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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鉴赏 》 唐詩鑒賞辭典 》
孟郊
劉學鍇 Liu Xuekai
袁行霈 Yuan Hangpei
遊子吟
孟郊
慈母手中綫, 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 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 報得三春暉。
孟郊一生窘睏潦倒,直到五十歲時纔得到了一個溧陽縣尉的卑微之職。詩人自然不把這樣的小官放在心上,仍然放情於山水吟詠,公務則有所廢弛,縣令就衹給他半俸。本篇題下作者自註:“迎母溧上作”,當是他居官溧陽時的作品。詩中親切而真淳地吟頌了一種普通而偉大的人性美──母愛,因而引起了無數讀者的共鳴,千百年來一直膾炙人口。
深摯的母愛,無時無刻不在沐浴着兒女們。然而對於孟郊這位常年顛沛流離、居無定所的遊子來說,最值得回憶的,莫過於母子分離的痛苦時刻了。此詩描寫的就是這種時候,慈母縫衣的普通場景,而表現的,卻是詩人深沉的內心情感。開頭兩句“慈母手中綫,遊子身上衣”,實際上是兩個詞組,而不是兩個句子,這樣寫就從人到物,突出了兩件最普通的東西,寫出了母子相依為命的骨肉之情。緊接兩句寫出人的動作和意態,把筆墨集中在慈母上。行前的此時此刻,老母一針一綫,針針綫綫都是這樣的細密,是怕兒子遲遲難歸,故而要把衣衫縫製得更為結實一點兒罷。其實,老人的內心何嘗不是切盼兒子早些平安歸來呢!慈母的一片深篤之情,正是在日常生活中最細微的地方流露出來。樸素自然,親切感人。這裏既沒有言語,也沒有眼淚,然而一片愛的純情從這普通常見的場景中充溢而出,撥動了每一個讀者的心弦,催人淚下,喚起普天下兒女們親切的聯想和深摯的憶念。
最後兩句,以當事者的直覺,翻出進一層的深意:“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誰言”有些刊本作“誰知”和“誰將”,其實按詩意還是作“誰言”好。詩人出以反問,意味尤為深長。這兩句是前四句的升華,通俗形象的比興,加以懸絶的對比,寄托了赤子熾烈的情意:對於春天陽光般厚博的母愛,區區小草似的兒女怎能報答於萬一呢。真有“欲報之德,昊天罔極”之意,感情是那樣淳厚真摯。
這是一首母愛的頌歌,在宦途失意的境況下,詩人飽嘗世態炎涼,窮愁終身,故愈覺親情之可貴。“詩從肺腑出,出輒愁肺腑”(蘇軾《讀孟郊詩》)。這首詩,雖無藻繪與雕飾,然而清新流暢,淳樸素淡中正見其詩味的濃郁醇美。
此詩寫在溧陽,到了清康熙年間,有兩位溧陽人又吟出這樣的詩句:“父書空滿筐,母綫尚縈襦”(史騏生《寫懷》);“嚮來多少淚,都染手縫衣”(彭桂《建初弟來都省親喜極有感》)。可見《遊子吟》留給人們的深刻印象,是歷久而不衰的。
(左成文)
怨 詩
孟郊
試妾與君淚, 兩處滴池水。
看取芙蓉花, 今年為誰死!
