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官场现形记   》 第八回 谈官派信口开河 亏公项走头无路      李宝嘉 Li Baojia

  话说陶子尧跟了众人走进西荟芳,只见这弄堂里面,熙来攘往,毂击肩摩,那出进的轿子,更觉络绎不绝。魏翩仞便告诉他:“这轿子里头坐的就是出局的妓女。你看,出出进进,这一晚上要有多少生意!”陶子尧听了答应着,便想到自己从前在山东省里的时候,虽靠姊夫的光当了文案,然而终是寄人篱下。有时在路上走着,碰着那些现任老爷们坐轿拜客,前呼后拥,好不威武。几时我方得有此一日?如今看见出局的轿子,一般是呼么喝六,横冲直撞,叫人见了,不觉打动了做官思想。陶子尧一头呆想,不知不觉,又穿过一道门,走到一家门口,高高点着一盏玻璃方罩的洋灯,墙上挂着几张招牌,写着某某书寓……一时
  也记不清楚。众人让他进去。他便随了众人,一直上楼。楼下有些男人喊了一声“客人上来”。一帮人才走到半扶梯,就有许多娘姨、大姐前来接应。一问是仇老一淘,就领了进去。又喊了一声“仇老客人”,便见仇五科迎了出来。大家朝他拱手,陶子尧也只得作了一个揖。接着娘姨请宽马补,倒茶,拿水烟袋,绞手巾。先生敬瓜子,别人是认得的,只有陶子尧是生客,随口问了一声“尊姓”,陶子尧恭恭敬敬回答了一声“姓陶”。先生听着笑了一笑。仇五科便请众位写局票。魏翩仞抢着代笔,自己先写了一张陆桂芳。刘瞻光说:“翩仞总是叫这个小把戏。”仇五科说:“翩翁是‘醉翁之意’罢哩。”魏翩仞只顾写他的,也不理人,一连写了三四张。回头又问:“子翁到底怎么样?还是破戒不破戒?”陶子尧说:“我这里没有熟人可叫。”仇五科说:“小弟的台面,于翁总得赏光,破一转戒的了。”魏翩仞见陶子尧说话活动,知道刚才路上劝他的话有点意思了,就说:“子翁没有熟人,五科的熟人很多,就请他代一个罢。”当下仇五科就替他代了一个小陆兰芬。陶子尧看见桌子上的局票共是八九张,一时也记不清楚。只见刘瞻光叫的是张书玉,想就是在一品香叫的那一个了。又见桌子上有几张写剩的请客票,上面是刻就的,“飞请大人(老爷),即临同安里小金媛媛家一叙”等话。他看了稀罕,说道:“这倒便当得很。”就问:“谁是小金媛媛?”翩仞告诉他:“就是五科的贵相知。刚才一品香见过,来到这里又问过你尊姓,怎么就忘记了?”彼此一笑而罢。少停摆台面,起手巾。仇五科便让陶子尧首座。陶子尧抵死不肯坐。刘瞻光、魏翩仞又帮着说:“今天是五科专诚相请,我们是没有人僭你的。”一面说,一面大众都好,只剩一个首坐。陶子尧无法,只得坐了。仇五科手执酒壶,亲自奉酒。
  陶子尧竟恪守官场规矩,站起来作揖,弄得仇五科无法,只得放下酒壶,还他的揖。主人一齐敬完之后,他一定要还敬,斟了酒还不算,又深深作了一个揖,又朝着众人作了一个揖,说了声“有僭”,然后坐下吃酒。
