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七十四回 描写情思填词嘲艳迹 牺牲色相劝学走风尘      Zhang Henshui

  却说伙计一阵狂喊,叫来许多人,大家拥进任毅民屋子里去,只见他满床打滚,大家一看情形,才知道他服了毒。于是一面请医生,一面找他的朋友,分头想法子来救。无如服毒过多,挽救不及,就这样与世长辞了。
  当日陈学平把这一件事从头至尾对杨杏园一说,杨杏园也是叹息不已。说道:“他和那位杨曼君,前后有多久的交情呢?”陈学平道:“自去年初秋就认识了,冬天便散伙。由发生恋爱到任毅民自杀,共总也不过十个月。”杨杏园道:“于此看来,可见交际场中得来的婚姻,那总是靠不住的。”陈学平道:“自有这一回事而后,我就把女色当作蛇蝎,玩笑场中,我再不去了。”杨杏园道:“年轻的人,哪里能说这个话!我们这里的少居停,他就捧角。因为花钱还受了欺,也是发誓不亲坤伶。这一些时候,听说又在帮一个朋友的忙,捧一个要下海的女票友。将来不闹第二次笑话,我看是不会休手的。所以说,年轻人不怕他失脚,只要一失脚就觉悟,就可以挽救。但是个个少年人都能挽救,这些声色中人,又到哪里去弄人的钱呢?所以由我看来,觉悟的人很少。”陈学平笑道:“你也把我算在很少之列吗?”杨杏园道:“我不敢这样武断,但是根据你以前的历史,让人不放心呢。”陈学平仰在沙发椅上,伸了一个懒腰。笑道:“这事不久自明。今天说话太多,再谈罢。”陈学平说完话,告辞出门,杨杏园送到大门口。回转来走到前进屋子,只听见富家骏屋子里有吟咏之声。便隔着门帘问道:“老二很高兴呀,念什么书?”富家骏笑道:“杨先生请进来,我正有一件事要请教。”杨杏园一掀门帘子进来,只见他那张书桌上堆了许多书,富家骏座位前,摊了一张朱丝栏的稿纸,写了一大半的字,旁边另外还有一叠稿纸,却是写得了的。前面一行题目,字体放大,看得清楚,乃是“李后主作品及其他”。杨杏园笑道:“又是哪个社里要你作文章?这样费劲。”富家骏道:“是我想了这样一个题目,竟有好几处要。倒是樱桃社的期刊,编得好一点,我打算给他们。”杨杏园道:“你不是说了,摒绝这些文字应酬吗?怎么还是老干这个?”富家骏笑道:“他们愣要找我做,我有什么法子?我要是不做,他们就要生气,说你搭架子,不是难为情吗?”杨杏园道:“做稿子不做稿子,这是各人的本分,他为什么要生气呢?”富家骏道:“若是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他们也不能说这个话。无奈我也是他们社里一分子,我不做不成,因为他们做的稿子,或是散文,或是小说,对于文艺上切实些的研究文字,常常闹恐慌。所以我的稿子,他们倒是欢迎。”杨杏园道:“你既然还是各文社里的社友,为什么又说要摒绝文字应酬?”富家骏笑道:“因为他们要稿子要得太厉害了,所以发牢骚说出这句话来。其实做做稿子,练习练习也是好的。”杨杏园一面听他说话,一面将那一叠稿纸拿起来看,开头就用方角括弧括着两句,乃是“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不幸作君王”。下面接着说,这就是后人咏李后主的两句诗,他的为人,也可知了。杨杏园笑道:“你不要赚我嘴直,这样引入的话来作起句的,文字中自然有这一格。但是每每如此,就嫌贫。你这办法,我说过几回,不很妥当,怎么这里又用上了?”富家骏笑道:“的确的,是成了习惯了,但是这种起法,现在倒很通用。”杨杏园道:“惟其是通用,我们要躲避了。”富家骏笑道:“管他呢,能交卷就得了。我为了找些词料,点缀这篇稿子,翻书翻得我头昏眼花,这样的稿子,还对他们不住吗?”杨杏园道:“那就是了。找我又是什么事呢?”富家骏笑道:“因为杨先生极力反对我作新诗,我就不做了。这几天我也学着填词。偏是有一天翻词谱,樱桃社的人来看见了,就要我给他们两首。我想着总可以作得出的,就指着词谱上的《一半儿》,答应给他们两首。