝開國的隋文帝楊堅,在殺戮以外更加滅族,所以歷史學家們,便說隋朝皇權,是必然不會長久的。
  劉準、蕭衍、蕭繹、陳叔寶的故事
  劉裕自己做了三年的皇帝便死了,經過子孫繼承帝位的七個職業皇帝,一共衹有六十年的劉末天下,便又被權臣蕭道成照樣翻版篡位,就改“宋”為“齊”了。但當蕭道成篡位稱帝,創建齊朝的初期,先來廢掉劉宋還衹十四歲的幼主順帝劉準時,劉準便收淚說:“欲見殺乎?”那個奉蕭道成命令而來的王敬便說:“出居別宮耳!官傢(對皇傢的代名稱)先取司馬傢亦如此也(指劉準的祖先劉裕篡位稱宋帝時,迫害晉朝司馬氏的後代,也就是現在這樣做的)。”因此宋順帝劉準,也便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下場了,就泣而彈指曰:“願後身世世,勿復生帝王傢。”最後,蕭道成當然放不過他,不但殺了劉準,還滅了他的傢屬。
  劉準所說“願後身(生生)世世,勿復生帝王傢”的話,實在足為千古濫用極權者的警語。而歷史上有同樣的痛苦,但有不同的悲壯故事,就是明末的懷宗朱由檢,也就是後人統稱為崇禎皇帝。他在國破傢亡的時候,準備自殺上吊以前,召來他衹有十五歲的女兒(公主),說了一句:“爾(你)何生我傢?”就自己用左袖掩面,右手揮刀,斫殺公主,因為用力不準,衹斷了公主的左臂。讀了歷史,便可知道做帝王或權勢傢族的後代,實在並非是真正的幸福。
  可是蕭道成自己本身在位做皇帝,也衹有四年,接着總共雖有七個糊塗的子孫皇帝,也不過二十四年,就又被同宗的蕭衍所廢,改國號為“梁”,那便是後世較為有名的吃素學佛的梁武帝。他總算比較好心,起先沒有要殺蕭道成的後人,但因瀋約的警告“勿慕虛名而受實禍”,終於也照樣畫葫蘆。他本身在位四十八年,除了喜歡學做和尚,當佛學大師,親自講經說法以外,還不算有太多的大過,壽命也活到了八十六歲。但很可惜的是把權謀當作道德,尤其是投機取巧,錯用了東魏投降過來的叛臣侯景,終於被迫而餓死臺城(南京)。但他在臨危的時候,卻說了“天下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又有何憾”的灑脫壯語,這種猶如賭徒的豪語,的確也非平常人所能企及的。後來他的子孫還繼續稱帝了六年,也算共有四主,五十四年的天下。
  在中國的歷史上,梁武帝蕭衍,可說是一很特別的書生皇帝,他是文學家,又是哲學家。他在登位之先,便和一班當時的名士學者們,對主張“現實唯物論”的學者範縝所著的《無神論》打筆墨官司。他是極力主張有神論,認為生命是有前生後世,確實另有一個“神我”的存在。他早死的大兒子蕭統,就是中國文學史上著名的“昭明太子”,後世流傳的《昭明文選》便是他編輯的大作。後來反抗侯景的梁元帝蕭繹,也是他的第七個兒子,同時也是歷史上一個讀書皇帝的活寶。他即位後,就派陳霸先討伐侯景,三年以後,自己是被西魏攻進所殺的。但在敵人進城之前,他還有心情在作詩。當他知道敵人進入金城(宮城)的時候,“乃焚古今圖書十四萬卷”。被殺以前,有人問他,燒書是什麽意思?他說:“讀書萬卷,猶有今日,故焚之。”這也是天下第一奇言,自己本身沒有雄纔大略,卻埋怨讀書無用,豈不可笑,就大不如他的父親梁武帝的豁達灑脫了。
  接着蕭梁而篡位稱帝的,便是陳高祖陳霸先。他從小也是一個“不事傢人生産”,放蕩不羈的性格,但卻會陰陽之學,通達“奇門遁甲”等方術。登位以前,也照舊先殺了梁主江陰王蕭方智。不過他自己本身也衹做了三年的皇帝,五十九歲就死了。經過四個子侄輩先後即位,最後便是他的孫子陳叔寶作為末代的皇帝,也便是在歷史上有名的風流皇帝陳後主。當隋兵打進臺城南京,他就抱着妃子張麗華、孔貴人跳進水井裏去逃避,最後被人放下繩子,三個人一起被拉上來。那個水井,變成南京名勝之一的“景陽宮井”。這也是歷史上風流皇帝在亡國的時候,抱着美人跳井的鬧劇主角。但當時帶兵打進南京的,便是後來的隋煬帝楊廣,他總算沒有殺了陳叔寶,衹把他當戰利品,做為俘虜而“獻俘太廟”,把他做為自己論功行賞的活寶。所謂“南朝”之一的陳朝,一共也衹有五主,三十三年的天下,如此完結了事。
  陳後主陳叔寶,也和比他遲生三百多年的南唐李後主差不多,除了風流自賞以外,還是一個愛好音樂的名傢,他還未亡國時,自己製作了有名的歌麯《玉樹後庭花》,教導宮娥們習唱,民間也有流傳。因此,唐代的詩人杜牧有感於陳後主的故事,便有《秦淮夜泊》的詩說: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傢;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我們如果照中國傳統文化的哲學觀點來說,“造化”老兒,真會玩弄人類。由他所編寫中國歷史的劇本,總是給你畫格子,又畫圈圈,使你在社會的演變格子裏,好像規定五六年一小變,十五六年一中變,三十年左右又一大變。然後又變方格為圈圈,六十年左右一小變,一百二十年左右一中變,一百八十年左右一大變。在這些方圓的演變程式中,用加減或乘除的公式,好好壞壞,多多少少,就看人類當中的操作算盤的人,自己怎樣打算放賬和收賬了。其實,“造化”老兒也很公平,對於其他各民族的規格,也差不多。衹是他們過去,沒有像我們的祖先,對於歷史是采用“會計”和“統計”法。我們祖先,對以往的歷史,賬本記得比較清楚,所以看來就很明顯,也很驚人。
  楊堅、楊廣父子的故事
  由魏、晉以來舊史所稱的“五胡亂華”到南北朝的對立,在中國文化的演變史上,將要進入儒、佛、道三傢匯流的前期,我們首先需要瞭解,所謂“北朝”的北魏,統一了江北各個少數民族胡亂建國以後,結果又分裂成為東西兩魏。東魏後來又變為北齊,西魏又變為後周。從楊堅的崛起,並了後周、北齊,滅了江南的陳國,然後南北纔得“混一”,稱為隋朝。為李唐的建國首先開路的隋朝三十二年的天下,就在滅掉南朝陳後主的時候開始了。隋朝開國的隋文帝楊堅,和他繼承皇位的兒子隋煬帝楊廣,也都是歷史上的明星皇帝,更為有趣。但大傢不要忘記,在魏、晉、南北朝的三百多年以來,江北、江南的社會上下,都充滿了佛學和佛教的氣氛。那個時候,並沒有把儒傢的《大學》、《中庸》或“四書”,當作帝王政治指導原理的“帝王學”來使用。所謂《大學》,《中庸》是帝王們必讀之書,這是南宋以後的廣告宣傳,應該另當別論。因此,做為隋朝開國之君的隋文帝楊堅,便是當時最時髦有趣的明星皇帝了。
  現在先說歷史上記載楊堅的出身故事。他小時候的名字叫“那羅延”(是佛學中東方金剛力士的名稱,猶如陳朝的大將蕭摩訶,都是佛學中的名詞)。他的父親楊忠,本來就在西魏及後周做官,封為“隨公”。母親生他的時候,已有很多的神話,是真是假,都不相幹,姑且不論。生了他以後,從河東來了一個尼姑,就對他的母親說,這個孩子來歷不同,不可以養在你們凡夫俗子的傢中。他父母聽了相信,便把他交給這位尼姑由她親自撫養在另外的別墅裏。有一天,尼姑外出,他母親來抱他,忽然看到他頭上有角,身上有鱗,一下怕了起來,鬆手掉在地下。剛好尼姑也心動怕有事,馬上回來,看見便說,啊喲!你把我的孩子嚇壞了,這一跌,就會遲一步才能得天下。不管這個故事的真實與否,楊堅父子的確也是中國歷史上劃時代的重要人物。所以舊史學家,不好意思明寫,但也不排除當時堅信不疑的流傳神話,就照舊老老實實地記下來了。
  楊堅後來在北周的篡位稱帝,已勢在必行,但促成他下篡位决心的,最重要的是他的妻子獨孤伽羅的堅持。獨孤氏勉勵楊堅的名言,就是“騎虎之勢,必不得下”。他開國稱帝開始的行為,同樣地就埋下了《易經·坤卦文言》所謂“積善之傢,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傢,必有餘殃”的不可思議的自然定律,那便是他盡滅北周國主宇文氏之族。他的兒子隋煬帝,結果反被宇文化及所殺,就此隋亡。楊堅父子的隋朝天下,始終衹有三十二年而已。這樣循環往復的現象,好像就自有規律的輪轉存在似的。
  且說楊堅做了皇帝以後,當然就是獨孤氏升做皇后,史稱“後傢世貴盛,而能謙恭,惟好讀書,言事多與隋主意合,甚寵憚之,宮中稱為二聖”。事實上,隋文帝楊堅恰是歷代帝王怕老婆集團的常務主席,所謂“寵憚”二字,就是怕得要命的文言。最後,因為聽信獨孤皇后和他第二個兒子楊廣的蠱惑,終於廢掉大兒子楊勇的太子權位,而立楊廣為太子。但在獨孤皇后死了不到三年以後,楊廣幹脆就殺了在病中的父親隋文帝楊堅,自己即位做皇帝。楊堅在臨死之前,纔後悔太過分聽了皇后的話,受了兒子的欺騙,便捶床說:“獨孤誤我。”但是已經太遲了。他做了十六年的皇帝,功過善惡是非參半,不知道那個教養他的老尼,怎麽衹能養成他做皇帝,卻沒有教養他做個好皇帝的學問呢!豈非“為德不果”嗎!
