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类 孟子他說   》 78、聖人的醫保      熊逸 Xiong Yi

  公孫醜在這裏提到的伯夷和伊尹也都是中國歷史上具有符號意義的名人。伯夷是河北人,是商朝末年孤竹國君的兒子,這個孤竹國就在今天的河北省盧竜縣一帶。孤竹國君要選定繼承人,覺得小兒子叔齊比較順眼,就發下話來,說將來讓叔齊接班。等孤竹國君死了,叔齊一捉摸:"我怎麽能接班呢,這不合規矩啊!"他說什麽也不幹,非要把位子讓給哥哥伯夷。伯夷連連擺手:"好兄弟,這怎麽行,咱們得聽老爸的遺囑啊!"叔齊說:"哥,你別跟我爭了,按規矩得你來接班!"伯夷說:"不對,按遺囑得你接班!"叔齊說:"咱們得按規矩!"伯夷說:"咱們得按遺囑!"
  這兄弟倆真是一個比一個高風亮節,最後,伯夷實在爭不過弟弟了,怎麽辦?
  --對這種互相推讓的場面,無論在歷史上還是在現實生活中,我們都見得不少。一般來說,誰都明白那是假招子,嘴上謙讓得都跟聖人似的,心裏卻恨不得一把把權位搶過來。那伯夷怎麽辦呢?推讓一番,到"實在推辭不掉"的時候再"無可奈何"地接受嗎?沒有。伯夷一看實在拗不過弟弟,幹脆三十六計走為上,溜了。
  伯夷這一溜,叔齊該怎麽辦呢?是面帶無奈而內心竊喜嗎?不是。叔齊一看,好哇哥哥,你夠狠,招呼也不打一聲就悄悄跑了,嘿嘿,就算你跑了,這君位我也不要,我也跑!就這樣,叔齊也離開了孤竹國,追他哥哥去了。
  叔齊離開了孤竹國,找啊找啊,可算在一傢醫院門口找到哥哥了。伯夷一見叔齊,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第一句話就是:"兄弟,帶存折了沒有?"
  叔齊就是一愣,心說:"哥哥見了我,怎麽二話不說就先問存折啊?"仔細一問,纔知道伯夷病重,要住院,可交不起押金,被大夫給趕到街上了。伯夷直抱怨:"以前在孤竹國的時候,咱們好歹也算是太子黨,沒搶男霸女就算夠積德行善了,可如今成了平頭百姓纔知道生活的艱辛啊!"
  叔齊心疼哥哥,忙問:"存折我帶着呢,裏邊有十萬塊呢,咱哥兒倆後半輩子養老都夠了。"
  伯夷一臉苦笑:"先別提養老的事兒了,就這點兒錢,離住院押金還差一半呢!"
  "啊?!"叔齊大驚。
  還好,叔齊腦子活,有辦法,到黑市轉了一圈,賣了一個腎,湊夠了另外十萬,這纔算把哥哥送進醫院。伯夷運氣好,沒多久就出了院,哥兒倆用最後的一點兒餘錢在街頭小館子裏吃了頓腰花,算是給叔齊也補補身體。叔齊這纔得工夫問:"哥,忙活了這麽多天,我都沒顧得上打聽,你這到底是什麽病啊?"
  伯夷表情沉重:"聽醫生說,我得的是一種罕見的大病,叫什麽……對了,好像是個外國詞兒,叫'感冒'。"
  叔齊一吐舌頭:"以後可要小心身體了,咱們歲數都不小了,現在又是老百姓的身份了,錢也都花完了,再得一次病就衹好等死了!"
  伯夷說:"等死倒不至於,這社會難道還不讓人活了不成!"
  叔齊問:"哥,你有什麽主意沒?"
  伯夷一笑:"生這場病可讓我想明白了,要想後半輩子能踏踏實實地過下去,咱們就得離開中原,直奔陝北!"
  叔齊眼睛一亮:"你是說,咱們去延安?去參加革命?去改天換地讓人民得解放?至少讓每個平民百姓都能看得起病?"
