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家类 習禪錄影   》 一九六零年: 第一天      南懷瑾 Na Huaijin

  時間:一九六0年一月二十九日至二月四日
  農歷歲次庚子正月初二至初八
  地點:臺灣省陽明山新北投居士林
  記錄:芳記
  第一天--農歷正月初二 -
  (禪七於上午十點二十五分開始。開示、上香。)
  唯願大衆收拾身心,加緊精進。上香贊:
  第一柱香:供養十方三世諸佛,供養禪宗歷代祖師,及得法恩師。
  第二柱香:供養一切衆生,消災滅難,天下太平。
  第三柱香:供養法會諸位,早證菩提,濟生利世。及當今護法離苦得樂,消災滅難。
  禪七用意在剋期取證,以求明了生命之真諦,生死輪回之原因,進而超越生死。務必發勇猛心,一心不亂,晝夜行道。因衆生不易證道,禪宗祖師乃開方便門,集體舉行禪七,請善知識開示指引,各人自行照顧自己。後世之有彌陀七、觀音七等等,均由此而來。
  大衆中有修氣功者、煉道傢功夫者、為身體者。現在一概不要用,一律放下,提一句話頭:“我是誰?”或“我從何處來?”不得作分析,不得下註解,不得用經典作演繹,衹問“生從何處來?死往何處去?”衹單提一念,不得分心妄想。
  (十點三刻開始行香)
  兩手放下自然擺動,頭勿低視,單提一念,大步行進。照顧話頭,單提一念。一切放下,乃至行走亦勿着意,即是勿註意身體。耳不旁聽,目不旁顧,“誰?”“誰?”(啪--!香板着地。止步。十點五十分。)
  香板一響,汝等均已止停,此為何事?倘思而知、慮而得,此乃鬼傢活計,非真正悟得,故必須參。參要真參,悟要實悟,一切聰明計議均用不着。
  (十點五十五分行香再開始。十一點整上座。十一點二十五分下座。)
  上座時鞋子應端正置於座前。
  (十一點三十分行香到三十五分止)
  “此是何物?”能聽能行者是誰?勿擔心空氣流通問題。黃竜南禪師曰:“要如靈貓捕鼠,目睛不瞬,四足據地,諸根順嚮,首尾一直。”誠為最佳之囑咐,故須發起懇切心,專誠參此話頭,一定要發明生死大事,非講功夫,亦不論身體氣脈。此為禪宗心地法門,一切唯心造,倘不了此心,而專註身體,是為心外求法,即為外道。(衆中有人打妄想,師不望而知,隨即喝道:)單提一念,勿妄想!
  何謂妄想?即想其他雜務瑣事。話頭妙用,未悟者可令汝打破漆桶,當下大悟;已悟者更應參,則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縱然此生不悟,則抱定一句話頭,此生既盡,則天上人間隨意寄居,來世出頭,遇善知識,一點即破,聰明智慧勝前。此七日中,無行動自由,勿辜負自己!
  (下午一點整開始行香)
  達摩西來一字無。今能行能聽者誰?若修即有,不修即無,則修成終會壞,如何是不壞之道?提起一句話頭。此行者是誰?聞聲而止者又是誰?用“心”去看,不要用眼看!必須明此父母未生我前,我在何處?死後是否尚存在?古人為法而忘軀,長慶坐破七衹蒲團。今人時當末世,請之不肯,哄之不肯,實至難矣。諸君來此,一切安排定當,食住不必勞心,正好用功!
  (一點二十二分上座,十分鐘後開示----)
  不得落於昏沉。(越五分鐘,師又云:)不得昏沉!此要昏沉者又是誰?昏沉時汝能參否?
