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人情 紅樓復夢   》 第五回 賈郎君纏綿銷宿帳 祝夫人邂逅結因緣      陳少海 Chen Shaohai

  話說賈璉同柳緒走過後殿,來到院子門口,纔知柳太太就在當年蓉大奶奶出喪鳳姐兒住的這幾間房子。心中想老尼淨虛現生發背,鳳姐兒此時的光景,由不得毛骨悚然。看這陰間報應,絲毫不爽。正在思想,已到堂前。柳緒打起竹簾相讓。賈璉四下一望,見那些椅杌雖無鋪墊,倒揩抹得幹淨,靠窗有張板炕,並無炕氈、坐褥,堆着一床書籍,條桌上舊磁瓶內插着幾枝芍藥。
  賈璉正在觀看,衹見套房簾啓,柳太太出來相見。這位太太有四十來歲年紀,品貌端莊文雅,面色淡黃,帶着病容,身軀瘦弱,穿件藍布單衫,係條青布單裙,雖身穿素服,眉目之間現出一段幽嫻氣概。賈璉躬身下拜,柳太太連忙回禮。賈璉拜畢請安,柳太太亦襝裧回答,彼此讓坐。柳太太道:“小兒乃村野頑童,並無知識,荷蒙公子不棄,特加垂愛,使小兒得循規矩,學有準繩,不獨未亡人感銘大德,即先夫子亦銜感九原也。”賈璉道:“侄兒與兄弟萍水相逢,即生欽敬。又見他器宇非凡,豐儀卓犖,是必剋紹箕裘,能讀父書者,將來鵬程萬裏,正不可限量耳!”丫頭端上茶來,柳緒趕忙接住,親自遞茶。二人飲畢,賈璉道:“嬸母同兄弟羈旅此間,究非長策,未知尊意作何良計?”柳太太道:“煢煢孤寡,舉目無親,萬裏鄉園,欲歸不得,惟有聽其飄零,以了生命。衹憐此孤兒無所歸着耳!”說着,淚隨聲下,不勝悲咽,柳緒也十分傷感。
  賈璉道:“嬸母且不用傷悲,侄兒有個下情奉達。”柳太太道:“公子有何見教?”賈璉道:“依我愚見,與其寄跡荒庵,何不竟扶櫬回去呢?”柳太太聽他這話,倒嚇了一跳,將頭低下,心中想道:“原來這位二爺,外面像個樣兒,肚子裏竟是個糊塗行子。我鼻涕眼淚的對他說,連日子也度不下去,他倒叫我扶靈回去,真個是富貴傢子弟,全不知道人的苦楚。愛說到那兒就是那兒,我又何必對着他多流這一股子眼淚呢。”柳太太忖奪了一會,擡起頭來慢慢應道:“我也想着要去,如何能夠?”賈璉纔要說話,衹見妙靜點着一枝紅燭進來,說道:“我知道璉二爺怕香油味兒,點枝蠟亮些兒。”說罷,放在桌上。賈璉道:“你去瞧老師父醒了,來對我說。”妙靜答應,轉身出去。賈璉道:“侄兒沒有別的主意,有自傢歷年積下點東西尚在未用,今日天緣湊合,竟送了兄弟扶柩回鄉。趁此清和天氣,正可長行。兄弟到傢之後,可以奮志讀書,以繼先人之業,倘若振翮青雲,也不枉嬸母一番苦節。”柳太太母子二人聽他這番說話,心中又驚又喜,又感又敬,倒鬧的說不出什麽。母子二人的眼淚,就像穿珠子一樣一串兒掉了下來。賈璉瞧見這個光景,也覺傷心,說道:“嬸母同兄弟不必悲傷,竟拿定主意,收拾起來,擇日起身。我明日進城去,就將這項盤費帶出城來,交給嬸母。”柳太太聽他這話說得真切,因流淚說道:“蒙公子大德,使先夫子朽骨不至拋棄異鄉,得歸故土,銜感之恩,死生不泯。衹是我病殘孀婦,領着年少之兒,安能萬裏長途扶靈回去?既蒙公子盛情,不敢不細陳衷麯。”賈璉道:“這件事不用嬸母費心,我已想定一人,非他不可。