  至於隋煬帝楊廣,在他弒父殺兄,登上皇帝寶座的初期,那種躊躇滿志的高興,便自有詩說:“我本無心求富貴,誰知富貴逼人來。”那是何等的得意,後來天下群雄並起,他遊幸到了揚州,自己也知道靠不住了,常常引鏡自照說,“好頭頸,誰當斫之?”使得在旁邊的蕭皇后,非常驚訝地問他,為什麽講這種不吉利的話。誰知道他卻笑着答復蕭皇后的問題,說出了幾句“出類拔萃”的哲學名言,比起那些“披發入山”或“剃發為僧”的高士,還要瀟灑。他說:“貧賤苦樂,更迭為之,亦復何傷?”這等於是說,一個人生,對於貧賤和富貴、痛苦和快樂,都需要輪流變更來嘗試一番。這又有什麽稀奇?何必那樣悲傷呢?他明知自己已經快到了國破傢亡,身首異處的境地,仍然還如平常差不多的名士風流,看通了“悖入悖出”的道理,甘心接受因果律的應驗,好像自己有意作成“自食惡果”的佼佼者,這也真是不同凡響的輓歌。
  但從隋朝楊堅父子“混一”中國以後,便轉入李世民父子的李唐時代,纔真正統一中國,建立唐代將近三百年的天下。後世學者,平常習慣以“隋唐”並稱,因為隋朝的短暫三十多年,隨之而來的,便不是以陰謀篡位而得天下,他也同漢初一樣,以武功而建立唐朝的,此所謂“隋”之謂“隨唐”也。
  也許從這個觀點,引證歷史,你們可能會說這是唯心哲學的史觀,覺得可笑。其實不然。因果定律的存在,無論唯物、唯心,都是同樣的事實,也是自然科學共同的認定。如果詳細時論,便又牽涉到哲學和科學碰頭的專論,我們暫且不講,以後有機會再說。現在插在這裏,我們先看一看當清朝的開國之初,所謂“太祖”高皇帝努爾哈赤,在他開國稱帝的第四年,親徵原屬蒙古後裔的葉赫族,盡滅其國。葉赫族貝勒金臺石率妻子登所居高臺,寧死不投降,而且發誓,衹要葉赫族有一人在,即使是女的,也必報此恨。因此,清朝兩百多年,遵守祖製,絶不娶葉赫族的女子做後妃。但到了奕諠即位,年號鹹豐的時代,葉赫族的後裔,就是“清史”有名的“慈禧太後”那拉氏(葉赫族原為納喇氏,音譯不同),偏又入宮成了貴妃,又生了兒子,即六歲就接位的同治,衹做了十三年的皇帝,十九歲便死了。以後便開始由慈禧策劃,名為兩宮皇太後的懿旨,立了光緒。實際上,就是慈禧專政,一直到把清朝徹底毀滅,就是她一手所造成的後果。這是巧合,或是前因的反復,就很難論斷了,但卻是一樁真實的歷史故事,並非虛構。
  誰能逃避無形的因果定律?
  所以《大學》一再強調“誠意、正心、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之道的“明德”之教,是闡揚文治與武功的政治行為。雖然從表面看來,衹有現實的利害關係,並無絶對的是非、善惡的標準,但其中始終有一個不可逃避的無形原則,那便是循環反復的因果定律,正如《易經》泰卦爻辭所說的“無平不陂,無往不復”的道理。“為政’果然如此,做人做事,何嘗不是如此。這也就是曾子所說“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的道理。
  我們現在提出的歷史事實,衹在證明真正“誠意”、“正心”為“治國、平天下”,能夠“以德服人者王”的並不易得。大多數都是“以力假仁者霸”的存心和行為,以及他們的開場和結果。然後反觀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國傢,為什麽有如此的麯折?究竟自我要在哪一種文化,哪一種“政治哲學”的意識文明上,才能做到萬古千秋、國泰民安呢?實在值得深長思量啊!難道過去我們幾千年來的先人,都是笨蛋,都不及二十世紀的人聰明睿智嗎?那麽我們的“基因”,根本就有問題囉?是嗎?
  但恐怕引證歷史太長,離題愈遠,所以衹大略提出魏、晉、南北朝的兩三百年的紊亂而且短暫的歷史局面,做為對照。可是這種講說,還具有對中國歷史和中國文化的兩個重要觀點,井未闡明,同時也希望即將放眼於世界人類學的國際學者們,也須特別註意留心。不可以偏概全,麯解了中華民族和中國文化的真義。
  講到這裏,本來已經信口開河,收煞不住,便想繼續說明中華民族和中國文化的特性。正面告誡國際上一般似通非通的所謂“中國通”的學者,不要眼光如豆,得少為足,然後便師心自用,以主觀的偏見,想來挑起新時代的文化戰爭,實為不智之極。但又忽然想到“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還是讓你們多去用點心力來做些輓救世道人心的工作吧!
