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七十四回 描寫情思填詞嘲豔跡 犧牲色相勸學走風塵      張恨水 Zhang Henshui

  卻說夥計一陣狂喊,叫來許多人,大傢擁進任毅民屋子裏去,衹見他滿床打滾,大傢一看情形,纔知道他服了毒。於是一面請醫生,一面找他的朋友,分頭想法子來救。無如服毒過多,輓救不及,就這樣與世長辭了。
  當日陳學平把這一件事從頭至尾對楊杏園一說,楊杏園也是嘆息不已。說道:“他和那位楊曼君,前後有多久的交情呢?”陳學平道:“自去年初秋就認識了,鼕天便散夥。由發生戀愛到任毅民自殺,共總也不過十個月。”楊杏園道:“於此看來,可見交際場中得來的婚姻,那總是靠不住的。”陳學平道:“自有這一回事而後,我就把女色當作蛇蝎,玩笑場中,我再不去了。”楊杏園道:“年輕的人,哪裏能說這個話!我們這裏的少居停,他就捧角。因為花錢還受了欺,也是發誓不親坤伶。這一些時候,聽說又在幫一個朋友的忙,捧一個要下海的女票友。將來不鬧第二次笑話,我看是不會休手的。所以說,年輕人不怕他失腳,衹要一失腳就覺悟,就可以輓救。但是個個少年人都能輓救,這些聲色中人,又到哪裏去弄人的錢呢?所以由我看來,覺悟的人很少。”陳學平笑道:“你也把我算在很少之列嗎?”楊杏園道:“我不敢這樣武斷,但是根據你以前的歷史,讓人不放心呢。”陳學平仰在沙發椅上,伸了一個懶腰。笑道:“這事不久自明。今天說話太多,再談罷。”陳學平說完話,告辭出門,楊杏園送到大門口。回轉來走到前進屋子,衹聽見富傢駿屋子裏有吟詠之聲。便隔着門簾問道:“老二很高興呀,念什麽書?”富傢駿笑道:“楊先生請進來,我正有一件事要請教。”楊杏園一掀門簾子進來,衹見他那張書桌上堆了許多書,富傢駿座位前,攤了一張朱絲欄的稿紙,寫了一大半的字,旁邊另外還有一疊稿紙,卻是寫得了的。前面一行題目,字體放大,看得清楚,乃是“李後主作品及其他”。楊杏園笑道:“又是哪個社裏要你作文章?這樣費勁。”富傢駿道:“是我想了這樣一個題目,竟有好幾處要。倒是櫻桃社的期刊,編得好一點,我打算給他們。”楊杏園道:“你不是說了,摒絶這些文字應酬嗎?怎麽還是老幹這個?”富傢駿笑道:“他們愣要找我做,我有什麽法子?我要是不做,他們就要生氣,說你搭架子,不是難為情嗎?”楊杏園道:“做稿子不做稿子,這是各人的本分,他為什麽要生氣呢?”富傢駿道:“若是和他們沒有什麽關係,他們也不能說這個話。無奈我也是他們社裏一分子,我不做不成,因為他們做的稿子,或是散文,或是小說,對於文藝上切實些的研究文字,常常鬧恐慌。所以我的稿子,他們倒是歡迎。”楊杏園道:“你既然還是各文社裏的社友,為什麽又說要摒絶文字應酬?”富傢駿笑道:“因為他們要稿子要得太厲害了,所以發牢騷說出這句話來。其實做做稿子,練習練習也是好的。”楊杏園一面聽他說話,一面將那一疊稿紙拿起來看,開頭就用方角括弧括着兩句,乃是“作個才人真絶代,可憐不幸作君王”。下面接着說,這就是後人詠李後主的兩句詩,他的為人,也可知了。楊杏園笑道:“你不要賺我嘴直,這樣引入的話來作起句的,文字中自然有這一格。但是每每如此,就嫌貧。你這辦法,我說過幾回,不很妥當,怎麽這裏又用上了?”富傢駿笑道:“的確的,是成了習慣了,但是這種起法,現在倒很通用。”楊杏園道:“惟其是通用,我們要躲避了。”富傢駿笑道:“管他呢,能交捲就得了。我為了找些詞料,點綴這篇稿子,翻書翻得我頭昏眼花,這樣的稿子,還對他們不住嗎?”楊杏園道:“那就是了。找我又是什麽事呢?”