這人雖是個下人,生得濃眉大眼,看不得他相貌粗魯,頗有忠心肝膽,正直不阿,兼之一身本事,膂力過人。生平未有際遇,不能展其纔技,是以終日惟好酒使氣。侄兒今將這件重任托他,必能盡其忠心,不負所托。此去大可放心。到傢之後,尚可留其驅使,此人實可靠也!”柳太太道:“此人是誰?現在何處?”賈璉道:“此人姓包名勇,原是捨親甄傢舊人。見我傢冷落,他去而復來,甘守清貧,欲圖報效。現在閑住我傢,有四十來歲年紀。”柳太太道:“公子所信之人,諒來可托。”正要說下去,見妙空慌慌張張跑進來,說道:“老師父醒了,等着二爺說話,快去快去!”賈璉起身對柳太太道:“明日下午帶着包勇來見。”說畢,哥兒兩個同妙空來到西院裏。
  卻說老尼淨虛昏沉了一日,慢慢醒來,對徒弟智能道:“璉二爺在那兒?你去請來,我有話說。”智能道:“師父怎麽知道璉二爺來了?”淨虛道:“鳳二奶奶對我說:‘璉二爺在你傢裏,你回去瞧瞧再來!’我趕着回來,你快去請二爺來,我要說話。”智能就叫師兄妙空去請,不一會賈璉同柳緒到來裏屋,見淨虛跪在炕上,胸口底下墊着一個大靠枕,光着腦袋,面如金紙,口裏不住的哼哼。脊梁上衣服掀開,腫的有個菜碗來大,上面圍着些藥。賈璉瞧見這個樣兒,知道他在陰間受罪,不覺寒心可畏,智能叫道:“師父,璉二爺來了。”淨虛聽見,睜開雙眼,瞧見賈璉同柳緒站在炕邊,不住的點頭嘆息。賈璉道:“老師父,你仔嗎好好的長出這個東西來?要趕着醫治纔好。”淨虛搖頭道:“二爺總不用提了,我如今悔也無及。罷了,一人做事一人當,橫竪還有來頭人,誰還放得過誰去?大傢拼着去受罪罷!剛纔在衙門裏見鳳二奶奶,他這會兒身上的事倒都完結了,叫我捎個信兒給二爺,說老劉同秦相公的這兩件事辦的很好。叫二爺拿定主意,別聽人的說話改了板兒。尤二奶奶也說,叫二爺放心,他同鳳二奶奶都有了好處,叫二爺快些跳出火坑。他已脫離苦處,盡讓咱們受罪。可憐到這會兒,誰肯幫我出個主意,說句話兒?你們瞅着我一個人兒受罪,我要喝口湯兒水兒也全不在意,後生的都擠在一堆兒去樂。咳!我還怪誰呢?等我咽了氣,橫竪跟着漢子一跑,誰還顧誰?”
  賈璉想到:“剛在佛前立願,誰知一念之誠,陰司早已知道。脫離苦境,舉心動念,神鬼皆知,令人可畏。我若不跳出火坑,將來是地獄中的孽鬼。”主意想定,說道:“老師父你別說話,靜養幾天瘡就好了。倒不要心焦性急,我一半天再來瞧你。”
  恐淨虛再說多話,趕忙辭出房來,同柳緒來到庵門。三兒帶住牲口,賈璉跨上雕鞍,對柳緒道:“明日晌午再見。”說罷,將馬磕開,主僕揚鞭。在那月光之下,衹見:鐵甲踏殘沙上日,金鞭敲破壠頭煙。
  主僕二人,不多一會到了鐵檻寺。見寺門半掩,有個老道坐在臺階上看月,趕忙站起。三兒下馬帶住牲口,賈璉吩咐將牡口好生喂着,明日一早進城。說畢,來至方丈,正值法本同徒弟算帳,因多用了幾吊錢,法本不依,要叫他賠。徒弟大昌瞪着兩眼,說道:“這也賠,那也賠,攏共攏兒算我的就完了。我看你攢下錢來,明日都帶到棺材裏去!”法本紅着臉正要合他不依,見賈璉進來,衹得忍住道:“你且把帳拿去,等我再算。”大昌也不答應,瞅了師父一眼,抓着帳本子,氣烘烘走了出去,賈璉甚覺好笑,問道:“西方也使咱們這錢嗎?”法本道:“未到西方,又少他不得。”賈璉道:“你現在那裏?“法本道:“我在這裏。”