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唐詩百話   》 79.李商隱:七言絶句四首      施蜇存 Shi Zhecun

  “七言絶句,古今推李白、王昌齡。李俊爽,王含蓄。兩人辭、調、意俱不同,各有至處。李商隱七絶寄托深而措辭婉,實可空百代無其匹也。”這是清康熙時詩人吳江葉燮的話,見於他所著《原詩》。他對李商隱的七絶評價如此之高,大可註意。因為一般人讀李商隱詩,往往為他的七律和五言排律所吸引,而不很註意到他的七絶。其實他的七絶量既不少質亦傑出。
  葉氏概括李商隱七絶的優點是“寄托深而措辭婉”,我以為這還是其一個特徵。而且葉氏這一句話,我們還不妨理解為三個特徵:其一是寄托既深,措辭又婉的詩。其二是寄托深的詩,措辭不一定婉。其三是措辭婉的詩,不一定有很深的寄托。除此以外,我以為李商隱還有一些俊妙的七言絶句,運用的創作方法還不是葉氏這一句話所能概括的。現在,我選他幾首七絶來談談。
  閨情
  紅露花房白蜜脾,黃蜂紫蝶兩參差。
  春窗一覺風流夢,卻是同衾不得知。
  這是唐詩中一首獨特的閨情詩。絶大多數閨情詩,都是寫婦女的傷春怨別情緒,惟有這首詩寫的是一個女人睡在丈夫身旁夢見與她的情人歡會。這個題材,恐怕是古今閨情詩中絶無僅有的。第一句是寫一朵美豔的花。花房、脾,都是指花心。紅霞是說紅色而帶露水的,白蜜是說白色而含蜜汁的。第二句說黃蜂與紫蝶都來嚮這朵鮮花采蜜。“兩參差”三字用得極妙,表示蜂蝶並不同時來到。這兩句詩已經把情況象徵性地說明了。第三句纔具體點明,這是那個女人在春窗下做的一個風流夢。為什麽要說是“春窗”而不說“秋窗”呢?因為這個“春”字並非必然用作窗的形容詞,它的意義衹是說明那個女人的情緒,應當理解為《詩經》中“有女懷春”的“春”字。第四句是主題思想所在。妻子在睡眠中做了一個風流夢,同衾人(指丈夫)卻是一點也沒有知道。
  馮浩給這首的評語是“尖薄而率”。可知他沒有深入理解這首詩。他以為這是一首沒有寄托的豔情詩,有些輕薄,而且表現得太直率。我以為這首詩可以理解為“寄托深而措辭婉”的代表作。有些人的思想、感情、行為,即使同在一起的人,或極其親密的人,也不能瞭解,正如同床的丈夫還不知道妻子的思想、感情、行為一樣。這是用有寄托的觀點來解釋這首詩,豈不是可以說是“寄托深而措辭婉”呢?至少,這樣一講,它就不是一首輕薄的豔情詩。至於從這一寄托的意義去探索詩人所隱喻的具體動機,這就不可能求之更深了。
  過楚宮
  巫峽迢迢舊楚宮,至今雲雨暗丹楓。
  微生盡戀人間樂,衹有襄王憶夢中。
  楚襄王做了一個夢,夢見與巫山神女歡會。巫山神女是興雲降雨的神。這個神話見於宋玉的《高唐賦》。後世文學上就把“雲雨”用作男女交歡的代詞。李商隱詩中用楚襄王與神女的故事為題材的很多,這是其中之一。第一句用“迢迢”來形容巫峽,用“舊”來形容楚宮,就值得讀者註意。言外之意,可知現在離巫峽(神女所居之地)已遠,而襄王從前所居之宮亦已成為陳跡。可是,第二句說,神女所施行的雲雨至今還在遮暗紅葉的楓樹。第三句是轉句,引出第四句作對比。“微生”在這裏可以講作“一般人”或“衆人”。大傢都留戀人世間的快樂,衹有楚囊王還在回憶當年的美夢。
  從文字表面來講,這是作者經過楚宮遺址而想起了楚襄王的神話,因而寫了這首詩,形容巫山神女的使人永久留戀。如果就這樣講,也很好,這首詩也很美了。但馮浩卻說:“自傷獨不得志,幾於哀猿之啼矣。”這樣一講,這首詩也有寄托了。馮浩的理解是認為李商隱寫此詩以寄托他感慨身世,發出不得志的哀啼。主題是揭出了,但他沒有詳解,可能還有讀者不能領悟。
  李商隱的一生,被牽纍在牛李黨爭這一個政治旋渦中。他早年為令狐楚所賞識,令狐楚有意提拔他。後來李商隱娶了王茂元的女兒。王茂元是李德裕的人,令狐楚是牛僧孺的人。這樣,李商隱的婚姻,意味着背叛牛黨而投靠李黨。令狐楚死後。他的兒子令狐綯官位一天一天高起來,王茂元死後,李德裕的官位勢力愈來愈降落。李商隱先後投奔鄭亞和柳仲郢,在他們幕下為書記。鄭、柳都是李德裕的人。宣宗大中二年(公元八四八年),李德裕被令孤綯排擠,貶為崖州司戶參軍。三年十二月,卒於崖州。於是李黨政治集團徹底崩潰,李商隱也隨着柳仲郢的降官而回到鄭州老傢,不久即病故。當令狐綯權勢日高的時候,李商隱屢次上書獻詩,希望令狐綯顧念舊情,給予援助,但令狐綯絶不理睬他。