富傢駿笑道:“因為楊先生極力反對我作新詩,我就不做了。這幾天我也學着填詞。偏是有一天翻詞譜,櫻桃社的人來看見了,就要我給他們兩首。我想着總可以作得出的,就指着詞譜上的《一半兒》,答應給他們兩首。不料一填起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簡直不能交捲了。”楊杏園道:“象《一半兒》《一剪梅》這一類的小令,看起來極容易填,可是非十二分渾成,填出來就礙眼。你初出手,怎麽就答應給人這個呢?”富傢駿聽說,便深深的對着楊杏園作三個長揖。楊杏園笑道:“此揖何為而至?”富傢駿道:“就是為了這《一半兒》,我嚮來是不敢掠人之美,這一回出於無奈,務必請楊先生和我打一槍。”楊杏園道:“不成,我哪有這種閑工夫填詞?”富傢駿又不住的拱手,說道:“衹要楊先生給我填兩首,以後無論什麽事,我都唯命是聽。”楊杏園道:“你為什麽許下那樣重大的條件?還有什麽作用嗎?”富傢駿道:“並沒有作用,不過是面子關係。”
  楊杏園見他站在門簾下,衹是賠着笑臉,那樣又是哀求,又是軟禁,便衹得坐在他位子上提起筆凝神想了一想:“這事太難了,海闊天空,叫我下筆,我是怎樣落筆呢?”富傢駿笑道:“楊先生這句話,正問得好,已經有個現成的題目在這裏,我正躊躇着不敢說,怕楊先生說我得步進步哩。”說着,在抽屜裏拿出兩張美術明信片,給楊杏園看看。司時,都是香閨夜讀圖。一張是個少女,坐在窗戶下。一張是個少婦,坐在屋子裏電燈下。笑道:“這題目倒還不枯澀,讓我拿到屋子裏去寫罷。”富傢駿兩手一撒開,橫着門道:“不,就請在這裏做。”楊杏園笑道:“你這種綁票的手段,不是請我打槍,分明是考試我了。”富傢駿連說不敢不敢,又斟了一杯茶,放在桌上。笑道:“先請喝一杯茶,潤潤文思。”楊杏園笑了一笑,對他點點頭。於是放下筆,慢慢的喝着茶,望着那茶煙在空中蕩漾,出了一會神。富傢駿笑道:“我看楊先生這種神氣,就有妙作,可以大大的給我裝回面子了。”楊杏園道:“你先別恭維我。我寫出來了,未必就合你的意呢。”於是先把那個少婦夜讀的明信片,翻轉來寫道:
  月斜樓上已三更,水漾秋光涼畫屏。莫是伊歸依未醒,倚銀燈,一
  半兒翻書一半兒等。
  楊杏園寫一句,富傢駿念一句。寫完了,富傢駿笑道:“正合着那面的畫,一點兒不差,可是……”楊杏園道:“怎麽樣?我知道你不滿意呢。”富傢駿道:“阿彌陀佛,這還不滿意,我是可惜這是說閨中少婦呢。”楊杏園點頭笑道:“你這話,我明白了。我再寫那闋給你瞧罷。”於是又在那少女夜讀圖反面寫道:
  綉殘放了踏青鞋,夜課紅樓三兩回,個裏情思人費猜,首慵擡,一
  半兒懷疑一個兒解。
  富傢駿拍着手道:“對對對!就要這樣纔有趣。”楊杏園道:“詞實在不好,但是很切題。你要送給那位密斯看,大概是可以交捲了。”富傢駿道:“那倒不是,這不過是給一個同學要的。”楊杏園道:“管你給誰呢?我衹要看你怎樣實行唯命是聽這句話就得了。”丟了筆,便笑着去了。
  這天下午,富傢駿下了課,就沒有回來。次日晚間吃飯的時候,他卻不住誇着昨晚看的電影片子好。楊杏園道:“看電影,為什麽一人去,何不請請客?”富傢駿一時不留神,失口說道:“昨天就是請客。楊先生那兩闋詞,我也拿給我那位朋友看了,他不相信是我做的。我怕人傢再考我,我就直說不是我做的了。”楊杏園道:“哪有這樣不客氣的朋友,我不相信。”在桌上吃飯的富傢駒富傢驥都笑了。楊杏園知道富傢駿新近和一個女同學發生了戀愛,一天到晚,魂夢顛倒,都是為了這件事奔走。他本來是愛漂亮的人,新近越發是愛漂亮。