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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 老西安 》
老西安(8)
賈平凹 Gu Pingao
一代宗師吳宓論說過陝西人的性格特徵:倔、犟、硬、碰。所以陝西人很少能在中央機構裏任大官,即使有也為期不長,淪為悲劇。楊虎城在西安圍城之役和西安事變中都是給自己做了棺材,嚮傢人和部下作了後事安排的,圍城之役中他槍斃了力主投降的大紳士褚小毖,年邁老母在老傢生命危急時,他下令凡是有關他母親的消息,任何人不得嚮他報告,違者殺無赦。在動員會上他流淚表示:我不是要大傢戰死而我獨生,我已下定决心,城破之日我就自殺於鐘樓底下,以謝大傢,以謝人民!他生前曾自我評價,一生衹做過三件事:一是十
八歲時殺了蒲城縣的大惡霸李楨,為蒲城人民除了一害;二是守住了西安,把孫中山的民主革命在陝堅持到底;三是和張學良發動西安事變,達到了停止內戰一致抗日的目的。他阻止部下談他的“ 五馬長槍”,“ 五馬長槍”是西安的土話,指出五關斬六將之類的光輝業績,但西安人至今民間流傳最多的仍是他的五馬長槍。
西安的東門裏城根一帶,歷來是有個露水市,也稱鬼市的,即天微明開市,太陽出來散市,集市上買賣破舊雜物,專為下層人開的。鬼市現在還依然,八十年代初我去那裏買過一個自行車舊輪胎。這些年聽說鬼市成了小偷們的贓物出售地,常發生黑吃黑現象,更有公安人員在那裏臥底緝拿罪犯,我膽小,就不敢去了。一日被朋友慫恿,說是可以看到社會底層各色人等,便黎明六點趕到那裏,天麻麻鬍鬍,城墻根下已有了些許人,或蹲或立,竊竊私語,其狀若鬼,忽有人疾步奔跑,遂有十多人極快地將面前物件裝入麻袋扛了也跑,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故,嚇得我們再不敢近去,拐進一個巷子走掉了。西安還有兩個好的去處,我倒是那裏的常客,一處是八仙庵,一處是朱雀南路的舊貨市場。八仙庵是座道觀,香火是極其盛的,每月初一和十五,城裏上些年紀的老戶婦人就抱了孫子要去庵裏燒香磕頭,萬人簇擁,當然就興旺了香火紙裱鞭炮生意,熱鬧了小吃攤點,集中了課命卜卦之流,不可思議的竟有一條街紅火着古董買賣。書院門街上是固定的文物古董市場,不知是那裏門面已無法再擴增還是出售書畫贋品太多壞了聲名,反正是朱雀南路口就開闢了新的舊貨市場。我在八仙庵買到了一沓舊時照片,在朱雀南路口舊貨市場買到了十多張未署名的寫生畫,意外的收穫使我興奮了許久。舊照片是關於西安在民國十八年饑饉中一些賑災內容的,尤其是那些餓死街頭的災民相片,令人慘不忍睹;而寫生畫則是一位誰也無法知道姓名的畫傢在街頭的風情速寫,正是這些偶爾得來的資料使我觸摸到這個世紀之初西安的模樣而唏噓不已。
民國十八年,陝西遭了大旱,其嚴重程度在國內以及世界的歷史上都是罕見,據呈報南京政府的文件顯示:全省二百萬人餓死,二百萬人流離失所,八百多萬人以樹皮、草根、觀音土苟延生命。南京政府成立了“ 全國賑災委員會”,派視察團到陝,其視察團某成員日記記載:第一天前往西安的西北二鄉,東菜園、含元殿、二府莊、大白楊、西十裏鋪,車子行駛不到五分鐘,便見路旁餓死的有十餘具屍體,蒼蠅營聚,白蛆咕涌。再往前行,更有奇臭刺鼻,停車見三千米外有一大坑,坑中塞滿屍體,且不遠處正有人用木板車和繩索拉扯往這裏運死人。坑是天然的大澇池,已無水,屍體幾乎填高至坑沿,有人踏着屍體過去揀扒衣服。午後再去了孫傢灣、坑底寨,所有田地荒蕪,蓬蒿沒脛,不時發現破爛衣服與零亂骸骨。入其村,屋多泥門堵窗,無人居住。