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證道西遊記   》 第七十五回 心猿鑽透陰陽竅魔主還歸大道真      吳承恩 Wu Chengen

  【李本總批:這獅子一肚皮猴舌。
  在獅子肚裏煞酒風,也是奇事。
  描畫猴處,都是匪夷所思。】
  【澹漪子曰:以雲程萬裏之鵬,而有陰陽二氣之瓶,乍聽之令人肌粟。以為此瓶上之當為黃眉之金鐃,下之亦不失為銀角之葫蘆、淨瓶,不知當費幾許磨折!而乃輕輕早為心猿鑽破,殊令人輾然色喜。然瓶破而魔難仍不解也。豈惟瓶破而難不解,甚至大魔降矣,二魔降矣,香藤轎已送過山,而難猶未解也。天下事變之難料如此!《南華》雲:“事不成,則有人道之患;若成,則有陰陽之患。”心猿此一鑽,可謂無陰陽之患矣,夫孰知仍未免乎人道之患也哉?
  又曰:行者之入腹降妖,力寡而功倍。然亦不可多得,惟黑熊、羅剎、黃眉、地涌與青獅而為五耳。羅剎、地涌俱女身,不足道;黑熊、黃眉二處,亦殊草草;獨此處生趣勃勃,痛快淋漓,割取一段,可作數出雜劇。】
  卻說孫大聖進於洞口,兩邊觀看。衹見——
  骷髏若嶺,骸骨如林。人頭髮翽成氈片,人皮肉爛作泥塵。人筋纏在樹上,幹焦晃亮如銀。真個是屍山血海,果然腥臭難聞。東邊小妖,將活人拿了剮肉;西下潑魔,把人肉鮮煮鮮烹。若非美猴王如此英雄膽,第二個凡夫也進不得他門。
  不多時,行入二層門裏看時,呀!這裏卻比外面不同:清奇幽雅,秀麗寬平;左右有瑤草仙花,前後有喬鬆翠竹。又行七八裏遠近,纔到三層門。閃着身偷着眼看處,那上面高坐三個老妖,十分獰惡。中間的那個生得:
  鑿牙鋸齒,圓頭方面。聲吼若雷,眼光如電。仰鼻朝天,赤眉飄焰。但行處,百獸心慌;若坐下,群魔膽戰。這一個是獸中王,青毛獅子怪。
  左手下那個生得——
  鳳目金睛,黃牙粗腿。長鼻銀毛,看頭似尾。圓額皺眉,身軀磊磊。細聲如窈窕佳人,玉面似牛頭惡鬼。這一個是藏齒修身多年的黃牙老象。
  右手下那一個生得——
  金翅鯤頭,星睛豹眼。振北圖南,剛強勇敢。變生翺翔,宴笑竜慘。摶風翮百鳥藏頭,舒利爪諸禽喪膽。這個是雲程九萬的大鵬雕。
  那兩下列着有百十大小頭目,一個個全裝披挂,介胄整齊,威風凜凜,殺氣騰騰。行者見了,心中歡喜,一些兒不怕,大踏步徑直進門,把梆鈴卸下,朝上叫聲:“大王!”三個老魔,笑呵呵問道:“小鑽風,你來了?”行者應聲道:“來了。”你去巡山,打聽孫行者的下落何如?”行者道:“大王在上,我也不敢說起。”老魔道:“怎麽不敢說?”行者道:“我奉大王命,敲着梆鈴,正然走處,猛擡頭衹看見一個人,蹲在那裏磨扛子,還象個開路神,若站將起來,足有十數丈長短。他就着那澗崖石上,抄一把水,磨一磨,口裏又念一聲,說他那扛子到此還不曾顯個神通,他要磨明,就來打大王。我因此知他是孫行者,特來報知。”那老魔聞此言,渾身是汗,唬得戰呵呵的道:“兄弟,我說莫惹唐僧。他徒弟神通廣大,預先作了準備,磨棍打我們,卻怎生是好?”教:“小的們,把洞外大小俱叫進來,關了門,讓他過去罷。”那頭目中有知道的報:“大王,門外小妖,已都散了。”老魔道:“怎麽都散了?想是聞得風聲不好也,快早關門,快早關門!”衆妖乒乓把前後門盡皆牢拴緊閉。行者自心驚道:“這一關了門,他再問我傢長裏短的事,我對不來,卻不弄走了風,被他拿住?