做新衣裳不但講究面子,而且要講究裏子。頭髮總是梳得漆黑溜光,一根不亂。同在桌上吃飯,楊杏園正和他對面,他穿的玫瑰紫的嗶嘰夾袍,外套素緞的坎肩。淺色上面,套着烏亮的素緞子,配上白臉黑頭髮,自然是淨素之中,帶了一種華麗。這坎肩的袋子裏,露出一撮杏黃綢,正是現在時興的小手絹,塞在那裏呢。楊杏園笑道:“老二,你上課也是穿得這樣俏俏皮皮嗎?”富傢驥道:“上什麽課?哪天下午,也不上學校裏呢。他穿着這衣服,不在公園裏來,就是看電影來。”富傢駿道:“別信他。這幾天下午,都沒有課,我去作什麽?”楊杏園笑道:“男女互愛,這是青年絶對少不了的事,瞞什麽,衹要正當就是了。我最不懂的是,對朋友不肯說,在報上公開做起文字來,倒衹怕沒有這樣的好材料。有了,固然盡量的說,沒有還要撒謊裝面子。”富傢駿笑道:“我可沒有在報上發表過這樣的文字。楊先生不是暗指着我說吧?”楊杏園道:“我絶不歡喜這樣婦人氣,作那指桑駡槐的事。”富傢駒笑道:“楊先生這句話有語病。婦人就是指桑駡槐的嗎?”楊杏園笑道:“果然我這話有些侮辱女性哩。”大傢說着話,不覺吃完了飯,楊杏園斜在一張軟椅上坐了,富傢駿屋子的門簾捲着,正看見他洗臉。見他將香胰擦過臉之後,在書櫥一層抽屜裏,拿出好幾樣瓶子盒子。先是拿了一塊石攀,灑上一些花露水,在臉上一抹。抹了之後,在一個很精緻的玻璃罐子裏,用指頭挖了一點藥膏,囗在手心,對着壁上的大鏡子,將臉極力摸擦一頓。楊杏園一想,是了,這是美國來的擦面膏,要好幾塊錢一小瓶呢。看他擦過之後,把濕手巾將臉揩了,再抹上潤容膏,對鏡子先看了一看,再將放在桌上的玳瑁邊大框眼鏡戴上,又對鏡子一照。楊杏園不覺失聲笑道:“談戀愛者,不亦難乎?然而,這該在頭上抹上幾士林,罩上壓發網子了。”富傢駿一回頭,見楊杏園還坐在外面,不覺紅了臉,笑道:“我有一個毛病,臉上喜歡長酒刺。雖然不痛不癢,臉上左一粒紅點,右一粒紅點,不知道的倒是疑是什麽髒病。這一年多,我是不斷的在臉上擦藥,好了許多。我為預防再發起見,所以還擦藥。”楊杏園笑道:“這酒刺另有雅號的,叫太太疹,研究性學的少年,倒是有八九這樣。”富傢駿笑道:“疹子這個名詞,出在北方,南方人就沒有這句話。至於太太疹,尤其是沒有來歷了。”楊杏園道:“這正是一個北京朋友告訴我的話,怎麽沒有?他還解釋得明白,據說,娶了太太,這疹子就會好的。似乎這類毛病,為太太而起,所以叫太太疹。太太來了,疹子就會好。又好象這種毛病專候着太太診似的。太太疹太太診,一語雙關,這實在是個好名詞了。老二臉上,倒不多,偶然有一兩顆罷了。這是還沒有到那種程度,並不是擦的香粉香膏有什麽力量。據我說,下藥要對癥。倒不必每次洗完了臉,下這一層苦工。”富傢駿笑道:“楊先生做這種旁敲側擊的文字,真是拿手,從今以後,我不擦這些東西就是了。”楊杏園笑道:“我是笑話,你不要留了心。今天晚上,你還要出去拜客嗎?”正說到這裏,聽差進來說道:“外面有女客來了,要會楊先生。”楊杏園心想,這倒好,我在笑人,馬上就漏了。問道:“這時候,哪有女客來會我?誰呢?你見過這人嗎?”聽差道:“沒見過。”楊杏園道:“多大年紀?”聽差道:“一個十八九歲的樣子,又一個,倒有二十好幾。”楊杏園道:“怎麽?還是兩個嗎?她怎樣說要會我呢?既然是你不認識的人,為什麽不和她要張片子?”聽差道:“她一進門,我就問她找誰?她說找你們老爺。我說是找楊先生吧?她說是的。我和她要片子,她說不必,楊先生一見面就知道的。”這話越問越不明白,楊杏園叫聽差請那客到客廳裏去。自己隨便洗了一把臉,便出來相見。
