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紅樓夢新證   》 六靖本傳聞錄      周汝昌 Zhou Ruchang

红楼梦新证 六靖本传闻录
  承南京毛國瑤先生的好意,將他所發現的一部《紅樓夢》舊鈔本的情況,詳細惠示給我。現在根據他的紀錄,記為此文,供大傢研考。
  
  據毛先生說,靖本有兩個特色:一、它保存了很多不見於其他諸本的朱墨批,見於他本的,也多有文字異同;二、小說正文也有獨特的異文。附帶可以提及的,靖本裏面還偶然保存了另一“夕葵書屋本”的過錄殘頁一紙,似也有一定參考價值。
  
  靖本原書,筆者未能目驗。據言已因不慎而遭迷失。毛國瑤先生將不見於戚本的批語都摘錄下來了。所以本文主要是談批語。在此之先,略敘毛先生所見的靖本概況。
  
  靖本一如其他抄本衹存八十回為止的“前半部”,中缺第二十八、二十九兩回,(第三十回殘失三葉):實存七十八回。分釘為十厚册,而又係由十九小分册合裝而成⑴。每分册皆有“明遠堂”及“拙生藏書”篆文圖記。書已十分敝舊,書葉小縫折處多已斷裂,字跡亦多有蠹損及磨失之處。
  
  書中情況,第十七、十八回在庚辰本原為相連的一個“長回”的,此本已經分斷,但分法與戚本不同,這一點和另外一二處痕跡,說明此本年代應比庚辰本略晚,而早於戚本。又其間有三十五回(十一,十九--二十一,二十五--二十七,三十一--三十六,三十八--四十,四十四--四十六,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五--六十二,六十八--七十七)全無批語。緣故未易遽斷,或者可能是有所集抄拼配的一個本子。就它十七、十八兩回部分而言,說“比庚辰本略晚”,蓋是,但又有比庚辰本為早的個別跡象(詳下)。這些矛盾現象,或係因配抄而産生。
  
  所存四十三回的批語,有眉批、行間批、句下夾註批、回前回後批等不同,朱墨雜出,有一條竟是用墨筆將朱筆(文義未完)塗去。文字錯亂訛誤較甚,有些竟難尋讀。如此,則情況應是出於過錄。
  
  毛先生當時衹以戚本對照,錄出了為戚本所無的批語共計一百五十條。這些,當然有一部分是雖為戚本所無而另見於他本的,但是文字時有異同,又常有比別本多出的字句。據摘錄紀敘,其工作十分仔細,錯亂訛缺,一一照舊,細微的蟲蛀腳損等處也都標記說明。
  
  批語因校讀不易,尚需多加研究。本文衹簡介幾個較為明顯的要點,不作詳盡的論列。
  
  批語有時就小說塑造人物的成就,加以揭櫫。例如:
  
  
  
  阿鳳三魂已被作者勾走了,後文方得活跳紙上。(第三回)(“三魂”下,別本有“六魄”字,“勾走”別本作“拘定”)五笑寫風姐活跳紙上。何如?當知前批不謬。(第六回)
  
  
  
  表明批者很能鑒賞作者寫王熙鳳這個典型形象的異常出色。可以說作者真是把鳳姐寫活了!
  
  對人物性格,也有所分析,如雲:
  
  
  
  安分守己,也不是寶玉了。(第九回)
  
  
  
  批者的觀點,並不全和作者一致,但這類地方,多少總顯示出他還是能夠欣賞寶玉這個人物“不安分守己”的一面,這在舊時代,就有它的歷史意義。
  
  批語對於曹雪芹原書八十回以後部分的情節,提供了更多的新的綫索。例如第八回,批“好知運敗金無彩”這句詩,說道:
  
  
  
  伏下文,又夾入寶釵,不是虛圖對的工。
  
  
  
  這比他本多出“伏下文”三個字,使我們知道,原書後半部寫寶釵,應尚有“運敗”時“無彩”的情事和經歷,而不是像高鶚偽續所寫,衹是由於寶玉出傢而成為實際上的孀居而已。
  
  第七十九回批芙蓉誄時說:
  