且再唬他一唬,教他開着門,好跑。”又上前道:“大王,他還說得不好。”老魔道:“他又說什麽?”行者道:“他說拿大大王剝皮,二大王剮骨,三大王抽筋。你們若關了門不出去啊,他會變化,一時變了個蒼蠅兒,自門縫裏飛進,把我們都拿出去,卻怎生是好?”老魔道:“兄弟們仔細,我這洞裏,遞年傢沒個蒼蠅,但是有蒼蠅進來,就是孫行者。”行者暗笑道:“就變個蒼蠅唬他一唬,好開門。”大聖閃在旁邊,伸手去腦後拔了一根毫毛,吹一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一個金蒼蠅,飛去望老魔劈臉撞了一頭。那老怪慌了道:“兄弟!不停當!那話兒進門來了!”驚得那大小群妖,一個個丫鈀掃帚,都上前亂撲蒼蠅。這大聖忍不住,赥赥的笑出聲來。
  幹淨他不宜笑,這一笑笑出原嘴臉來了,卻被那第三個老妖魔跳上前,一把扯住道:“哥哥,險些兒被他瞞了!”老魔道:“賢弟,誰瞞誰?”三怪道:“剛纔這個回話的小妖,不是小鑽風,他就是孫行者。必定撞見小鑽風,不知是他怎麽打殺了,卻變化來哄我們哩。”行者慌了道:“他認得我了!”即把手摸摸,對老怪道:“我怎麽是孫行者?我是小鑽風,大王錯認了。”老魔笑道:“兄弟,他是小鑽風。他一日三次在面前點卯,我認得他。”又問:“你有牌兒麽?”行者道:“有。”擄着衣服,就拿出牌子。老怪一發認實道:“兄弟,莫屈了他。”三怪道:“哥哥,你不曾看見他,他才子閃着身,笑了一聲,我見他就露出個雷公嘴來。見我扯住時,他又變作個這等模樣。”叫:“小的們,拿繩來!”衆頭目即取繩索。三怪把行者扳翻倒,四馬攢蹄捆住,揭起衣裳看時,足足是個弼馬溫。原來行者有七十二般變化,若是變飛禽、走獸、花木、器皿、昆蟲之類,卻就連身子滾去了;但變人物,卻衹是頭臉變了,身子變不過來,果然一身黃毛,兩塊紅股,一條尾巴。老妖看着道:“是孫行者的身子,小鑽風的臉皮,是他了!”教:“小的們,先安排酒來,與你三大王遞個得功之杯。既拿倒了孫行者,唐僧坐定是我們口裏食也。”三怪道:“且不要吃酒。孫行者溜撒,他會逃遁之法,衹怕走了。教小的們擡出瓶來,把孫行者裝在瓶裏,我們纔好吃酒。”
  老魔大笑道:“正是,正是!”即點三十六個小妖,入裏面開了庫房門,擡出瓶來。你說那瓶有多大?衹得二尺四寸高。怎麽用得三十六個人擡?那瓶乃陰陽二氣之寶,內有七寶八卦、二十四氣,要三十六人,按天罡之數,纔擡得動。不一時,將寶瓶擡出,放在三層門外,展得幹淨,揭開蓋,把行者解了繩索,剝了衣服,就着那瓶中仙氣,颼的一聲,吸入裏面,將蓋子蓋上,貼了封皮,卻去吃酒道:“猴兒今番入我寶瓶之中,再莫想那西方之路!若還能 夠拜佛求經,除是轉背搖車,再去投胎奪捨是。”你看那大小群妖,一個個笑呵呵都去賀功不題。
  卻說大聖到了瓶中,被那寶貝將身束得小了,索性變化,蹲在當中。半晌,倒還蔭涼,忽失聲笑道:“這妖精外有虛名,內無實事。怎麽告誦人說這瓶裝了人,一時三刻,化為膿血?若似這般涼快,就住上七八年也無事!”咦!大聖原來不知那寶貝根由:假若裝了人,一年不語,一年蔭涼,但聞得人言,就有火來燒了。大聖未曾說完,衹見滿瓶都是火焰。幸得他有本事,坐在中間,捻着避火訣,全然不懼。耐到半個時辰,四周圍鑽出四十條蛇來咬。行者輪開手,抓將過來,盡力氣一揝,揝做八十段。少時間,又有三條火竜出來,把行者上下盤繞,着實難禁,自覺慌張無措道:“別事好處,這三條火竜難為。再過一會不出,弄得火氣攻心,怎了?”他想道:“我把身子長一長,券破罷。”