賈璉道:“誰在這裏?”法本道:“是我。”賈璉道:“你是誰。”法本道:“我是和尚。”賈璉道:“什麽叫和尚?”法本聽了呵呵大笑,說道:“罷呀,二爺你別搜攪,我衝一壺好茶在這兒,等你來喝呢!”賈璉笑道:“你別管我喝茶,你倒把配的藥酒喝口兒去睡罷,同徒弟慢慢算帳。”法本笑道:“仔嗎今日二爺同我過不去?等着後日二奶奶來了,咱們評評這個理。”賈璉笑道:“使得,且等後日再說。”賈璉在方丈裏與老僧同榻,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一早起身,叫三兒備牲口,法本已做完功課,擺上早茶,請璉二爺吃點心,叫三兒也吃些東西,剛是太陽冒嘴兒。
  賈璉道:“我趕下午些兒出城,你給我收拾下好好的素面,將饅頭庵的柳大爺請來吃面。”法本點頭道:“二爺請放心,交給我,總在這兒等候。”賈璉走出寺門,三兒問道:“昨日那個衣包,爺不帶回去嗎?”賈璉道:“橫竪咱們下午些兒就來的,交給老和尚不相幹兒。”主僕二人騎上牲口,嚮着昨日來的那條道兒,彎彎麯麯,正迎着太陽初出,衹見瑞靄祥光照耀天地,那柳梢上的露珠兒猶如萬點金星,隨風飄蕩。不一會,進了城來,見那些行販擔子兩邊歇滿。賈璉正看的熱鬧,道旁走出一人來,搶到馬前打個千兒,說道:“請二爺的安!”賈璉忙勒住牲口,往下一瞧,認得是賈政做糧道時的門上李福,問道:“你現在跟誰?打那兒來?”李福道:“小的蒙老爺恩典,薦給周親傢大人,在衙門裏待了兩年。周大人將小的薦給同年鬆大人,也派在門上。現今鬆大人升了荊襄節度,進京朝見,小的跟隨進來,耽擱三兩天就要起身。聽說老爺不在了,太太又悲哀成病,小的正要到府裏請太太同二爺的安,沒有別的報效,邊上帶來一點土儀,孝敬太太同二爺。不知門上可還是林大爺同賴大爺呢?”賈璉道:“賴大爺已去,林之孝也不在門上。這會兒是趙老頭子在門上照應看管。那裏有老爺在時那樣鬧熱呢!這會兒我還有事,不能同你多說,等你到宅裏來再說吧。”將馬催開,後面三兒同李福略敘幾句寒溫,趕忙上馬,說道:“李哥,明日太太到鐵檻寺燒香,你改日來罷。”
  說畢,將馬加上兩鞭,趕上賈璉。
  穿街過巷,來到榮府大門,三兒下牲口,賈璉一直騎進二門,靜悄悄並無一人。來到大廳院子裏,見有三四個街坊上的孩子在兩旁草上捉蝴蝶兒,瞧見二爺下馬,趕忙一齊跑去。賈璉對三兒道:“你拉馬去就叫老趙來,我有話說。”三兒答應,拉馬出去。
  賈璉走夾道裏進垂花門,一直先到上房來見太太。正值擺早飯時候,平兒也在上房吃飯。該班的瞧見掀起湘簾,賈璉走進裏面,見太太領着四姐妹都坐在外間,忙上去請安,問大嫂子好。寶釵、珍珠、平兒起身問好。王夫人吩咐坐下,丫頭各送香茶。珍珠道:“二哥昨晚不在傢,平丫頭拉着太太同咱們陪他說閑話,坐了一夜。今日你再不回來,他可要學鴛鴦姐姐上吊呢。”平兒笑道:“昨晚太太高興,多坐會子,你就說是一夜。”寶釵道:“且讓二哥說完正話,咱們再說。”賈璉先將明日起經之事回明,又將鳳姐、尤二姐托淨虛的言語細說一遍。王夫人們甚為驚嘆,心中又十分安慰,說道:“林之孝的金佛,要今日下午些兒纔有。明日須請幾衆戒僧拜懺念經,不可隨便。可憐他姐妹在陰司裏望這功德尤如至寶。”賈璉答應。