  一时菜上八道,酒过三巡,叫的局陆续都来了,只有陶子尧的局没有来。他虽初入花丛,瞧着别人的局都到了,自己的不来,未免觉着没趣。后来菜都上齐,主人数了一数,台面上的局,独独小陆兰芬未到,立刻叫人去催了。一会小陆兰芬来了,见了仇五科,竟不提姓,叫了声“秃头老爷”,问:“那一位是陶大少?”仇五科指给他看,跟局娘姨同先生到了陶子尧跟前,一家说一句:“陶大少,对不住!”陶子尧一听叫人家老爷,叫我大少,心上有点不高兴。后来见魏翩仞赶着跟局娘姨叫新嫂嫂,说:“这位陶大人是从山东来的,今天才下轮船,叫你先生多唱两只曲子,过天陶大人还要到你搭去请客哩。”娘姨听了,赶到陶子尧背后,连忙改口,一口一声“陶大人”,甚么“场化小,大人勿厌弃,请过来”。几个大人长,大人短,把个陶子尧喜的不亦乐乎。
  一时上过干、稀饭。小陆兰芬跟局新嫂嫂听了魏翩仞一番言语,晓得陶子尧是户好客人,一直坐着不走。等到散过台面,一定要同到他家去坐。起初陶子尧不肯,后来又是魏翩仞劝驾,两人一路同去,陶子尧方才允了。当下新嫂嫂跟着轿子在前,陶、魏两个人在后。
  转了两个湾,又是一个弄堂,上面写着“同庆里”三个字。进去第三家,上楼对扶梯一直便是兰芬房间。等到二人上楼,兰芬已经到家多时了。新嫂嫂竭力张罗:宽马褂,打手巾;先生敬瓜子,装水烟。左一声“大人”,右一声“大人”,叫得陶子尧好不乐意。也不顾魏翩仞在坐,便打着官腔,把自己的履历尽情告诉了二人。这房间里还有两个粗做老婆子,听了不懂,都坐在那里打盹。魏翩仞先在锯床上吃大烟,后来也睡着了。
  这里陶子尧没了顾忌,话到投机,越说越高兴。只听见他说道:“我们做官的人,说不定今天在这里,明天就在那里,自己是不能作主的。”新嫂嫂道:“那末,大人做官格身体,搭子讨人身体差勿多哉。”陶子尧不懂甚么叫做“讨人身体”。新嫂嫂就告诉他,才说得一句“堂子里格小姐”,陶子尧就驳他道:“咱的闺女才叫小姐,堂子里只有姑娘,怎么又跑出小姐来了?”新嫂嫂说:“上海格规矩才叫小姐,也有称先生格。”陶子尧道:“你又来了。咱们请的西席老夫子才叫先生,怎么堂子里好称先生?”新嫂嫂知道他是外行,笑着同他说道:“耐勿要管俚先生、小姐,卖拨勒人家,或者是押帐,有仔管头,自家做勿动主,才叫做讨人身体格。耐朵做官人,自家做勿动主,阿是一样格?”陶子尧道:“你这人真是瞎来来!我们的官是拿银子捐来的,又不是卖身,同你们堂子里一个买进,一个卖出,真正天悬地隔,怎么好拿你们堂子里来比?”说着,那面色很不快活。新嫂嫂最乖不过,一看陶子尧气色不对,连忙拿话打岔道:“大人路浪辛苦哉!走仔几日天?太太阿曾同来?是啥格船来格?”他怕陶子尧太太同来,有了管头,所以问这一句话,这是新嫂嫂细心之处。
  陶子尧见问,不禁怒气全消,面孔上又换了副得意之色,说道:“你听我来告诉你:你们不知道,我们做官的人,辛苦呢固然辛苦,然而等到官运好的时候,做的着实有趣,也就不觉其苦了。山东做官,怎么就会来在你们上海?”新嫂嫂道:“格当中是啥格缘故?阿是高升到别场化去,路过上海格?”陶子尧闭着眼睛,吃水烟,不去理他。看看一根纸吹吃完,新嫂嫂赶忙又点好一根送上。陶子尧才同他讲道:“说来也巧:今年大年初一,我早晨起来拜过天地祖先,就请出骨牌来。”新嫂嫂道:“阿是推牌九?”陶子尧道:“别胡说!”新嫂嫂吓的不敢则声。陶子尧道:“因我生平顶相信是‘牙牌神数’。这是拿骨牌起课,一起出来,却是两个‘上上’,一个‘中下’。那首诗的句子我全记得,我念给你听:头两句是‘一帆风顺及时扬,稳渡鲸川万里航’。头一句风顺,是说我的官运,第二句就隐隐指着我要到上海。这都是命里注定的,你说灵不灵!”