  五十、所治在法,能治在人
  《大學》所說的“治國、平天下”之道,講到這裏,就轉入“為政在人”的法治和人治的大要。但曾子從這裏起,都是引用在他以前的歷史經驗,做為說明。他首先引用《尚書》的《康誥》中“惟命不於常”的一句政治哲學,是在說明“秉國之鈞”的當道為政者的精要重點所在,值得註意研究。
  接着,他便引用《楚書》所說:“楚國無以為寶,惟善以為寶。”這兩句話,是春秋時期記載在楚國國史上的名言,原文接近白話,大傢一讀就明白,就不再加解說了。不過,需要知道,在曾子那個時代,楚國正是南方新興的強國。楚國的名相,如令尹子文、孫叔敖等人,也都是一代的名賢。而且人才輩出,是當時南方文化特有的現象。例如有名的道傢人物,如老子、莊子,從當時來說,都算是楚人。後來影響中國文學最有力的《離騷》作者,便是楚國的名臣和忠臣的屈原。由於曾子引用了《楚書》,更可說明當時的南方楚國文化,早已與中原的華夏文化、河洛文化並駕齊驅,別成一格,也已為儒傢學者所重視了。
  然後他又引用了春秋初期,在各國諸侯中的第二位霸主晉文公的名臣舅犯的話:“亡人無以為寶,仁親以為寶。”晉文公是因為晉國傢族的內亂,出外流亡在國際間十九年,終於能得回國即位,勵精圖治,稱霸諸侯。當他在外流亡的時期中,追隨維護他的,共有四五個最得力的名臣賢輔,舅犯便是其中之一。他的單名是個“犯”字,因為他是晉文公的舅舅,所以後來便以“舅”為姓,叫做“舅犯”。明白了這個歷史故事,便可知道舅犯所說的“亡人無以為寶,仁親以為寶”的意思。也就是說,我們在國際間流亡了十九年,依靠什麽法寶呢?唯一的法寶,便是幾個仁人君子,同心一志,親密無間地團结在一起,才能贏得國際間的親切援助。
  曾子從《秦誓》上發揮
  然後,他又引用了《秦誓》的一段話,說明一個領導者,重用賢者的不易道理。這一段的歷史故事比較長一點,這是有關秦始皇先代名王秦穆公的故事。在春秋初期,這也是膾炙人口的事跡。由此可見秦國以一個後起的弱小諸侯,竟能自成霸業,威震四方,終春秋、戰國之世,諸侯國際之間,誰也不敢輕觸其鋒,並非偶然的事。所以賢如孔門的高弟曾子,也不得不重視秦穆公的政治文化的大要了。我們現在研究,勢必要把曾子所引用《秦誓》的一段話,先來瞭解:
  秦誓曰:“若有一個臣(假定有一個人),斷斷兮,無他技(他能夠具有明智的决斷,雖然並無其他專長的技能)。其心休休焉(但他的心胸寬大),其如有容焉(好像一個大容器,能夠包容各類的人物)。人之有技,若己有之(別人的長處,就好像是他自己的一樣)。人之彥聖,其心好之(別人有美德賢才,他就喜愛得很),不啻若自出其口,實能容之(不衹是在表面上嘴巴說說別人的好處,事實上,他真能容納別人的長處,猶如自己一樣)。以能保我子孫黎民,尚亦有利哉(這樣的人,當然能保護我們的子孫和人民,對於國傢有多大的利益啊)!人之有技,媢嫉以惡之(別人有本事,就妒嫉他、討厭他)。人之彥聖,而違之俾不通(對於別的有美德賢才的人,便故意反對他,還設法使他到處行不通),實不能容(事實上,他實在是無容人的度量)。以不能保我子孫黎民,亦曰殆哉(這種人,絶對不能保護我們的子孫和人民,實在是很危險的人物)。”
  曾子在引用了《秦誓》原文以後,便加以發揮地說:“唯仁人,放流之,迸諸四夷,不與同中國。”這是他根據《秦誓》的最後七句話,說到那些當道的人,既沒有容人之量,反而還妒嫉有賢德的人才,那就應該流放他們到四夷去,不和他同居中國。這好像是曾子完全學了孔夫子的辦法,一上手就先處理了少正卯再說嘛!其實,並非如此。這幾句話,是曾子理解到秦穆公作《秦誓》的時候,有關百裏奚和蹇叔的出身故事,我們在後面再說清楚,就可明白他評論的要點了。因此,他的後文就說:
  此謂唯仁人,為能愛人,能惡人。見賢而不能舉(縱然看到好的賢人,但不推薦提拔),舉而不能先(雖然推薦提拔了,但太遲了,已失去他發揮才能的時機),命也(那是命應該如此,無話可說)。見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遠(明知道他的不對,但不能辭退他,或者辭退了,還不能真和他疏遠),過也(這就是本身的罪過)。好人之所惡,惡人之所好,是謂拂人之性,菑(災)必逮夫身(總之,力政治國之道,假如衹是憑自我的主觀,師心自用,或剛愎成性,自己真正所愛好的方向和目的,是一般人們所厭惡的。自己所討厭的方向和目的,正是一般人們所喜愛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是違背了人性。那麽,倒黴的災難,一定會臨到他自己的本身了)。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驕泰以失之。
  最後一句是曾子的結論:所以說,真是一個仁人君子,必然會遵循一個千古不易的大道,那就是言行忠信,必然可以得到一切好的結果。如果是自滿、自慢、自傲,而且自以為是,一點也不悔改,那就必定會失去了一切。
  秦穆公重用百裏奚
  公元前四二○年左右,就是周襄王的時代(也正當齊桓公伐山戎,兵臨孤竹的那個時期)。在西陲的秦國,就由秦穆公(名任好)即位,他所迎娶的夫人(妻子),就是晉太子申生的姊姊。這個時期,晉國的諸侯獻公故意與虞國(山西平陸縣地區)交好,嚮他藉路出兵,要攻打虢國(山西平陸縣北部),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假途滅虢”之計的陰謀故事。因為晉國出兵滅了虢國以後,班師回來,又途經虞國,就順手牽羊把虞國也一起滅了,同時俘虜了虞國的君主和他的大夫百裏奚。
  晉獻公得勝回國之後,正好把女兒出嫁給秦穆公做夫人,就把百裏奚分配為出國陪嫁的男僕。百裏奚就設法逃亡到了宛地(河南的南陽)。但很不幸,又被楚國邊境的老百姓抓住了。秦穆公卻聽人說百裏奚是一個很有才能的賢者,便設法派人到楚國去,說自己秦國有一個陪嫁過來的僕人,逃亡在你們楚國,我們願意出五張黑色的上等羊皮作代價,把他贖回秦國。楚國邊地的老百姓一聽有這樣高的代價,就把百裏奚交還給秦國。這個時候,百裏奚也已七十多歲了。
  秦穆公得到百裏奚,首先就親自解左他的刑具,嚮他請教治國的大事。百裏奚就說:“臣亡國之臣,何足問?”秦穆公就說:“虞君不用子,故亡。非子罪也。”秦穆公再三耐心地請教,百裏奚就對他長談了三天。秦穆公高興極了,就把治國的政權交給他,號“五羖大夫”。百裏奚又謙虛地說:我實在趕不上我的好朋友蹇叔,他纔是一個真正賢能的人才,但可惜世人都不知道他。我以前曾經遊歷到齊國,流落他鄉,窮睏到了極點,就在沛縣討飯,蹇叔因此而收留了我。我想出來替齊君“無知”作事,蹇叔阻止了我,叫我不要去,因此而使我躲過了在齊國一場政變中的災難。以後,我又到了周朝的國都,周王子穨喜歡玩牛,我就以養牛的專長技術和他接近,周王子穨也有意想用我,蹇叔又叫我不要幹,所以我就離開了周地,跟着,周上子穨也在一次政變中被殺了,我總算又免了一次災難。後來又替虞君做事,蹇叔還是阻止我不要幹,可是我明知虞君不會聽我的建議和計劃,但是我貪圖虞君給我的高官厚祿,待遇太好了,我就幹下去了,因此終成為亡國的俘虜。我前兩次聽他的活,使我得免於難,就是這一次我不聽他的,所以捲入了虞國的大難之中。由於我和他個人交往的事例,便可知道蹇叔是一個真正賢能的人才。秦穆公聽了,就馬上派人以重金作禮物,迎接蹇叔到了秦國,請他擔任上大夫的職務。所以蹇叔和百裏奚兩人成為秦國一代的賢臣,使秦國一躍而威震西戎,他兩人最後成為秦國的大老。
  在春秋時代,諸侯國際間的變化很大,正在秦、晉修好的五六年之間,晉國宮廷發生內亂,因此,也影響秦、晉之間許多事故。恰巧又碰到晉國大旱,鬧饑荒,便嚮秦國求助藉糧。秦穆公本來不想援助晉國,但百裏奚就說;“晉國的新君夷吾得罪於君,其百姓何罪?”秦穆公認為有理,就用舟車等運輸工具,由陝西運糧救濟山西的晉國。過了三年,秦國也因天災而鬧饑荒,就嚮晉國去藉糧。可是晉國的新君晉惠公夷吾,反而聽信讒言,乘人之危,就出兵攻秦。秦穆公衹好發兵親自主持反攻,就和晉惠公夷吾在韓地(陝西地界)會戰,晉夷吾看到戰場的形勢有機可乘,便親自帶了少數人馬,衝鋒陷阼,不幸馬失前蹄,陷於泥淖。秦穆公就和麾下人馬,想趕來活捉晉夷吾。結果,不但沒有抓住他,秦穆公自己反被晉軍包圍了,而且還受了傷。正在這個危急的時候,忽然來了一支岐山下三百人組成的義勇軍,衝進重圍,不但解脫了秦穆公的危難,而且還俘虜了晉惠公夷吾。