  好大聖,捻着訣,念聲咒,叫:“長!”即長了丈數高下,那瓶緊靠着身,也就長起去,他把身子往下一小,那瓶兒也就小下來了。行者心驚道:“難,難,難!怎麽我長他也長,我小他也小?如之奈何!”說不了,孤拐上有些疼痛,急伸手摸摸,卻被火燒軟了,自己心焦道:“怎麽好?孤拐燒軟了!弄做個殘疾之人了!”忍不住吊下淚來,這正是:
  遭魔遇苦懷三藏,着難臨危慮聖僧。
  道:“師父啊!當年皈正,蒙觀音菩薩勸善,脫離天災,我與你苦歷諸山,收殄多怪,降八戒,得沙僧,千辛萬苦,指望同證西方,共成正果。何期今日遭此毒魔,老孫誤入於此,傾了性命,撇你在半山之中,不能前進!想是我昔日名高,故有今朝之難!”【李本旁批: 着眼。虛名極能取實禍。】正此凄愴,忽想起菩薩當年在蛇盤山曾賜我三根救命毫毛,不知有無,且等我尋一尋看。即伸手渾身摸了一把,衹見腦後有三根毫毛,十分挺硬,忽喜道:“身上毛都如彼軟熟,衹此三根如此硬槍,必然是救我命的。”即便咬着牙,忍着疼,拔下毛,吹口仙氣,叫:“變!”一根即變作金鋼鑽,一根變作竹片,一根變作綿繩。扳張篾片弓兒,牽着那鑽,照瓶底下颼颼的一頓鑽,鑽成一個眼孔,透進光亮,喜道:“造化,造化!卻好出去也!”纔變化出身,那瓶復蔭涼了。【證道本夾批: 此瓶如此易破,不及黃眉怪金鐃多矣。】怎麽就涼?原來被他鑽了,把陰陽之氣泄了,故此遂涼。
  好大聖,收了毫毛,將身一小,就變做個焦栝蟲兒,十分輕巧,細如須發,長似眉毛,自孔中鑽出,且還不走,徑飛在老魔頭上釘着。那老魔正飲酒,猛然放下杯兒道:“三弟,孫行者這回化了麽?”三魔笑道:“還到此時哩?”老魔教傳令擡上瓶來。那下面三十六個小妖即便擡瓶,瓶就輕了許多。慌得衆小妖報道:“大王,瓶輕了!”老魔喝道:“鬍說!寶貝乃陰陽二氣之全功,如何輕了!”內中有一個勉強的小妖,把瓶提上來道:“你看這不輕了?”老魔揭蓋看時,衹見裏面透亮,忍不住失聲叫道:“這瓶裏空者,控也!”【證道本夾批:四字一連讀,方見其妙。】大聖在他頭上,也忍不住道一聲“我的兒啊,搜者,走也!”衆怪聽見道:“走了,走了!”即傳令:“關門,關門!”
  那行者將身一抖,收了剝去的衣服,現本相,跳出洞外。回頭駡道:“妖精不要無禮!瓶子鑽破,裝不得人了,衹好拿了出恭!”喜喜歡歡,嚷嚷鬧鬧,踏着雲頭,徑轉唐僧處。那長老正在那裏撮土為香,望空禱祝,行者且停雲頭,聽他禱祝甚的。那長老合掌朝天道:
  祈請雲霞衆位仙,六丁六甲與諸天。願保賢徒孫行者,神通廣大法無邊。
  大聖聽得這般言語,更加努力,收斂雲光,近前叫道:“師父,我來了!”長老攙住道:“悟空勞碌,你遠探高山,許久不回,我甚憂慮。端的這山中有何吉兇?”行者笑道:“師父,纔這一去,一則是東土衆僧有緣有分,二來是師父功德無量無邊,三也虧弟子法力!”將前項妝鑽風、陷瓶裏及脫身之事,細陳了一遍:“今得見尊師之面,實為兩世之人也!”長老感謝不盡道:“你這番不曾與妖精賭鬥麽?”行者道:“不曾。”長老道:“這等保不得我過山了?”行者是個好勝的人,叫喊道:“我怎麽保你過山不得?”長老道:“不曾與他見個勝負,衹這般含糊,我怎敢前進!”大聖笑道:“師父,你也忒不通變。