不料一填起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简直不能交卷了。”杨杏园道:“象《一半儿》《一剪梅》这一类的小令,看起来极容易填,可是非十二分浑成,填出来就碍眼。你初出手,怎么就答应给人这个呢?”富家骏听说,便深深的对着杨杏园作三个长揖。杨杏园笑道:“此揖何为而至?”富家骏道:“就是为了这《一半儿》,我向来是不敢掠人之美,这一回出于无奈,务必请杨先生和我打一枪。”杨杏园道:“不成,我哪有这种闲工夫填词?”富家骏又不住的拱手,说道:“只要杨先生给我填两首,以后无论什么事,我都唯命是听。”杨杏园道:“你为什么许下那样重大的条件?还有什么作用吗?”富家骏道:“并没有作用,不过是面子关系。”
  杨杏园见他站在门帘下,只是赔着笑脸,那样又是哀求,又是软禁,便只得坐在他位子上提起笔凝神想了一想:“这事太难了,海阔天空,叫我下笔,我是怎样落笔呢?”富家骏笑道:“杨先生这句话,正问得好,已经有个现成的题目在这里,我正踌躇着不敢说,怕杨先生说我得步进步哩。”说着,在抽屉里拿出两张美术明信片,给杨杏园看看。司时,都是香闺夜读图。一张是个少女,坐在窗户下。一张是个少妇,坐在屋子里电灯下。笑道:“这题目倒还不枯涩,让我拿到屋子里去写罢。”富家骏两手一撒开,横着门道:“不,就请在这里做。”杨杏园笑道:“你这种绑票的手段,不是请我打枪,分明是考试我了。”富家骏连说不敢不敢,又斟了一杯茶,放在桌上。笑道:“先请喝一杯茶,润润文思。”杨杏园笑了一笑,对他点点头。于是放下笔,慢慢的喝着茶,望着那茶烟在空中荡漾,出了一会神。富家骏笑道:“我看杨先生这种神气,就有妙作,可以大大的给我装回面子了。”杨杏园道:“你先别恭维我。我写出来了,未必就合你的意呢。”于是先把那个少妇夜读的明信片,翻转来写道:
  月斜楼上已三更,水漾秋光凉画屏。莫是伊归依未醒,倚银灯,一
  半儿翻书一半儿等。
  杨杏园写一句,富家骏念一句。写完了,富家骏笑道:“正合着那面的画,一点儿不差,可是……”杨杏园道:“怎么样?我知道你不满意呢。”富家骏道:“阿弥陀佛,这还不满意,我是可惜这是说闺中少妇呢。”杨杏园点头笑道:“你这话,我明白了。我再写那阕给你瞧罢。”于是又在那少女夜读图反面写道:
  绣残放了踏青鞋,夜课红楼三两回,个里情思人费猜,首慵抬,一
  半儿怀疑一个儿解。
  富家骏拍着手道:“对对对!就要这样才有趣。”杨杏园道:“词实在不好,但是很切题。你要送给那位密斯看,大概是可以交卷了。”富家骏道:“那倒不是,这不过是给一个同学要的。”杨杏园道:“管你给谁呢?我只要看你怎样实行唯命是听这句话就得了。”丢了笔,便笑着去了。
  这天下午,富家骏下了课,就没有回来。次日晚间吃饭的时候,他却不住夸着昨晚看的电影片子好。杨杏园道:“看电影,为什么一人去,何不请请客?”富家骏一时不留神,失口说道:“昨天就是请客。杨先生那两阕词,我也拿给我那位朋友看了,他不相信是我做的。我怕人家再考我,我就直说不是我做的了。”杨杏园道:“哪有这样不客气的朋友,我不相信。”在桌上吃饭的富家驹富家骥都笑了。杨杏园知道富家骏新近和一个女同学发生了恋爱,一天到晚,魂梦颠倒,都是为了这件事奔走。他本来是爱漂亮的人,新近越发是爱漂亮。做新衣裳不但讲究面子,而且要讲究里子。头发总是梳得漆黑溜光,一根不乱。同在桌上吃饭,杨杏园正和他对面,他穿的玫瑰紫的哔叽夹袍,外套素缎的坎肩。浅色上面,套着乌亮的素缎子,配上白脸黑头发,自然是净素之中,带了一种华丽。这坎肩的袋子里,露出一撮杏黄绸,正是现在时兴的小手绢,塞在那里呢。杨杏园笑道:“老二,你上课也是穿得这样俏俏皮皮吗?”富家骥道:“上什么课?哪天下午,也不上学校里呢。他穿着这衣服,不在公园里来,就是看电影来。”富家骏道:“别信他。这几天下午,都没有课,我去作什么?”杨杏园笑道:“男女互爱,这是青年绝对少不了的事,瞒什么,只要正当就是了。