  
  
  觀此,知雖誄晴雯,實乃誄黛玉也。試觀“證前緣”回黛玉逝後諸文,便知。
  
  
  
  這說明批者已看到原書後半部成稿,黛玉早逝,略如晴雯,同時使我們在已經得知的幾個後半部原稿回目之外,又知道了有《證前緣》這樣的回目。
  
  第四十一回一條批尤有新內容。在敘及妙玉不收成窯杯時有眉批雲:
  
  
  
  妙玉偏闢(僻)處,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勸懲不哀哉屈從紅顔固能不枯骨□□□(所缺三字,前二字磨損不清,似“各示”二字,末一字蛀去)。
  
  
  
  這一條批語,後半錯亂太甚,校讀已十分睏難,今姑暫擬如下:
  
  
  
  他日瓜洲渡口,各示勸懲,紅顔固不能不屈從枯骨,豈不哀哉!
  
  
  
  或者可以校讀為
  
  
  
  他日瓜洲渡口,紅顔固□從枯骨,不能各示勸懲,豈不哀哉!
  
  
  
  姑不論畢竟應當如何校讀為是,總之我們據此得以窺見作者原書寫妙玉這個怪僻人物的奇特結局的一點影子。她後來可能是流落到了瓜洲(別本有一條批語涉及鎮江,鎮江與瓜洲隔江相對,不知其間有無關係)。勸懲一詞,一般作“懲勸”,是“懲惡而勸善”的意思⑵。妙玉這個人物,脾氣怪僻,可以說有其缺點,但絶談不上“惡”字,從小說並批語的觀點來說,對她主要是同情和惋惜,而並非加以譏彈,當然更談不上什麽要去“懲”她。因此,“懲”字不像是對妙玉本人而言的,或者是妙玉對於別人的行為表示懲勸。至於“屈從”雲雲,可見她到底逃不脫那個濁惡社會環境給她安排的悲慘命運,故而批者發出哀哉之嘆。詳細情節,雖無由得知,但是不同於高鶚續書所寫的那樣輕薄不堪。高氏之所以那樣寫,除了他的不學之外⑶,還在這種地方反映了他自己的精神世界的低下。
  
  對後半部寶玉因抄傢入獄而引起的若幹情節,批語也偶然提示了綫索。第二十四回一條批語雲:
  
  
  
  醉金剛一回文字,伏蕓哥仗義探庵。餘卅年得遇金剛樣人不少,不及金剛者亦復不少,惜不便一一註明耳。--壬午孟夏。
  
  
  
  “蕓哥”指賈蕓,“探庵”當指於獄神廟中探望在監禁下的寶玉、鳳姐(或言庵、廟當指兩處。今不贅)。據吳世昌先生的考論,在小說原著中,賈傢諸人為非作惡的種種罪狀暴露之後,寶玉、鳳姐亦被係獄,先隨寶玉、後隨鳳姐的丫環小紅,其時已嫁賈蕓,而賈蕓與街坊倪二(醉金剛)有交,所以夫妻二人商定,凂求倪二,通過倪二的朋友--在監獄看管的某人,而前往探看,並由他們共同設法,加以解救。“仗義探庵”,就是指的在“樹倒猢猻散”的情勢下,衹有他倆肯於出面(這件事、在甲戌本、庚辰本脂批中亦一再有所提及)。和小紅同時(或先後)去“探庵”的,還有一個早年被逐的小丫環茜雪。因為庚辰本第二十回批語曾說:“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餘衹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藉閱者迷失,嘆嘆!”又第二十六回亦言“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嘆嘆!”茜雪所嫁,疑即監獄看管人(楊霽雲先生說)。這些情節,當然在高氏續書中是連一點類似的影子也看不到的,對於倪二、茜雪、小紅這些人,他也根本無所交代。
  
  靖本中與此一情節相關聯的還有一條批語,文雲:
  
  
  
  應了這話固好,批書人焉能不心傷。獄廟相逢之日,始知“遇難成祥,逢兇化吉”實伏綫千裏。哀哉傷哉,此後文字不忍卒讀。--辛卯鼕日。
  
  
  