  其實這支岐山腳下的農村遊民臨時組成的三百義勇軍,秦穆公事先一點也不知情。這是在幾年以前,秦穆公丟了一匹平常最喜愛的名馬,它跑到了岐山下面,就被山下農村的遊民們抓住,當場殺了吃了。參加吃馬肉的,共有三百人。當秦穆公派出去尋找馬匹的官吏們來了,一看,國君的馬正被他們放進嘴裏去了,那還得了,一面派人報告秦穆公,一邊想調兵來抓人抵罪。誰知秦穆公聽了報告,便說:“君子不以畜産害人(君子不可以為了畜生而傷害了別人)。吾聞食善馬肉不飲酒,傷人(我聽說吃良馬肉不喝酒,會生病的)。”就派人專程送酒去給他們吃喝,而且聲明赦他們統統無罪。所以這三百人,牢記秦穆公的不殺之恩,總想找個機會報答,現在聽說秦穆公正和晉國交戰,而且戰況不利,他們就自動組成義勇軍趕來了,每個人都爭先拼命,衝進晉軍的重圍,真是歪打正着,恰恰解救了秦穆公的危機,還使他打了一次很大的勝仗,俘虜了晉惠公夷吾。這好像正是秦穆公量大福大的報應似的。這件事,如果擺到兩千多年後的今天,被國際上保護動物的人知道了,一定會提出控告秦穆公和吃馬肉的三百個人,共同犯了侵犯“馬權”的殺害罪。然後扯到“馬權”和“人權”之爭,就好大作文章,大傢有事可做了。
  秦穆公這次受到晉夷吾的刺激太大了,便宣佈要活活地殺了他,祭拜上帝。可是,那時各國諸侯的宗主周天子聽到了這件事,便派人對秦穆公說:“晉我同姓,為請晉君(晉國是我周天子的同宗,我要求你放了他)。”同時秦穆公的夫人正是夷吾的姊姊,當然受不了這種事的發生。她就穿了孝服,光着腳不穿鞋子,來見秦穆公說:“妾兄弟不能相救,以辱君命(我兄弟犯了大錯誤,但我救不了他。我也衹好對不起你,也不想活了)。”秦穆公一看情勢,便對他的夫人說:“我得晉君以為功,今天子為請,夫人是憂。”算了吧!我就放他一馬,叫夷吾來當場簽約,叫他的太子圉來做人質,獻上河西的地盤吧!當然晉夷吾都一一照辦了,就放他出來,請他住在國賓館,並且還用最上等的飲食款待他,送他回國。秦國的國界,也從此就擴展到竜門河的邊境,直逼晉國的疆界了。
  “蹇叔哭師”的故事
  晉公子圉在秦國,並配秦女為妻,過了幾年,逃回晉國,即位為晉懷公。這件事,又使秦國上下非常不滿,便把居留在楚國的晉公於重耳迎接到秦國來。過了兩年,秦穆公就設法送重耳回晉國,立為晉文公。秦穆公開始幫助他建立了霸業,成為春秋時代,繼齊桓公之後第二位霸主。但過了八年,晉文公就死了,他的太子即位稱晉襄公。因秦穆公受了鄭國一個賣國賊的慫恿,便派百裏奚的兒子孟明(視)、蹇叔的兒子西乞(術),和白乙丙三個人為將,出兵侵襲鄭國。事先也問過百裏奚、蹇叔二老的意見,二老都力加反對,但秦穆公堅决不聽。因此,二老就來陣前為兒子送行,大哭一場,斷定此行必敗,你們將死在殽地(河南三殽山)的山𠔌裏。這就是《左傳》上一篇名文“蹇叔哭師”的故事。
  秦國這次出兵侵鄭,是師出無名的偷襲。有人賣國,也有人愛國,恰好鄭國有一位商人弦高,正在晉國的邊境滑地(河南偃師縣境)做買賣,買了十二頭牛要趕到周邦去賣。知道了秦軍已到達此地,為了自己的國傢,就把這十二頭牛趕到秦軍的司令部去,自己說是鄭國派來的代表,並且說:“鄭國知道你們大國要打來了,已經做好準備,現在先使我送牛來勞軍。”秦國所派的三位將領一聽,認為消息已經走漏,便會議商量,偷襲無功,去也沒有用,不如順手把晉國的邊境滑地占領了再說。
  這個時候晉文公剛死,葬事還未辦完,晉襄公一聽到這個消息,就赫然震怒,穿着喪服,親自領兵來反擊,大破秦軍,“無一人得脫者”。百裏奚的兒子孟明領頭的三位將領.也當然全被俘虜了。不過,晉文公的夫人是秦國人,她就對晉襄公說:秦穆公現在對這三個無用的將領恨入骨髓,希望你把他們三個人交還給秦國,由他自己去處理。晉襄公也就照辦了。等到孟明等三個敗兵之將回到了秦國,秦穆公穿了便服,親自到郊外來歡迎他們,並且拉着他三人大哭說:“孤以不用百裏奚、蹇叔之言,以辱三子,三子何罪乎?子其悉心雪恥,毋怠。”換言之,秦穆公坦然承認自己在戰略上已基本犯了錯誤,並不責怪三個敗將在戰術上的過錯。
  四年以後,泰穆公更加厚待孟明等三位將領,使將兵伐晉,大敗晉人,占領了王官(山西聞喜縣)及鄗(郊區),這是為了上次在郩地打敗仗而雪恥。而且秦穆公親自由茅津(山西平陸大陽渡)渡河到了郩地,在上次打敗仗的陣地上,封檢士兵遺骨,親為發喪,哭了三天。“乃誓於軍曰:嗟士卒,聽無嘩,餘誓告汝:古之人謀黃發皤皤(和年紀老大的商量)則無所過(纔沒有過錯)。以申思不用蹇叔、百裏奚之謀,故作此誓。餘後世以記餘過。”這個誓言是記載在《史記·秦本紀》的原文,也許是秦穆公專對軍中自白的講話。至於曾子所引用的《秦誓》,可能是前方回國以後,再對國內的全面講話,這樣的“誓言”,等於是自白的懺悔文告吧!因此我覺得需要瞭解秦穆公的前後史料,才能體會曾子引用《秦誓》以後所說“唯後仁人,放流之,迸諸四夷、不與同中國”這句話的意義。並非寫到這裏,又忽然插入《堯典》中“竄三苗於三危”的用意。
  因為中國的傳統文化,從孔子的“刪詩書”、“訂禮樂”開始,特別推祟“周公”對於中國文化初期匯集大成的功勞。從此便奠定了孔子以次的儒傢,對於上古以來,流放四境邊疆的東夷、西戎、南蠻、北狄,以及“華夷之辨”的界限,衹在於是否具有受過“華夏”文化的薫陶,或是完全局於原始的粗野無文狀態的界說而已。
  明白了這個主要觀念以後,便可知道在周朝後期開始,初封於西陲戎、狄之間的秦國,還沒有“華夏”文化薫陶的深厚基礎,跟介於上古“迸諸四夷,不與同中國”的戎、狄差不多。但自從秦穆公崛起後,他一切的所作所為,大體上,比之當時所謂中國的各國諸侯,不但並無遜色,而且幾乎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之處。因此曾子便有了上文的四句說明,再有下文的“此謂唯仁人,為能愛人,能惡人”;乃至“見賢而不能舉,舉而不能先,命也。見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遠,過也。惡人之所好,好人之所惡,菑(災)必逮夫身”的結論。如果你瞭解了秦穆公和百裏奚歷史故事以後,就可恍然明白,他寫在《秦誓》以後這一段話的內義了。至於“唯仁人,為能愛人,能惡人”的由來,可能曾子也是從秦穆公歷史故事的引申而來。如史載秦穆公在百裏奚以後,“戎王使由餘於秦”的事,便可明白它的內義了!
  由餘論文化與文明之辨
  由於秦穆公的崛起,威望日隆,雄踞西北邊疆,就使當時還在過原始遊牧生活的西戎等部落大為震撼,因此戎王便派了一位重要的人物由餘做代表,東來秦國觀察。史載:
  由餘,其先晉人也。亡入戎,能晉言。聞繆(穆)公賢,故使由餘觀秦。
  由餘,他的上代本來就是晉國的人,因為對晉國內政有意見,就由上輩帶領,出走晉國,流亡居留在西戎。但他仍然會說晉國的語言,瞭解中原的文化。
  “秦繆(穆)公示以宮室、積聚。”秦穆公為了接待由餘,特別請他參觀秦國宮廷殿堂的雄偉建築,以及展示國傢財貨儲備的富有。
  由餘看過以後,便說:“這些偉大的建築和繁華,如果是役使鬼神來造成的,那也未免太勞神了!假如是使人來造成的,恐伯使人民們太過勞苦了吧!”
  繆(穆)公怪之,問曰(秦穆公聽了他的評語,覺得非常驚奇!便問他說):“中國以詩、書、禮、樂、法度為政,然尚時亂。今戎夷無此,何以為治,不亦難乎?”
  這是秦穆公質問由餘的問題。他說:“中國的文化,以詩、書、禮、樂、法度(冶),做為政治領導的中心思想。但還隨時會發生變亂,不能長治久安。現在你們僻處邊疆的戎夷,沒有固定的文化思想,那用什麽來做為政治領導的中心?豈不是很睏難的事嗎?”
