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媒體人許知遠的青春自述:那些憂傷的年輕人   》 流動的聖節(1)      許知遠 Xu Zhiyuan

  1961年初,海明威在接受了電休剋療法之後,加速了《流動的聖節》的寫作。這位身體隨時處於崩潰狀態的老人心中似乎已經明了:這次,他陷入了比“桑地亞哥”更艱難的睏境,疾病與衰老這條大魚正在大口大口地吞噬他的生命力。
  海明威選擇的搏鬥方式是對於青春的回憶。對於這個即將死去的老人來講,還有什麽比1921—1926年的巴黎生活更讓人懷念的呢?當那個22歲的年輕美國記者兼作傢踏上巴黎的時候,儘管他迷惘、貧睏、默默無聞,但衹要年輕,這一切算得了什麽?年輕讓他的食欲很好,因為常常陷入饑餓,所以纔品嚐到冰涼的啤酒、油煎土豆和又粗又大的法蘭剋福紅腸的絶妙味道;因為年輕,所以性欲很強,所以在傍晚“我們讀讀書,然後上床做愛”;因為年輕,他那麽渴望得到成功,所以,他在一間不保暖的旅館裏這樣為自己打氣:“別着急。你以前一直這樣寫來着,你現在也會寫下去的。你衹需寫出一句真實的句子就行。寫出你心目中最最真實的句子。”
  “我坐在一個角落裏,午後的陽光越過我肩頭照進來,我在筆記簿上寫着。侍者給我端來一杯牛奶咖啡,等咖啡涼了,我喝下半杯,放在桌上,繼續寫着……以後有的是日子,可以每天寫一點。其他的事都無關緊要。我無法想像60歲的海明威在做出這樣的回憶時懷着怎樣一種復雜情感。他在巴黎尋找他的文學理想,與形形色色的人相逢交談爭吵,像《太陽照常升起》裏人物一樣在苦艾酒的滋潤中成長,為了不起的菲爾茨傑拉德解除性苦悶,還有被一位斯泰因稱作“你們都是迷惘的一代”……這一切在40年後回憶起來充滿興奮與憂傷:“巴黎是一座古老的城市,而我們很年輕,這裏什麽都不簡單,甚至貧窮、意外所得的錢財、月光、是與非以及那在月光下睡在你身邊的人的呼吸,都不簡單。”
  像海明威所有的作品一樣,《流動的聖節》是對於現實的一種報復。傳記作傢肯尼斯S.林對此這樣評述道:“他似乎又一次擊敗了他的無能和憤怒,用寫作的魔法驅逐了它們,用對街道、咖啡館、佳餚、美酒、朋友和妻子的回憶來治好了病。長時間的工作使得1921年至1926年的巴黎對他來說變成了一個象徵,代表着過去的他。”
  這段評價暗示了《流動的聖節》的真正動人之處。真正激動人心的不是巴黎,而是海明威留在巴黎的青春。我接着讀到1964年《先驅論壇報》對於《流動的聖節》的專欄評論:“然而儘管他一一列舉了佳餚、美酒、巴黎的街道……甚至在描寫中彌漫着一種極其幽默的氣息,可裏面還是一種混沌與死亡即將逼近的格調。”
  這句話終於揭示了《流動的聖節》的內核——面對死亡時,對於燦爛生命的渴求。巴黎與青春本身相比於這種渴求已經黯然失色。這本書打動我們的,是一種充滿惋惜與嚮往來回望生命的態度。在緩慢的敘述節奏中,海明威鼓足了最後的勇氣,參與了這場驚心動魄的搏鬥。他必須用他尚能清晰活動的大腦和仍然靈活的手來搶救他不斷流逝的生命。他把每一個青春時的細節都鋪展開,希冀它們能滋潤已經幹涸的身體與靈魂。
  我在閱讀這本書時,時常會猜想海明威自殺時的情景。在那衹12毫米的雙管英式獵槍抵住他的嘴時,他眼前閃過的是20年代的巴黎嗎?那時候,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衰老吧,那個年輕的美國作傢會覺得明天是永遠過不完的……青春對於那時候的海明威來說,不過是個習慣式的語態,他可以放肆地揮霍他的時間、才華與精液,還有刻薄……
  這一切對於那個寫作《流動的聖節》的已經衰弱之至的頑強老人來講,具有怎樣的誘惑。也衹有此時的海明威才能賦予在巴黎的青春以永恆的生命力,沒有蒼老、衰弱相映襯的青春是缺乏真正觸動心靈的力量的。
  1918年,19歲的海明威在米蘭說:“與其在年老體衰、萬念俱灰時死去,還不如在這無不充滿幻想的幸福的青年時代死去,讓生命在燦爛的光明中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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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海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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