  剛進客廳門,兩個女子,早是迎面深深的一鞠躬。在電燈之下,仔細一看,果然年歲和聽差所報告的差不多。二人都是穿着灰布褂,黑綢裙,而且各登着一雙半截漏空的皮鞋。那年紀大的梳了頭,小的卻剪了發,不用說,這是正式的女學生裝束。但是這兩個人,面生得很,並沒有在什麽地方會過。楊杏園心想,或者是為新聞的事而來的,但是何以知道我住在這裏呢?便道:“二位女士請坐,可是我善忘,在哪裏會過,竟想不起來了。”她兩個人聽說,就各遞一張名片,恭恭敬敬,送到楊杏園手上。他看時,大的叫趙曰嫻,小的叫盧習靜。大傢坐下,趙曰嫻先問道:“閣下就是楊先生嗎?”楊杏園道:“是的。”盧習靜未說話,先在臉皮上泛出一些淺紅,然後問道:“楊先生貴處是……”楊杏園道:“是安徽。”盧習靜抿嘴一笑道:“這樣說,我們倒是同鄉了。”楊杏園道:“密斯盧也是安徽嗎?可是口音完全是北京人了。”盧習靜道:“來京多年了,現在簡直說不來家乡話了。”趙曰嫻道:“楊先生臺甫是……”楊杏園又告訴她了。可是這一來,心裏好生奇怪,她們連我的名字和籍貫全不知道,怎樣就來拜訪我?正這樣想着,趙曰嫻又道:“衙門裏的公事忙得很啊?”楊杏園想更不對了,她並不知道我是記者,當然不是為新聞來的了,問我幹什麽呢?當時沉思了一下,便笑道:“我是一個賣文的人,沒有衙門。”趙曰嫻道:“啊,是的。楊先生也是我們教育界中人。”楊杏園道:“也不是。”心裏可就想着,我何必和她說上這些廢話哩?便道:“二位女士到敝寓來,不知有何見教?”趙曰嫻起了一起身,笑道:“鄙人現在朝陽門外,辦了幾處平民學校。開辦不過三個月,學生倒來的不少。就是一層,經費非常睏難。鄙人作事,嚮來是不願半途而廢的,而且這種平民教育,和國傢前途,關係很大。我們應當勇往直前,破除障礙去做。决不能因為經費上一點睏難,就停止了。因此和這位密斯盧相約合作,到處奔走,想在社會上找些熱心教育的人,出來幫一點忙。”楊杏園聽了這話,正要答言。盧習靜含着笑容也就說道:“楊先生也是教育界的人,對於這事,一定樂於贊成的。”說時,趙曰嫻已把放在身邊的那一個皮包拿了起來,打開皮包,取了一本章程,一本捐簿,一齊交給楊杏園看。口裏可就說道:“總求楊先生特別幫助。”楊杏園萬不料這兩位不速之客,卻是募捐的。心裏算計怎樣答復,手裏就不住的翻那捐簿。衹見捐簿第一頁第一行,大書特書韓總理捐大洋一百元。第二名劉總長,捐洋五十元。心想這就不對了,哪有寫捐的人在捐簿上自落官銜的?再嚮後翻,就是什麽張宅捐五元,李宅捐三元。最後幾頁纔有書明捐一元捐幾角的。楊杏園翻了一翻捐簿,接上又翻章程。見上面三個學校的地址,都在朝陽門外。有一處還在鄉下。趙曰嫻站在身邊,見他註意校址,便道:“同人的意思,以為城裏各校的學生,都辦有平民學校,平民求學的機會,不能算少。可是九城以外,就沒有這種學校了。所以我們决定以後辦學,都設在城外。將來南西北三城,也要設法子舉辦的。楊先生若肯去參觀,是十分歡迎的。”楊杏園道:“有機會再說罷。”盧習靜笑道:“這事還請楊先生多幫一點忙。”楊杏園心裏正在計算,應該捐多少。聽差卻進來說道:“楊先生,我們三爺請。”楊杏園對二位女士道:“請坐一會兒。”趙曰嫻笑道:“請便請便。”楊杏園走到北屋子裏,富傢驥跳腳道:“楊先生,你還和她說那些廢話作什麽,給她轟了出去就得了。這兩個東西,我在北海和車站上,碰過不知有多少回,她哪裏是辦平民學校?她是寫捐修五髒廟啦。”楊杏園道:“別嚷別嚷!讓人聽見,什麽意思?”富傢驥道:“這種人,要給她講面子,我們就夠吃虧的了。我去說她幾句。”說畢,抽身就要嚮外走。富傢駿走上前,兩手一伸,將他攔住,笑道:“不要魯莽。