  平兒問那件鶴氅帶回沒有,賈璉道:“我就要出城,交給老和尚收着呢。”宮裁問道:“為什麽還要出城?”賈璉道:“就是剛纔說到饅頭庵去的這段故事,必得要去。”王夫人道:“我正要問你到庵裏去的緣故。”賈璉就將遇着送炭的老張,說知萬緣橋坍塌繞道往鐵檻寺,又薦出工部石匠頭小劉長者,同他商量造橋功德。“他因受過咱們老爺恩典,情願將石頭報效老爺做功德好事,衹要我出工料銀二千五百兩。我就同他在佛爺前拈香立願,擇定咱們起經這日破土開工,我先將手上那衹金鐲給他做個信禮,等着完工再謝。這會兒來傢回過太太,就將這項銀子送去交給他,完結了一件心事”。王夫人點頭贊道:“辦的很是。但你一會兒那裏有這項銀子?”賈璉道:“老太太給鳳姐的三千兩用去了一半,還剩有一千多些,再湊上點子就可以了這件功德。”寶釵說:“二哥若湊不足,我能相助。”賈璉道:“造橋這項,我還夠得上來。還有一件給鳳姐姐解孽的好事,也是我應了來。等着吃過飯,再對太太同妹妹們說。”王夫人點頭,吩咐擺飯。丫頭、媳婦們分着伺候。
  不一會兒用畢,各人丫頭們送上涼水銀盂,遞過熱水手巾,送上香茶、檳榔、豆蔻,媳婦們收撤桌椅。太太領着宮裁姐妹照舊坐下,賈璉又將無意中與柳緒相逢結拜及見柳太太許以贈金相送之事,因此老尼醒過來,鳳姐兒們叫他致意,有此二事已解冤孽的話,從頭至尾又說一遍。太太們嘆息之至。王夫人道:“舉心動念,神鬼皆知。你纔發心辦這兩件好事,鳳姐兒早就知道。但是柳太太他怎麽說秦相公呢?”賈璉道:“其理難解。侄兒初見柳傢兄弟,很像先前蓉太奶奶兄弟秦鐘的模樣,不知可是這個緣故?”王夫人點頭道:“鳳姐說的,想來自有因果。既是這麽說,柳太太的這件事,我們衆人幫了鳳姐罷。”
  平兒道:“我出三百銀報答我們奶奶,也不枉娘兒們相處一常”寶釵道:“很是。我同四妹妹兩個湊五百銀。”王夫人問道:“璉哥兒,他們有了多少?不足的都是我出。”寶釵道:“衹短二百銀,太太包圓兒。”王夫人道:“怎麽我衹出這一點子?”寶釵笑道:“咱們的錢,都是太太賞的。不過說得好聽,仗着太太替咱們出個名兒。”王夫人笑道:“雖是這麽說,到底是你們拿出來的。”宮裁道:“出這樣功德分子,難道也不讓我出一點兒?”衆人道:“鳳姐姐他很知道,你若出了分子,他在陰司裏更過意不去。”王夫人道:“前日環兒同蘭哥兒差人回來取夏衣,還有要的那些東西,你倒是開出單子,交給林之孝趕着置備,寄到書院裏去。這分子不用出罷。”李紈道:“太太說的是。衹是我同鳳丫頭打夥這幾年,姐妹們又很說得來,今日連四妹妹都這樣幫他,我不出一個錢那兒過得去。”寶釵道:“大嫂子一定要幫鳳姐姐,衹要你出五十兩銀。”
  平兒道:“業已夠數兒,仔嗎又要大嫂子的五十兩呢?”寶釵道:“橫竪有個用處,你別管,總不過是給鳳姐姐還孽債就完了。”賈璉道:“既是如此,我傢去收拾妥當,就帶着包勇出城。”寶釵道:“依我說,平丫頭先傢去料理,二哥哥且等着叫了包勇來,當着太太問問他肯去不肯去,別咱們說的熱鬧,他不願意也論不定。”王夫人道:“寶丫頭見得甚是。就叫周瑞傢的去吩咐周瑞,帶包勇進來問話。”周傢的答應出去。平兒辭了太太,先回傢去收拾。