我最不懂的是,对朋友不肯说,在报上公开做起文字来,倒只怕没有这样的好材料。有了,固然尽量的说,没有还要撒谎装面子。”富家骏笑道:“我可没有在报上发表过这样的文字。杨先生不是暗指着我说吧?”杨杏园道:“我绝不欢喜这样妇人气,作那指桑骂槐的事。”富家驹笑道:“杨先生这句话有语病。妇人就是指桑骂槐的吗?”杨杏园笑道:“果然我这话有些侮辱女性哩。”大家说着话,不觉吃完了饭,杨杏园斜在一张软椅上坐了,富家骏屋子的门帘卷着,正看见他洗脸。见他将香胰擦过脸之后,在书橱一层抽屉里,拿出好几样瓶子盒子。先是拿了一块石攀,洒上一些花露水,在脸上一抹。抹了之后,在一个很精致的玻璃罐子里,用指头挖了一点药膏,囗在手心,对着壁上的大镜子,将脸极力摸擦一顿。杨杏园一想,是了,这是美国来的擦面膏,要好几块钱一小瓶呢。看他擦过之后,把湿手巾将脸揩了,再抹上润容膏,对镜子先看了一看,再将放在桌上的玳瑁边大框眼镜戴上,又对镜子一照。杨杏园不觉失声笑道:“谈恋爱者,不亦难乎?然而,这该在头上抹上几士林,罩上压发网子了。”富家骏一回头,见杨杏园还坐在外面,不觉红了脸,笑道:“我有一个毛病,脸上喜欢长酒刺。虽然不痛不痒,脸上左一粒红点,右一粒红点,不知道的倒是疑是什么脏病。这一年多,我是不断的在脸上擦药,好了许多。我为预防再发起见,所以还擦药。”杨杏园笑道:“这酒刺另有雅号的,叫太太疹,研究性学的少年,倒是有八九这样。”富家骏笑道:“疹子这个名词,出在北方,南方人就没有这句话。至于太太疹,尤其是没有来历了。”杨杏园道:“这正是一个北京朋友告诉我的话,怎么没有?他还解释得明白,据说,娶了太太,这疹子就会好的。似乎这类毛病,为太太而起,所以叫太太疹。太太来了,疹子就会好。又好象这种毛病专候着太太诊似的。太太疹太太诊,一语双关,这实在是个好名词了。老二脸上,倒不多,偶然有一两颗罢了。这是还没有到那种程度,并不是擦的香粉香膏有什么力量。据我说,下药要对症。倒不必每次洗完了脸,下这一层苦工。”富家骏笑道:“杨先生做这种旁敲侧击的文字,真是拿手,从今以后,我不擦这些东西就是了。”杨杏园笑道:“我是笑话,你不要留了心。今天晚上,你还要出去拜客吗?”正说到这里,听差进来说道:“外面有女客来了,要会杨先生。”杨杏园心想,这倒好,我在笑人,马上就漏了。问道:“这时候,哪有女客来会我?谁呢?你见过这人吗?”听差道:“没见过。”杨杏园道:“多大年纪?”听差道:“一个十八九岁的样子,又一个,倒有二十好几。”杨杏园道:“怎么?还是两个吗?她怎样说要会我呢?既然是你不认识的人,为什么不和她要张片子?”听差道:“她一进门,我就问她找谁?她说找你们老爷。我说是找杨先生吧?她说是的。我和她要片子,她说不必,杨先生一见面就知道的。”这话越问越不明白,杨杏园叫听差请那客到客厅里去。自己随便洗了一把脸,便出来相见。
  刚进客厅门,两个女子,早是迎面深深的一鞠躬。在电灯之下,仔细一看,果然年岁和听差所报告的差不多。二人都是穿着灰布褂,黑绸裙,而且各登着一双半截漏空的皮鞋。那年纪大的梳了头,小的却剪了发,不用说,这是正式的女学生装束。但是这两个人,面生得很,并没有在什么地方会过。杨杏园心想,或者是为新闻的事而来的,但是何以知道我住在这里呢?便道:“二位女士请坐,可是我善忘,在哪里会过,竟想不起来了。”她两个人听说,就各递一张名片,恭恭敬敬,送到杨杏园手上。他看时,大的叫赵曰娴,小的叫卢习静。大家坐下,赵曰娴先问道:“阁下就是杨先生吗?”杨杏园道:“是的。”卢习静未说话,先在脸皮上泛出一些浅红,然后问道:“杨先生贵处是……”杨杏园道:“是安徽。”卢习静抿嘴一笑道:“这样说,我们倒是同乡了。”杨杏园道:“密斯卢也是安徽吗?可是口音完全是北京人了。”卢习静道:“来京多年了,现在简直说不来家乡话了。”赵曰娴道:“杨先生台甫是……”杨杏园又告诉她了。可是这一来,心里好生奇怪,她们连我的名字和籍贯全不知道,怎样就来拜访我?正这样想着,赵曰娴又道:“衙门里的公事忙得很啊?”