人傢楊先生請進來的,又不是闖進來的。這時候把人傢轟走……”楊杏園道:“我倒沒有什麽。她就衹知道我姓楊,從來不曾會過面。”聽差道:“我想起來了。她也並不知道楊先生姓楊。她進門的時候,我問她找楊先生嗎?她就這樣藉風轉舵的。”楊杏園笑道:“大概是這樣的,誰教我們讓了進來呢?說不得了,捐幾個錢,讓她走罷。”富傢驥道:“做好事,要捨錢給窮人。象她們這樣的文明叫化子,穿是穿得挺時髦的,吃是吃得好的。”富傢駿道:“別鬍說了。穿得好這讓你看見了。吃得好,你是怎樣的知道?”富傢駿道:“你是個多情人,見了女性總不肯讓她受委屈,對不對?”楊杏園道:“你兄弟兩人也別擡杠。我有一句很公平的話,照理說,這種人等於做騙子,我們不必理他,無奈她是個女子,總算是個弱者。而且她見了我,是左一鞠躬,右一鞠躬,就算她是個無知識的女叫化子,我們既然把她叫進來,也該給她一碗剩飯。況且聽她的口音,說話很有條理,很象是讀過書的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一個讀書人,落到犧牲色相,沿門托囗,這也就很可憐。我們若不十分費力,何不就捐她幾個錢,讓她歡歡喜喜的走?若一定把她轟出去,我們不見是有什麽能耐,而且讓了人傢進來,轟人傢走,倒好象有意捉窮人開心似的,那又何若呢?”他從從容容的說了一遍,富傢驥纔不氣了。楊杏園道:“她們和我太客氣了,我倒不好意思給少了她。可是給多了,我又不大願意。不如讓聽……”一個差字還沒有說出來,富傢駿道:“讓我出去打發她們走罷。”
  富傢駿說着,就走到客廳裏去,富傢驥老是不憤,也跟了去。那趙曰嫻盧習靜見他二人進來,同時站起,含着笑容,兩手交叉胸前彎着腰,先後各行了一個深深的鞠躬禮。富傢驥原來一肚皮不然,一進門來,見是兩位斯斯文文的女學生,先有兩分不好意思發作。再見人傢深深的兩鞠躬,越發不便說什麽。富傢駿見了那種情形,比他兄弟又要不忍一層,便嚮趙曰嫻說道:“我們這裏,也是寄宿舍的性質,並不是什麽大宅門。不過二位既然來了,我們多少得捐一點。”趙曰嫻聽說,又是一鞠躬,笑道:“總求先生多多補助一點。這不比別的什麽慈善事業,這是提倡教育,是垂諸永久的。”富傢駿本來想捐幾毛錢,見趙曰嫻笑嘻嘻地站在面前,一陣陣的粉香,衹管嚮鼻子裏鑽,甜醉之餘,真不忍隨便唐突美人。便故意回轉頭來,好象對富傢驥作商量的樣子說道:“我們就捐一塊錢罷。”富傢驥還沒有什麽表示,那盧習靜卻也走上前來,先笑着對富傢驥看了一眼,回頭又笑着對富傢駿道:“還求二位先生多多幫忙。”富傢驥笑道:“我們也是學生,並不是在外混差事的。這樣捐法,已是盡力而為了。”盧習靜聽說,嫣然一笑,望着富傢駿道:“正因為是學界中人,我們纔敢來要求。若是官僚政客,我們倒不敢去寫捐了。先生現在在哪個學校?”富傢駿見她說話很有道理,更是歡喜。便答道:“在崇文大學。”盧習靜道:“有個密斯李,先生認識嗎?”富傢駿道:“我們同學有好幾位密斯李,但不知問的是哪一個?”盧習靜道:“先生認得的是哪一位呢?”富傢駿道:“是密斯李婉風。”盧習靜道:“對了。我和她很熟。未請教貴姓是?”富傢駿便告訴姓富。她道:“密斯脫富,請你問一問密斯李,她就知道我了。”富傢駿見她說是同學的朋友,又加了一層親密,衹得再添一塊錢,共捐了二元。心裏還怕人傢不樂意,不料她竟笑嘻嘻接着,鞠躬去了。楊杏園迎了出來,笑道:“老二你究竟不行。怎樣會捐許多錢呢?”富傢駿道:“她是我同學的朋友,我怎好意思少給她錢呢?”楊杏園道:“你糟了,怎把她的話信以為實呢?你們說話,我都聽見了。你想,姓張姓李的人最多,她隨便說一個姓李的女學生,料你學堂裏必有。就是沒有,也不過說記錯了,要什麽緊?所以她說出個密斯李,就是表示還有正式學生的朋友,洗清她的身子。偏偏你又說有好幾個密斯李。她衹得反問你一句,你和哪個認識,你要說和李婉風認識,她自然也和李婉風認識的。你若說和李婉雨認識,她也曾和李婉雨認識的。”富傢駿仔細一想,對了。笑道:“有限的事,隨她去罷。”楊杏園笑道:“這倒值的做首小詩吟詠一番,題目也得了,就是‘寫捐的兩個女生’。”富傢驥也不覺笑了。