  此處所指係第四十二回中劉姥姥為巧姐取名時,曾說過“或一時有不遂心的事,必然遇難成祥,逢兇化吉,都從這‘巧’字兒來。”這條批所顯示的,當然不再直接與茜雪、小紅等人有關,所說的“獄廟相逢”,顯然是指劉姥姥與鳳姐、巧姐而言,然則應是劉姥姥也曾設法趕到獄廟,與她們見面。後來她將巧姐從“狠舅姦兄”手中救往鄉村,當是這些情節的進一步演變發展。
  
  批語透露原書情節的,還可舉一條為例。第六十七回回前批雲:
  
  
  
  回撒手乃已悟是雖眷念卻破此迷關是必何削發埂峰時緣了證情仍出士不隱夢而前引即秋三中姐
  
  
  
  文字錯亂已甚,初步校讀為
  
  
  
  後回“撒手”,乃是已悟,此雖眷念,卻破迷關。是何必削發?青埂峰證了前緣,仍不出士隱夢中,而前引即(湘蓮)三姐。
  
  
  
  校讀當然未必都對,但大意可窺。這是說,到原書後半部,有所謂“懸崖撒手”一回書(此又見別本批語),寶玉的出傢,就是由湘蓮的出傢作為“引子”而顯示出來的⑷。“青埂峰證了前緣”,亦即上文已然引過的“試觀《證前緣》回,黛玉逝後諸文”的《證前緣》回目。
  
  凡此種種,從曹雪芹原著來說,固然不一定都屬關係最極重要的章回,但是,無論如何,它們卻是作者精密構局的有機組成部分,而且拿高氏續書來相比較,便可見二者之差異是如何巨大,這充分說明高氏並不同意各脂本中批語所提供的種種綫索。他自稱曾經搜得原書八十回後“殘稿”而加以“補綴”的說法,也不過是一種作偽的托詞而已。
  
  還有比較重要的一點是,這個第六十七回,除戚本係統的本子外,其餘各脂本皆缺。已有研究者指出這一回書是另外一個人的“偽作”。筆者同意這個說法(認為第六十四、六十七兩回或脂硯齋所補作)。可註意的是戚本雖有此回,卻無批語。而靖本不但有了本回的正文,而且還有了四條批語(此四條皆殘缺錯亂特甚,現象可異)。因此,從靖本來研究第六十四、六十七兩回的“真”“偽”,以及補者究係何人的問題,或可望有些新的幫助。
  
  第二十二回回末有一條批雲:
  
  
  
  此回未補成而芹逝矣,嘆嘆!--丁亥夏,畸笏。
  
  
  
  此批雖見於他本,但是抄脫了“補”字,得此意義始明,蓋過去有人以為作者寫小說不待寫完一回即中斷,而另寫他回,--必無此理。“未補成”,是當時因故殘失了尾頁,需要重補整齊。這“一字之差”,所關卻非常重要。
  
  其次,幾條有用的批語可以一提。第二十二回有一條墨筆書云:
  
  
  
  前批(按指前面的一條朱批)知者聊聊(寥寥),不數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別去,今丁亥夏,衹剩朽物一枚,寧不通殺!
  
  
  
  此批當出“畸笏”之手,亦見他本,但獨無“不數年……”十六字。筆者過去認為畸笏亦即脂硯化名。今有此批出現,則拙說似誤。此尚待細論。杏齋一名初見。我曾疑“杏”是“枩”(鬆的異體)字抄誤(別本批語中曾見鬆齋一名),但不敢斷言,後得楊霽雲先生及日本伊藤漱平先生的意見,都表示了這種看法,可謂不謀而合。因附書於此,以供參考。
  
  第十三回“彼時闔傢皆知無不納悶都有些疑心”句下,有小字批雲:
  
  
  
  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常村。
  
  
  
  此“常村”蓋即脂批中曾提到的雪芹之弟棠村其人(常,或係抄誤,或係用《詩經》“常棣”字樣而故書為“常”)。由此可知批語中夾有棠襯的手筆(儘管條數恐不會太多)。
  
  與此相關的,尚可舉二條。其一,同回回前批雲:
  