  伯夷把眼一瞪:"你怎麽能有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我是說去陝北,可不是去延安,而是去岐山、周原一帶投奔周人,聽說周人的現任領導人政策很好,能使老百姓們老有所養。反正,咱們到了那裏,就等於進了養老院了,至少後半輩子就不愁會在生了大病的時候被醫院掃地出門了。"
  於是,在這一番商議之後,伯夷和叔齊這兩兄弟就踏上了前往陝西之路。
  --孟子在後文裏還會再次提到這件事情,為此而大大地贊美周文王,認為正是周文王"善養老者"的政策使伯夷、叔齊這樣的人紛紛投奔,贏得了天下人的歸心。
  走啊走,伯夷和叔齊終於到了周人的地盤了。哥兒倆正滿心喜悅地盤算着怎麽去混周人的緑卡呢,卻突然看見一支大軍遠遠地開了過來。嗯,這是怎麽回事?!
  軍隊走近了,伯夷和叔齊看到那正是周人的軍隊嚮東開拔,隊伍裏的一輛車上還立着個死人牌位,真夠搞怪的!仔細一看,這牌位卻是周文王的。
  伯夷和叔齊都是一驚:這是怎麽搞的,好容易到了陝西,英明領袖卻去世了?!
  完了,醫療保險和養老保險都沒指望了!
  等再一打聽,原來這支軍隊是周文王的兒子去打商紂王的。大逆不道!大逆不道!伯夷和叔齊連忙攔住了周武王(這時候他還不叫周武王)的馬:"你小子不像話啊,老爸死了還沒安葬,就大動幹戈殺人放火去,這可大大有違孝道啊!而且,以臣子的身份去打君王,這也不仁啊!你們不能不講道理啊!"
  "講道理?"周武王左右的武士一聽,心說,"衹聽說秀纔跟兵講道理,沒聽說兵跟秀纔講道理的。"這些武士二話不說,拿起兵刃就要往老哥兒倆身上招呼。
  伯夷、叔齊一看不好,醫保和社保還沒混着呢,這就遭遇血光之災了!兩人把眼一閉,暗想:"這也好,混不上醫保、社保,能混個安樂死也算不錯了!"
  還好,姜太公正在旁邊,連忙製止了武士們的暴行,對大傢說:"這兩位都是義人,不能殺,拉走就是了。"武士們拉開了伯夷、叔齊,大軍繼續上路。伯夷無奈地看了看弟弟,說:"來之前你提延安我還生氣呢,看來這陝西從這麽早的時候就已經成了革命根據地了啊!"
  很快,周人滅商,改朝換代,這可真把伯夷、叔齊氣得不輕。這哥兒倆很有氣節,說:"周朝的糧食我們不吃!"於是,跑到了現在的山西省永濟縣的首陽山上隱居起來。
  在首陽山上,叔齊問哥哥:"咱們在這山上住,倒是合乎仁義,可肚子問題怎麽解决呢?"
  伯夷說:"山上不是有這麽多野菜麽,夠咱們吃的了,而且,這可都是無公害、純天然的食品啊。"
  於是,老哥兒倆就窩在首陽山上靠無公害、純天然的食品過日子,沒多久就餓死了。據說,他們死前還作了一篇《山居筆記》:"上山采野菜,山居吃薇草。以暴易暴可不好。古代盛世沒有了,我們在亂世沒地方跑。倒黴啊倒黴,我們衹有死路一條。"(登彼岐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於嗟徂兮,命之衰矣!)