  這一天晚上,楊杏園見富傢駿對於女性,到處用情,不免又增了許多感觸。因為月色很好,便在院子裏踏月。那些新樹長出來的嫩葉,在這夜色沉沉之間,卻吐出一股清芬之氣。在月光下一緩步,倒令人精神為之一爽,便有些詩興。楊杏園念着詩,就由詩想到去秋送李鼕青的那一首,有“一輪將滿月,後夜隔河看”十個字,那天晚上的月亮,和今天天上的月,正差不多,忽然一別,就不覺半年了。這半年中,彼此不斷的來往信,這二十天,信忽斷了,這是什麽緣故呢?想到了這裏,便無意踏月,走回房去,用鑰匙把書櫥底下那個抽屜打開,取出一大包信來,在燈下展玩。這些信雖都是李鼕青寄來的,可有三分之一,是由史科蓮轉交的。信外,往往又附帶着什麽書本畫片土儀之類,寄到了史科蓮那裏,她還得親自送來。楊杏園以為這樣的小事,常要人傢老遠的跑來,心裏很過意不去,也曾對她說,以後寄來了信,請你打一個電話來,我來自取。一面又寫信給李鼕青,請她寄信,直接寄來,不要由史女士那裏轉,可是兩方面都沒有照辦。楊杏園也衹好聽之。這時翻出李鼕青的信看了一番,新近她沒有來信,越發是惦念。心想,我給她的信,都是很平常的話,决不會得罪她,她這久不來信,一定是病了。但是也許信壓在史科蓮那裏沒有送來,我何妨寫一封信去探問呢?於是將信件收起,就拿了一張八行,很簡單的寫了一封信給史科蓮。那信是:
  科蓮女士文鑒:圖畫展覽會場一別,不覺已半越月。晤時,謂將試讀唐詩三百首。夏日初長,緑窗多暇,當爛熟矣。得鼕青書否?僕有二十日未見片紙也。得便一復為盼。
  杏團 拜手
  信寫好了,用信封套着,交給聽差,次日一早發了出去。到了晚上,回信就來了。信上說:
  杏園先生雅鑒:尊示已悉,鼕青姊於兩星期以前,曾來一函,附有數語令蓮轉告。因蓮功課忙碌,未能造訪。下星期日上午,請在貴寓稍候,當趨前晤面也。特此奉覆。
  科蓮謹白
  這天是星期五,過兩天便是禮拜日了。楊杏園因為人傢有約在先,便在傢恭候。平常十二點吃午飯的。今天到了十二點鐘,還不見客來。就叫聽差通知富氏兄弟,可以先用飯,不必等了。一直等到十二點半,史科蓮纔來。因為這裏的聽差,已經認得她,由她一直進去。她一進那後院子門,楊杏園早隔着玻璃窗看見了。見她穿一件杏黃色檳榔格子布的長衫,梳着一條鬆根辮子,聽着步履聲得得,知道她穿了一雙皮鞋。連忙迎了出來,見她滿臉生春,比平常卻不同了。史科蓮先笑道:“真對不住,要您久候了。走到街上,遇着兩位同學,一定拉到她府上閑坐。她們還要留我吃飯,我因為怕您候得太久,好容易纔告辭出來了。”楊杏園道:“那就在這裏便飯罷。”史科蓮道:“還有別的地方要去。”楊杏園道:“我也沒有吃飯,又不費什麽事,就是平常隨便的菜,又何必固辭呢。”史科蓮道:“倒不是因辭。我看見前面桌上的碗,還沒有收去,猜您已吃過了。吃過了,再預備,可就費事。”楊杏園道:“那是富氏弟兄吃飯的碗,我卻沒有吃飯呢。”史科蓮道:“楊先生為什麽不吃飯?”楊杏園道:“我因為密斯史約了上午來,上午來,自然是沒有吃飯的了。既然沒有吃飯,我這裏就該預備。但是請客不能讓客獨吃,所以我就留着肚子好來奉陪。”史科蓮笑道:“這樣說,我就不敢當。以後要來,我衹好下午來。”楊杏園道:“下午來,就不能請吃晚飯嗎?”史科蓮一想,這話很對,不覺一笑。