  新嫂嫂听了诗句不懂,只好顺着说道:“最灵勿过格是菩萨。大人耐格本签诗阿带得来?也替倪起格课。倪有仔三个月格喜哉,起起是男是女。如果是男,将来命里阿有官做。
  也勿想啥入阁拜相,只要像你大人也好哉。”陶子尧连连摇手道:“笑话笑话!你们的儿子怎么也好做起官来了?”新嫂嫂道:“倪格儿子为啥做勿得官格?”陶子尧道:“大清例上,凡是娼、优、隶、卒的子孙,一概不准考,不准做官。”新嫂嫂道:“难末,倪又勿懂哉。倪格娘有格过房儿子,算倪的阿哥,从前也勒一爿洋行里做买办格。前年捐仔知府,新近升仔道台,连搭顶子也红哉,就勒此地啥个局里当总办。”新嫂嫂刚说到此,小陆兰芬插嘴道:“阿姨,耐说格阿是老爷?前埭老爷屋里做生日,叫倪格堂差,屋里向几几化化红顶子,才勒浪拜生日,阿要显焕!老爷还说明朝来吃酒呀。”新嫂嫂道:“就是假哉。”又对陶子尧说道:“倪格阿哥可以做官,倪格儿子是俚格阿侄,有啥勿好做格?”
  陶子尧听了,做声不得,心想:“他家里有这们阔人,我得拿两句话盖过他,才转过我的面子来。”寻思了半天,说道:“我这番来,抚台给我几十万银子,托我办机器。我动身的那一天,抚台还坐着八轿,亲自送我到城外。藩台以下那些大人们离城十里,搭了一座彩棚,在那里候着送。等我到得那里,抚台也赶到了。把公事谈完,随手在靴页子里掏出一张四万银子的汇丰银行的汇票,托我到上海替他留心买四位姨太太。大约一万银子一个。如果不够,叫我打电报去问他拢。”新嫂嫂道:“像倪格兰芬只要耐八千洋钱。陶大人,耐阿好拿倪格兰芬讨仔去罢?”兰芬道:“倪阿有格号福气!”陶子兄道:“你别这们说。俗话说的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嫁了我们抚台做姨太太,我们都得称你宪姨太太。”新嫂嫂道:“有心托仔耐格大人,做仔格格媒人罢!”兰芬说:“倪总勿会忘记耐格。谢谢耐,后补耐末哉!”陶子尧道:“的的确确是实缺,并不是候补。”说到这里,新嫂嫂又特地倒了一碗茶,叫他润润嘴。
  陶子尧又说道:“刚才的话没有说完。抚台拿银票交代与我之后,我拿过来往马褂袋里一放,随即起身上轿。抚台还要敬酒。我被他们闹的脑子疼,再三辞谢,方才免了。抚台带领大小官员,送至轿前,齐打一恭,我也还了一个揖。只听得耳朵旁边‘泊隆通’,‘泊隆
  通’。”新嫂嫂道:“格当中啥个缘故?”陶子尧道:“营里的兵开大炮送我,所以耳朵旁边只听得‘泊隆通’,‘泊隆通’。”陶子尧说得高兴,不提防魏翩仞在榻上一觉困醒,并不知道他说得甚么,只听得甚么“泊隆通”,“泊隆通”,也就依着他说“泊隆通”,“泊隆通”。陶子尧见他睡醒,疑心方才的话都已被他听见,面上一红,不好意思再说下去,自言自语道:“我们在这里说营里放大炮。”新嫂嫂道:“勿壳张格格大炮,倒拿魏老吓醒。”魏翩仞睡眼朦胧,也没有听清,只是揉眼睛。新嫂嫂连忙绞过一块手巾。兰芬道:“陶大人说格闹忙煞,格底下说哩。”陶子尧也不理他。
  魏翩仞揩过脸,摸出表来一看,已是三点三刻,说:“时候不早了。陶大人就在这里借了一夜干铺罢,我是要失陪了。”陶子尧一定也要起身回栈。新嫂嫂挽留不住,又要留他两人吃过稀饭再走。他两人因为时已晚,急欲回去。新嫂嫂同了兰芬一直送到楼下,开开大门,看他两人出弄堂。陶子尧不识路途,魏翩仞便同他走出弄堂,由石路挽到四马路,叫陶子尧向东,一直走到巡捕房朝南,朝东是一品香,朝南便是棋盘街,离高升栈很近的。陶子尧至此,方悟原来高升栈到一品香甚近,用不着坐东洋车的。今天从栈里出来,被东洋车夫所欺,不知道在那里兜了一个圈子,才到得一品香。可见上海地方人心欺诈,是要刻刻留心的,当下便谢过魏翩仞,两人拱手作别。陶子尧带了跟班回栈。魏翩仞自到相好大姐老三处过夜不题。