  如果這篇《山居筆記》並非後人的附會,那麽,伯夷和叔齊在兩千多年前就提出了一個重要的政治學命題:以暴易暴是不對的。但是,如果不去以暴易暴又該怎麽做呢?當時他們還不可能知道耶穌的主張:"有人打你的左臉,你就把右臉也伸過去給他打;有人搶你的外衣,你就連內衣也一起給他。"在這個問題上,伯夷和叔齊並沒有給我們什麽明確的答案,但他們以自己的言行為後人樹立了一個高標準的典範,並且影響極其深遠。
  在此,我們還要捉摸孟子言論中的一個問題:孟子是相當推崇伯夷和叔齊的,但是,他也同樣推崇周武王,如果按照"敵人贊成的我們就要反對,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贊成"的邏輯,那可就不容易想明白這個問題了。
  伯夷、叔齊,這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對典型,兩千多年來總是不斷有人拿這兩位說事兒。對這兩位到底應該怎麽評價呢?這經常讓歷代的知識分子心裏怪矛盾的。《孟子》一書中不止一次地提到伯夷、叔齊,我倒想拿來唐代柳識的一篇文章作個參照--柳識的《吊夷齊文》是一篇寫得很漂亮的駢文,其中議論也很有代表性:
  洪河之東兮,首陽穹崇。側聞孤竹二子,昔也餒在其中。攜隱鬍為,得仁而死。青苔古木,蒼雲秋水。魂兮,來何依兮去何止?掇澗溪之毛,薦精誠而已。【開篇抒抒情:伯夷啊,叔齊啊,我來紀念你們來啦,你們兩位可真不容易啊!】
  初,先生鴻逸中洲,鸞伏西山。顧薇蕨之離離,歌唐虞之不還,謂易暴兮又武,謂墨縗兮鬍顔。時一咤兮忘饑,若有誚兮千岩之間。豈不以冠敝在於上,履新處於下?且曰一人之正位,孰知三聖之純嘏?讓周之意,不其然乎?是以知先生所恤者偏矣。【這段是說:兩位老前輩啊,你們衹顧着維護殷商王朝所謂的正統,責備周武王不應該推翻商朝,你們的看法是不是有些偏頗呢?】
  當昔夷羊在牧,殷綱解結。乾道息,坤維絶,鯨吞噬兮鬼妖孽。王奮厥武,天意若曰:覆昏暴,資瀎哲。於是三老歸而八百會,一戎衣而九有截。況乎旗錫黃鳥,珪命赤烏。俾荷鉅橋之施,俾申羑裏之辜。故能山立雨集,電掃風驅。及下車也,五刃不礪於武庫,九駿伏轅於文途。雖二士不食,而兆人其蘇。【這段是說:老天爺一再嚮殷商王朝發出嚴厲警告,又一再給周人展示祥瑞。等周武王滅了商,你們老哥兒倆雖然不吃飯了,可天下蒼生卻可算能喘口氣了啊!】
  既而溥天周土,率土周人。於嗟先生,將逃奚臻?萬姓歸仰兮,獨鬱乎方寸;六合莽蕩兮,終跼乎一身;雖忤時而過周,終嘔心而惻殷。所以不食其食,求仁得仁。【這段是說:全天下都是周人的了,你們兩位老先生就算不合作,想跑可也沒處跑了。大傢全高興着呢,可就你們倆沒事偷着哭,想開歷史的倒車!瞧瞧,這餓肚子的滋味不好受啊,可也算求仁得仁吧?】
  然非一端,事各其志。若皆旁通以阜厥躬,應物以濟其力,則焉有貞節之規,君親之事?靈乎,靈乎,雖非與道而保生,乃勖為臣之不二。【這段是說:但是--這是很關鍵的一個"但是"--老哥兒倆這種對主子盡忠的精神還是值得大傢學習的嘛!】
  柳識的這篇文章讀完,讓人有點兒搞不清楚:伯夷和叔齊到底是對還是錯啊?如果是柳識自己,遇到和伯夷、叔齊當初類似的情況,他到底是會順應天命、投降新政權呢,還是忠君不二、寧可付出生命呢--也就是說,是選擇那個"但是"前面的,還是"但是"後邊的?
  柳識在第二段中有一句引文,叫做"冠敝在於上,履新處於下",意思是:帽子是戴在頭上的,就算帽子破了,也得戴在頭上,不能往腳上套;鞋子是穿在腳上的,就算你趕時髦花兩萬塊錢買了一雙限量發行紀念款的頂級耐剋鞋,也得穿在腳上,不能頂在頭上。我曾在上本書裏花了些篇幅澄清許多人對"禮儀之邦"的誤解,其實呢,這個"冠敝在於上,履新處於下"的說法正是對"禮儀之邦"、對"禮製"的一個非常貼切的比喻--社會上的所有人都有各自的位置,大傢要各安其位:你是帽子,就永遠在頭上扣着;你是鞋子,就永遠被人在腳下踩着;你是襪子,就算再破、再舊,也不能裁開了縫縫補補改成口罩,唯有如此,社會才能穩定,才能和諧,纔不會出亂子。
  "冠敝在於上,履新處於下",這話到了漢代可能已經成為了知識分子間的一句習語。漢景帝的時候,有這麽一天,兩位學者在皇帝面前爭論起這個問題來了。這兩人一個是轅固,一個是黃生。這個轅固是研究《詩經》的大專傢,也就是電視劇《漢武大帝》裏惹惱了竇太後、結果被跟野豬圈在一塊兒的那位老先生。
  當時,黃生說:"商湯王和周武王都是篡位弒君的大壞蛋!"