常言道,單絲不綫,孤掌難鳴。那魔三個,小妖千萬,教老孫一人,怎生與他賭鬥?”長老道:“寡不敵衆,是你一人也難處。八戒、沙僧他也都有本事,教他們都去,與你協力同心,掃淨山路,保我過去罷。”行者沉吟道:“師言最當,着沙僧保護你,着八戒跟我去罷。”那呆子慌了道:“哥哥沒眼色!我又粗夯,無甚本事,走路扛風,跟你何益?”行者道:“兄弟,你雖無甚本事,好道也是個人。俗雲放屁添風,你也可壯我些膽氣。”八戒道:“也罷也罷,望你帶挈帶挈。但衹急溜處,莫捉弄我。”長老道:“八戒在意,我與沙僧在此。”
  那呆子抖擻神威,與行者縱着狂風,駕着雲霧,跳上高山,即至洞口,早見那洞門緊閉,四顧無人。行者上前,執鐵棒,厲聲高叫道:“妖怪開門!快出來與老孫打耶!”那洞裏小妖報入,老魔心驚膽戰道:“幾年都說猴兒狠,話不虛傳果是真!”二老怪在旁問道:“哥哥怎麽說?”老魔道:“那行者早間變小鑽風混進來,我等不能相識。幸三賢弟認得,把他裝在瓶裏。他弄本事,鑽破瓶兒,卻又攝去衣服走了。如今在外叫戰,誰敢與他打個頭仗?”更無一人答應,又問又無人答,都是那裝聾推啞。老魔發怒道:“我等 在西方大路上,忝着個醜名,今日孫行者這般藐視,若不出去與他見陣,也低了名頭。等我捨了這老性命去與他戰上三合!三合戰得過,唐僧還是我們口裏食;戰不過,那時關了門,讓他過去罷。”遂取披挂結束了,開門前走。行者與八戒在門旁觀看,真是好一個怪物:
  鐵額銅頭戴寶盔,盔纓飄舞甚光輝。輝輝掣電雙睛亮,亮亮鋪霞兩鬢飛。
  勾爪如銀尖且利,鋸牙似鑿密還齊。身披金甲無絲縫,腰束竜縧有見機。
  手執鋼刀明晃晃,英雄威武世間稀。一聲吆喝如雷震,問道敲門者是誰?
  大聖轉身道:是你孫老爺齊天大聖也。”老魔笑道:“你是孫行者?大膽潑猴!我不惹你,你卻為何在此叫戰?”行者道:“有風方起浪,無潮水自平。你不惹我,我好尋你?衹因你狐群狗黨,結為一夥,算計吃我師父,所以來此施為。”老魔道:“你這等雄糾糾的,嚷上我門,莫不是要打麽?”行者道:“正是。”老魔道:“你休猖獗!我若調出妖兵,擺開陣勢,搖旗擂鼓,與你交戰,顯得我是坐傢虎,欺負你了。我衹與你一個對一個,不許幫丁!”行者聞言叫:“豬八戒走過,看他把老孫怎的!”那呆子真個閃在一邊。老魔道:“你過來,先與我做個樁兒,讓我盡力氣着光頭砍上三刀,就讓你唐僧過去;假若禁不得,快送你唐僧來,與我做一頓下飯!”行者聞言笑道:“妖怪,你洞裏若有紙筆,取出來,與你立個合同。自今日起,就砍到明年,我也不與你當真!”那老魔抖擻威風,丁字步站定,雙手舉刀,望大聖劈頂就砍。這大聖把頭往上一迎,衹聞傣帶一聲響,頭皮兒紅也不紅。那老魔大驚道:“這猴子好個硬頭兒!”大聖笑道:“你不知,老孫是——
  生就銅頭鐵腦蓋,天地乾坤世上無。斧砍錘敲不得碎,幼年曾入老君爐。
  四鬥星官監臨造,二十八宿用工夫。水浸幾番不得壞,周圍傣搭板筋鋪。
  唐僧還恐不堅固,預先又上紫金箍。”
  老魔道:“猴兒不要說嘴!看我這二刀來,决不容你性命!”行者道:“不見怎的,左右也衹這般砍罷了。”老魔道:“猴兒,你不知這刀——
  金火爐中造,神功百煉熬。鋒刃依三略,剛強按六韜。卻似蒼蠅尾,猶如白蟒腰。入山雲蕩蕩,下海浪滔滔。琢磨無遍數,煎熬幾百遭。深山古洞放,上陣有功勞。攙着你這和尚天靈蓋,一削就是兩個瓢!”