  且说次日陶子尧一觉困到一点钟方才睡醒。才起来洗脸,便有魏翩仞前来,约他一同出去,到九华楼吃扬州馆子。吃完之后,就在公一马车行叫了一部橡皮轮皮篷车,一同去游张园。可巧这日是礼拜,所有昨天台面上几个朋友,倒有一大半在这里。刘瞻光因轮船未开,亦到园中玩耍。仇五科一直等到打过四点钟,方才来到。在大洋房里大家会齐,分了两张桌子吃茶。此时游园妓女,数一数足足到了五六十个,把个大洋房挤的实实窒窒的,好不热闹。陶子尧跟了众人出去兜了一回圈子,不提防在照相地方碰见新嫂嫂同了兰芬在那里照相。见面之后,着实殷勤,一路跟着同到大洋房。新嫂嫂便把烟袋送过。魏翩仞因同陶子尧咬耳朵,说:“趁着瞻光还未开船,难得今天朋友齐全,不如此刻就到他家请客,又应酬了兰芬,岂不一举两得?”陶子尧本有到他那里请客的意思,但是面嫩,一时说不出口,听得魏翩仞之言,连说:“好极,好极!”魏翩仞先替他交代新嫂嫂道:“陶大人吃酒,菜是要好的,交代本家大阿姐,不要搭浆!”说完之后,又替他张罗刘瞻光、仇五科一班人。这班酒肉朋友天天在堂子里混惯的,岂有不来之理。
  当下新嫂嫂要拉着陶子尧一同回去,陶子尧又拉着魏翩仞一块儿走,随即上了马车,离了张园。不上一刻工夫,早已来到泥城桥。马夫巴结,大大的兜了一个圈子,方才回到石路同庆里口。下车进去,新嫂嫂先交代过本家,喊了一台下去。两人上楼吃茶吃烟。不多一歇,刘瞻光同了两个朋友先到,跟手仇五科也来了。其时已有上灯时分。在席的人多半因有翻台,催着快摆。立刻写局票,摆台面,起手巾,叫局。主人一个个敬酒,然后大家归坐。
  少停局到,唱曲子,豁拳,手忙脚乱,烟雾腾天。陶子尧自充行家,嫌这些姑娘们的曲子不好。仇五科便说:“子翁一定是高明的了。”台面上有一个不懂事的朋友,一定要请教一札,又把一位先生拉胡琴的乌师留下,好教他拉着,等陶大人唱。谁知陶大人抵死不肯唱。
  后来把他弄急了,他拿刘瞻光拉到一边,低低同他说道:“我们是官体,怎么好同他们一样?倘若这风声传播到山东,那可不是玩的!”刘瞻光招呼了仇五科,仇五科又招呼了那个朋友。大家觉着没趣,不及上干、稀饭,都已兴辞而去。陶子尧也不在意。
  吃过了酒,送过了客,独有魏翩仞不走。他原是最坏不过的,看见陶子尧官派熏天,官腔十足,晓得是欢喜拍马屁、戴炭篓子的一流人。新嫂嫂虽是女流,亦早已看出。魏翩仞假托出恭,拉了新嫂嫂到小房间里,二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商量好了一条计策。
  其时陶子尧正在大人房间里坐在烟铺上,叫兰芬装水烟,听他的高谈阔论,说:“做了抚台姨太太,出起门来,要坐四人轿,还有戴顶子的把轿扛。轿子前头还有一顶红伞。无论走到那里,都有人办差,有人伺候。怕的是姨太太在大人跟前,不要说大坏话,只要稍微点上两句,无论是谁都吃不起。姨太太屋里伺候的人,有丫头,有老妈,有二爷,有打杂的,要什么有什么。面子上的月费一个月二百两,做衣服,打首饰,吃饭,用人工钱,还不在内。但就二百两一月而论,已经比我们局里总办的薪水多了一倍。”兰芬道:“陶大人,耐做官一个月有几化进帐?耐阿有姨太太?耐格姨太太一个月拨俚儿化洋钱用?”陶子尧只顾说的高兴,不提防有此一问,堵住了嘴,一时对答不来。兰芬还连着问他。他只顾吃水烟。
  歇了半晌,正想拿话支吾他,恰好魏翩仞同新嫂嫂从小房间里出来,把话打住。
  魏翩仞便披起马褂要走,又朝着新嫂嫂努努嘴。新嫂嫂会意。其时陶子尧又要跟着走,谁知一件马褂,却被新嫂嫂扣住不给。陶子尧到此无法,只好听魏翩仞一人独去。这里新嫂嫂又张罗陶子尧吃稀饭,又打发陶子尧管家,先回栈房。这天晚上,自从摆台面,一直到魏翩仞走,凡有来叫局的,新嫂嫂都叫小大姐阿金跟了出去,自己却一直在屋里陪着陶子尧。