韓愈稱贊孟郊為詩“劌目鉥心,刃迎縷解。鈎章棘句,掐擢胃腎。神施鬼設,間見層出”(《貞曜先生墓志銘》)。說得直截點,就是孟郊愛挖空心思做詩;說得好聽點,就是講究藝術構思。
藝術構思是很重要的,有時竟是創作成敗的關鍵,比方說寫女子相思的癡情,是古典詩歌中最常見的主題,不同詩人寫來就各有一種面貌。薛維翰《閨怨》:“美人怨何深,含情倚金閣。不笑不復語,珠淚紛紛落。”從落淚見怨情之苦,構思未免太平,不夠味兒。李白筆下的女子就不同了:“昔日橫波目,今成流淚泉。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長相思》)。也寫掉淚,卻以“代言”形式說希望丈夫回來看一看,以驗證自己相思的情深(全不想到那人果能回時,“我”得破涕為笑,豈復有淚如泉?),可這傻話正表現出十分的情癡,夠意思的。但據說李白的夫人看了這首詩,說:“君不聞武後詩乎?‘不信比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使“太白爽然若失”(見《柳亭詩話》)。何以要“爽然若失”?因為武後已有同樣的構思在先,李白自覺其詩句尚未能翻出她的手心哩。
孟郊似乎存心要與前人爭勝毫釐,寫下了這首構思堪稱奇特的“怨詩”。他也寫了落淚,但卻不是獨自下淚了;也寫了驗證相思深情的意思,但卻不是喚丈夫歸來“看缺或“驗缺淚痕了。詩也是代言體,詩中女子的話卻比武詩、李詩說得更癡心、更傻氣。她要求與丈夫(她認定他一樣在苦苦相思)來一個兩地比試,以測定誰的相思之情更深。相思之情,是看不見,摸不着,沒大小,沒體積,不具形象的東西,測定起來還真不容易。可女子想出的比試法兒是多麽奇妙。她天真地說:試把我們兩個人的眼淚,各自滴在蓮花(芙蓉)池中,看一看今夏美麗的蓮花為誰的淚水浸死。顯然,在她心目中看來,誰的淚更多,誰的淚更苦澀,蓮花就將“為誰”而“死”。那麽,誰的相思之情更深,自然也就測定出來了。這是多麽傻氣的話,又是多麽天真可愛的話!池中有淚,花亦為之死,其情之深真可“泣鬼神”了。這一構思使相思之情形象化,那出污泥而不染的“芙蓉花”,將成它可靠的見證。李白詩云:“昔日芙蓉花,今為斷腸草”,可見“芙蓉”對相思的女子,亦有象徵意味。這就是形象思維。但不是癡心人兒,諒你想象不到。可見孟郊寫詩真是“劌目鉥心”、“掐擢胃腎”,讀者不得不承認韓愈的品藻是孟詩之的評了。
“換你心,為我心,始知想憶深”(顧夐《訴衷情》)自是透骨情語,孟郊《怨詩》似乎也說着同一個意思,但他沒有以直接的情語出之,而假景語以行。然而“一切景語皆情語”(王國維《人間詞話》)。這樣寫來更饒有回味。其藝術構思不但是獨到的,也是成功的。詩的用韻上也很考究,它沒有按通常那樣采用平調,而用了細微的上聲“紙”韻相葉,這對於表達低抑深思的感情十分相宜。
(周嘯天)
巫山麯
孟郊
巴江上峽重複重, 陽臺碧峭十二峰。
荊王獵時逢暮雨, 夜臥高丘夢神女。
輕紅流煙濕豔姿, 行雲飛去明星希
目極魂斷望不見, 猿啼三聲淚滴衣。
樂府舊題有《巫山高》,屬鼓吹麯辭。“古辭言江淮水深,無梁可渡,臨水遠望,思歸而已。”(《樂府解題》)而六朝王融、範雲所作“雜以陽臺神女之事,無復遠望思歸之意”,孟郊此詩就繼承這一傳統,主詠巫山神女的傳說故事(出宋玉《高唐》《神女》二賦)。本集內還有一首《巫山行》為同時作,詩云:“見盡數萬裏,不聞三聲猿。但飛蕭蕭雨,中有亭亭魂。”則二詩為旅途遣興之作歟?