  
  
  _此回可卿(托)夢阿風,作者大有深意,……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衹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
  
  
  
  如此則原稿刪去的有“遺簪”“更衣”等文字,曾寫及賈珍與秦氏的醜事。
  
  但“天香樓”一名,據說靖本正文卻作“西帆樓”,並有批雲:
  
  
  
  何必定用西字?讀之令人酸筆(鼻?)。
  
  
  
  
  這是否足以說明靖本此回還保留了某些原稿的痕跡,而後來作者索性就接受批者意見,連“西帆”二字也改去了?
  
  第四十一回有眉批雲:
  
  
  
  尚記丁巳春日,謝園送茶乎?展眼二十年矣。--丁醜仲春,畸笏。
  
  
  
  丁巳是乾隆二年(一七三七),丁醜是乾隆二十二年(一七五七)。“丁醜仲春”和前文所引“辛卯鼕日”(乾隆三十六年,一七七一),都是不見於他本的作批年月,非常值得註意研究。謝園一名亦初見(我現懷疑“謝園”二字本當是“射圃”,射字旁適有墨跡,遂訛作謝,圃易誤混為園)。這些,對於考察《紅樓夢》及批語的寫作時間,曹雪芹的交遊活動等,應該都有一定的幫助。
  
  第八十回夏金桂為香菱改名,“菱角誰聞見香來着?!”有眉批雲:
  
  
  
  是乃不及全兒,非聞煦堂語,更難揣其意。然則餘亦幸有雨意期然合而不□同。(後半似可校讀為:“然則餘亦有幸,兩意不期然而合,□同。”
  
  
  
  煦堂一名,亦初見,可備探討。
  
  第五十三回回前有批雲:
  
  
  
  祭宗祠,開夜宴,一番鋪敘,隱後回無限文字。亙古浩蕩宏恩無所母孀兄先死依變故屢遭不逢辰心摧人令斷腸。積德子孫到於今,旺族都中吾首門;堪悲英立業雄輩,遺脈孰知祖父恩。
  
  
  
  “恩”下隔數字又有“知回首”三字。此條亦可與戚本相證:戚本衹存七言絶句(文字格律,較此為正確,今不繁引),而且又係在第五十四回之後。戚本的很多題詩(亦有詞麯),有人懷疑時代較晚或他人所加,今得靖本互證,足以增加其為原批可信的程度。更重要的是,批語指出,鋪敘宗祠夜宴等“盛”景,目的還是在於反跌下文,為後半部情節作映照。
  
  另於第十八回也有一條與此不無關聯的長批,文雲:
  
  
  
  孫策以天下為三分,衆纔一旅;項籍用江東之子弟,人惟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豈有百萬義師,一朝捲甲,芟夷斬伐,如草木焉!江淮無涯岸之阻,亭壁無籓籬之固。頭會箕斂者,合從(縱)締交;鋤耰棘矜者,因利乘便。將非江表王氣,終於三百年乎!是知並吞六合,不免幟(軹)道之災;混一車書,無救平陽之禍。嗚呼,山嶽崩頽,既履危亡之運;春秋迭代,不免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滄(愴)傷心者矣!大族之敗,必不致如此之速,特以子孫不肖,招接匪類,不知創業之艱難。當知瞬息榮華,暫時歡樂,無異於烈火烹油,鮮花着錦,豈得久乎?戊子孟夏,讀《虞(庾)子山文集》,因將數語係此,後世子孫,其毋慢忽之。
  
  
  
  這種批,內容比較復雜。一方面表示了封建階級對其沒落命運的悲哀,一方面又反映了當時的統治集團內部的種種矛盾爭鬥,其所謂“匪類”,不是指一般意義的“壞人”,而是足以使他們捲入皇室爭位這類事件的漩渦中去的人事社會關係。如果衹是一傢一族之事,就不會引錄像庾信《哀江南賦》序文中的那樣的話了。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問題,此批還是值得註意的。同時這條批也使我聯想到甲戌本第一回的幾條批語--當瘋僧嚮甄士隱說“這有命無運、纍及爹娘之物”時,一連有數批:
  
  
  
  八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墨客騷人,今又被作者將此一把眼淚灑與閨閣之中,見得裙釵尚遭逢此數,況天下之男子乎!
  