  无意中又同陶子尧说:“兰芬虽已十六岁,还是小先生勒。样式事体,有倪勒浪,决勿会亏待耐的。”陶子尧虽说只来得两天,因他聪明不过,台面上亦听得一人讲起,这新嫂嫂的身份,也就都已明白了。当下吃过稀饭,打过两点钟,兰芬是没有晏堂差的,大家收拾安睡。
  陶子尧居然就在这里借了一夜干铺。究竟如何,无庸深考。但觉与新嫂嫂情投意合,如漆如胶。
  一连住了七八日,不是人家请他,就是他请人家,一连七八天,没有断过。每天总要困到两三点钟方起。等新嫂嫂梳洗过后,一同吃早饭。吃过早饭,便是一部马车,起先还带兰芬同坐,后来连兰芬也不带了。出门之后,不是游张园,便是兜圈子。走到大马路仁昌祥、震泰昌,以及达利等处,总得下车,不是买绸缎,便是买表,买戒指,一买便是几百块,此外打首饰,买珠子,还不在内。起先每次出门,陶子尧一定要到钱庄上,带几百银子庄票,一二百块洋钱、钞票在身边。后来各家都熟了,知道陶大人是个阔客,就是没得钱,也肯赊给他了。从前陶大人穿的衣服,新嫂嫂嫌他古板,特特为为,叫了几名裁缝,在家里客堂里替他做,趁便自己又做了些时式衣服。细算起来,数目也就不少了。陶子尧一心被新嫂嫂迷住,竭力报效,核计所化之钱,旬日之间,和酒、局帐,不过一百多元,买东西,做衣服,通扯已不下三四千金之谱。再加别的用度,通算起来,带来的二万,不过才用得四分之一。自己一算,还不为多,将来机器买成,无论那注帐里多报销一笔就够了。如此一算,心上一宽,依旧烂化浪费起来。
  有一天新嫂嫂的娘过生日,喊了一班人,在堂子里宣卷。①单他一个,摆了一个四双双台,有些不认得的人也都拉来吃酒。魏翩仞看见他的钱化的淌水一般,不加爱惜,心上便想:“他的钱,也就用的不少了,若不从此时下手,更待何时。”次日先去同仇五科商量。
  仇五科道:“这种寿头,不弄他两个弄谁。”魏翩仞道:“想个甚么法子去弄他?”仇五科道:“容易。你去同他说,后天开公司船,他要办机器,同他到我这里来。大家都是自己人,还他便宜就是了。”魏翩仞同仇五科本来是做惯联手的,心上明白,急急奔至同庆里,找到陶子尧。其时新嫂嫂正坐在客堂窗下梳头,陶子尧坐在旁边坐着吃汤团。一面吃汤团,一面看梳头。恰在出神的时候,底下喊“客人上来”。正思躲避,见是魏翩仞,才缩住了脚。当下寒暄得几句,魏翩仞便拉他到正房间里坐下,同他讲到买机器的话,说:“不要看这桩事情,倒是很不容易办的。听见仇五科说:‘明天有公司船开,有甚么图样,一块带了去,三个月就有得来。倘若明天不寄,等到下一班,又要多少天。’五科是自己人,替朋友帮忙,难道还要你的好处吗。他叫我来问你一声,有甚么话,你去同他说亦好,我替你传话亦好。”陶子尧连说:“费心。……”忙问:“我的当差的来了没有?”房中娘姨,一叠连声的叫陶大人当差的。当差的上来,陶子尧便交代他一把钥匙,叫他回栈房,把枕箱开开,“里面有个纸包,抚台的札子统通在内。把那个纸包替我拿了来。”这里两个人闲谈。不多一刻,当差的回来,将纸包呈上。陶子尧打开,取出一片帐目,大约开着几件机器,也不详细,递与魏翩仞。魏翩仞道:“就是这个帐吗?”陶子尧道:“这里头该有几件东西我也不知道,本来要请教五科,我们此刻就去看他。”魏翩仞道:“同去也好。”新嫂嫂道:“啥格要紧事体,托仔魏老,勿是一样格?啥事体要一定自家去?”魏翩仞道:“恩得来,一歇歇才离勿开格哉!”新嫂嫂拿眼睛眇了他一眇,也不说别的,仍旧梳他的头。陶子尧想要去,真是听了新嫂嫂的话,就有点懒怠去了。魏翩仞道:“你不去也好。我就替你问一声,叫他替你开一篇帐,寄到外洋,将来银子是要你付的呢。”陶子尧道:“这个自然,价钱克己点。”魏翩仞道:“这个是外国定好了来的价钱,贵贱我们做不得主的。”一面说,一面穿马褂。