“巴江上峽重複重”,句中就分明有一舟行之旅人在。沿江上溯,入峽後山重水復,屢經麯折,於是目擊了著名的巫山十二峰。諸峰“碧叢叢,高插天”(李賀《巫山高》),“碧峭”二字是能盡傳其態的。十二峰中,最為奇峭,也最令人神往的,便是那雲煙繚繞、變幻幽明的神女峰。而“陽臺”就在峰的南面。神女峰的魅力,與其說來自峰勢奇峭,無寧說來自那“朝朝暮暮,陽臺之下”的巫山神女的動人傳說。次句點“陽臺”二字,是兼有啓下的功用的。
經過巫峽,誰不想起那個古老的神話,但有什麽比“但飛蕭蕭雨”的天氣更能使人沉浸入那本有“朝雲暮雨”情節的故事境界中去的呢?所以緊接着寫到楚王夢遇神女之事:“荊王獵時逢暮雨,夜臥高丘夢神女。”本來,在宋玉賦中,楚王是遊雲夢、宿高唐(在湖南雲夢澤一帶)而夢遇神女的。而“高丘”是神女居處(《高唐賦》神女自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一字之差,失之千裏,卻並非筆誤,乃是詩人憑藉想象,把楚王出獵地點移到巫山附近,夢遇之處由高唐換成神女居處的高丘,便使全詩情節更為集中。這裏,上峽舟行值雨與楚王畋獵值雨,在詩境中交織成一片,冥想着的詩人也與故事中的楚王神合了。以下所寫既是楚王夢中所見之神女,同時又是詩人想象中的神女。詩寫這段傳說,意不在楚王,而在通過楚王之夢以寫神女。
關於“陽臺神女”的描寫應該是《巫山麯》的畫竜點睛處。“主筆有差,餘筆皆敗。”(劉熙載《藝概·書概》)而要寫好這一筆是十分睏難的。其所以難,不僅在於巫山神女乃人人眼中所未見,而更在於這個傳說“人物”乃人人心中所早有。這位神女絶不同於一般神女,寫得是否神似,讀者是感覺得到的。而孟郊此詩成功的關鍵就在於寫好了這一筆。詩人是緊緊抓裝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高唐賦》)的絶妙好辭來進行藝術構思的。神女出場是以“暮雨”的形式:“輕紅流煙濕豔姿”,神女的離去是以“朝雲”的形式:“行雲飛去明星媳。她既具有一般神女的特點,輕盈飄渺,在飛花落紅與繚繞的雲煙中微呈“豔姿”;又具有一般神女所無的特點,她帶着晶瑩濕潤的水光,一忽兒又化着一團霞氣,這正是雨、雲的特徵。因而“這一位”也就不同別的神女了。詩中這極精彩的一筆,就如同為讀者心中早已隱隱存在的神女揭開了面紗,使之眉目宛然,光彩照人。這裏同時還創造出一種倏晦倏明、迷離恍惝的神話氣氛,雖則沒有任何敘事成分,卻能使人聯想到《神女賦》“歡情未接,將辭而去,遷延引身,不可親附”及“暗然而暝,忽不知處”等等描寫,覺有無限情事在不言中。
隨着“行雲飛去”,明星漸稀,這浪漫的一幕在詩人眼前慢慢閉攏了。於是一種惆悵若有所失之感嚮他襲來,恰如戲迷在一出好戲閉幕時所感到的那樣。“目極魂斷望不見”就寫出其如癡如醉的感覺,與《神女賦》結尾頗為神似(那裏,楚王“情獨私懷,誰者可語,惆悵垂涕,求之至曙”)。最後化用古諺“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作結。峽中羈旅的愁懷與故事凄豔的結尾及峽中凄迷景象融成一片,使人玩味無窮。
全詩把峽中景色、神話傳說及古代諺語熔於一爐,寫出了作者在古峽行舟時的一段特殊感受。其風格幽峭奇豔,頗近李賀,在孟郊詩中自為別調。孟詩本有思苦語奇的特點,因此偶涉這類穠豔的題材,便很容易趨於幽峭奇豔一途。李賀的時代稍晚於孟郊,從中似乎可以窺見由韓、孟之奇到李賀之奇的發展過程。
(周嘯天)
古別離
孟郊
欲別牽郎衣, “郎今到何處?
不恨歸來遲, 莫嚮臨邛去1
這首小詩,情真意藴,質樸自然。
開頭“欲別”二字,扣題中的“別離”,也為以下人物的言行點明背景。“牽郎衣”的主語自然是詩中的女主人公,有人認為這個動作是表現不忍分別,雖不能說毫無此意,不過從全詩來看,這一動作顯然是為了配合語言的,那麽它的含意也就不能離開人物語言和說話的背景去理解。她之所以要“牽郎衣”,主要是為了使“欲別”將行的丈夫能停一停,好靜靜地聽一聽自己的話;就她自己而言,也從這急切、嬌憨的動作中,流露出一種鄭重而又親昵的情態。這一切當然都是為了增強語言的分量、情感的分量,以便引起對方的重視。
女主人公一邊牽着郎衣,一邊就開口說話了:“郎今到何處”?在一般情況下,千言萬語都該在臨別之前說過了,至少也不會等到“欲別”之際纔問“到何處”,這似乎令人費解。但是,要聯繫第四句來看,便知道使她忐忑不安的並不是不知“到何處”的問題,而是擔心他走到一個“可怕”的去處──“臨邛”,那纔是她真正急於要說而又一直難於啓齒的話。“郎今到何處”,此時此言,看似不得要領,但這個“多餘的彎子”,又是多麽傳神地畫出了她此刻心中的慌亂和矛盾啊!