  (一點五十八分出靜,搓手揉臉。兩點整,再行香。五分鐘後,開示--)
  坐亦禪,行亦禪。行住坐臥為人生四大姿態,用功之人,於四大威儀中均在參,無放逸之時。古人云:“打得念頭死,方得法身生。”又云:“下得死功夫,方可生佛國。”故切下功夫,妄念生時“肉包子打狗”--“誰!”即可止。欲得不生不滅,“欲要人不死,須得死個人。”此非教汝自殺,乃教汝打死妄心。高峰嚮雪岩欽問道,雪岩劈口就說:“誰教汝拖個死屍來?”故此七日須教你做個活死人。然又不可住於空空洞洞上。連話頭亦甩了,須知住在空空洞洞上,猶有境界在,此住在空空洞洞上者又是誰?參!
  (二點十三分行香)
  快走!如走馬燈相似!
  (即時跑香約三分鐘,忽地香板一拍!)
  六祖謂“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不對!何故?今又會坐,又會走,又會跑,是何故?我今曰:本來無一物,不怕惹塵埃!此亦不對!不相幹。曰:提起一念。至於真正跑香,須在大殿,快步緊跑,連命都跑掉,陰風慘慘,非為汝等如此小跑也,誠屬四川小駟。(哄堂大笑)
  (禪堂規矩,淨手後再上座。)
  單提一念,勿打妄想。坐時,面帶笑容,神經放鬆,則不致緊張而引起身體動搖。文光!註意念頭,勿註意身體變化。外面放爆竹,亦不理會。
  若幹人坐三十分鐘腳腿即麻,其兩腿酸麻使吾人不能得定。誤人平生是雙腳,浪蕩江湖是雙腳。
  “羚羊挂角無蹤跡,一任東風滿太虛。”諸位懂未?大慧杲主參“無”字,趙州謂“狗子有佛性也無?”曰:“無。”今已參“我是誰”兩個鐘頭,尚無人開悟,今廢去“我是誰”、“念佛是誰”等話頭,改參“無”,一路無下去,無亦無!倘有人堅參“我是誰?念佛是誰?”亦可!然古來多少祖師參“無”開悟,我今衹變到此處,不再改變。大傢提起正念,一路大步嚮前趕“無”!
  現在大傢都在走,何得認無?此非與汝等討論有無之無,亦非相對論之有無,乃教汝等單提一念“無”。有人認為自己曾參加過禪七,略懂規矩,然而我實無定法,我即是法,因人因時因地而異。文殊謂:“大唐國裏無禪師。”人問:“諸方尊宿,盡聚開化。為什麽卻道無禪師?”曰:“不道無禪,衹是無師。”我今無定法,但依我法即可得度,然我話是毒藥,不可食;但不依我話,即不得度。打禪七前,有人問規矩為何,今諸位已見之,規矩即是如此。
  (下午三點二十五分進點心,略休息。三十五分上座。四點七分開靜。)
  此堂坐香情形較佳,生死事大,無常迅速,各位加緊用功。照顧話頭。“無”!
  (四點十二分行香。四點二十分停。稍靜片刻,師問聶居士:)
  你心中是什麽?(答曰:沒有。)
  本來是沒有什麽,倘有煩惱,亦是汝自己裝來。每人均本來自由自在,觀自在菩薩,汝等見否?觀世音菩薩正在招手,叫汝來也!提起正念,勿自己計較,作註解,百無一用是書生,聰明盡無用。各人努力,自度然後方可度人也。
  (四點二十五分快跑開始,一分鐘後戛然而停。小淨後上座。下午點心後氣氛已不同,肅穆莊嚴。無復嘻嘻哈哈。)
  好呀!座中已有一人有點影子了!