  由餘笑曰:“此乃中國所以亂也。夫上聖黃帝,作為禮、樂、法度(治),身以先之,僅以小治。及其後世,日以驕淫,阻法度之威,以督責於下。下罷極,則以仁義怨望於上,上下交爭怨而相篡弒,至於滅宗,皆此類也。”
  這是由餘對答秦穆公的問題。他笑着說:“你所講的正是中國的亂源所在。從中國的上輩聖人軒轅黃帝開始,創製了禮、樂、法度(治)等人文文化,並且從他本身開始實行,也衹能得到小小‘治平’的成果。到了後世,社會承平成為習慣,逐漸養成驕奢淫佚的風氣。人們設法阻擋了上有法度的尊嚴,衹以法治的威力,督責下面來遵守。因此,致使下層人民疲敝不堪;反過來,便由下面怨望在上位的,認為做為上層的領導者,都不合於仁義道德的政治標準。所以形成了上下交爭,互相埋怨的現象。從此為了爭權奪利,乃至造成上下篡位,弒殺奪權的行為,終至於滅宗亡國。這些歷史事實,都是由於自認為有文化思想的差異所造成的結果啊!”
  夫戎夷則不然!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懷忠信以事其上。一國之政,猶一身之治。不知所以治,此真聖人之治也。
  這是說,至於僻處在邊疆的少數民族戎夷嘛,從表面看來,他們雖然沒有什麽特別的文化思想。但他們在上位的,衹是內含着原始渾厚德性的純樸作風,誠實地對待下屬的人民。而在下面的人民,也衹知道恪守忠信來奉事上面。所以一個國傢的政治,猶如一個人的身體一樣(沒有什麽頭腦和肢體的分別感受),自己也不知道什麽原因,便能自自然然地治理好國傢了,這樣,纔是真正的合於聖人之道的“無為而治”原理呢!
  怎樣對待鄰國的聖人
  於是,繆(穆)公退而問內史廖曰:“孤聞鄰國有聖人,敵國之憂也。今由餘賢,寡人之害,將奈之何?”
  這是說秦穆公和由餘對話以後,回到內宮,就對他的親信重臣廖說:“我知道古人說的,鄰國的境內、有了聖賢的人物,那纔是敵國真正值得憂慮的重點。現在看來西戎的由餘,的確是一個賢才的人,對我們秦國關係太大,那纔是秦國的隱憂,你看怎麽辦?”
  內史廖曰:“戎王處闢匿,未聞中國之聲,君試遣其女樂,以奪其志。為由餘請,以疏其間。留而莫遣,以失其期。戎王怪之,必疑由餘,君臣有間,乃可虜也。且戎王好樂,必怠於政。”繆(穆)公曰:“善。”
  這是秦國的內史廖嚮秦穆公提議的謀略,也就是現代人所說的“大政策”和“大戰略”。他說,戎王還僻處在中國的西北境的邊地,過去,還沒有接觸過中原的華夏文明教育。你現在試着先派遣一班擅長文藝康樂工作的青年女戰士,能歌善舞的,送給他,先使他的意志沉醉在享受聲色的迷惑之中。並且,特別提出推薦由餘,要戎王再提升他的權位,使戎王對由餘産生懷疑,離間他和戎王之間的信任。而且故意輓留由餘在秦國多住一段時間,不要馬上使他回國,拖延了他原有規定的任務時間。因此,戲王一定會責怪由餘,懷疑他有二心。這樣,便使他們君臣之間,互相猜忌而不信任,你就順勢把由餘虜歸己用了。而且戎王沉湎在聲色歌舞之中,對於國內政務,必定會荒疏懈怠,那就有機會可圖了。秦穆公聽了廖的建議,便立刻說:“好啊!”照辦。
  因與由餘麯席而坐,傳器而食,問其地形與其兵勢,盡(察)。而後令內史廖以女樂二八遣戎王,戎王受而說(悅)之,終年不還。
  這是說:秦穆公便留住由餘,坐在一起的時候,便和他相隔不遠,有時候還故意要他靠近自已,同坐一排。吃飯的時候,還把自己吃的好菜,送到他的面前去請他吃。順便就問問他西戎的地理形勢和軍事佈置的情形,因此,全面瞭解了西戎的一切。同時,使內史廖,選了一班年齡不超過十六歲,受過嚴格訓練的文藝康樂隊,先送去西戎演出。戎王接受了後,非常欣賞迷醉,過了一年,還不肯放送他們回來。
  於是,泰乃歸由餘。由餘數諫不聽。繆(穆)公又數使人間要由餘,由餘遂去降秦。繆(穆)公以客禮禮之,問伐戎之形。
  這是說,到了這個時候,秦穆公纔放還由餘回到西戎。由餘看到了戎王已經非常墮落,上了秦王謀略的大當,便幾次勸諫戎王,要重新振作自強。但戎王再也不肯聽信由餘的勸諫了。並且在這個階段,秦穆公又特別派遣人員,到西戊去慰問由餘,邀請他再到秦回來。由餘終了衡量形勢,知道西戎必然會失敗,不可久居,就來投降了秦國。秦穆公始終以上賓的客禮待他(等於請他當顧問),問他徵伐西戎的戰略。因此,不超過一年,“秦用由餘謀,伐戎王,益國十二,開地幹裏,遂霸西戎。”
  瞭解了秦穆公這段歷史故事以後,對於曾子所說“唯仁人,為能愛人,能惡人”,以及“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驕泰以失之”等所涵的內義,就可以迎刃而解,完全明白他是從引用《秦誓》以後,“以史證經”的章法了。
  從三方面來看秦穆公
  但是,我們既然講到歷史,尤其對於秦穆公這一段事跡,還有三個問題,需要加以說明。也可說是“讀兵書而流淚,為古人擔憂”的餘事而已。
  —、由歷史的經歷來看秦穆公,他的器度格局,的確非凡,何以在當時春秋的初期,卻不能完成對中原的霸業,而衹能雄霸西陲呢?答:對於這個問題,便有兩個關鍵,一是春秋的初期,秦穆公正生在齊桓公和晉文公的兩雄之間,猶如後世歷史上東漢末年,時代的機運,衹能形成曹、劉、孫吳的三國局面一樣。秦穆公果然器局不凡,但仍然缺乏間鼎中原的基礎。二是秦穆公當國衹有三十七年,在他雄霸西戎以後的第二年就死了,假如他能再活十多年,或二十年,齊桓公、晉文公都成過去,那麽,當時的天下局面,會變成什麽樣子,那就很難說了。
  二、秦穆公的一生,果然是雄纔大略,光明磊落。但生在那個時代,風俗習慣,仍然還沒有脫離神鬼迷信的鬼道。最遺憾的,是歷史上記載他死後殉葬的人,達到一百七十七人之多。史載:
  秦之良人子輿氏三人,名曰:奄息、仲行、鍼虎,亦在從死之中。秦人哀之,為作歌《黃鳥》之詩云: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因此,司馬遷也說:
  君子曰:泰繆(穆)公廣地益國,東服強晉,西霸戎夷。然不為諸侯盟主,亦宜哉!死而棄民,收其良臣而從死。且先王崩,尚猶遺德垂法,況奪人之良臣,百姓所哀者乎!是以知秦之不能復東徵也。
  其實,殉葬是古代社會最殘酷不過的“鬼道”迷信。不過,也可能是在王位之間,權力鬥爭,鏟除異己的最好藉口,稍有理性的古代人君,並不采用。如果以秦穆公的一生器度,居然在死亡之際,仍然會有這種舉動,實在有大大違反其平生的所為之疑點,就此一舉,便抹煞他一輩子的作為,這都是不值一顧的戲劇性而已。但如多去瞭解歷史的故事,也許可以為他辯護說,這種殘酷的作法,並非是秦穆公生前的本意。
  例如從前印度的名王阿育王(公元前二二六年左右間,秦始皇的時代),威重一時,在他晚年臨危的時候,他還想做一次“供僧”的布施。可是馬上要準備繼承王位的太子和財政大臣們,都陽奉陰違,並不聽命照辦。阿育王自己也心裏明白,當他正在口啃最後的一個梨子時,便問太子和權臣們說:“現在的世界上,哪一個人的權力威望最大?”太子和大臣們,都馬上很恭敬地說:“除了大王你以外,更無別人了。”阿育王聽了,便說:“你們不要再阿諛(拍馬屁)騙我了。我明白,我現在的權力威望,衹能達到這半個梨子,其他是一無所有,一無所能了。希望你們能遵守諾言,把這半個梨子,為我送去我師優波鞠多尊者的寺院裏去供養僧衆吧!”說完了,也就閉目而逝了。
  由於這個歷史的故事,大傢便可真正瞭解到人生,無論你生前是有如何的權力和威望,或者是多麽的富有和榮耀,到了真的一口氣不來的時候,你所有的美德和才華、功名和富貴,都如曇花泡影,毫無用處。甚至在你活着的時候,暫時屬於自己的幾十斤肉骨頭,也衹好隨便由人擺布,了無是處了。所以說,以秦穆公一生的英明,死後要人殉葬的事,或者未必是出於他的本意,也未可知。所以賢如曾子,也便不理秦穆公身後的史實,衹采用他生前“文告”的名言,做為參考。