趁空陶子尧又拉他到一旁,说道:“不瞒翩翁说,兄弟当这一趟差使,上头发的盘川不过是个名色,不够用的,况且到了上海又不能不应酬。这里头托你同五科讲一声,将来开帐的时候,叫他酌量开,总算他照应我的。”魏翩仞道:“这个还要你说吗,不过照这篇帐,有限的几样东西,看上去不过二万银子的进出,多开上一千、八百也望得见的。子翁,我听见人说,你这遭来,不是要办几十万银子机器吗?我们都是好朋友,你别拿小注的给我们,拿大注的又去照应别人。”陶子尧听说,楞了一楞,说道:“机器是还要添办,先要看这个办的便宜,再办别的。”魏翩仞见此情形,心下明白,也不再追问了,便说:“今天托五科寄信去,价钱替你合准,包你便宜。只要你明天同外国人当面签个字就完了。”说着扬长而去。
  ①宣卷:一种七字唱本。
  一走走到五科行里。五科接着忙问:“生意怎么样?开帐没有?”魏翩仞递给他看。五科看完之后,说了声:“就是这个吗?”又笑了笑道:“这篇糊里糊涂的帐怎么好带到外国去?而且一件机器另外总有些零碎件头,都要一笔笔的开上。”魏翩仞道:“他原说托你替他斟酌。五科哥,据我看起来,生意不过二万银子。他这里头,还想托你替他开花帐,吞吞吐吐的,弯着舌头,说又说不清,只怕兰芬那里的一笔用帐,要出在这上头。”五科道:“看他不出,赚钱的本事倒有。但是他既托了我,你去同他说,说我都已明白,帐也开好,合同也弄好,叫他明天来签字,我们好去替他办。”魏翩仞道:“你真的替他办么?他银子存在号里,刚才我从同庆里出来,先挽到号里打听过,由山东汇下来总共不过二万银子,听他说这一礼拜头里倒去拿过好几千。兰芬家新嫂嫂手上金刚钻戒指也有了,金钏臂也有了,倒着实在那里报效。不要我们替他办了机器,到那时候拿不出来。”仇五科道:“你这个人,真正戆大!叫他先来签了字,怕他走到那里去。你我总不会落空就是了。”魏翩仞一听此言,也就明白。当夜又赶到同庆里通知陶子尧,告诉他说,各事都已停当,只要他明天十一点钟,到行里签字。
  到了次日十点钟,魏翩仞仍赶到同庆里叫醒陶子尧,起来洗脸吃点心,一块同去找五科。新嫂嫂蓬头赤脚,一定还要亲自替陶子尧打一条辫子,方容他走。当下两个人同到洋行里,仇五科接着,着实殷勤。请坐之后,又每人敬了一根吕宋烟。从抽屉里取出帐来一看,共是二万二千两规元银子。签字之后,先付一半,又拿合同念给他听。陶子尧是不认得洋文的,由着他念,听上去无甚出入,也无话说,随问魏翩仞:“这个帐就这们开吗?昨儿托的事怎么?”魏翩仞又问仇五科。仇五科道:“这个是子翁同我们敝行东打的合同,将来银子付清是要重新写过的。”陶子尧方才放心。仇五科就同他去见洋东,拉了拉手,洋东还说了几句洋话。陶子尧不懂,又是仇五科翻给他听,无非是应酬话头。当面签过字。魏翩仞跟着去划银子。陶子尧一想:“号里只存着一万四千多银子,现在划出一万一千两,只剩得三千多两,将来机器到上海还得找他一万一千两。现在短得虽多,幸亏临动身的时候,抚台大人有过话,如果不够,随时可以电拨。”于是到得号里,写了一张银票。就托号里代打一个电报,说明缘故,请再拨一万五千两。号里朋友拟好电稿,请他过目,无甚说得。两人辞别出去,找到仇五科,交代清爽,取转那一分合同。当天仍到同庆里摆了一个双台,因为仇五科、魏翩仞两个帮了忙,所以就推他二位坐了上坐。
  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自从那日在号里发电报的日子算起,核算起来,顶多三天定有回音,现在倒有七八天了。亏得他天天被新嫂嫂迷住,所以也不觉得。及到屈指一算,不禁慌张起来。若论自己的宪眷,一定不会驳回的。大约抚台公事忙碌,一时理会不到,也是有的,然而总不至于置之不复。因此弄得他心上好像有十五个吊桶一般,七上八下。亏得新嫂嫂能言会道,譬解过去。后来一等等了半个月,还是无回信。看看这里的钱又用去了二千多。新嫂嫂还一心要嫁他,说明做“两头大”。身价不要,只要一副珍珠头面,下等的拿不出手,就是中等的,至少亦得一两千块,其余衣饰还不在内。真正公私交迫,昼夜不宁。