  大聖笑道:“這妖精沒眼色!把老孫認做個瓢頭哩!也罷,誤砍誤讓,教你再砍一刀看怎麽。”那老魔舉刀又砍,大聖把頭迎一迎,乒乓的劈做兩半個。【證道本夾批: 紫金箍亦劈破乎?】大聖就地打個滾,變做兩個身子。【李本旁批: 猴。】那妖一見慌了,手按下鋼刀。豬八戒遠遠望見,笑道:“老魔好砍兩刀的!卻不是四個人了?”老魔指定行者道:“聞你能使分身法,怎麽把這法兒拿出在我面前使!”大聖道:“何為分身法?”老魔道:“為什麽先砍你一刀不動,如今砍你一刀,就是兩個人?”大聖笑道:“妖怪,你切莫害怕。砍上一萬刀,還你二萬個人!”老魔道:“你這猴兒,你衹會分身,不會收身。【李本旁批: 分身奇矣,收身更奇。】你若有本事收做一個,打我一棍去罷。”大聖道:“不許說謊,你要砍三刀,衹砍了我兩刀;教我打一棍,若打了棍半,就不姓孫!”老魔道:“正是,正是。”
  好大聖,就把身摟上來,打個滾,依然一個身子,掣棒劈頭就打,那老魔舉刀架住道:“潑猴無禮!什麽樣個哭喪棒,敢上門打人?”大聖喝道:“你若問我這條棍,天上地下,都有名聲。”老魔道:“怎見名聲?”他道:
  棒是九轉鑌鐵煉,老君親手爐中煅。禹王求得號神珍,四海八河為定驗。
  中間星鬥暗鋪陳,兩頭箝裹黃金片。花紋密佈鬼神驚,上造竜紋與鳳篆。
  名號靈陽棒一條,深藏海藏人難見。成形變化要飛騰,飄爨五色霞光現。
  老孫得道取歸山,無窮變化多經驗。時間要大甕來粗,或小些微如鐵綫。
  粗如南嶽細如針,長短隨吾心意變。輕輕舉動彩雲生,亮亮飛騰如閃電。
  攸攸冷氣逼人寒,條條殺霧空中現。降竜伏虎謹隨身,天涯海角都遊遍。
  曾將此棍鬧天宮,威風打散蟠桃宴。天王賭鬥未曾贏,哪吒對敵難交戰。
  棍打諸神沒躲藏,天兵十萬都逃竄。雷霆衆將護靈霄,飛身打上通明殿。
  掌朝天使盡皆驚,護駕仙卿俱攪亂。舉棒掀翻北斗宮,回首振開南極院。
  金闕天皇見棍兇,特請如來與我見。兵傢勝負自如然,困苦災危無可辨。
  整整挨排五百年,虧了南海菩薩勸。大唐有個出傢僧,對天發下洪誓願。
  枉死城中度鬼魂,靈山會上求經捲。西方一路有妖魔,行動甚是不方便。
  已知鐵棒世無雙,央我途中為侶伴。邪魔湯着赴幽冥,肉化紅塵骨化面。
  處處妖精棒下亡,論萬成千無打算。上方擊壞鬥牛宮,下方壓損森羅殿。
  天將曾將九曜追,地府打傷催命判。半空丟下振山川,勝如太歲新華劍。
  全憑此棍保唐僧,天下妖魔都打遍!
  那魔聞言,戰兢兢捨着性命,舉刀就砍。猴王笑吟吟使鐵棒前迎。他兩個先時在洞前撐持,然後跳起去,都在半空裏廝殺。這一場好殺——
  天河定底神珍棒,棒名如意世間高。誇稱手段魔頭惱,大捍刀擎法力豪。門外爭持還可近 ,空中賭鬥怎相 饒!一個隨心更 面目,一個立地長身腰。 殺得滿天雲氣重,遍野霧飄巉。那 一個幾番立意吃三藏, 這一個廣施法力保唐朝。都因佛祖傳經典,邪正分明恨苦交。
  那老魔與大聖鬥經二十餘合,不分輸贏。原來八戒在底下見他兩個戰到好處,忍不住掣鈀架風,跳將起去,望妖魔劈臉就築。那魔慌了,不知八戒是個呼頭性子,冒冒失失的唬人,他衹道嘴長耳大,手硬鈀兇,敗了陣,丟了刀,回頭就走。大聖喝道:“趕上,趕上!”這呆子仗着威風,舉着釘鈀,即忙趕下怪去。老魔見他趕的 相近,在坡前立定,迎着風頭,幌一幌現了原身,張開大口, 就要來吞八戒。八戒害怕,急抽身往草裏一鑽 ,也管不得荊針棘刺, 也顧不得颳破頭疼,戰兢兢的,在草裏聽着梆聲。隨後行者趕到,那怪也張口來吞,卻中了他的機關,收了鐵棒,迎將上去,被老魔一口吞之。唬得個呆子在草裏囊囊咄咄的埋怨道:“這個弼馬溫 ,不識進退!那怪來吃你,你如何不走,反去迎他 !這一口吞在肚中,今日還是個和尚,明日就是個大恭也!”【李本旁批:“大恭”字奇幻。】【證道本夾批: 老呆獨不見駝羅莊行者之誅蟒乎?何謂出此言也!】那魔得勝而去。這呆子纔鑽出草來,溜回舊路。