  轅固說:"瞎掰!夏桀王和商紂王纔是大壞蛋呢,人民群衆怨恨夏桀王和商紂王,喜歡商湯王和周武王,這是民心嚮背啊,商湯王和周武王是受命於天的。"
  現在我們置身事外,能給這口角中的二位作個評判:黃生有可能是治黃老之學的學者,堅守"尊君卑臣"的原則;而轅固在這個問題上卻是孟子一派的,更加傾嚮於民意而不是君權。
  然後,黃生就說了:"冠敝在於上,履新處於下。桀、紂雖然壞,但畢竟是君主,湯、武再怎麽好,但畢竟是臣下。君主就算做得不對了,臣下也衹應該盡勸諫之力,哪能造反呢!"
  轅固說:"那,照你這麽說,咱們漢朝,高皇帝(劉邦)滅了秦朝,自己作了天子,難道還錯了不成?"
  辯論到這裏就再也進行不下去了。為什麽呢?在古代,討論歷史問題一定要遵循一個基本尺度:一定要在歷史的範圍裏討論歷史,千萬別往現實問題上去引申,一旦碰了現實,歷史也就不成其為歷史,而一變成為政治了。黃生此時此刻該怎麽回答轅固的問題呢?他可太為難了:怎麽說都是錯啊!
  該漢景帝說話了。漢景帝說:"吃肉不吃馬肝,不算不懂吃。"
  --這叫說的什麽話!皇帝會這麽說麽,有人不會覺得這是我瞎編的吧?
  真不是我編的,《史記》和《漢書》裏都是這麽記載的。
  為什麽馬肝不能吃呢?有人解釋說那時候的人認為馬肝有毒。漢景帝的話還有下半句:"做學問的人不談湯武受命,不算傻子。"這句話再解釋一下就是:對一位吃遍天下美味的美食傢來說,沒人會因為你不吃有毒的馬肝就認為你不配作美食傢;同樣,對一位大學者來說,也沒人會因為你不談商湯王、周武王鬧革命的事就否認你是大學者。
  漢景帝此言一出,立時就圈定了一塊學術禁區。古代社會裏的很多學術禁區都是這麽來的。--啊?這是真的嗎?現在隨便一個人都知道"學術無禁區"這句話啊!
  讀歷史最怕的就是以現代人的思維習慣對古人去想當然,我們現代人從小就知道憲法第三十五條保障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言論、出版、集會、結社、遊行、示威的自由",第四十一條"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對於任何國傢機關和國傢工作人員,有提出批評和建議的權利……對於公民的申訴、控告或者檢舉,有關國傢機關必須查清事實,負責處理。任何人不得壓製和打擊報復。"我記得初中生就開始學到這些內容了,耳熟能詳,所以從小就在現代社會主義開明觀念熏陶下的國人要想更深入地瞭解一些歷史事件,一定記得要暫時拋開現代觀念,而以古人當時的思想習慣去理解他們的所作所為。
  有了這個前提,我們再來看看漢景帝新設的這個學術禁區:那麽,就皇帝來說,武王伐紂對不對呢?伯夷、叔齊對不對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其實要回答的就是:天命究竟在哪一邊?
  可是,要回答"天命究竟在哪一邊"這個問題,還得首先弄清一個前提:"到底有沒有天命啊?"
  商朝人是絶對相信天命的!從一大堆的考古發現來看,商朝人動不動就得占占卜--明天我得去找老闆談談加薪的事,唉,能不能成呢?可別加薪沒加成,倒把老闆惹怒了,當場就把我炒了!唉,為難啊為難,怎麽辦?找個烏龜殼燒一燒,老天爺讓我怎麽着我就怎麽着吧。還有人想:張三那小子論學歷不如我,論能力更不如我,平時連話都說不利落,可憑什麽他就當了科長,我辛辛苦苦混了二百年還衹是個副科長?最後一捉摸:也別跟自己較勁了,一切都是老天爺的安排,老天爺這樣安排一定是有什麽深刻用意的。
  商朝人很相信老天爺,商紂王最相信老天爺。有大臣勸過紂王:"您再這麽鬍作非為下去,王位可就怕保不住了!"紂王不屑一顧:"我的位子是老天爺給我安排的,你就算信不過我,難道還信不過老天爺?"