  又过了几天,数了数日子,电报打去已经二十天了,依旧杳无音信,把他急得熬不住,只得又打一个电报去催款。另外又打一个电报,要他姊夫从旁吹嘘。到第三天得到姊夫的回电,说抚宪请病假,藩宪代理。机器已经另外托了外国人办好,价钱很便宜,而且包用,叫他不要办了,并催他即日回东。陶子尧得了这个电报,赛如一瓢冷水,从顶门上浇了下来,急得无法。可巧魏翩仞来看他,他便把此事告知,想叫他去同仇五科商量,说机器不要了,叫他退钱。魏翩仞道:“同了外国人打的合同,怎么翻悔得来?倘若帐目没有寄出去,还可收得转,如今已经二十多天了,只怕已经到了外洋,怎么好收转?”陶子尧道:“打电报去止住。”魏翩仞道:“说的好容易!人家不是被你弄着玩的,我也不好说出口。”
  陶子尧见他不肯退机器,心上更加烦闷。打那日起,就在栈中写了两天的信,一直没有到同庆里去。新嫂嫂派了一个小大姐到栈里钉住他,叫他去,他不肯去,把他弄急了,同大小姐说:“不是我不来,我这两天心上不舒服;等我的事情弄定规了,自然要来的。”小大姐回去告诉了新嫂嫂。新嫂嫂知事不妙,乐得弄他几个现的。见小大姐请不来,只好自己坐了车到栈里来请。陶子尧虽说跟他同到堂子里,依旧没精打彩。禁不住新嫂嫂甜言蜜语,不由他不把号里剩下的银子,取来报效。后来用的只剩得几百两了。号里的人,最是势利不过的,就把下余的钱算一算清,打一张票子,差一个学生送给陶子尧,把折子收回,以后不相来往,从此更绝了指望。还有魏翩仞听见信息不好,虽说不准他退机器,料想再要他找,是万万找不出来的了,便去同仇五科商量。仇五科说道:“他真的拿不出吗?你去同他讲:如若机器运到,不来出货,我们虽然是朋友,外国人却不讲交情,将来怕有官司在里头,还是叫他办去的好。”魏翩仞又去告诉了他,顺便探消息,顺便催银子,把个陶子尧真正弄的走头无路,只得又打一个电报给姊夫,说明洋人不退机器,请他转圜的话。谁知接到回电,陶子尧看了,这一惊竟非同小可!欲知电中所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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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观察公讨银翻脸 布政使署缺伤心第十回 怕老婆别驾担惊 送胞妹和尚多事
第十一回 穷佐杂夤缘说差使 红州县倾轧斗心思第十二回 设陷阱借刀杀人 割靴腰隔船吃醋
第十三回 听申饬随员忍气 受委屈妓女轻生第十四回 剿土匪鱼龙曼衍 开保案鸡犬飞升
第十五回 老吏断狱着着争先 捕快查赃头头是道第十六回 瞒贼赃知县吃情 驳保案同寅报怨
第十七回 三万金借公敲诈 五十两买折弹参第十八回 颂德政大令挖腰包 查参案随员卖关节
第十九回 重正途宦海尚科名 讲理学官场崇节俭第二十回 巧逢迎争制羊皮褂 思振作劝除鸦片烟
第二十一回 反本透赢当场出彩 弄巧成拙蓦地撤差第二十二回 叩辕门荡妇觅情郎 奉板舆①慈亲勖孝子
第二十三回 讯奸情臬司惹笑柄 造假信观察赚优差第二十四回 摆花酒大闹喜春堂 撞木钟初访文殊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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