杨杏园想更不对了,她并不知道我是记者,当然不是为新闻来的了,问我干什么呢?当时沉思了一下,便笑道:“我是一个卖文的人,没有衙门。”赵曰娴道:“啊,是的。杨先生也是我们教育界中人。”杨杏园道:“也不是。”心里可就想着,我何必和她说上这些废话哩?便道:“二位女士到敝寓来,不知有何见教?”赵曰娴起了一起身,笑道:“鄙人现在朝阳门外,办了几处平民学校。开办不过三个月,学生倒来的不少。就是一层,经费非常困难。鄙人作事,向来是不愿半途而废的,而且这种平民教育,和国家前途,关系很大。我们应当勇往直前,破除障碍去做。决不能因为经费上一点困难,就停止了。因此和这位密斯卢相约合作,到处奔走,想在社会上找些热心教育的人,出来帮一点忙。”杨杏园听了这话,正要答言。卢习静含着笑容也就说道:“杨先生也是教育界的人,对于这事,一定乐于赞成的。”说时,赵曰娴已把放在身边的那一个皮包拿了起来,打开皮包,取了一本章程,一本捐簿,一齐交给杨杏园看。口里可就说道:“总求杨先生特别帮助。”杨杏园万不料这两位不速之客,却是募捐的。心里算计怎样答复,手里就不住的翻那捐簿。只见捐簿第一页第一行,大书特书韩总理捐大洋一百元。第二名刘总长,捐洋五十元。心想这就不对了,哪有写捐的人在捐簿上自落官衔的?再向后翻,就是什么张宅捐五元,李宅捐三元。最后几页才有书明捐一元捐几角的。杨杏园翻了一翻捐簿,接上又翻章程。见上面三个学校的地址,都在朝阳门外。有一处还在乡下。赵曰娴站在身边,见他注意校址,便道:“同人的意思,以为城里各校的学生,都办有平民学校,平民求学的机会,不能算少。可是九城以外,就没有这种学校了。所以我们决定以后办学,都设在城外。将来南西北三城,也要设法子举办的。杨先生若肯去参观,是十分欢迎的。”杨杏园道:“有机会再说罢。”卢习静笑道:“这事还请杨先生多帮一点忙。”杨杏园心里正在计算,应该捐多少。听差却进来说道:“杨先生,我们三爷请。”杨杏园对二位女士道:“请坐一会儿。”赵曰娴笑道:“请便请便。”杨杏园走到北屋子里,富家骥跳脚道:“杨先生,你还和她说那些废话作什么,给她轰了出去就得了。这两个东西,我在北海和车站上,碰过不知有多少回,她哪里是办平民学校?她是写捐修五脏庙啦。”杨杏园道:“别嚷别嚷!让人听见,什么意思?”富家骥道:“这种人,要给她讲面子,我们就够吃亏的了。我去说她几句。”说毕,抽身就要向外走。富家骏走上前,两手一伸,将他拦住,笑道:“不要鲁莽。人家杨先生请进来的,又不是闯进来的。这时候把人家轰走……”杨杏园道:“我倒没有什么。她就只知道我姓杨,从来不曾会过面。”听差道:“我想起来了。她也并不知道杨先生姓杨。她进门的时候,我问她找杨先生吗?她就这样借风转舵的。”杨杏园笑道:“大概是这样的,谁教我们让了进来呢?说不得了,捐几个钱,让她走罢。”富家骥道:“做好事,要舍钱给穷人。象她们这样的文明叫化子,穿是穿得挺时髦的,吃是吃得好的。”富家骏道:“别胡说了。穿得好这让你看见了。吃得好,你是怎样的知道?”富家骏道:“你是个多情人,见了女性总不肯让她受委屈,对不对?”杨杏园道:“你兄弟两人也别抬杠。我有一句很公平的话,照理说,这种人等于做骗子,我们不必理他,无奈她是个女子,总算是个弱者。而且她见了我,是左一鞠躬,右一鞠躬,就算她是个无知识的女叫化子,我们既然把她叫进来,也该给她一碗剩饭。况且听她的口音,说话很有条理,很象是读过书的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一个读书人,落到牺牲色相,沿门托囗,这也就很可怜。我们若不十分费力,何不就捐她几个钱,让她欢欢喜喜的走?若一定把她轰出去,我们不见是有什么能耐,而且让了人家进来,轰人家走,倒好象有意捉穷人开心似的,那又何若呢?”他从从容容的说了一遍,富家骥才不气了。杨杏园道:“她们和我太客气了,我倒不好意思给少了她。可是给多了,我又不大愿意。不如让听……”一个差字还没有说出来,富家骏道:“让我出去打发她们走罢。”