  不一會,周瑞找着包勇同到垂花門,有他的媳婦在那裏等候,就領着他們來到上房,在臺階下站祝周傢的進來回話,太太吩咐叫他們進來。周傢的答應,走到門邊掀起簾子,用手一招,周瑞趕忙同包勇走上臺階,小丫頭打起簾子,讓他兩個進去。周瑞、包勇給太太請過安,退在門邊站着。賈璉道:“包勇,自從甄大老爺薦了你來,也沒有個用你的地方,因見你長的粗魯,衆人也都嫌你,後來老太太出殯,派你看管花園,那晚上房失賊,很虧你將賊趕散,並打死一賊。老爺纔知道你很有才情本領,原要等服滿之後,派你一個好差使重用你的,後來甄府上又要了你回去。誰知老爺前年升天西去,你見我傢冷落,情願回來甘守清苦。將你這一身本領閑在這裏,甚為可惜。我這會兒有一件重事托你,不知你肯去不肯去?”包勇道:“小的在老爺府裏這幾年毫無報效,一天兩頓飯,小的吃着實在不安。老爺在的時候,還有別的差使跑跑顛顛,這會兒連跑道兒的差使也沒了,小的實在閑的慌。二爺有什麽差使派小的,不拘是上天下海,小的都去。”賈璉道:“有件事是要你代我去的。我有個兄弟柳大爺,他是廣東廉州人。因他傢老爺不在了,一貧如洗,娘兒兩個在饅頭庵寄祝他老爺雖做一任禮部主事,就窮了個使不得。這柳大爺同太太娘兒兩個當賣個幹淨,連度日也巴結不上來。我這會兒同咱們太太商量,打夥兒湊幾兩銀子,要將柳太太娘兒兩個連柳老爺的靈柩攏共攏兒送他回去。這事本該我去,我如何脫得了身?衹想着你是個忠直漢子,兼着有一身本領,我將這件重事托你,不知你肯不辭辛苦,將柳太太母子同柳老爺的靈柩送回廣東去走這一遭兒,你心上如何?”包勇道:“小的方纔回過二爺,不拘上天下海小的都去。衹是這項盤費少了是不夠的。這條道兒小的也曾走過,盤山過壩,還要過梅嶺,光是傢眷還好,帶着靈柩很纍贅。”
  賈璉道:“你估麽着得多少盤費?”包勇想了一想說道:“總得七八百銀,少了不夠。”賈璉道:“我如今交七百兩銀給你,將這件重事托你。格外給你五十兩銀收拾行李。你若主意拿準,我就帶你去見柳太太同柳大爺,把這件事就交代了。”包勇聽說,趕忙跪下,說道:“蒙太太同二爺將這千金重擔托給小的,小的願去,斷不敢有負恩典。”王夫人道:“很好。老爺在日很歡喜你是個忠義人,衹沒有用你之處,今日這件事不辭辛苦,就是柳老爺的陰靈,也保佑你後來必有好處。”包勇磕着頭說道:“總是老爺、太太同二爺的恩典。”磕完頭,起來站着問道:“不知柳太太幾時起身?”賈璉道:“今日同去見過柳太太定下日子,你一面雇夫馬,一面置辦柩上的東西。就是這麽罷,你且在外等着,一會兒我帶你同去。”包勇答應,同周瑞退出簾外。賈璉又叫住周瑞道:“你給我辦一口豬、一腔羊、一副三牲、香燭紙馬、果子素菜,備齊了送到鐵檻寺。今日夜裏在太平河邊祭河開工。”周瑞答應。賈璉道:“叫周貴、張成、王潤、劉升,派他四人明日伺候太太們到鐵檻寺拈香。吩咐將轎車收拾妥當,再派幾個麻利小子跟去,現在萬緣橋過不去,都要多繞幾裏道兒呢。”周瑞答應,同包勇出去,在垂花門等候。