  可真等周武王的軍隊殺過來的時候,老天爺卻沒站在商紂王一邊。
  周武王可得了理了,對大傢說:"老天爺早就瞧商紂王那小子不順眼了,所以特地委托我把那臭小子給滅了。你們大傢都給我聽着,老天爺現在看我最順眼,所以你們大傢也得看我順眼纔行。誰要是頂撞我,那就是頂撞老天爺!"
  姜太公在旁邊幫腔:"你們都聽見了沒有!我告訴你們,打狗還得看主人吶,誰要是敢打我們大王,那就等於是打老天--"話沒說完,姜太公突然發覺氣氛不對,一回頭,正看見周武王一雙冷森森的眼睛……
  周武王幹咳一聲,接着對大傢說:"剛纔姜太公的話,咳咳,話糙理不糙……好了,大傢都散了吧。"
  伯夷和叔齊越聽越不是滋味,小聲咬耳朵:"我怎麽覺得話糙理更糙啊?"
  "是呀,周人就這麽把商朝給滅了,這事怎麽看怎麽也不像是老天爺的做事風格呀!"
  --改朝換代了,周朝人看上去也像當年的商朝人一樣對老天爺頂禮膜拜,而且寫個詩啊、訓個話啊,處處都把老天爺挂在嘴邊。這樣看來,周人真的是老天爺欽定的新一代選民吧?
  可是,世上之事,最怕的就是有心人。偏偏就有一些有心人研究周人的歷史文獻,發現問題了:奇怪呀奇怪,周人怎麽有時候特別強調老天爺的力量,有時候又對老天爺不大上心而更看重人民群衆的力量呢?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再往下研究,終於發現蹊蹺了:周人在對商朝遺民和外族人講話的時候,通常都會老天爺長、老天爺短的,可在對自己人說話的時候,就很少再提什麽老天爺了,內容都是非常現實的。
  噢,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周朝統治者的意思是:老天爺還是要一直頂禮膜拜下去的,可這是做給外人看的,咱們自己人可千萬別當真了!我們統治萬民,要關註的是民心嚮背。
  --可騙人這種事吧,騙來騙去,很容易把自己也給騙進去了。周人子孫萬萬千,傳國十幾代,自己人也沒少被繞進去的,這就需要有明白人不時來給提個醒。前文介紹過的齊國的好總理晏嬰就有過這麽一件"提醒"的故事:
  齊景公生病了,一病就是一年。國際社會按慣例要慰問一下,當時沒有電話、電報,所以這類事情都要靠使者來辦。齊景公臥病時間也太長了,這個國傢的慰問使者還沒走呢,另一個國傢派的使者就又來了,這麽一來二去的,齊國的國賓館全被各國的使者住滿了。
  齊景公身邊的和珅--梁丘據--這時候又出現了。梁丘據很替老闆擔心,對齊景公說:"您病得也太久了,我恐怕--"
  我們猜猜梁丘據下面會說什麽?
  不少人肯定會說:"這還用猜!他肯定下面要說的是'我恐怕您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錯了,梁丘據不是這麽說的,他說的是:"我恐怕國際影響不好。"
  很奇怪吧?誰沒有個頭疼腦熱的,就算國君臥床的時間長了些,再怎麽有問題也不至於會産生什麽不好的國際影響吧?
  --這又是我們用現代的觀念來想古人了。古人有這樣一種認識:生病不是自然現象,而是因為你造了孽了,所以老天爺派病魔下來罰你。如果國君一嚮行得正、坐得直,上無愧於天,下無愧於人,那就不會得什麽大病的,而且,就算真得了病,好好求求老天爺,好好拜拜老祖宗的牌位,神神鬼鬼們消了氣,你的病也就好了。可現在齊景公面臨的問題是:都整整一年了,神神鬼鬼們還沒消氣呢,這讓別人瞎猜起來,肯定認為齊景公造了不知多大的孽呢。各國使者現在可全在齊國待着呢,大傢七嘴八舌這麽一傳,齊景公要再想保持一個光輝形象可就難了。
  梁丘據給齊景公出主意:"為了保持您老人傢的國際形象,我建議,把祝史給殺了!"