  富家骏说着,就走到客厅里去,富家骥老是不愤,也跟了去。那赵曰娴卢习静见他二人进来,同时站起,含着笑容,两手交叉胸前弯着腰,先后各行了一个深深的鞠躬礼。富家骥原来一肚皮不然,一进门来,见是两位斯斯文文的女学生,先有两分不好意思发作。再见人家深深的两鞠躬,越发不便说什么。富家骏见了那种情形,比他兄弟又要不忍一层,便向赵曰娴说道:“我们这里,也是寄宿舍的性质,并不是什么大宅门。不过二位既然来了,我们多少得捐一点。”赵曰娴听说,又是一鞠躬,笑道:“总求先生多多补助一点。这不比别的什么慈善事业,这是提倡教育,是垂诸永久的。”富家骏本来想捐几毛钱,见赵曰娴笑嘻嘻地站在面前,一阵阵的粉香,只管向鼻子里钻,甜醉之余,真不忍随便唐突美人。便故意回转头来,好象对富家骥作商量的样子说道:“我们就捐一块钱罢。”富家骥还没有什么表示,那卢习静却也走上前来,先笑着对富家骥看了一眼,回头又笑着对富家骏道:“还求二位先生多多帮忙。”富家骥笑道:“我们也是学生,并不是在外混差事的。这样捐法,已是尽力而为了。”卢习静听说,嫣然一笑,望着富家骏道:“正因为是学界中人,我们才敢来要求。若是官僚政客,我们倒不敢去写捐了。先生现在在哪个学校?”富家骏见她说话很有道理,更是欢喜。便答道:“在崇文大学。”卢习静道:“有个密斯李,先生认识吗?”富家骏道:“我们同学有好几位密斯李,但不知问的是哪一个?”卢习静道:“先生认得的是哪一位呢?”富家骏道:“是密斯李婉风。”卢习静道:“对了。我和她很熟。未请教贵姓是?”富家骏便告诉姓富。她道:“密斯脱富,请你问一问密斯李,她就知道我了。”富家骏见她说是同学的朋友,又加了一层亲密,只得再添一块钱,共捐了二元。心里还怕人家不乐意,不料她竟笑嘻嘻接着,鞠躬去了。杨杏园迎了出来,笑道:“老二你究竟不行。怎样会捐许多钱呢?”富家骏道:“她是我同学的朋友,我怎好意思少给她钱呢?”杨杏园道:“你糟了,怎把她的话信以为实呢?你们说话,我都听见了。你想,姓张姓李的人最多,她随便说一个姓李的女学生,料你学堂里必有。就是没有,也不过说记错了,要什么紧?所以她说出个密斯李,就是表示还有正式学生的朋友,洗清她的身子。偏偏你又说有好几个密斯李。她只得反问你一句,你和哪个认识,你要说和李婉风认识,她自然也和李婉风认识的。你若说和李婉雨认识,她也曾和李婉雨认识的。”富家骏仔细一想,对了。笑道:“有限的事,随她去罢。”杨杏园笑道:“这倒值的做首小诗吟咏一番,题目也得了,就是‘写捐的两个女生’。”富家骥也不觉笑了。
  这一天晚上,杨杏园见富家骏对于女性,到处用情,不免又增了许多感触。因为月色很好,便在院子里踏月。那些新树长出来的嫩叶,在这夜色沉沉之间,却吐出一股清芬之气。在月光下一缓步,倒令人精神为之一爽,便有些诗兴。杨杏园念着诗,就由诗想到去秋送李冬青的那一首,有“一轮将满月,后夜隔河看”十个字,那天晚上的月亮,和今天天上的月,正差不多,忽然一别,就不觉半年了。这半年中,彼此不断的来往信,这二十天,信忽断了,这是什么缘故呢?想到了这里,便无意踏月,走回房去,用钥匙把书橱底下那个抽屉打开,取出一大包信来,在灯下展玩。这些信虽都是李冬青寄来的,可有三分之一,是由史科莲转交的。信外,往往又附带着什么书本画片土仪之类,寄到了史科莲那里,她还得亲自送来。杨杏园以为这样的小事,常要人家老远的跑来,心里很过意不去,也曾对她说,以后寄来了信,请你打一个电话来,我来自取。一面又写信给李冬青,请她寄信,直接寄来,不要由史女士那里转,可是两方面都没有照办。杨杏园也只好听之。这时翻出李冬青的信看了一番,新近她没有来信,越发是惦念。心想,我给她的信,都是很平常的话,决不会得罪她,她这久不来信,一定是病了。但是也许信压在史科莲那里没有送来,我何妨写一封信去探问呢?于是将信件收起,就拿了一张八行,很简单的写了一封信给史科莲。那信是:
  科莲女士文鉴:图画展览会场一别,不觉已半越月。晤时,谓将试读唐诗三百首。夏日初长,绿窗多暇,当烂熟矣。得冬青书否?仆有二十日未见片纸也。得便一复为盼。
  杏团 拜手
  信写好了,用信封套着,交给听差,次日一早发了出去。到了晚上,回信就来了。信上说:
  杏园先生雅鉴:尊示已悉,冬青姊于两星期以前,曾来一函,附有数语令莲转告。因莲功课忙碌,未能造访。下星期日上午,请在贵寓稍候,当趋前晤面也。特此奉覆。
  科莲谨白
  这天是星期五,过两天便是礼拜日了。杨杏园因为人家有约在先,便在家恭候。平常十二点吃午饭的。今天到了十二点钟,还不见客来。就叫听差通知富氏兄弟,可以先用饭,不必等了。一直等到十二点半,史科莲才来。因为这里的听差,已经认得她,由她一直进去。她一进那后院子门,杨杏园早隔着玻璃窗看见了。见她穿一件杏黄色槟榔格子布的长衫,梳着一条松根辫子,听着步履声得得,知道她穿了一双皮鞋。连忙迎了出来,见她满脸生春,比平常却不同了。史科莲先笑道:“真对不住,要您久候了。走到街上,遇着两位同学,一定拉到她府上闲坐。她们还要留我吃饭,我因为怕您候得太久,好容易才告辞出来了。”杨杏园道:“那就在这里便饭罢。”史科莲道:“还有别的地方要去。”杨杏园道:“我也没有吃饭,又不费什么事,就是平常随便的菜,又何必固辞呢。”史科莲道:“倒不是因辞。我看见前面桌上的碗,还没有收去,猜您已吃过了。吃过了,再预备,可就费事。”杨杏园道:“那是富氏弟兄吃饭的碗,我却没有吃饭呢。”史科莲道:“杨先生为什么不吃饭?”杨杏园道:“我因为密斯史约了上午来,上午来,自然是没有吃饭的了。既然没有吃饭,我这里就该预备。但是请客不能让客独吃,所以我就留着肚子好来奉陪。”史科莲笑道:“这样说,我就不敢当。以后要来,我只好下午来。”杨杏园道:“下午来,就不能请吃晚饭吗?”史科莲一想,这话很对,不觉一笑。
  当时杨杏园就叫听差把饭开到屋子里来,菜饭全放在写字台上。杨杏园让史科莲坐在自己写字的椅子上,自己却对面坐了。史科莲一看那菜,一碟叉烧肉,一碟炝蚶子,一碟油蒸马头鱼,一碟糖醋排骨。另外一碗素烧蚕豆,一碗黄瓜鸡片汤。不由笑道:“菜支配得好。这竟是预备好了请客的,怎样说是便饭呢?”杨杏园道:“我呢,自然没有这种资格,可以吃这样时新而又讲究的菜。可是我的主人翁,他们是资产阶级……”史科莲连忙笑着说道:“您错了,您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因为这菜里面,有好几样是广东口味,平常的人,是不大吃的,尤其是这马头鱼,简直不曾看见外省人常吃。所以我料定了杨先生特设的。”杨杏园道:“既然指出破绽来了,我也只好承认。可是这样的请客,未免太简单,我只好说是便饭。一指明,我倒不好意思了。”史科莲道:“就是这样办,已经十分客气了。再要嫌简单,二次我就不敢叨扰。而且吃东西,只要口味好,不在乎多少。从前我寄居在敝亲家里,对于他们每餐一满桌菜,我很反对。因为吃东西和逛名胜一样,逛名胜要留一两处不到,留着想想,若全逛了,结果,容易得着‘不过如此’四个字的批评。吃东西不尽兴,后来容易想到哪样东西好吃,老是惦记着。若是太吃饱,就会腻的,一点余味没有了。”杨杏园笑道:“密斯史这一番妙论,扩而充之……”史科莲笑道:“我不敢掠人之美,这是冬青姊说的话。”杨杏园道:“是,她的主张总是如此,以为无论什么都不可太满足了。许久没有来信,难道也是这个缘故吗?”史科莲道:“这却不是。她给我的信,也只一张八行。说是她的舅父方老先生,要到北京来,有话都请方先生面告。她只在信上注了一笔,问候您,没说别的话。”杨杏园道:“那位方老先生要来,那倒好了。有许多信上写不尽的话,都可面谈呢。”二人说着话,就吃完了饭。坐下来,又闲谈了几句。杨杏园因看见她的新衣服新皮鞋,想起一件事,便道:“我从前曾对冬青说过,人生在世,原不能浪费,但是太刻苦了,也觉得人生无味。密斯史你以为我这话怎样?”史科莲道:“我倒是不怕刻苦。不必刻苦,自然更好。