  看他所寫開捲之第一個女子,便用此二語以定終身,則知托言寓意之旨,誰謂獨寄興於一情字耶。
  
  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賢之恨,及今不盡,況今之草芥乎?
  
  傢國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運其數,則略無差異。知運知數者,則必諒而後嘆也。”
  
  
  
  這種批語,頗可註意研究。
  
  第十回一條眉批說:
  
  
  
  吾為趨炎附勢、仰人鼻息者一嘆!
  
  
  
  第六回亦有眉批雲:
  
  
  
  駡死世人,可嘆可悲!
  
  
  
  第五十四回批“那男子文章滿腹卻去作賊”雲:
  
  
  
  文章滿去贓腹作餘謂多(似應校讀為“文章滿腹去作賊,餘謂多多”!)
  
  
  
  這一類批語,似也都流露出批者對於封建社會中的某些醜惡現象的一定程度的不滿,可以合看。
  
  最後,可順便一提的有兩點。一是據言靖本首册封面下粘一長方紙條,左下方撕缺,尚可辨為“丙申三月□錄”字樣,上有墨筆所寫七古詩一首,而此詩實為曹寅題《楝亭夜話圖》之作。這可證錄者已知《紅樓夢》作者與曹寅有世係關係。另有一單頁紙條,據發現者雲在靖本中夾存,其首行書“夕葵書屋《石頭記》捲之一”字樣,次錄一條脂批(亦見甲戌本,但文字有少數異同,茲不繁引)。⑸
  
  
  夕葵書屋是吳鼐的書齋名。鼐字山尊,全椒人,也是乾、嘉時期的一位詩文書畫俱能的著名文士。他晚居揚州,據說靖本原藏者的先人八旗某氏,因罪由京遷揚,如此則可能和吳鼐有所交遊,所以靖本中纔會有了這一頁殘紙。吳鼐富收藏,精校勘,又是八旗詩匯《熙朝雅頌集》的主要編纂者,其中竟然選錄了有關曹雪芹的詩篇,我看很可能與他的編輯有關。他如曾收藏的《石頭記》,應非一般常本。
  
  順便指出,本文目的衹在初步介紹文物資料,我們引錄這些資料,並不等於肯定這些批語的立場觀點、思想感情,這要嚴加審辨抉擇。《紅樓夢》小說,反映了深刻的階級鬥爭的內容,少數統治者殘酷剝削壓迫大批奴隸,這些奴隸也通過不同方式嚮統治階級進行鬥爭。書內所寫,統洽者的迫害造成了很多條人命這一事實,就充分說明了階級鬥爭的十分尖銳激烈。另一方面,奴才也就隱藏在奴隸的中間。正如列寧在紀念葛伊甸伯爵中所指出的那樣:“意識到自己的奴隸地位而與之作鬥爭的奴隸,是革命傢。不意識到自己的奴隸地位而過着默默無言、渾渾噩噩的奴隸生活的奴隸,是十足的奴隸。津津樂道地贊賞美妙的奴隸生活並對和善的好心的主人感激不盡的奴隸是奴才,是無恥之徒。”趙姨娘、襲人等,就是這樣的奴才。趙姨娘處心機慮,要害死寶玉、鳳姐,固然是為爭權奪産,實際也包括着她維護封建主義,抵死反劉寶、黛這一代新的人物、新的思想這層意義在內。她的小丫頭小鵲,卻是奴隸,同情於寶、黛等新人,時來通風報信,叫他們提防。小紅雖是大管傢林之孝的女兒,她本人卻是受壓抑的好人,屬於新的一代,所以也同情於寶玉等人的遭遇。《紅樓夢》之反映階級鬥爭,也在這些方面用這種形式來加以表現。同時,我們又要看到,原著的寫這些,卻又另有一層用意,即到後半部中所有人物的原來身份地位都發生“大顛倒”的現象,而絶不是像高鶚,變盡手法,始終要讓賈傢“沐天恩”“延世澤”。這一點也是應當分疏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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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
  