  三、在中國的歷史上,後世的英雄帝王們,受秦穆公作為的影響,甚全想學他做榜樣的也大行人在。但是,一個人生成的器度,到底各有不同,學習榜樣,往往變成“畫虎不成反類犬”了!例如在三國的時候,所謂“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姦雄”的曹操,便做過一件事情,很像學秦穆公的舉動,而到底限於器局,便成為完全相反的結果。
  這事是在曹操北徵烏桓以後,威震北方。因此,匈奴就派了一位使臣來到內地,偵察漢朝的虛實。當然主要是看看曹丞相,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曹操本來是一個白麵書生,並不是如後世戲劇裏把他醜化,扮成那個“鬼臉”。他伯自己不夠威武,壓不住匈奴派來使臣的氣勢,便在部下中挑選了一個面貌身材很有氣魄的,來扮作“曹丞相”,他自己卻打扮成為丞相身邊的一個衛士,手裏把握着大刀,站在丞相所坐的座椅旁邊(那時候,座椅也叫鬍床,是初由西域傳過來的傢具)。他是用這樣一個圖案畫面來接見了匈奴的使臣。事後,曹操便派人和匈奴的使臣周旋,偵察他的觀感意見。派去的那一個人,在談話中.便故意問那個匈奴的使臣說:“你看,我們的曹丞相是哪一種人物呢?”那個匈奴的使臣便說:“很奇怪,久聞曹丞相的英名,但看來,衹是一個很有福氣的平庸之輩。倒是丞相身邊那個‘床頭捉刀人’,大有英雄的氣概,將來恐怕並不簡單。”那個派去偵察的人,便回來據實報告。曹操一聽,大為驚震,馬上就意識到:“鄰國有賢才,敵國之憂也”。此入不可久留,就暗地派人,在匈奴使臣回歸塞北的路上,把他殺了。
  這個歷史故事,充分說明曹操之所以為曹操,並不能如秦穆公,所以生前不能完成霸業。他當然也讀過秦穆公渴求由餘來歸的歷史,但在作為上,就大不如秦穆公的器度,“唯仁人,為能愛人,能惡人”的行為了!
  五一、義利之辨的財經學說
  我們為了討論《秦誓》的一段話,引申了歷史上所載秦穆公的事跡,作為研究的說明。現在再回轉來繼續討論《大學》後段“治國平天下” 之道的結論。必須重新提起大傢的註意,在“治平”一段的內涵,我們把它劃分為六個要點。
  第一,首先肯定以“孝道治天下”做為大經大法,這是他秉承儒傢傳統文化的不易信守,由此推廣,以“敬老尊賢”為“治平”的重點,因此而和順上下左有,終歸於“絜矩之道”,為政治道德的準繩。有關“絜矩之道”的意義,我們曾經在上面講過,就是至公至正的“持平”之道,或者也可說是公正的“平衡”作用。但在古文的用辭,就叫做“秉國之鈞”的均衡作用。
  所以第二,就引用周朝中期衛武公“秉國”時期的政績,說明怎樣才能做到如“民之父母”,得到為人民所公推擁戴的榮耀。接着第三,說明既有人民群衆和封疆“國土”,就須明白“財貨”的分配運用,它與國傢的權位,和民心嚮背之間有息息相關的重要。因此,第四、五兩節,特別提出天命無常“惟(天)命不於常”的關鍵所在。國傢是人民公有的國傢,天下是人人的天下。它畢競不是永遠屬於某一姓某一傢之所有,唯“有德者居之”。所以必須“選賢與能”,以治其國,纔是真正的“治國”之要。總之,無論為“治國平天下”,或者為個人私傢保有財富,必須要徹底瞭解“忠信以得之,驕泰以失之”的必然性。最後,第六,再重申提出政治倫理道德和財貨分配運用的重心,衹在於“義利之辨”。
  “大學之道”就是這樣的一篇大論。這是曾子秉承“孔門之學”的“明德”外用的極則。但在最後一段結語,也是說明了自三代以下“傢天下”的諸侯邦國政治體製,須要怎樣均衡“財貨”,和“經濟”關係的“治國平天下”之道的一貫思想。從秦、漢以後,便一直為中國儒傢學者們“經世治平”、“死守善道”的信條。
  民富即國富,國富則民強
  講到這裏,我又習慣性地想起兩句常用的古文感言:“其然乎!其不然乎!”這樣感嘆,也就是表示問題並不簡單,正須值得切實研究。不過。在研究討論這一段結語,首先須要簡單解釋一下《大學》的原文。如說:
  生財有大道,生之者衆,食之者寡(這是對古代農業社會的農業生産與人口消費來說)。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恆足矣(這也是對古代農業社會經濟,以及兼帶手工業的生産情況來說)。
  這的確是千古不易的名言。無論是十八世紀的亞當·斯密的《國富論》、十九世紀馬剋思的《資本論》、二十世紀凱恩斯的經濟理論,都不能否定他的卓見。
  其次,原文便說:
  仁者以財發身(這是講,能知仁道的人,圍善於運用財富,便可以發展一身的功名事業)。不仁者,以身發財(倘使是不知仁道的人,便衹想以他本身的一生的能力來拼命搏鬥,求取發財)。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義者;未有好義,其事不終者也(這又是說到當傢治國的領導作風,以及領導社會的風氣的重要性)。
  上好仁,下必好義。但在古文中的“義”字,它的內涵究竟是什麽?那可又是碰到一個麻煩的問題了!
  儒傢所講的“義”,是“人人為我,我為人人”,人我之間都得安詳,所以古人解釋“義”(繁體為“義”)字造形的內涵,是從“羊”(吉祥)、從“我”,兩個字義的綜合,是屬於“六書”中的“會意”字的範圍,等於說是“為善最樂”的意思。但自曾子以後,孟子特別註重“義”子,主張以“義”為先。因此古人便如此註解:義者,宜也。這也等於說是沒有哪一點不合適、不相宜的纔是“義”。至於從墨子學說以後,墨傢思想的“義”字,就有偏重於人我之間,富於同情心和相愛心的“俠義”之“義”了。我們知道古文對於這個“義”字和“仁”字一樣,都具有廣泛的涵義,可以說衹能“心領神會”,不可局限於文字言語的形式。因此,曾子所說“未有好義,其事不終者也”,是有“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意思,個個好義,當然就有了美善的好結果。
  因此,他的原文便有“未有府庫財,非其財者也”。這是說明治國者應當不起私財之心。“藏富於國”,“藏富於民”,民富即國富,國富則民強,當然就可以達到一個完全“均富”的境界了。
  原文講到這裏,他又引用了“孟獻子曰:畜馬乘,不察於雞豚;伐冰之傢,不畜牛羊;百乘之傢,不畜聚斂之臣;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孟獻子是春秋後期,魯國有名的賢臣,史稱其“為卿不驕,禮賢下士,士以是歸之”。他是極力反對在位的權臣們以權謀私、以官圖利的賢臣。古代四匹馬同拉一車叫“一乘”,等於現代人有一部名牌的汽車。“百乘之傢”,是古代表示當國者的諸侯們的財富氣勢。“伐冰之傢”是古代有權位富貴的人傢,派出人手,在鼕天下雪結冰的時候,所伐冰塊,藏在地下室,保存食物,到了夏天也可以享受,等於現代人用科研製造成功的大冰櫃。所以孟獻子就說這樣的人傢,他既然養得起馬車和駕車的馬匹,當然就不會太註意傢裏還要養小雞生蛋,或養小豬等它長大了來做買賣。這種人傢,既然能有“藏冰”的財力,就不會太註意養牛羊來做買賣了。由此上推,有百乘之傢的諸侯們,就不會培養專為他們一傢“以權謀私”的圖利聚斂之臣了。如果百乘之傢,與其還要培養專門為他“以權謀私”的聚斂之臣,還不如直接培養一些奪權“盜國”的謀士呢!