第三句放開一筆,轉到歸期。按照常情,該是盼郎早歸,遲遲不歸豈非“恨”事!然而她卻偏說“不恨歸來遲”。要體會這個“不恨”,也必須聯繫第四句──“莫嚮臨邛去”。臨邛,即今四川省邛崍縣,也就是漢代司馬相如在客遊中,與卓文君相識相戀之處。這裏的“臨邛”不必專指,而是用以藉喻男子覓得新歡之處,到了這樣的地方,對於她來說,豈不更為可恨,更為可怕嗎?可見“不恨歸來遲”,是以“歸來遲”與“臨邛去”比較而言。不是根本上對“歸遲”而不怨,是“兩害相權取其輕”之謂。這句詩不是反語,也不是矯情,而是真情,是隱忍着痛苦的真情,是願以兩地相思的痛苦贏得彼此永遠相愛的真情。她先這麽真誠地讓一步,獻上一顆深情綿綿之心,最後再道出那難以啓齒的希望和請求──“莫嚮臨邛去”!以己之情,動人之情,那該是更能打動對方的吧?情深意摯,用心良苦,誠所謂“詩從肺腑出,出輒愁肺腑”(蘇軾《讀孟郊詩》)。
詩的前三句拐彎抹角,都是為了引出、襯托第四句,第四句纔是“謎底”,纔是全詩的出發點和歸宿,衹有抓住它方能真正地領會前三句,咀嚼出全詩的情韻。詩人用這種回環婉麯、欲進先退、搖曳生情的筆觸,洗練而又細膩地刻畫出女主人公在希求美滿愛情生活的同時又隱含着憂慮不安的心理,並從這個矛盾之中顯示出她的堅貞誠摯、隱忍剋製的品格,言少意多,雋永深厚,耐人尋味。它與“不知移舊愛,何處作新恩”(白居易《怨詞》);“常恐新聲發,坐使故聲殘”(孟郊《古妾薄命》);“不畏將軍成久別,衹恐封侯心更移”(薛道衡《豫章行》)等詩句一樣,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封建時代婦女可悲的處境,具有一定的社會意義。詩用短促的仄聲韻,亦有助於表現人物急切、不安的神情。
(趙其鈞)
古怨別
孟郊
颯颯秋風生, 愁人怨離別。
含情兩相嚮, 欲語氣先咽。
心麯千萬端, 悲來卻難說。
別後唯所思, 天涯共明月。
這是一首描寫情人離愁的詩歌。
這首詩寫的是秋日的離愁:“颯颯秋風生,愁人怨離別。”交代離別時的節令,並用“颯颯秋風”渲染離愁別緒。接下去是寫一對離人的表情:“含情兩相嚮,欲語氣先咽。”相嚮,就是臉對着臉、眼對着眼;從“含情”二字裏,使人想象到依戀難捨的情景,想象到汪汪熱淚對着熱淚汪汪的情景;想對愛人說些什麽,早已抽抽咽咽,還能說出什麽來呢!因為這兩句寫得極為生動傳情,宋代柳永,便把它點化到自己的詞中,寫出了“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雨霖鈴》)的名句。抽抽咽咽固然說不出話來,但抽咽稍定,到能夠說話之時,卻反而覺得沒話可說了:“心麯千萬端,悲來卻難說。”不是麽?原先對“離人”或稍有不放心,想囑咐幾句什麽話,或表白一下自己的心跡,但看到對方那痛楚難堪的表情,還有什麽需要可說的呢?“卻難說”三字,確切地寫出了雙方當時的一種心境。這一對離人,雖然誰都沒說什麽,但“未說一言,勝過千言”,更表現了他們深摯的愛情和相互信賴。最後用一幅開闊的畫面,寫出了他們對別後情景的遐想:“別後唯所思,天涯共明月。”從這幅開闊的畫面裏,使人看到了他們在月光之下思念對方的情狀,使人想象到“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的相互祝願。
總起來看,詩人以秋風渲染離別的氣氛;寫“含情”之難捨,以“氣先咽”來描狀;寫“心麯”之復雜,以“卻難說”來概括;寫別後之深情,以“共明月”的畫面來遐想兩人“唯所思”的情狀。詩人換用幾種不同的表現手法,把抽象的感情寫得很具體而動人。特別是“悲來卻難說”一句,本是極抽象的敘述語,但由於詩人將其鑲嵌在恰當的語言環境裏,使人不僅不感到它抽象,而且覺得連女主人公復雜的心理活動都表現出來了。這正是作者“用常得奇”所收到的藝術效果。