  ⑴疑乾隆時代寫本皆四回或五回為一册,故八十回或為二十分册,戚本即如此。靖本或原亦二十小册。又,甲戌本中凡所缺短,皆為四回或四回之倍數,可知此現象即因每失一册,必適缺四回。而鬍適竟然以為甲戌本的情況說明作者當時寫書時即係有時跳過四回而另起頭緒。--意即甲戌本並非殘短,即是原稿情況。自古未聞有跳過四回、每跳必四回的寫作法,真可謂奇談。
  
  ⑵語出《左傳》成公十四年。按《古今小說評林》箸超雲:“……(先舉《三國演義》之例,從略)《水滸》寫強暴惡霸幾乎炙手可熱,惜被山上人兩拳一腳,打得音信全無。《紅樓夢》更加奇妙,連主人翁都不是好人,昔時氣凌萬乘,結果不如一農傢女,其勸懲之妙,實有翻陳出新者在也。”此勸懲一語通俗用法可以參看。
  
  ⑶高鶚之所以把妙玉結局寫得那樣不堪,主要是由於誤解“風塵骯髒違心願”。骯髒(Kǎng
  zǎng
  ),又作抗髒,“婞直”之貌,即不屈不阿之義,與俗語藉讀平聲、義同“腌臢”一詞者無涉。文天祥《得兒女消息詩》:“骯髒到頭方是漢,婷婷更欲嚮何人?”正謂堅貞到底,决不投降。(此先此後的例證舉不勝舉)乾隆時期用法,亦悮變化。即如鄭燮《玉女搖仙珮》詞:“多少紅粉青袍,飄零骯髒”,李兆元《十二筆舫雜錄·春暉餘話》引潘逢元《金縷麯》麯:“識得英雄惟俊眼,任風塵骯髒難拋捨”等句,皆寫封建社會地位身份低下的婦女,而不為環境所污之意。妙玉雖流落“風塵”,依然“骯髒”,絶非“腌臢”義。於此可見高鶚之謬。按塗瀛《紅樓夢論贊》論妙玉雲:“妙玉之劫也,其去也。去,而何以言劫?混也。……妙玉壁立萬仞,有天子不臣、諸侯不友之概,而為包勇所窘辱矣。其去也,有恨之不早者!……相與就輕而避重,則莫若混諸劫。此賈蕓、林之孝妝點成文,而記事者故作疑陣也。不然,其師神於數者,豈有勸之在京以待強盜為結果乎!……然則其去也,非劫也。讀花人曰:殆《易》所謂‘見幾而作,不俟終日’者與!其來也吾占諸鳳,其去也吾象諸竜。”這就是猶不知此為偽續,又不能滿意那一”結局“,而衹好麯為之說、以求得解釋的例證,這其實也正反映出偽續寫妙玉結局之荒謬。
  
  ⑷湘蓮、寶玉先後出傢的關係,可參看二知道人《紅樓夢說夢》:“柳湘蓮婚姻不成而為道士,賈寶玉婚姻不成而為和尚,皆有激而然也。”唯對本條批語的校讀解釋,也有另外的可能,如楊霽雲先生、鄧紹基先生、陳毓羆、劉世德三先生,於通信指教中都曾表示,此批既說及士隱之夢,當與第一回他本批語所謂“用中秋詩起,用中秋詩收,又用起詩社於秋日。所嘆者三春也,卻用三秋作關鍵”一點有關。特志於此,以供研討。
  
  ⑸甲戌本此批末署“甲午八月淚筆”。參看“附記”。
  
  
  