  曾子在引用了孟獻子一段話以後,便說:
  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長國傢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彼為善之,小人之使為國傢,菑(災)害並至,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
  這是曾子著《大學》大論最後結尾的一段活,看來他是針對當時魯國內政,以及春秋末期諸侯各國,都以胡亂增加賦稅,搜刮民間社會的財富,歸於諸侯私傢公室,充實權位與富貴相結合的欲壑。同時他也看到當時諸侯各國,以及魯國內政爭權奪利的結果,的確是“災害並至”,大多都成為不可收拾的敗亡局面,因此,有感而發,坦率提出他的“危(正)言危(正)行”,作為警世晨鐘的名言。
  但很可惜的,由於他最後的幾句結語“長國傢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彼為善之。小人之使為國傢、菑(災)害並至,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卻被秦、漢以後歷來讀儒書出身的學者們,硬要用來學做“聖賢”金科玉律的教規,對於“錢”、“財”二字,視為毒害。甚至平時多談這兩個字,就會變成“俗物”。可是,不隨流俗,特立獨行的學問修養,畢竟不易做到。因此,一般的讀書學“儒”的知識分子,大多成為“既要清高又怕窮”的矛盾心理狀態。一旦考取功名,擠身政要以後,既不懂經濟、財政,更不懂為國傢社會人民之間,如何理財致富,而達到富國強兵的妙用。好像都是誤解了曾子著《大學》最後的幾句話,變成了如來佛加在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一樣,一聽就要頭痛得打滾,非常可笑。所以中國有兩三千年豐富記錄的歷史資料,所謂二十五史或二十六史,好像都是一部人事經歷的資料檔案。對於財政、經濟、生産、消費之間社會的財經變化態勢,和人事史料來對比,簡直少得可憐。
  註重財政的名相、名臣
  在中國的歷史上,特別註重經濟發展,先行富有財政而建國的人,在秦、漢以上,突出的衹有兩個半人物。第一是姜太公呂尚治齊,開發漁????之利,建立了當時濱海落後的齊國,後來的子孫,纔得以富國強兵,稱霸中原,經春秋、戰國,直到秦、漢時期,約七八百年而不衰。第二是管仲治齊,也是先由發展經濟着手,然後才能做到“一匡天下,九合諸侯”的霸主局面。另外半個,就是范蠡師法“計然子”的一部分學術,幫助越王勾踐復仇雪恥,然後自己飄然隱遁,變更姓名為“陶朱公”,三聚三散,用致富來“玩世不恭”。
  至於讀儒書而搞財經失敗的,倒有東漢時期的王莽和北宋時期的王安石。首先著作與經濟、財政、賦稅有關的專論,衹有漢宣帝時代桓寬的一部《????鐵論》。但仍然是根據“六經”,不外以儒術為民請命的要旨,並非專就????鐵之利來加以發揮。又有後魏賈思勰著《齊民要術》。至於如漢武帝時代的桑弘羊、車千秋輩,以商人出身參與財政、經濟政策的,歷來就不為讀書出身的儒傢學者所重視,甚至還鄙薄之而不值一談。其他,如唐代的財經名臣劉晏,也是不齒於“儒林”,實在有欠公允。史載:
  晏有精力,多機智。當安史之亂,戶口什亡八九,州縣多為藩鎮所據,朝廷府庫耗竭,皆倚辦於晏。其用人,必擇通敏精悍廉勤之士。出納錢𠔌,必委之士類。吏惟書符碟,不得輕出一言。凡興舉一事,必須預計使任事者私用無窘,而後責其成功。又以戶口滋多,賦稅自廣。故其理財以愛民為先,為後來言利者所不及。
  但終亦以功高,而蒙冤構陷賜死。無論帝王專製時代,或民主時代,古今一例,“謗隨名高”,名臣畢競難為,這也是人群社會必然性的矛盾啊!
  現在我們為了研究曾子《大學》大論的結語,牽涉到“治國平天下”之道的經濟發展,和財政調配的“義利之辨”,順便約略提出歷史上的一些相關資料。用來做為“義利之辨”的反面感慨之談而已。因為實在沒有時間為儒傢學說和財經思想做專題討論,衹好到此打住。回轉來再講曾子本身,他一生的言行如一,確實做到了“義利之辨”,畢生清高廉潔自守,不愧於平生學問修養“擇善固執”的風範。
  曾子處義利之間的故事
  我們為了濃縮時間,就同時列舉孔門高弟如曾子、原憲,以及兼帶牽涉到子貢的三個故事,做為大傢自己去尋思研究的參考資料。《韓詩外傳》記載:
  曾子仕於莒(開始出來做魯回莒邑的地方官)。得粟三秉(古代以十鬥為一斛,十六斛為一秉)。方是之時,曾子重其祿而輕其身(在這個時期,曾子是衹註重待遇的收入,而輕視自己本身的得失)。親沒之後,齊迎以相(當他父親死了以後,齊國歡迎他去做宰相)。楚迎以令尹(楚國也歡迎他去做宰相,楚稱宰相為令尹)。晉迎以上卿(晉國也歡迎他去做宰相,晉稱宰相為上卿。但他都推辭了,不肯出去做官)。方是之時,曾子重其身而輕其祿(在這個時期,曾子是專心重視他自己本身的學養與出處動初的該和不該,因為已經沒有必須孝養父母的負擔了,所以他就不重視俸祿的待遇豐薄,和官職地位的高低等問題了)。懷其寶而迷其國者,不可與語仁(如果本身懷有學養的高尚至寶,但卻不肯出來輓救自己國傢的危亂,那就沒有資格談什麽仁心仁術了);窘其身而約其親者,不可與語孝(如果故意自命清高而死守窮睏,也不顧父母生活睏難的痛苦,那還談得上什麽孝道呢);任重道遠者,不擇地而息(一個人本身挑着重擔,前途又很遙遠,為了完成責任,就不會挑選什麽地點,都可以隨地休息保持精力);傢貧親老者,不擇官而仕(傢裏既然貧窮,父母又年老體衰,為了孝養父母,就不需要挑選官位大小,衹要收入足夠贍養父母,便去做了)。故君子橋褐趨時,當務為急(所以說,是真君子的人,穿着舊鞋和破布襖,急急忙忙地嚮前趕去,衹是為了當時實在有迫切的需要)。傳云:“不逢時而仕,任事而敦其慮,為之使而不入其謀,貧焉故也(所以《韓詩外傳》的作者韓嬰,為他所傳的《詩經》作這樣的解說:一個人生不逢時,但不得已還是需要出來做官做事。既然擔任了職務,就必須盡量盡心做好。可是衹肯聽命去達成任務,而不願參與他的內部計謀。那是為了什麽原因呢?因為他衹是為瞭解决一時的貧睏,並不是他要完成學養思想的真正目的啊)!”《詩》曰:“風夜在公,實命不同(所以《詩經》上說:我雖然晝夜都在忙着做公傢的事,但是,我對生命意義的看法,自有不同的觀點。衹是一時命運的安排,現在衹好這樣做而已)。”
  我們現在引用了《韓詩外傳》,首先提出曾子為傢貧親老而仕的一節故事和評論,可以做為說明曾子在《大學》結語所說,對於當時諸侯之國的為財貨與政治道德之間的“義利之辨”的觀點,他是身體力行其道而自做榜樣,是真實“儒行”的風格。同時,由此瞭解《大學》結語所說的道理,並不是專對“治國平天下”的經濟、財政的專論。但也並非說它對於“治平”之道的財經作用上,就可忽略“義利之辨”的重要。從“治平”之道來講,計較的是為“國傢天下”全民的大利大義的“義利之辨”,並非專指一身的小節了。至少,我所見的是如此,且待諸公自己去研究吧!
  如果孔門弟子少了子貢,行嗎?
  至於孔門高弟,在春秋末代的時期裏,除了子貢一人別有他的胸襟懷抱以外,其他如顔淵、曾子、原憲等,所謂七十二賢人之中,大多是屬於對當時時代的反動,處於“不同意”主張的清流人士,與後世宋儒的“儒林”、道學大有不同。其中突出對比的兩人,便是原憲和子貢的故事。《韓詩外傳》記載:
  原憲,字子思。宋(國)人也。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義,不苟合當世(不和當時社會的風氣同流合污)。當世亦笑之(所以當時社會上人,也覺得他很可笑。這是司馬迂的記載)。其為人也,清靜守節,貧而樂道。居環堵之室,蓬戶甕牖,桷桑無樞,匡坐而鼓歌。於貢肥馬輕裘往見之,憲正冠則纓絶,捉襟則肘見,納履則踵决。予貢曰:“嘻!先生何病也?”曰:“無財之謂貧,學不能行之謂病。憲貧也,非病也。若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學以為人,而徒有車馬之飾,衣裘之麗,憲不忍為也。”於是曳杖拖履,行歌商頌而反,聲滿天地,如出金石。子貢恥之。
  所謂“子貢恥之”一句,是說子貢等於被原完的舉動羞辱了一頓。當然,子貢不但會經商致富,而且還善於運用謀略的學術而代孔子出馬,安定了魯國受侵略的危機。這個有名的歷史故事,可以自取《越絶書》來讀,就可明白其中的道理。孔子死後,在麯阜的墓地,也是子貢一手所經營的,而且他還在夫子墳上,守墓六年纔離去。如果孔門高弟,都如顔淵、原憲一樣,遁世無悶,甘於清貧,孤芳自賞,行嗎?