  祝史是誰呢?跟這事有什麽關係呢?
  祝史不是人名,而是職務,而且嚴格來說是"祝"和"史"兩個官職。"祝"是祭司官,"史"是史官,古代巫、史不分,司馬遷曾經擔任過的太史令就是這麽個官。司馬遷在《報任安書》裏發牢騷,說自己這麽個小小太史令,和占卜、算命、跳大神的是一類人,無非是給皇上消遣的。當然,司馬遷這是牢騷話,有點兒過,而且又是漢朝的事,一般來說,祭司和史官的身份越往古代就越高,越是後來就越沒人待見。當然,祝史和貴族們還是沒法比的,《禮記》裏就把祝史和弓箭手、馬車司機、醫生、算命先生以及各類工匠歸為一個階層,說這些人都是技術型公務員,他們既不能兼職做其他事情,也不能改行。
  梁丘據為什麽要殺祝史呢?他的理由是:我們可以說是祝史沒把祭祀工作做好,而正是因為他們的失職,這纔導致了神神鬼鬼們遷怒於齊景公,讓齊景公的病一直得不到痊愈。一殺祝史,各國的使者們就會相信原來齊景公的病不是因為自己造孽,而是因為祝史瀆職。
  --看,要想在古代官場上吃得開,你得懂一套獨特的官場邏輯纔行。
  齊景公一聽,立刻笑逐顔開:"高!實在是高!"
  快樂一定是要和別人分享的,齊景公得找個貼心的人來分享快樂,誰最貼心呢?--晏嬰。
  晏嬰一邊聽齊景公眉飛色舞地說着,一邊心裏痛駡:"梁丘據啊梁丘據,你小子可真夠陰損的!不行,這事我得管!"
  晏嬰當下引古論今,來了一通長篇大論,大意是說:"您把國傢搞得一團糟,再怎麽侍奉鬼神也沒用,老天爺嫌棄您,老祖宗也恨您,祝史他們又能有什麽辦法呢?現在咱們齊國的情況是:官吏太壞了,關稅太高了,禁令太多了,稅收太重了,老百姓駡娘了。如果祝史的祈禱真會給您帶來福分,那老百姓的詛咒也一樣會給您帶來厄運。而祝史他們就那麽有數的幾個人,再會求福,也趕不上齊國成千上萬的老百姓詛咒的力量啊!"
  齊景公一聽,再一捉摸:"還是你說的在理,那我就不殺祝史了,還是多花點兒精力把國傢治理好、讓老百姓都能過上好日子吧!"
  晏嬰的思路是周人一種典型的天命觀,意思是說:即使老天爺和祖宗神靈鬼鬼怪怪們都是真實存在的,那他們的力量也是有限的,他們和人的關係是一種互動的關係,而不是像商朝人普遍認為的那樣:老天爺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不管發生了什麽大傢都應該認命。
  隨着時代的發展,周人那種明裏一套、暗裏一套的做法被後來的統治者繼承了下來,但麻煩在於:這種事是經不起較真的。可學者治學卻必須是要較真的,怎麽辦呢?
  秦始皇的辦法是:殺!
  漢景帝的辦法是:劃定學術禁區!暗含的意思是:我們統治者的這套兩面三刀、說一套做一套的功夫你們知識分子自己心知肚明就完了,誰也別把這層窗戶紙給捅漏了,那樣可對誰都不好!
  所以,在打天下的時候,武王伐紂是對的,伯夷、叔齊是錯的;等打完天下坐天下的時候,武王伐紂是錯的,伯夷、叔齊是對的。這個問題衹能分別來看,不能連起來看,連起來一看不就自相矛盾了麽!
  --所以,伯夷、叔齊的恥食周粟和武王伐紂其實都是同一個問題,在整個專製王朝史上也一直都是一個很讓人尷尬的話題,是可以泛泛而談卻無法深入探討的。現在我們回到《孟子》文本,公孫醜嚮老師請教伯夷、叔齊是怎樣的人,我們現在就該明白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其實分量有多大了!孟子當然絶對支持周武王所代表的天意和民意,但他又該怎樣論述伯夷和叔齊呢?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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