  _【附記】
  
  關於靖本的傳錄與報尋,多承毛國瑤先生之力。我得到他惠示的這一批寶貴資料後,即感到應該公之於世,供大傢研究。同時由於靖本批語中所提供的材料,時時關係到我舊日所主張的一些說法的是非問題,我也應該表示我的態度,換言之,這批新資料當中既然出現了一些反證拙說的地方,我更有責任把它發表,不然的話,便會發生“隱瞞反面證據”的問題,那是絶對不應該的,也很難為人原諒的。若專就我個人說,在回顧自己的舊論點時,要想重新加以檢點討論,如不將這批新資料摘要公開,那也就無法很方便地進行。附帶說明一下,毛國瑤先生最初見示此批資料時,也就是以指正拙說(同意俞平伯有關論點)的形式而投書賜教的。凡此,都使我要求自己應盡量地虛心考慮問題、以最大的重視來對待這些難得的資料,而不敢存任何輕疑妄斷之心。所以我雖然無由親見此本以作全面考察,但還是以基本信服的心情來撰文發表的。我想,這該是我應當持有的正當態度。
  
  但是,在此次重印本書時,我卻並未將有關的幾點拙說照靖本批語的證據一一修改。這又怎麽解釋呢?此一矛盾,理應對讀者有所交代。
  
  第一,我畢竟並未目見靖本,有些情況尚難懸斷。第二,資料的情況,往往非常復雜,例如,有完全真實的,有純出偽托的,有雖真而中經妄人竄亂的,有包偽而又含真--二者雜糅的,種種不一。如此,我若一味輕信或輕疑,都有可能造成研究上的大錯,其結果將自誤誤人。因此,在我能夠目驗原件之前,暫應持以慎重態度。總起來考慮,就衹能先將拙說舊貌和靖本新資都原樣提供給讀者,大傢的力量,必然能作出更好的分析判斷。
  
  如上所云,對於靖本,我不應也不敢輕疑妄斷,對不利於自己論點的,尤其不能略存成見。另一方面,我自己後來反復思考以及和兩三位研究者交換意見的結果,使我對其中某些地方不免發生了幾點睏惑難解之感。為了如實反映自己的想法,也應把它簡說一下。
  
  例如,靖本批語訛誤錯亂最甚,而錯亂現象頗為可異。諸本批語,大都出於轉錄,訛錯所在不免,但“錯簡”究屬少見。而且,錯簡也自有錯簡的道理與原故(如不明款式,誤看誤接,鈔串了行,這是常有的事),今靖本批語之錯亂,直毫無理路(規律)可尋,竟似“故意”將文字先行“拆散”,而後“另作”顛倒組成的一般。鈔手縱使多誤,然亦安有此理?此不可解一。
  
  又如,錯亂之難以理解,略如上述矣,然而還有令人註目的,即:凡屬重要的異文(較之他本獨異、獨多的文字)、足以為某一說法(大都是研究界有爭論的)正證反證而大可左右最後結論的,卻又大抵是基本清楚明順,並不錯亂或錯亂不多,一似鈔者早知此處會有關係而特意不使錯亂以為後人排難解紛者。是又何理?此不可解二。
  
  又如,靖本批語中出現重要文字,足以左右考訂意見上的爭執的,大抵並非全新的批語,而衹在他本已見的批語中多增出了字句。舉一例以表之:
  
  
  
  前批知者聊聊,不數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別去,今丁亥夏,衹剩朽物一枚,寧不痛殺!
  
  
  
  這是毛國瑤先生曾舉以駁正拙說“脂硯、畸笏本是一人化名”的力證。加了着重點的文字,都是靖本獨有的。粗看起來,畸笏在“悼念”脂硯,足證再無“一人”之理了。可是細一推究,事情似又未必如此簡單。比如,庚辰本既有此批,何以反將最重要的文字漏去?難道是批者後添?又如,我在第九章第一節中曾引兩條批對看,以證脂、畸為一人:
  
  
  
  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聊聊矣,不怨夫!
  
  前批知者聊聊,今丁亥夏,衹剩朽物一枚,寧不痛乎!
  
  
  
  現在綜合起來再看,就也不無疑問。試說如下:
  
  一、既然照靖本批語脂、畸為二人,那衹有將前一條批“鳳姐點戲……”也解釋為是畸笏同一人的批,則後一條批“前批”雲雲的話方覺可述,但是所有已見的畸批中提及“芹溪”二字的尚有例,暗示是專提脂硯的,實為絶無,更不要說點名稱呼(靖本新出的這一條,當然暫不應糾纏在內)。如果把第一條批解釋為脂硯自批(我就是這樣理解的),那麽後一條批“前批……”雲雲“今丁亥夏……”雲雲,分明是相為呼應的情理,如何又會脂硯先畸笏而“別去”?
  