  賈璉辭過太太自去料理。裏面寶釵們將所許之項都交給太太。不一會,賈璉同平兒上來,後面跟着丫頭、媳婦,抱着氈包同一個包袱,俱放在炕上。賈璉手中另有一個小包兒,遞與周瑞的媳婦說道:“你交給他,叫他就去備辦,趕緊出城,不必等我,順便叫包勇進來。”周傢的答應,出去吩咐過,同包勇上來。賈璉指道:“這三個包袱共銀一千五百兩,帶去給老劉。這氈包裏三百銀,我送柳太太的。你攏共攏兒包在一處,叫輛車送到鐵檻寺。我隨後就來。”包勇答應,解開袱包,將銀一千八百兩總包一處,解開上身衣服,將那銀袱圍在腰間,拴了一個結實。賈璉道:“這分兩不少,不要勉強。”包勇道:“小的身上拴過三千多兩,一日還要走一百多路,這纔一半,腰間很不理論。這個氈包空拿着倒好。”賈璉點頭,吩咐三兒多備一個牲口伺候,包勇答應道:“門上的老趙說,二爺叫他有什麽話吩咐?”賈璉道:“你去問他,說我剛纔回來,門上一個人影兒沒有,街上的孩子們鬧了一院子,趕蝴蝶兒,弄得全不像個樣兒。再鬧鬧竟可以到上房來嗎?問他管門是管些什麽?我這幾天有事,你對他說小心着,過兩天兒咱們再說。”
  包勇答應,拿着氈包出去伺候。
  賈璉在上房又坐了一會,王夫人道:“天也不早,到了城外還要兩邊說話。”賈璉答應,辭了太太來到垂花門。三兒接着問道:“爺不帶衣服去嗎?”賈璉道:“我倒忘了,有個衣包要帶去的。”吩咐周傢的將個衣包取來,交給三兒背在身上。
  來大廳院裏,包勇伺候上馬,走出外宅門,見老趙站在旁邊,賈璉用鞭梢指道:“你等着,過這幾天我問你!”說着,牲口下了臺階,走東邊夾道,繞過正廳,剛到甬道上,見林之孝手裏拿着個盒子走來,看見賈璉趕忙站住,問道:“二爺到那兒去?”賈璉欠身答道:“還要出去,明日就在寺裏等着太太。”
  林之孝舉着手道:“這就是那尊金佛,奴才傢裏有個現成的小龕子,倒配得上,送來請太太瞧瞧。”賈璉笑道:“你辦的事,橫竪妥當。明日上屋裏都去,請大媽進來照應。”林之孝道:“奴才的女人明日一早叫他進來。”賈璉道:“很好。”說罷,將馬一帶,嚮甬道上揚長出去。林之孝來到上房,王夫人們瞧見金佛龕子,十分歡喜,交珍珠收下,明日帶出城去。
  且說包勇、三兒跟着賈璉出了二門,兩人騎上牲口,主僕三個彎彎麯麯出了城來,照着昨日的道兒,放馬揚鞭,穿花拂柳,不多一會到了寺門。周瑞正在那裏同着幾個小和尚捉螞蚱,擡頭瞧見二爺,趕忙過來接住牲口,就便回道:“東西已都齊備,豬羊未宰。”賈璉道:“等着一會兒獻牲。”說着,來到方丈,叫法本差人去找老劉。三兒將衣包交給和尚收好,包勇亦將氈包送了進來。賈璉道:“等老劉來交代明白,咱們再去。”
  包勇答應,同三兒出去歇息。法本陪賈璉喝茶,說些閑話。
  不多會,老劉進來請安。賈璉連忙拉住讓他坐下。老劉問道:“二爺擇了什麽時候開工?”賈璉道:“我看了,寅時最好,已備下豬羊三牲供品,我想河口必得搭個篷兒,以便祭神歇息。”老劉道:“二爺放心,這件事交給匠人去辦。”賈璉叫包勇進來,命將包袱解下,將柳太太的三百兩取出放在氈包內,對着老劉道:“這是一千五百銀,你先收去,等着工完再找。”包勇解開,照數交點明白。老劉道:“二爺真是善人,昨日說定,今日就付銀子。這會兒那裏有這樣的爽人!”賈璉道:“交過一半,放下開工心事,省得惦記在心。你將銀子收回傢去,以便趕着料理。”老劉道:“一千五百銀,匠人如何拿得動?”賈璉聽說,命包勇拿着包袱送他回去。老劉道:“很好,就煩包二爺同去走走。”包勇聽說,仍將銀子包好,跟着老劉出去。周瑞同三兒瞧見,問道:“老包,你到那兒去?