  卻說三藏在那山坡下,正與沙僧盼望,衹見八戒喘呵呵的跑來。三藏大驚道:“八戒,你怎麽這等狼狽?悟空如何不見?”呆子哭哭啼啼道:“師兄被妖精一口吞下肚去了!”三藏聽言,唬倒在地,半晌間跌腳拳胸道:“徒弟呀!衹說你善會降妖,領我西天見佛,怎知今日死於此怪之手!苦哉,苦哉!我弟子同衆的功勞,如今都化作塵土矣!’那師父十分苦痛。你看那呆子,他也不來勸解師父,卻叫:“沙和尚,你拿將行李來,我兩個分了罷。”沙僧道:“二哥,分怎的?”八戒道:“分開了,各人散火。你往流沙河,還去吃人;我往高老莊,看看我渾傢。將白馬賣了,與師父買個壽器送終。”【證道本夾批: 老呆屢屢為此言,亦有可死之道,無怪乎勾司人之來也。笑,笑。】長老氣呼呼的,聞得此言,叫皇天,放聲大哭。且不題。
  卻說那老魔吞了行者,以為得計,徑回本洞。衆妖迎問出戰之功,老魔道:“拿了一 個來了。”二魔喜道:“哥哥拿的是誰?”老魔道:“是孫行者。 ”二魔道:“拿在何處?”老魔道:“被我一口吞在腹中哩。”第三個魔頭大驚道:“大哥啊,我就不曾吩咐你,孫行者不中吃!”那大聖肚裏道:“忒中吃!又禁饑,再不得餓 。”【李本旁批: 猴。】慌得那小妖道:“大王,不 好了!孫行者在你肚裏說話哩! ”老魔道:“怕他說話!有本事吃了他,沒本事擺布他不成?你們快去燒些????白湯,等我灌下肚去,把他噦出來,慢慢的煎了吃酒。”小妖真個衝了半盆????湯。老怪一飲而幹,窪着口,着實一嘔,那大聖在肚裏生了根,動也不動 , 卻又攔着喉嚨,往外又吐,吐得頭暈眼花,黃膽都破了,行者越發不動。老魔喘息了,叫聲:“孫行者,你不出來?”行者道:“早哩!正好不出來哩!”【李本旁批: 別人猴在上面,他卻猴在肚裏。】老魔道:“你怎麽不出?”行者道:“你這妖精,甚不通變。我自做和尚,十分淡薄,如今秋涼,我還穿個單直裰。這肚裏倒暖,又不透風,等我住過鼕纔好出來。”衆妖聽說,都道:“大王,孫行者要在你肚裏過鼕哩!”老魔道:“他要過鼕,我就打起禪來,使個搬運法,一鼕不吃飯,就餓殺那弼馬溫!”大聖道:“我兒子,你不知事!老孫保唐僧取經,從廣裏過,帶了個折迭鍋兒,進來煮雜碎吃。將你這裏邊的肝腸肚肺細細兒受用,還 夠盤纏到清明哩!”【證道本夾批: 衹恐“無花無酒過清明”,奈何?】那二魔大驚道:“哥啊,這猴子他幹得出來!”三魔道:“哥啊,吃了雜碎也罷,不知在那裏支鍋。”行者道:“三叉骨上好支鍋。”三魔道:“不好了!假若支起鍋,燒動火煙,焰到鼻孔裏,打嚏噴麽?”行者笑道:“沒事!等老孫把金箍棒往頂門裏一搠,搠個窟窿:一則當天窗,二來當煙洞。”【證道本夾批: 樣樣都好,衹是少柴。】
  老魔聽說,雖說不怕,卻也心驚,衹得硬着膽叫:“兄弟們,莫怕,把我那藥酒拿來,等我吃幾鐘下去,把猴兒藥殺了罷!”行者暗笑道:“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吃老君丹,玉皇酒,王母桃,及鳳髓竜肝,那樣東西我不曾吃過?是什麽藥酒,敢來藥我?”那小妖真個將藥酒篩了兩壺,滿滿斟了一鐘,遞與老魔。老魔接在手中,大聖在肚裏就聞得酒香,道:“不要與他吃!”好大聖,把頭一扭,變做個喇叭口子,張在他喉嚨之下。那怪國的咽下,被行者國的接吃了。第二鐘咽下,被行者國的又接吃了。一連咽了七八鐘,都是他接吃了。老魔放下鐘道:“不吃了,這酒常時吃兩鐘,腹中如火,卻纔吃了七八鐘,臉上紅也不紅!”原來這大聖吃不多酒,接了他七八鐘吃了,在肚裏撒起酒風來,【證道本夾批:如此酒風,萬古無兩。】不住的支架子,跌四平,踢飛腳,抓住肝花打鞦韆,竪蜻蜓,翻根頭亂舞。【李本旁批: 天下文章,至此極矣。】那怪物疼痛難禁,倒在地下。