  二、即使承認上舉二批同屬畸笏之言,則脂硯既然在丁亥夏前就已“別去”,那麽甲戌本的一條重要批語--八年後脂硯“甲午八月淚筆”尚有批語,又將如何解釋?
  
  三、主張“脂、畸為二人”說的(同時又正巧是主張雪芹卒於壬午的),必然辯論說:“甲午”是錯字,“夕葵本”殘葉不是明明寫作“甲申”嗎?是脂硯卒於甲申與丁亥之間。於此,就又纏出一個新問題來:甲戌本中的批語,鈔寫相當工整,訛錯不多(與庚辰本情況大不相同,對比便見),“甲午”二字十分清楚,原件現在,歷歷可考。而“夕葵本”殘葉偶現於書中夾存,該葉第一行寫作“夕葵書屋本《石頭記》捲之一”後,即專錄此批,批後又即緊接再寫“……捲之二”一行字樣。此外再無文字。必應指明:此種款式未之前聞,實感不倫不類。而尤要者,乾隆舊抄本的“捲之一”等形式,本不等於“第幾回”。如戚本、蒙本,都是每一捲包括十回正文之數,即八十回書共分八捲。庚辰本每回首葉回目前,亦必書明“捲之□”,另行再書“第幾回”。觀其每册十回,可知亦即每十回為一捲之意。甲戌本雖中縫於某回即標某“捲”,但回前實無“捲之□”的字樣款式。如此,“夕葵本”這張殘葉,一行記明“捲之一”後衹錄一條批語,又一行即寫
  “捲之二”,究屬何義?實覺難知。再說,此殘葉所錄的批,在甲戌本原是兩條,它卻接連而書。此亦十分可疑。充其量,夕葵殘葉亦不過同出過錄,我們能否即據此孤零怪異的殘葉(它的存在好像是專為解决“甲午”問題而來的)以定甲戌本之“誤”?這個問題我覺得還有商量餘地。
  
  又如,“丁醜仲春”畸笏一批追憶“丁巳春日,謝園送茶”,此“丁醜”年份為所有畸批中僅見。讀者可參看我在第九章第二節中所列的那個批語年月、署名的三組情況表。有此“丁醜”一批,便可將拙說“打亂”。但是,這條“丁醜”批,又正是一種單文孤證,再也找不到一絲一毫佐證綫索。衹要看一看拙表所列的畸笏署名記年月的那種方式與習慣,就很難設想他在丁醜年衹批了一條批,或是衹記了一次年份--怎麽解釋,也不免令人覺得有點難以圓通。
  
  其他瑣碎纏夾的,今不具贅。我記下這些,並無意執此數點而輕疑全部。我衹覺上述的幾個涉及考訂上有不同意見的地方,還有待深入研究,未宜遽下結論。
  
  和很多讀者一樣,我深切盼望靖本原件還有再現之日,那時當可再作全面研定。
  
  一九七三年八月七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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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資料來源】紅樓癡迷錄入。轉載自撫琴居論壇。
評紅樓夢新證⑴寫在捲頭
第一章引論第二節紅學一斑
第三節 重新認識紅樓夢第四節 幾點理解
第二章 人物考 第一節 世係譜表第二節 曹宜曹宣
第三節 過繼關係第四節 幾門親戚
第三章 籍貫出身第二節 遼陽俘虜
第四章 地點問題第二節 院宇圖說
第三節 北京住宅第四節 江寧織署
第五節 真州鹺院第五章 雪芹生卒
第六章 紅樓紀歷第七章 史事稽年
前期(明萬歷二十年--清順治十八年)[二]前期(明萬歷二十年--清順治十八年)[三]
前期(明萬歷二十年--清順治十八年)[四]中期(康熙二年--康熙五十一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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