  (至五點五分下座)
  學佛乃大丈夫事,非帝王將相所能為,何故?老子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一切日常做為,均與自己不相幹,唯有明心見性,宇宙在手,萬化由心,方為最上等事。今日已畢,大衆衹能收拾六根,且有不能者,至道平常,唯平常心即是道,衹怕不肯平常。倘未明者,正好着力。單提一念,“無!” 稍有明者,更應努力,以求大明大白;已明白者,亦是“無!” 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何謂禪宗?餘學數十年,亦不知何為禪宗。禪宗無門為法門。然三藏十二部皆是禪,一切世出世間法皆是禪。但一切知解,盡是無用,身體好,不怕冷,皆是皮毛。必須在禪堂中老老實實用功一番,七日淨念相繼,不然,平日忙來忙去,甚至連“自己”亦忙掉了。平日談理打坐,皆不切用,唯把握此七日,實參真究始得。且汝等莫理會我,我即是一大話頭,須將我當話頭參!(有人說:腿酸疼得厲害。)非我也。倘不能盤,則架起來;倘不能架則將腳放下;倘再不行,則站在座位前參;如仍有不行者,則躺在座前參。如是僧傢,則動都不準動,稍動則須挨香板矣!
  (五點二十五分又上座。五點五十七分下座。)
  (晚六點吃飯,飯後六點半行香至六點四十分。)
  《禪門日誦》中有謂:“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當勤精進,如救頭然,但念無常,慎勿放逸。”現衹剩六天了。諸位行香各人所站位置不同,六道輪回,即是此理。現打七打了一天,尚有人不明白提起一念為何事。然不明白亦好,糊塗一點亦佳。倘已明白,則不須來此打七矣。要之,須自問能思想能寫文章之作用究係何種作用?參即參此!修行之方法,即是現在之方法,行住坐臥均如是。
  (六點四十五分行香繼續。六點五十二分上座,七點二十分開示--)
  現吾人雖入山不深,但聽戶外雨聲淅瀝,再無雜鬧,比之臺北燈紅酒緑,已是天壤之別。惜兩腿作梗,否則早悟道矣。
  (休息十分鐘後,行香。停。)
  用心看!
  (跑香,五分鐘。停。)
  看!明明白白一條路,跑來跑去問主人。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有大智慧者於此已擔當起來矣。
  (再坐,滅燈。坐已,開示--)
  黑暗中打坐特別易定,諸位體會到否?黑暗無光,人之本能發起,眼即有如雷達,自然能見。西藏密宗修天眼通即用此理,墻壁均為雙層者。(再走)
  參話頭,不說古人,即說今人。以我師袁老師而言,兩夫婦財産蕩然,走遍天下,參印光法師。在成都十方堂,一個人自己打七,話頭甚怪,即“德山托鉢不說話,為什麽?”三星期後吐血,自思不過要命而已;乃至遭遇魔境,亦不動。繼續參!至第七個七,嚮韋陀菩薩相約,曰:吾今衹剩七日矣,倘仍舊無消息,今後不但不信佛,且將謗佛矣。第七個七中,一是夜間,門杠忽斷,心中恍然。乃曰:今後行坐,如在春風中。現去古時遠,今之此例當可信也。在山下時,諸位來我傢,所談世法,實為應付也,今日上山不與諸位講客氣,我主七以來,今已第八次矣。上座。
  (八點五十分上座)
  小參--晚上九點十分開始
  師雲:今日為第一日,不宜太緊,以後一日緊似一日。今晚十一時休息,睡覺時不得看書、說話。現開始小參,我問諸君,各出心得感想,最後我作結論。我不以僧傢法,但以我自己為法,出言即法。
  朱教授:昨日初一,我傢小孩哭。初二我即上山,誠為天地空有我。今日獨乘車來北投,自思殊途均可達。路遇小孩,問此路可往何處,小孩答:此路哪裏均可達到,至佳。對本日感覺至為高興。