  當時楊杏園就叫聽差把飯開到屋子裏來,菜飯全放在寫字檯上。楊杏園讓史科蓮坐在自己寫字的椅子上,自己卻對面坐了。史科蓮一看那菜,一碟叉燒肉,一碟熗蚶子,一碟油蒸馬頭魚,一碟糖醋排骨。另外一碗素燒蠶豆,一碗黃瓜雞片湯。不由笑道:“菜支配得好。這竟是預備好了請客的,怎樣說是便飯呢?”楊杏園道:“我呢,自然沒有這種資格,可以吃這樣時新而又講究的菜。可是我的主人翁,他們是資産階級……”史科蓮連忙笑着說道:“您錯了,您錯了,我不是那個意思。因為這菜裏面,有好幾樣是廣東口味,平常的人,是不大吃的,尤其是這馬頭魚,簡直不曾看見外省人常吃。所以我料定了楊先生特設的。”楊杏園道:“既然指出破綻來了,我也衹好承認。可是這樣的請客,未免太簡單,我衹好說是便飯。一指明,我倒不好意思了。”史科蓮道:“就是這樣辦,已經十分客氣了。再要嫌簡單,二次我就不敢叨擾。而且吃東西,衹要口味好,不在乎多少。從前我寄居在敝親傢裏,對於他們每餐一滿桌菜,我很反對。因為吃東西和逛名勝一樣,逛名勝要留一兩處不到,留着想想,若全逛了,結果,容易得着‘不過如此’四個字的批評。吃東西不盡興,後來容易想到哪樣東西好吃,老是惦記着。若是太吃飽,就會膩的,一點餘味沒有了。”楊杏園笑道:“密斯史這一番妙論,擴而充之……”史科蓮笑道:“我不敢掠人之美,這是鼕青姊說的話。”楊杏園道:“是,她的主張總是如此,以為無論什麽都不可太滿足了。許久沒有來信,難道也是這個緣故嗎?”史科蓮道:“這卻不是。她給我的信,也衹一張八行。說是她的舅父方老先生,要到北京來,有話都請方先生面告。她衹在信上註了一筆,問候您,沒說別的話。”楊杏園道:“那位方老先生要來,那倒好了。有許多信上寫不盡的話,都可面談呢。”二人說着話,就吃完了飯。坐下來,又閑談了幾句。楊杏園因看見她的新衣服新皮鞋,想起一件事,便道:“我從前曾對鼕青說過,人生在世,原不能浪費,但是太刻苦了,也覺得人生無味。密斯史你以為我這話怎樣?”史科蓮道:“我倒是不怕刻苦。不必刻苦,自然更好。就象前些日子,我那表姐忽然光臨了,送了我的皮鞋絲襪,又送我許多衣料。我不收,得罪了人,收了不用,又未免矯情。”楊杏園見她說話,針鋒相對,倒又笑了。史科蓮因無甚話可說,便道:“密斯李給我的信上,就是剛纔那兩句話。其實我不來轉告,也沒有什麽關係,衹要打一個電話就得了。可是她總再三囑咐,叫我面達,我衹得依她。楊先生這樣客氣招待,我倒不好意思來了。”楊杏園道:“我覺得這很隨便了。密斯史既然這樣說,以後我再加一層隨便就是了。”史科蓮笑道:“那末,過幾天,我還要來一次,看看方老先生來了沒有?因為密斯李信上說,他到了京,先上您這兒來。因為我的學校太遠,怕他沒有工夫去,讓我出城來找他。”楊杏園道:“他來了,我就會打電話到貴校,决不誤事。”史科蓮站起來,牽了一牽衣襟,意思就要走。楊杏園道:“時間還早,何妨多坐一會兒。”史科蓮道:“我還要去找兩個同學,過一天會罷。”擡手一指壁上的鐘道:“我和她們約好了時間,現在過了二十分鐘了。”說畢,匆匆的就走了。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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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野史(重版代序)前序
後序續序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第二回 佳話遍春城高談婚變 啼聲喧粉窟混戰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聲中驚雷倚客 風光花落後煮茗勞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 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
第五回 選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銷魂花下遺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 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
第七回 寂靜禪關奇逢訝奼女 蕭條客館重幣感花卿第八回 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 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
第九回 事出有因雙妹通謎語 客來不速一笑蹴簾波第十回 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 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
第十一回 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 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𠔌佩蛾眉藏珠自贖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傾
第十三回 設筵開場歌臺真燦爛 典衣終麯舞袖太郎當第十四回 綺語道溫存聞香止步 晚妝悲薄價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淪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纏綿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叢迷老吏 墜歡難拾宦境睏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飛鴻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語膩閑人情何綿密 良宵留蕩子鄉本溫柔
第十九回 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 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第二十回 紙醉金迷華堂舞魅影 水流花謝情海詠歸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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