(傅經順)
登科後
孟郊
昔日齷齪不足誇, 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得意馬蹄疾, 一日看盡長安花。
這首詩因為給後人留下了“春風得意”與“走馬看花”兩個成語而更為人們熟知。
孟郊四十六歲那年進士及第,他自以為從此可以別開新生面,風雲際會,竜騰虎躍一番了。滿心按捺不住得意欣喜之情,便化成了這首別具一格的小詩。
詩一開頭就直抒自己的心情,說以往在生活上的睏頓與思想上的局促不安再不值得一提了,今朝金榜題名,鬱結的悶氣已如風吹雲散,心上真有說不盡的暢快。孟郊兩次落第,這次竟然高中鵠的,頗出意料。這就仿佛象是從苦海中一下子被超渡出來,登上了歡樂的峰頂;眼前天宇高遠,大道空闊,似乎衹待他四蹄生風了。“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活靈活現地描繪出詩人神采飛揚的得意之態,酣暢淋漓地抒發了他心花怒放的得意之情。這兩句神妙之處,在於情與景會,意到筆到,將詩人策馬奔馳於春花爛漫的長安道上的得意情景,描繪得生動鮮明。按唐製,進士考試在秋季舉行,發榜則在下一年春天。這時候的長安,正春風輕拂,春花盛開。城東南的麯江、杏園一帶春意更濃,新進士在這裏宴集同年,“公卿傢傾城縱觀於此”(《唐摭言》捲三)。新進士們“滿懷春色嚮人動,遮路亂花迎馬紅”(趙嘏《今年新先輩以遏密之際每有宴集必資清談書此奉賀》)。可知所寫春風駘蕩、馬上看花是實際情形。但詩人並不留連於客觀的景物描寫,而是突出了自我感覺上的“放蕩”:情不自禁吐出“得意”二字,還要“一日看盡長安花”。在車馬擁擠、遊人爭觀的長安道上,怎容得他策馬疾馳呢?偌大一個長安,無數春花,“一日”又怎能“看頸呢?然而詩人盡可自認為今日的馬蹄格外輕疾,也盡不妨說一日之間已把長安花看荊雖無理卻有情,因為寫出了真情實感,也就不覺得其荒唐了。同時詩句還具有象徵意味:“春風”,既是自然界的春風,也是皇恩的象徵。所謂“得意”,既指心情上稱心如意,也指進士及第之事。詩句的思想藝術容量較大,明朗暢達而又別有情韻,因而“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成為後人喜愛的名句。
(陳志明)
秋懷(其二)
孟郊
秋月顔色冰, 老客志氣單。
冷露滴夢破, 峭風梳骨寒。
席上印病文, 腸中轉愁盤。
疑慮無所憑, 虛聽多無端。
梧桐枯崢嶸, 聲響如哀彈。
孟郊老年居住洛陽,在河南尹幕中充當下屬僚吏,貧病交加,愁苦不堪。《秋懷》就是在洛陽寫的一組嗟傷老病窮愁的詩歌,而以這第二首寫得最好。在這首詩中,詩人飽含一生的辛酸苦澀,抒寫了他晚境的凄涼哀怨,反映出封建制度對人才的摧殘和世態人情的冷酷。
詩從秋月寫起,既是興起,也是比喻寄托。古人客居異鄉,一輪明月往往是傾吐鄉思的旅伴,“無心可猜”的良友。而此刻,詩人卻感覺連秋月竟也是臉色冰冷,寒氣森森;與月為伴的“老客”──詩人自己,也已一生壯志消磨殆盡,景況極其不堪。“老客”二字包含着他畢生奔波仕途的失意遭遇,而一個“單”字,更透露着人孤勢單、客子畏懼的無限感慨。
“冷露”二句,形象突出,語言精警,虛實雙關,寓意深長。字面明寫住房破陋,寒夜難眠;實際上,詩人是悲泣夢想的破滅,是為一生壯志、人格被消損的種種往事而感到寒心。這是此二句寓意所在。顯然,這兩句在語言提煉上是十分引人註目的。如“滴”字,寫露喻泣,使詩人抑鬱忍悲之情躍然而出;又如“梳”字,寫風喻憶,令讀者如見詩人轉側痛心之狀,都是妥貼而形象的字眼。