就象前些日子,我那表姐忽然光临了,送了我的皮鞋丝袜,又送我许多衣料。我不收,得罪了人,收了不用,又未免矫情。”杨杏园见她说话,针锋相对,倒又笑了。史科莲因无甚话可说,便道:“密斯李给我的信上,就是刚才那两句话。其实我不来转告,也没有什么关系,只要打一个电话就得了。可是她总再三嘱咐,叫我面达,我只得依她。杨先生这样客气招待,我倒不好意思来了。”杨杏园道:“我觉得这很随便了。密斯史既然这样说,以后我再加一层随便就是了。”史科莲笑道:“那末,过几天,我还要来一次,看看方老先生来了没有?因为密斯李信上说,他到了京,先上您这儿来。因为我的学校太远,怕他没有工夫去,让我出城来找他。”杨杏园道:“他来了,我就会打电话到贵校,决不误事。”史科莲站起来,牵了一牵衣襟,意思就要走。杨杏园道:“时间还早,何妨多坐一会儿。”史科莲道:“我还要去找两个同学,过一天会罢。”抬手一指壁上的钟道:“我和她们约好了时间,现在过了二十分钟了。”说毕,匆匆的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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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野史(重版代序)前序
后序续序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残梨凉客梦 天涯寒食芳草怨归魂第二回 佳话遍春城高谈婚变 啼声喧粉窟混战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声中惊雷倚客 风光花落后煮茗劳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遥期白首 娇羞知己语暗约黄昏
第五回 选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销魂花下遗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约双栖非鸡非鹜 钗光惊一瞥疑雨疑云
第七回 寂静禅关奇逢讶姹女 萧条客馆重币感花卿第八回 佛国谢知音寄诗当药 瓜棚迟晚唱咏月书怀
第九回 事出有因双妹通谜语 客来不速一笑蹴帘波第十回 我见犹怜孤灯照断雁 谁能遣此深夜送飘茵
第十一回 窥影到朱门高堂小宴 听歌怜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谷佩蛾眉藏珠自赎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倾
第十三回 设筵开场歌台真灿烂 典衣终曲舞袖太郎当第十四回 绮语道温存闻香止步 晚妆悲薄价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沦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缠绵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丛迷老吏 坠欢难拾宦境困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飞鸿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语腻闲人情何绵密 良宵留荡子乡本温柔
第十九回 垂泪还珠归程添怅惘 忍心碎柬好梦渐阑珊第二十回 纸醉金迷华堂舞魅影 水流花谢情海咏归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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