餓斃者先後相繼,多至絶戶,村人埋不勝埋,衹泥堵其窗戶,希圖苟安於一時。那時賑災,西安設立了婦孺收容所,又設了施粥廠,由賑務會發給受賑者食粥票,填明街巷及姓名,並照票據上的姓名造册留給粥廠存查。粥多為黴米,稀可見影又石子硌牙,但施粥時,檢票員站在粥廠入口,驗明饑者所持的食粥票,並核對與本廠底册無異,再發給一個竹簽,然後排隊入廠內,每人一滿勺。翻閱這些照片和有關資料,我實在不忍於提起這段往事。西安人至今有兩大忌諱:一是不說“ 出玉祥門”,玉祥門是西安圍城之役馮玉祥領兵解圍時所新開的一道城門,而此城門外在四十年代為國民黨西安當局槍决犯人的刑場,二就是不願提說民國十八年。
經過了民國十五年的圍城戰爭,又經過了民國十八年的饑饉,西安是元氣大傷,越發不敢談繁華之地,十多年後艱艱難難緩過勁來,愣神一望,北京、上海、南京、廣州是了何等派頭,而自己衹是更多着農村的氣息。這,也就是我在那一堆寫生畫裏看到的情景。我的兩個朋友,都是舊時西安城中的豪門後代。一個朋友講,他那時還小,出門卻是坐車坐轎,前後隨着四個衛兵的,他推過牌九,吸過鴉片,到翠紅樓上去窺視過妓女,在飯館裏聚衆砸椅桌,是有名的“ 十大惡少”之一。“ 但我後來革命了。”他說,街上有了遊行隊伍,反饑餓,反內戰,他每日一聽到街上有動靜就往出跑,而父親在傢他是不敢動的,父親午休起來照例得喝茶,茶畢則和新娶的姨娘在後花園習劍健身,一等門口汽車的喇叭響,父親戴了禮帽出去了,他就將藏在屋角的三角小旗子拿上往街上去。另一個朋友是位女士,年齡更小,她講她的母親是上海人,是父親在上海做生意娶來的,父親是傳統的治傢方法,從小要求她的大姐笑不露齒,行不動裙,竟在大姐的裙邊綴上小鈴鐺,若大姐走路瘋張,響了鈴鐺,就呵斥不已。而母親卻受的洋式教育,能詩能畫尤喜彈琴,每日必要上街看電影,夫婦少不得吵架,最後離婚。“ 你看,你看這把琴!”她搬出一把古琴,上面刻着秀麗的三個字:張一白。這是她母親用過的,母親離傢時她一歲半,但母親决然地走了,據說她嫁給了一個金融傢,後來定居在香港了。各個家庭有各個家庭難念的一本經,大戶人傢的故事在西安畢竟知之甚少,大多的市民還衹是為生計忙忙。一圈的城墻外,護城河裏日夜流着臭水,一早一晚風把熱騰騰的酸臭味吹遍各街各巷,尤其夏季,刺鼻的蒜薹味經久不散,香囊是稍有講究的夫人和小姐出門必備之物。進了南城門子,沒有一幢高出城墻的建築,樓垛上棲落了成群的烏鴉,將糞便白花花拉淋在墻磚上和箭樓梁柱上,天一擦黑就呱呱呱地聒叫不已。更有些貓頭鷹,大白天裏泥疙瘩一般蹲在城墻垛頭、鐘鼓樓屋脊或城河邊的榆樹丫上,誰也不敢打的,打了據說遭殃,看見衹能仰天呸呸吐幾口唾沫,這如同街上張貼的處决犯人的佈告,碰見了就撕下那朱筆勾就的紅鈎,帶回傢可以避邪。貓頭鷹在夜裏一叫,聽到的莫不心跳肉顫,很肯定,第二天必是某一街巷的什麽人傢死了人。死了人的奠祭就在門首挂紙把,蘆席搭了靈堂在院裏,請樂班吹吹打打,整夜裏孝歌。孝歌裏有這樣一句“ 人活在世上有什麽好,說死了他就真死了”,唱得一條街巷的人都心裏發酸。大人們死了,兩天三天後就用木板車拉着白木棺材在孝子賢孫的哭嚎中去城外的郊野埋葬了,而那些出生未滿周歲的小兒夭折了,則是用破布或亂草包裹裝於竹筐,放在門外,掏錢讓那些“ 閑人”帶出城去處理。西安至今有一個很著名的詞:閑人,指那些浪蕩於街頭上的無所事事的人,但“ 閑人”的起源卻是一種職業,即當年穿着白底皂面深幫鞋,光着頭,披着件白布褂,肩頭上扛了一把鐵鍁,專門做收埋死嬰的勾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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