“席上”二句寫病和愁。“印病文”喻病臥已久,“轉愁盤”謂愁思不斷。“疑慮”二句,說還是不要作無根據的猜想,也不要聽沒來由的瞎說,純是自我解慰,是一種無聊而無奈的擺脫。最後,攝取了一人較有詩意的形象,也是詩人自況的形象:取喻於枯桐。桐木是製琴的美材,顯然寄托着詩人苦吟一生而窮睏一生的失意的悲哀。
史評孟郊“為詩有理緻”,“然思苦奇澀”(《新唐書·孟郊傳》)。前人評價孟詩,也多嫌其氣度窄,格局校金代元好問說:“東野(孟郊字)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論詩三十首》)即持這種貶薄態度。其實,並不公允。倒是譏笑孟詩為“寒蟲號”的蘇軾,說了幾句實在話:“我憎孟郊詩,復作孟郊語。饑腸自鳴喚,空壁轉饑鼠。詩從肺腑出,出輒愁肺腑。”(《讀孟郊詩二首》)孟詩確有狹窄的缺點,但就其抒寫窮愁境遇的作品而言,其中有真實動人的成功之作,有其典型意義和藝術特點。這首《秋懷》之二,即其例。
(倪其心)
遊終南山
孟郊
南山塞天地, 日月石上生。
高峰夜留景, 深𠔌晝未明。
山中人自正, 路險心亦平。
長風驅鬆柏, 聲拂萬壑清。
即此悔讀書, 朝朝近浮名。
韓愈在《薦士》詩裏說孟郊的詩“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硬語”的“硬”,指字句的堅挺有力。這首《遊終南山》,在體現這一特點方面很有代表性。瀋德潛評此詩“盤空出險語”,又說它與《出峽》詩“上天下天水,出地入地舟”,“同一奇險”,也是就這一特點而言的。
欣賞這首詩,必須緊扣詩題《遊終南山》,切莫忘記那個“遊”字。
就實際情況說,終南儘管高大,但遠遠沒有塞滿天地。“南山塞天地”,的確是硬語盤空,險語驚人。這是作者寫他“遊”終南山的感受。身在深山,仰望,則山與天連;環顧,則視綫為千岩萬壑所遮,壓根兒看不見山外還有什麽空間。用“南山塞天地”概括這種獨特的感受,雖“險”而不“怪”,雖“誇”而非“誕”,簡直可以說是“妥帖”得不能再妥帖了。
日和月,當然不是“石上生”的,更不是同時從“石上生”的。“日月石上生”一句,的確“硬”得出奇,“險”得驚人。然而這也是作者寫他“遊”終南山的感受。日月並提,不是說日月並“生”;而是說作者來到終南,既見日升,又見月出,已經度過了幾個晝夜。終南之大,作者遊興之濃,也於此麯麯傳出。身在終南深處,朝望日,夕望月,都從南山高處初露半輪,然後冉冉升起,這不就象從石上“生”出來一樣嗎?張九齡的“海上生明月”,王灣的“海日生殘夜”,杜甫的“四更山吐月”,都與此同一機杼。孤立地看,“日月石上生”似乎“誇過其理”(《文心雕竜·誇飾》),但和作者“遊”終南山的具體情景、具體感受聯繫起來,就覺得它雖“險”而不“怪”,雖“誇”而非“誕”。當然,“險”、“硬”的風格,使它不可能有“四更山吐月”、“海上生明月”那樣的情韻。