  李商隱的詩,有很大一部分是寫他在政治上的遭遇,有明說的,有隱喻的。這首《過楚宮》詩,我以為可能是大中四年令狐綯為宰相時寫的。第一句“巫峽迢迢舊楚宮”,這個“楚”字很巧妙地藉用作令孤楚。這時他早已不在令狐楚門下,令狐楚的傢豈不已成為既遠又舊的地方。第二句是把“雲雨”比喻權勢,令狐楚雖然已死,但他的權勢還沒有衰敗,因為他的兒子又當了宰相。第三句是比喻別人都沾受了令狐父子兩代的恩澤,第四句以襄王比自己,衹有我在回憶當年的美夢。
  我把“至今雲雨暗丹楓”一句講作“權勢還沒有衰敗”,可以有一個旁證。就在這首詩的下面,接着還有一首題作《深宮》的七言律詩。這兩首詩恐怕是同時所作,因為意境差不多。《深宮》的結尾二句是:“豈知為雨為雲處,衹有高唐十二峰。”意思是:“想不到掌握大權的,衹有令狐傢。”馮浩也說這首詩“與上章托意無殊,而吐詞各別,真妙於言情者。”我想把他的結句改為“真妙於諷諭者”,那就明白了。
  屏風
  六麯連環接翠帷,高樓半夜酒醒時。
  掩燈遮霧密如此,雨落月明俱不知。
  這是一首詠物詩。題目是“屏風”,詩就描寫屏風。四句詩,說的都是關於屏風的事。這種創作方法是“賦”。第一句寫屏風的形狀,一共六扇,鈎連起來可以轉折的,放在翠緑色的帷幕邊。第二句寫屏風所在的時地。高樓上,半夜裏,主人酒醒之時。第三句寫屏風的作用:掩燈、遮霧,把室內室外的一切光與景都嚴密地擋蔽了。第四句寫屏風的效果:使室內的人不知一切外邊的事,還是天晴有月亮呢,還是在下雨?
  很明顯,初學詩的人也可以感到這首詩不僅是詠屏風,它還有言外之意。把屏風比喻為一種阻擋或隱瞞真實情況的人物,而它的主人又是在高樓上,半夜裏,並且酒醉纔醒的人。這是一個不能明察秋毫,而易受蒙蔽的人。詩題是“屏風”,那麽這首詩可以解釋為諷刺蔽賢之人。但馮浩以為不是。那麽,從“雨落月明俱不知”這一句看,也可解釋為諷刺被蒙蔽的達官貴人。但是,另外也可以把第二句和第四句認為是作者自寫,那麽,屏風對於詩人,就成為欺瞞他的小人了。
  在李商隱的七言絶句詩中,這一首是寫得最淺顯的。它不是有什麽寄托,而衹是有所比喻,因為它並不象專指一件事,這就是“賦而比”的創作方法。至於這首詩的措辭,也不能說是婉,最後一句未免說得太顯露了。
  舊將軍
  雲臺高議正紛紛,誰是當時蕩寇勲。
  日暮霸陵原上獵,李將軍是舊將軍。
  東漢明帝永平三年(公元六0年),下令把輔助光武帝建立中興大業的三十二位功臣大將畫像于云臺。在後世的文學詞彙中,雲臺就作為一個論功行賞的地方。這首詩的第一、二句是說雲臺上議論紛紛,决不定誰是當時掃蕩敵人的功臣。第三、四句也用了一個典故:西漢時名將李廣告老傢居時,有一天,帶了一員衛士入山打獵,在農村裏朋友傢飲酒,不覺夜晚,已到宵禁時間。回到霸陵旗亭,被一個喝醉酒的霸陵尉斥駡,不準通行。衛士便說:“這是前任李將軍。”霸陵尉道:“就是現任將軍,也不許犯禁夜行,何況你這個前任將軍。”這個故事形容人間的勢利,以李廣那樣立大功的人,一到退休林下,失去權勢,便為一個小小尉官所瞧不起。李商隱在這首的第三、四句概括了這個故事,聯繫上面兩句,可以知道這首詩是寫一個功高的將軍,非但不能畫像于云臺,而且為卑官小吏所輕視。那麽,李商隱所同情的“舊將軍”是誰呢?馮浩以為是李德裕。因為宣宗大中二年七月,曾命令繼承太宗的故事,增畫功臣圖像於凌煙閣上,想必當時一定有紛紛議論,誰應該算是功臣。李德裕有攘回紇、定澤潞之功,可是非但沒有被定為功臣,而且已於上年貶官為潮州司馬。當年十一月,又貶為崖州司戶參軍。李商隱這首詩,作於大中二年,為李德裕鳴不平,情事完全符合,用典也非常貼切,我以為馮浩的箋釋是無可否定的。這是一首藝術手法很高明的諷喻詩。
  【附記】
  劉言史有《樂府雜詞》三首,其第三首雲:
  不耐簷前虹槿技,薄妝春寢覺仍遲。
  夢中無限風流事,夫婿多情亦未知。
  此詩與李商隱《閨情》詩同。劉言史與李賀同時,略早於李商隱,不知是一詩誤入二人集中,或二人各有所作,偶爾意同。
  一九八五年三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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