  咱們也同去逛逛。”老劉道:“請爺們到捨間喝個茶兒。”三個人同老劉由麥子地裏穿將過去,不上二裏來路就是東莊,進莊走過十幾戶人傢的門面就是老劉傢裏,老劉讓他們進去到客房坐下,包勇將包袱遞與老劉抱住進去。周瑞看他這間客房倒也收拾得幹淨,上面挂着一幅“天官賜福”,兩邊貼着朱砂箋的對子。對聯是:一年四季安而樂,五福三多壽且康。東邊墻上貼着一大張行書橫披,落着雙款是:“紫翁學長先生雅正”,下面落着:“樹軒毛冠培”。西邊墻上貼着一張大竹子,落着單款是:“滇海道人晁越”。靠窗墻上還貼着一張“姜太公釣魚”。上面半大條桌擺着一個花瓶,插一枝像生牡丹。那邊是一塊白石插屏,中間設着香爐燭臺,供着一個龕子。周瑞走到桌邊,看龕上小匾寫的是:“魯班祖師”。桌頭兒上擺着幾本破書,那簽子上寫的是《工部則例》,還有一本《工程備要》。正拿着一本翻看,老劉端出茶來說道:“爺們請茶。”衆人接茶坐下,老劉嚮懷裏取出一個包兒,起身遞與包勇說道:“費二爺的心,又大遠的勞駕,我也不說別的,這點意思送大爺買靴子穿罷。”
  包勇那裏肯要,再三推遜,方纔收下。老劉又嚮懷裏取出兩個小封,遞與周瑞、三兒,說道:“這是一點茶敬,求兩位爺休要見笑。”他兩個也假意推了一推,就隨手接着揣在懷裏。包勇對老劉道:“你還要去搭棚料理,咱們也要去伺候二爺到饅頭庵去,不能多坐,改日再謝。”說畢起身,彼此相謝。
  三人仍走麥地下回到寺來。見賈璉同老和尚站在山門外說話,包勇上前回爺說話。賈璉命三兒備上牲口,說道:“咱們到饅頭庵去,完結了事,邀柳大爺同來吃飯。”法本道:“我這裏再備上一個牲口,你們帶去給柳大爺騎了回來。”賈璉聽說甚好,不一會兒將牲口備齊。賈璉正要上馬,衹見一個人騎着牲口飛奔而來,到了寺門口滾鞍下馬。老和尚認得那人,高聲叫道:“陸二爺,有什麽事到這兒來?”那人答道:“太太明日要到這兒拈香,差我來知會,說是道兒遠,要在你這裏吃素面,叫你不要很費事。”法本笑道:“你們太太可謂有緣,明日是榮國府賈二太太在這裏做經事,太太來的很巧,兩位也好會面。”那人瞧見賈璉的模樣,知道是賈府的爺們,因走到老和尚面前,輕聲問道:“可就是元妃娘娘的母親?”法本點頭笑道:“正是。”用手指道:“這位是娘娘的兄弟璉二爺。”
  那人聽見,趕忙過來請個安。賈璉忙拉住問道:“你是那位大人宅裏的管傢?”那人答道:“小的是禮部尚書祝大人宅裏的傢人陸賓。”賈璉說:“你們太太明日到這裏拈香嗎?”陸賓答應着,法本笑道:“佛經說的因緣生相,這祝太太真可謂有緣。”賈璉笑道:“你不用混念經典,且讓他進去歇歇罷。”
  說畢,主僕四人上了牲口,一直上饅頭庵而去。不知說些什麽,且看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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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自序
凡例第一回 幻虛境册開因果 大觀園夢啓情緣
第二回 為恩情賈郎遊地獄 還孽債鳳姐說藏珠第三回 係朱繩美人夢覺 服靈藥慈母病痊
第四回 稽首蓮臺萬緣獨立 相逢萍水一諾千金第五回 賈郎君纏綿銷宿帳 祝夫人邂逅結因緣
第六回 釋冤仇一尊金佛 立心願兩粒明珠第七回 老庵主自言隱事 小郎君代說衷情
第八回 故作情濃心非惜玉 溫存杯酒意在埋金第九回 柳夫人感恩歸裏 賈郎君懺孽修橋
第十回 慶端陽夫妻分袂 敘傢事姑表聯姻第十一回 柏夫人船房繼女 張姑娘飛彈驚人
第十二回 皮老爺無心獲盜 祝公子有意鄰船第十三回 贈佩盟心緑楊城郭 淚痕留面風雨歸舟
第十四回 鬆節度平山奬婿 林小姐石匣埋真第十五回 俏郎君夢中逢醜婦 相思女紙上遇知音
第十六回 承瑛堂情悲叔侄 瓶花閣興掃癡婆第十七回 奉慈恩因悲定媳 消郎悶衆美聯芳
第十八回 金雀一枝催酒陣 銀鈎滿幅寫芳名第十九回 魏紫簫燈前鴛譜 周婉貞膝上蓮鈎
第二十回 俏姑娘甘心冷淡 冷小姐羞對荷花第二十一回 巧語說風情不妨畫卯 苦心嘗藥味慨試鸞刀
第   I   [II]   [III]   [IV]   [V]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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