“高峰夜留景,深𠔌晝未明”兩句的風格仍然是“奇險”。在同一地方,“夜”與“景”(日光)互不相容;作者硬把它們安排在一起,怎能不給人以“奇”的感覺?但細玩詩意,“高峰夜留景”,不過是說在其他地方已經被夜幕籠罩之後,終南的高峰還留有落日的餘輝。極言其高,又沒有違背真實。從《詩經·大雅·崧高》“崧高維嶽,駿極於天”以來,人們習慣於用“插遙天”、“出雲表”之類的說法來表現山峰之高聳。孟郊卻避熟就生,抓取富有特徵性的景物加以誇張,就在“言峻則崧高極天”之外另闢蹊徑,顯得很新穎。在同一地方,“晝”與“未明”(夜)無法並存,作者硬把二者統一起來,自然給人以“險”的感覺。但玩其本意,“深𠔌晝未明”,不過是說在其他地方已經灑滿陽光之時,終南的深𠔌裏依然一片幽暗。極言其深,很富有真實感。“險”的風格,還從上下兩句的誇張對比中表現出來。同一終南山,其高峰高到“夜留景”,其深𠔌深到“晝未明”。一高一深,懸殊若此,似乎“誇過其理”。然而這不過是藉一高一深表現千岩萬壑的千形萬態,於以見終南山高深廣遠,無所不包。究其實,略同於王維的“陰晴衆壑殊”,衹是風格各異而已。
“長風驅鬆柏”,“驅”字下得“險”。然而山高則風長,長風過處,千柏萬鬆,枝枝葉葉,都嚮一邊傾斜,這衹有那個“驅”字才能表現得形神畢肖。“聲”既無形又無色,誰能看見它在“拂”?“聲拂萬壑清”,“拂”字下得“險”。然而那“聲”來自“長風驅鬆柏”,長風過處,千柏萬鬆,枝枝葉葉都在飄拂,也都在發聲。說“聲拂萬壑清”,就把視覺形象和聽覺形象統一起來了,使讀者於看見萬頃鬆濤之際,又聽見萬壑清風。
這六句詩以寫景為主,給人的感受是:終南自成天地,清幽宜人。插在這中間的兩句,以抒情為主。“山中人自正”裏的“中”是“正”的同義語。山“中”而不偏,山中人“正”而不邪;因山及人,抒發了贊頌之情。“路險心亦平”中的“險”是“平”的反義詞。山中人既然正而不邪,那麽,山路再“險”,心還是“平”的。以“路險”作反襯,突出地歌頌了山中人的心地平坦。
硬語盤空,險語驚人,也還有言外之意耐人尋味。贊美終南的萬壑清風,就意味着厭惡長安的十丈紅塵;贊美山中的人正心平,就意味着厭惡山外的人邪心險。以“即此悔讀書,朝朝近浮名”收束全詩,這種言外之意就表現得相當明顯了。
(霍鬆林)
洛橋晚望
孟郊
天津橋下冰初結, 洛陽陌上人行絶;
榆柳蕭疏樓閣閑, 月明直見嵩山雪。
前人有雲孟詩開端最奇,而此詩卻是奇在結尾。它通過前後映襯,積攢力量,造成氣勢,最後以警語結束全篇,具有畫竜點睛之妙。
題名《洛橋晚望》,突出了一個“望”字。四句詩,都寫所見之景,然而前三句之境界與末句之境界迥然不同。前三句描摹了初鼕時節的蕭瑟氣氛:橋下冰初結,路上行人絶,葉落枝禿的榆柳掩映着靜謐的樓臺亭閣,萬籟俱寂,悄無人聲。就在這時,詩人大筆一轉:“月明直見嵩山雪”,筆力遒勁,氣象壯闊,將視綫一下延伸到遙遠的嵩山,給沉寂的畫面增添了無限的生機,在人們面前展示了盎然的意趣。到這時,人們纔恍然驚悟,詩人寫冰初結,乃是為積雪作張本;寫人行絶,乃是為氣氛作鋪陳;寫榆柳蕭疏,乃是為遠望創造條件。同時,從初結之“冰”,到絶人之“陌”,再到蕭疏之“榆柳”、閑靜之“樓閣”,場景不斷變換,而每一變換之場景,都與末句的望山接近一步。這樣由近到遠,視綫逐步開闊,他忽然發現在明靜的月光下,一眼看到了嵩山上那皚皚白雪,感受到極度的快意和美感。而“月明”一句,不僅增添了整個畫面的亮度,使得柔滑的月光和白雪的反射相得益彰,而且巧妙地加一“直見”,硬語盤空,使人精神為之一振。
這首詩寫出了“明月照積雪”的壯麗景象。天空與山巒,月華與雪光,交相輝映,舉首燦然奪目,遠視浮光閃爍,上下通明,一片銀白,真是美極了。詩人從蕭疏的洛城鼕景中,開拓出一個美妙迷人的新境界,而明月、白雪都是冰清玉潔之物,展現出一個清新淡遠的境界,寄寓着詩人高遠的襟懷。
(尚永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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