  畢竟不知死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言修道者,必言語老實,而不得冒聽冒傳矣。然言語老實,不過為進德修業計耳,倘以為所進之德,所修之業,即在是,焉能超脫陰陽,除假歸真?故此回叫學者鑽研實理,真履實踐耳。
  大聖變小鑽風進獅駝洞,諸魔不識,是已去門外之小妖,已為門內之老妖所難窺,變化而得其真矣。然外之小機謀雖變化過去,而內之大機謀尚未變化,猶未至妙也。何則?內之機謀者,陰陽順行之事,人之千生萬死,皆出於此。若非鑽研透徹,真履實踐,而第以言語取信,未免又在言語上着腳,雖外邊老實,早將不老實者牢控緊閉在內,此行者不得不心驚也。所驚者何?驚其認真老實言語,關了行道之門,傢中長短之事,不能得知,卻不是顧外失內,弄走了風,被言語所拿住乎?當斯時也,急須將這個門戶打開,方可出入無礙。這個門不是別門,乃陰陽之門,欲打此門,須要真知灼見,心領神會,離卻一切着空執相之事,纔得其濟。
  老魔聽行者會變蒼蠅之說,而使認假為真,着於聲而亂撲;三魔見行者笑出嘴臉,而又認真為假,着於色而強捆。彼烏知先天之氣自虛無中來,人入具足,個個圓成,處聖不增,處凡不減,非若草木禽獸之全無。一變臉間而全身俱露,本來之故物現在,豈在強作強為聲色中取乎?老魔欲口吃唐僧,三魔欲瓶裝行者,是疑其金丹為有形有象之物,而放着於幻身,以隨身陰陽二氣瓶裝人矣。
  “陰陽瓶”,即功傢呼吸陰陽之說,乃後天之氣,貫穿一身血脈,營衛五臟六腑,一呼通天根,一吸通地戶,一晝一夜,周身一轉,暗合周天度數,故內有七寶八卦,二十四氣。必用三十六人擡者,《坤》陰六六之數,純明之物也。此就幻身後天之氣而言,至於法身先天之氣,乃虛無中事業,全以神運,不假包求,一切盲師,誤認後天呼吸之氣,自欺欺人,學者若不識真假,一惑其言,入於死地者,往往皆然。佛雲:“若以色見我,以聲音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得見如來。妖魔道:“猴兒,今已入我寶瓶之中,再莫想那西方之路。”豈不提醒一切?乃世之迷徒,猶有入其術中,固執不解,一聽其言,便行其事,予聖自雄,恃其本事;或坐守中央,聚氣於黃庭穴;或周圍輪轉,用力於八段錦;或上下盤繞,升氣於三關竅。如此等類,不可勝數,皆是大火坑中作事業,毒心腸上用功夫。弄得君火相火一時俱發,火氣攻心,自不由主,千思萬想,忽上忽下,無可如何。到得此時,由後想前,自悔腳跟不實,誤認邪師,枉費辛苦,本欲證真、正果,不期傾了性命,自作自受,於人何尤?夫金丹大道,乃他傢不死之方,可以救命,可以救急。今不求他傢,而在一身妄作招兇,大道凄愴,尚可言歟?
  “行者忽想起菩薩所賜救命毫毛,欲取下救急。”此乃解悟前非,知的別有他傢不死之方,可以救急,不必在一身作功夫矣。他傢之方為何方?乃人已相合之方,彼此扶持之方。“拔下腦後挺硬毫毛,變作鋼鑽、竹片、綿繩、照瓶子底下‘嗖嗖’一頓鑽,鑽成一個孔竅,透進光來、”是離其高而就於下,去其剛而變為柔,藉假求真,有人有已,有剛有柔。鑽竅鑽到此處,搜理搜到此處,則真知灼見,虛室生白,神明自來,可以得其造化,而出假造化,不為後天陰陽所拘矣。此提綱“心猿鑽透陰陽竅”之妙旨。夫人特患不能鑽透陰陽之竅耳,果其鑽透,高人一頭,不特有以知真,而且能以識假。於此可知,裝人者,終歸空亡;虛心者,當下脫難。“老魔道:‘這瓶子空者,控也!’行者道。‘我的兒,搜者,走也!’”邪正分明,真偽顯然,是在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耳。彼不識其真,在出恭臭皮囊上作活計者,裝什麽人,豈不愧死?