  但我們既然講到“齊傢、治國、平天下”之道,必須先要瞭解群衆、資財、權力三者之間,猶如三根木桿捆在一起的三腳架,如果缺少了一桿,就站不起來的。尤其對一個國傢的“治國”之道,沒有良好的經濟、財政,必然就沒有一個完整美好的政權,那是古今中外千古不易的大原則。你衹要看看每一朝每一代的興亡史跡,最後促使衰敗的,必定是先由財政、經濟上産生必然崩潰的情況的。但在中國文化中一貫的傳統觀念,尤其是以儒傢、道傢為主流的學術思想中,認為要解决經濟、貨財的問題,使“國傢天下”得到“治平”的境界,衹要從政治上做好,便可達到“物阜民豐”,國傢和人民,就都可以“安居樂業”了。
  如再擴而充之來看,不但衹有中國,其他如印度、埃及,甚至所有東方各國文化中的先聖先賢們,差不多也都有這樣的觀念。當然,西方文化,好像也並不例外,可是,到了十八世紀以後,尤其是從英國發生“工業革命”(實業革命)開始,西方文化中,漸漸形成對經濟學的專註。到了十九世紀開始,在西方文化的思潮中,便形成了以經濟為主導來解决政治問題的思想主義等的興起。因此,直到現在東西雙方,乃至全人類的文化思想中,對於這個問題,仍然還在含混不清,思辨難定。究竟是財富的資本影響了政治?或是政治影響了資本的財富?這也等於是哲學上的主題:究竟是蛋生雞?或是雞生蛋呢?且待人類慢慢摸索,再去求證吧!
  《貨殖列傳》的妙論卓見
  但在中國兩千年前的周、素文化時期,比孔子早生一百多年的管仲(公元前六九○年間),卻首無提出了“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以經濟為主導的政治方針。後人也有變易這兩句原文,說為:“衣食足而知榮辱,倉廩實而禮義興。”這樣的意思,是說明有了經濟、財貨的繁榮社會,纔有文化文明的昌盛。“其固然乎?其不然乎?”姑且不論,而在漢武帝時代的歷史哲學家司馬遷(公元前一○○年間),在他所著的《史記》中,特別創作一篇《貨殖列傳》,意在說明工商業經濟的重要性,看來他是在有意無意之間,與歷來的儒傢學者們唱反調似的。其實,司馬遷的思想主要是來自道傢老子學說。但在《貨殖列傳》的論述中,也衹好擱置“無為之治”的上古高遠理想,隨着時代社會的趨勢,與管仲“經濟政治”的觀念,先後互相唱和,確實具有啓發性的卓見,應該算是不可不讀的名文,大有助於“內聖外王”之學的慧知啊!現在我們摘引他原文開始的三段重點,作為研究的參考。
  (一)太史公曰: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從虞舜、夏禹時代開始),耳目欲極聲色之好(人們的耳目已經習慣了美聲麗色的嗜好),口欲窮全豢之味(嘴巴已經吃慣了好吃的米面和畜牲的肉味),身安逸樂(身體已經習慣安逸快樂的享受),而心誇矝勢能之榮使(而且在心理意識上,已經習慣浮誇、驕傲,羨慕權位和勢力的榮耀)。俗之漸民久矣(這些風俗習慣,是由上古以來,漸漸地逐步所養成,後來的人們,便認為是自然地當然如此了)。雖戶說以眇論,終不能化(你想輓回人心,恢復到如上古時代的淳樸自然,雖然你挨傢挨戶去勸導,也是枉然,始終不會達到“化民成俗”的崇高理想)。故善者因之(所以善於運用的人,便衹好用“因勢利導”的辦法),其次利道之(次一點的辦法,就用利字當頭,誘導他上軌道),其次教誨之(再其次的,衹好取用嚴格規範的管教方法來教導他們了),其次整齊之(管教也達不到目的,就衹好訂立法津規章來整齊劃一地統治),最下者與之爭(最下等的辦法,就是和他們恃強爭勝地鬥爭)。
  (二)又曰,《周書》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絶,虞(農林畜牧)不出則財匱少。”財匱少則山澤不闢矣(沒有土地、山林、畜牧、海洋的資源,就沒有辦法發展經濟的開放了)。(至於農工商和山澤的資源)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則饒(資源多就富有),原少則鮮(資源少的就很貧睏了)。上則富國,下則富傢。貧富之道,莫之奪予(貧窮與富有,是不可以靠搶奪過來,或是施捨給人的),而巧者有餘,拙者不足(這都需要人為聰明智慧去設法取得的,所以靈巧勤勞的人,就富裕有餘。愚笨懶惰的人,就始終不夠用了)。
  (三)因此,他說,故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禮生於有而廢於無(禮義文明是産生在富有的社會和家庭。貧窮的家庭和社會,什麽文化文明,也都變成過分的浪費了)。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富者得勢益彰(富有的人得到權勢的支持,就更輝煌),失勢則客無所之(失勢為人,賓客朋友就不會來了),以而不樂。夷狄益甚(夷狄中的勢利觀念,更加明顯)。諺曰:“千金之子,不死於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傢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
  在司馬遷《貨殖列傳》這篇文章裏,他講到子貢,便說:
  既學於仲尼,退而仕於衛。廢著鬻財於曹魯之間(廢著,古人解為儲蓄和賣出。我認為應該解釋為得空順便的時候。鬻財,就是做買賣)。七十子之徒,賜(子貢)最為饒益(富有)。原憲不厭糟糠,匿於窮巷。子貢結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一捆捆地帶着通貨的帛幣,和諸侯們做交際往來上的禮物)。所至,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他到哪一國,哪一國的君王們都要待他猶如國賓一樣的對等禮遇)。夫使孔子名布揚於天下者,子貢先後之也。此所謂得勢而益彰者乎!
  司馬遷寫這篇《貨殖列傳》的文章,夾敘夾議,妙論卓見很多,大有深意存焉!你們自己去研究吧!他的最後結論,便說:
  由是觀之,富無經業(發財,沒有一定要某種事業纔可以的)。財貨無常主(財貨也不固定是屬於哪一個主人的)。能者輻湊,不肖者瓦解(能幹的就愈來愈多,不行的就破敗不堪了)。千金之傢比一都之君。巨萬者乃與王者同樂。豈所謂素封者耶(難道都是靠上輩素來有封爵的遺産而得來的嗎)?非也(不是的,都是靠自己的智力勤勞而成功的)。
  我們為什麽在講《大學》“治國平天下”的結語,硬要拉扯到《貨殖列傳》來做討論呢?因為我讀歷史,每每發現古人被《大學》最後結語“長國傢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彼為善之。小人之使為國傢,菑(災)害並至,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的一段話鎮住了,並未好學深思它的真義所在。因此,不惜眉毛拖地,特別點出其中的關鍵所在。既可還了曾子著《大學》的本來面目,又免得後儒們盲目追隨兩宋以來的理學儒傢們所誤解的蠱惑。講到這裏,同時我又想起雪竇禪師的一首偈子說:
  一兔橫身當古路,蒼鷹瞥見便生擒。
  可憐獵犬無靈性,空嚮枯樁境裏尋。
  讀書求學,自當有頂門上一隻眼,取其精華,捨其糟粕,不可妄自菲薄,盲目隨人說長話短,死死啃住古人的遺骨、唾餘啊!
  至於補充《大學》結語,有關《大學》的“明德之用”和“義利之辨”的“至言”,我現在便為大傢引用《易經·係傳》上的話,作為總結。衹是原文照抄,就不另加說明了:
  “顯諸仁。藏諸用。”“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係傳上)
  “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財。理財、正辭。禁民為非曰義。”“子曰:小人不恥不仁。不畏不義。不見利不勸。不成不懲。小懲而大誡,此小人之福也。”(係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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