  師無語,但“哦”!一聲。
  楊先生:(一)覺得新鮮;(二)腿子痛。
  蕭先生:在傢腿子尚可耐,至此痛不可耐,有如四大分裂,自己如在空中,話頭亦失。
  傅居士:(一)此為第一次參加打七,平時聽過,今得證明,知此身實為廢物;(二)覺有一物要跳出來。
  金居士:第四次上座,覺甚穩定,思想仍有,仍記得話頭,但覺自己甚安定。其他無。
  譚居士:在傢中無機會做功夫,但發願也欲參加一天,覺時間甚寶貴,我一定要用功參。在傢終是心猿意馬,現在覺甚清淨,什麽都未想。我是誰?我找不到什麽,一切均無。腿麻,我覺此是臭皮囊,應甩掉他。無所求。
  師雲:譚居士已把握住初步空,雖未了當,但一切皆空,即把握保持,亦可得受用。望能保持此空靈境界,不管悟道與否,就此行去。(譚居士願多留一宵也。)
  不辜負今日,尚有一位有點收穫也。
  龔先生:一參“無”時,不知如何參矣。
  師雲:汝可不參“無”,仍參“我是誰”,較為對路子。
  文光:氣甚浮雜,不如平日安靜。
  師雲:仍須提起一念,不理平日之氣功。應衹參一個話頭,不可換來換去。
  楊君:感覺須要放下一切,求得明心見性纔好。原來衹準備參加三天,現在决定參加七天。
  聶先生:今天始知打七之意義。我覺得如操弦,似乎過緊。對於“話頭”、“話尾”、“照顧”尚請詳細開示。其次,我一聽香板,覺得“我”即出來了,如是覺得十數人如猴子。
  張委員:對於打七之意義,以及有何好處,均不知,然我極信任老師,故不顧一切趕來參加。因無基礎,故感到摸不到頭腦,自以為應從生物進化繁殖來進行,後覺不對。至改參“無”更不得要領,故晚飯後大膽問了一下。現用反照法,看一念如何來,如何去,然仍覺不周全。身體上今日成為一考驗,知腿仍不聽話,可見平日功夫不切。
  師雲:故意給你碰釘子,因平日病根在於瑣碎,須先在此痛下一刀,先在悶葫蘆中住一住。
  韓居士:嚮攻念佛法門,現在淡水中學任訓導,常管學生,今被老師管,心甘情願。自覺一點未上路,深為自悲,願切實聽話,至於開悟與否,不管他。參誰,能看能聽能走之誰,始終答不上來。參之途中,妄想忽起,猛着警覺,自問打妄想者是誰?妄想即失。如此繼續用功。後改參“無”字,初覺莫名其妙,後即以“無”打妄想,一打即消。然以一“無”字,似覺鬆懈,又打坐時,覺妄想比行香時尚多,不上路,尚請開示。另外。覺打七時機寶貴,光陰不再,願各道友倘無必要,最好少說閑話。
  師雲:仍念佛耶?
  曰:念。
  師雲:念一句佛,應自問念佛是誰。
  劉女士:抱病而來,腿痛,忍不了即放下去,不理他。參“無”字,覺不但狗子無佛性,我亦無佛性,非常難過。參“我是誰?”不透!想起孩子,想起生前死後,衹剩我,香板將我打沒有了。
  傅太太:初來,孩子均阻止之,天堂地獄唯心造。參話頭時甚覺清淨,飯後不耐,似乎魔障起,跑了一下,似好一點。參“無”時,不知如何是好,於是知“有求皆苦”,煞有介事,實為自苦,佛不可求也。
  師雲:第一、硫磺水洗了,手發幹,但住此之人均以此水洗手,沒關係。第二、坐久易起虛火,花椒????可治,明日一大早,每人各挑一點衝開水喝之。第三、明日一大早由蕭、朱二位清掃佛堂。金、朱二位清理各房間。第四、能睡者睡,不能睡者在佛堂拜佛。
  參話頭,各照其對機者參之,韓居士之言,大傢可體會之。所謂參話頭,應放下萬緣,僅有此一句,應真參實悟。否則,成為“僅有言說,都無實義”矣。願各人發懇切心。勿偷閑,勿貪懶。
  (夜十點整休息)
  ---居艾師兄錄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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