  “行者喜喜歡歡,徑轉唐僧處,將變鑽風,陷瓶兒裏脫身之事,說了一遍。道:‘今得見師父,實為兩世之人。’”蓋言金丹大道,至尊至貴,萬劫一傳,雖賴自己鑽研,尤要明師指點,若遇真師,一了百當,立躋聖位,即所謂“附耳低言玄妙旨,提上蓬萊第一峰。”亦即三豐“自從咬破鐵丸子,三十六宮都是春”之意。可知度引之恩師,實是重生之父母,誓必成道以報大恩也。
  噫!非知之艱,行之惟艱。知而不行,猶如不知,何貴於知?故長老道:“你不曾與他賭鬥麽?”又云:“不曾與他見個勝負,我們怎敢前進?”言知之貴於行之也。夫金丹之道,真履實踐之道,非空空無為所能了事。足色真金,須從大火裏煉出;圓明本性,還嚮艱難處度來。無火不見金之真,無難不現性之明。詩中“生就銅頭鐵腦蓋,幼年曾入老君爐。百煉千錘不壞,唐僧預上金箍”等語,最是妙諦。老魔道:“什麽鍋頭鐵腦蓋,看我這一刀一削,便是兩個瓢,”是直以一空畢其事,此便是識不得真心實用。故大聖道:“這潑妖沒眼色,把老孫認作個瓢頭哩!”夫真心實用,空而不空,不空而空,一本散而為萬殊,萬殊歸而為一本,分之合之,變化無端,全在法身上用功夫,不於幻身上費機謀,故能迎魔之口,入虎穴而探虎子。彼世之見魔開口,走在草裏聽梆聲者,適以散火,買個壽器送終而已,其他何望?古今來談空利口傷人之輩,皆以為大道無修無證,一空其心,即可了事,殊不知心空在修,不在於說。
  “小妖道:‘孫行者在你肚裏說話哩!’老魔道;‘怕他說話!有本事吃了他,沒本事擺布他不成?’”是直以擺布說話為空心之本事,若以說話為本事,則是嘔吐其心矣。嘔吐其心,使心用心,不能空而反生根,如何嘔吐得出?既不能出,如何能空?更有一等無知之徒,打禪搬運,廢寢忘食,亦謂空心。吾不知如何能空,其必餓殺其心乎!此等之徒,皆是吃了昧心食,着空妄想,怎得完成大道?曰:“甚不通變”,曰:“你不知事”,真乃固執而不知通變者也。
  噫!修丹之法,有體有用,有藥有火,所以革故鼎新,會三傢而歸一傢,豈是空空無為之事乎?若衹空空無為,假者如何去?真者如何成?“行者道:‘老孫保唐僧取經,從廣裏過,帶了個摺叠鍋兒進來煮雜碎吃。將你這裏邊的肝、腸、肚、肺,細細受用,還夠盤纏到清明哩!’”是摺叠肝肺之雜項碎瑣,勾消肚腸之盤麯牽纏,煉己待時,清明其心,空而不空也。曰;“三叉骨上好支鍋”者,是會三傢而歸一傢,猛烹急煉,熔化藥物,不空而空也。曰:“老孫把金箍棒,往頂門上一搠,搠個窟窿,一則當天窗,二來當煙洞”者,一搠於上,二來於下,水火相濟,虛實並用,誠明兼該,不空而空,空而不空也。“老魔吃酒,行者接吃,一盅二盅,連吃七八盅。”順其所欲,漸次尋之也。“老魔放下盅道:‘好古怪!這酒常時吃兩盅,腹中如火,卻纔吃七八盅,臉上紅也不紅!’”放下人心,自有道心,形色俱化也。“大聖在肚裏發酒風,妖怪疼痛難禁,倒在地下。”道心發現,人心自死也。
  噫!“虛心實腹義俱深,衹為虛心要識心。不若煉鉛先實腹,且叫守取滿堂金。”死人心生道生,以道心化人心,不老實而變成老實,何魔之不歸真哉!
  詩曰:
  陰陽是否細鑽研,才識此天還有天。
  真着實行神暗運,人心化盡道心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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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西遊記
西遊原旨讀法、新說西遊記總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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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觀音院僧謀寶貝 黑風山怪竊袈裟第十七回 孫行者大鬧黑風山觀世音收伏熊羆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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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黃風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第二十一回護法設莊留大聖須彌靈吉定風魔
第   [I]   [II]   III   [IV]   [V]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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