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七十五回 開夜宴異兆發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讖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
  寧府荒淫作惡,不但人言可畏,甚至先靈悲嘆,其一敗塗地,自當不遠。
  甄府抄沒,是賈府抄傢引子。上回於探春口中微露一句,若不補寫明自,便有疏漏,若竟細敘原委,難兔冗繁。今藉老嬤們補說,不露痕跡。
  寶釵不可不去,不得不去,是實釵身分,且為園中離散之象。又藉探春口中說破,妙極。
  敘賈珍堂中飲酒賭博,及邢、薛二人浮蕩模樣,全是敗傢所為。
  賈珍夜宴,鬼為悲嘆。與賈母賞月,大不相同。一敗一復,於斯已見。
  寶玉、賈環詩不明寫出,最為得體,且文法亦見變換。】
  
  
  
  
  【張新之:
  自此回至“芙蓉誄”回為一大段,上承“抄檢”,下起“查抄”,以收拾黛玉文字也。故本回以甄傢抄沒起,而以“月盈則虧”一言概之。
  本回以一飯寓正意,較他處為尤重。上半回誅不孝,下半回誅不弟;上半演樂中悲,下半演剝之復;上半以鬍說作眼,下半以笑話為經。】
  
  
  
  【姚燮:
  此回仍是甲寅年中秋事。】
  
  
  
  
  
  話說尤氏從惜春處賭氣出來,正欲往王夫人處去。跟從的老嬤嬤們因悄悄的回道:“奶奶且別往上房去。纔有甄傢的幾個人來,還有些東西,不知是作什麽機密事。奶奶這一去恐不便。”尤氏聽了道:“昨日聽見你爺說,看邸報甄傢犯了罪,現今抄沒傢私,調取進京治罪。怎麽又有人來?”老嬤嬤道:“正是呢。纔來了幾個女人,氣色不成氣色,慌慌張張的,想必有什麽瞞人的事情也是有的。”【東觀閣(姚燮
  )側批:他日恐復不免。】【姚燮眉批:
  此不問而知其為甄傢抄沒,私命婆子在賈府寄頓傢産,賈氏聞此等事能無寒心否?】
  尤氏聽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氏這邊來了。恰好太醫纔診了脈去。李紈近日也略覺精爽了些,擁衾倚枕,坐在床上,正欲一二人來說些閑話。因見尤氏進來不似往日和藹可親,衹呆呆的坐着。李紈因問道:“你過來了這半日,可在別屋裏吃些東西沒有?衹怕餓了。”命素雲瞧有什麽新鮮點心揀了來。尤氏忙止道:“不必,不必。你這一嚮病着,那裏有什麽新鮮東西。況且我也不餓。”李紈道:“昨日他姨娘傢送來的好茶面子,倒是對碗來你喝罷。”說畢,便吩咐人去對茶。尤氏出神無語。跟來的丫頭媳婦們因問:“奶奶今日中晌尚未洗臉,這會子趁便可淨一淨好?”尤氏點頭。李紈忙命素雲來取自己的妝奩。素雲一面取來,一面將自己的胭粉拿來,笑道:“我們奶奶就少這個。奶奶不嫌髒,這是我的,能着用些。”李紈道:“我雖沒有,你就該往姑娘們那裏取去。怎麽公然拿出你的來。幸而是他,若是別人,豈不惱呢。”尤氏笑道:“這又何妨。自來我凡過來,誰的沒使過,今日忽然又嫌髒了?”一面說,一面盤膝坐在炕沿上。銀蝶上來忙代為卸去腕鐲戒指,又將一大袱手巾蓋在下截,將衣裳護嚴。小丫鬟炒豆兒捧了一大盆溫水走至尤氏跟前,衹彎腰捧着。李紈道:“怎麽這樣沒規矩。”銀蝶笑道:“說一個個沒機變的,說一個葫蘆就是一個瓢。奶奶不過待咱們寬些,在傢裏不管怎樣罷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傢出外,當着親戚也衹隨着便了。”尤氏道:“你隨他去罷,橫竪洗了就完事了。”炒豆兒忙趕着跪下。尤氏笑道:“我們傢下大小的人衹會講外面假禮假體面,究竟作出來的事都夠使的了。”李紈聽如此說,便知他已知道昨夜的事,因笑道:“你這話有因,誰作事究竟夠使了?”尤氏道:“你倒問我!你敢是病着死過去了!”
  一語未了,衹見人報:“寶姑娘來了。”忙說快請時,寶釵已走進來。尤氏忙擦臉起身讓坐,因問:“怎麽一個人忽然走來,別的姊妹都怎麽不見?”寶釵道:“正是我也沒有見他們。衹因今日我們奶奶身上不自在,傢裏兩個女人也都因時癥未起炕,別的靠不得,我今兒要出去伴着老人傢夜裏作伴兒。【東觀閣側批:
  出去耳根清淨。】【姚燮眉批:
  此寶釵有警於前夜抄檢之事,作弊而去之之意也,此中之人,實不可與居,徒被其打入網中耳。】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麽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橫竪進來的,所以來告訴大嫂子一聲。”李紈聽說,衹看着尤氏笑。尤氏也衹看着李紈笑。一時尤氏盥沐已畢,大傢吃面茶。李紈因笑道:“既這樣,且打發人去請姨娘的安,問是何病。我也病着,不能親自來的。好妹妹,你去衹管去,我自打發人去到你那裏去看屋子。你好歹住一兩天還進來,別叫我落不是。”寶釵笑道:“落什麽不是呢,這也是通共常情,你又不曾賣放了賊。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過去,竟把雲丫頭請了來,你和他住一兩日,豈不省事。”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往那裏去了?”寶釵道:“我纔打發他們找你們探丫頭去了,叫他同到這裏來,我也明白告訴他。”
  正說着,果然報:“雲姑娘和三姑娘來了。”大傢讓坐已畢,寶釵便說要出去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媽好了還來的,就便好了不來也使得。”【東觀閣側批:
  爽快絶人。】【姚燮側批:爽快之極,非三姑娘不能為此言。】尤氏笑道:“這話奇怪,怎麽攆起親戚來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叫人攆的,不如我先攆。親戚們好,也不在必要死住着纔好。咱們倒是一傢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東觀閣(姚燮
  )側批:誰實主之。】尤氏忙笑道:“我今兒是那裏來的晦氣,偏都碰着你姊妹們的氣頭兒上了。”探春道:“誰叫你趕熱竈來了!”因問:“誰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尋思道:“四丫頭不犯羅唕你,卻是誰呢?”尤氏衹含糊答應。探春知他畏事不肯多言,因笑道:“你別裝老實了。除了朝廷治罪,沒有砍頭的,你不必畏頭畏尾。實告訴你罷,我昨日把王善保傢那老婆子打了,我還頂着個罪呢。不過背地裏說我些閑話,難道他還打我一頓不成!”寶釵忙問因何又打他,探春悉把昨夜怎的抄檢,怎的打他,一一說了出來。尤氏見探春已經說了出來,便把惜春方纔之事也說了出來。探春道:“這是他的僻性,孤介太過,我們再傲不過他的。”又告訴他們說:“今日一早不見動靜,打聽鳳辣子又病了。我就打發我媽媽出去打聽王善保傢的是怎樣。回來告訴我說,王善保傢的挨了一頓打,大太太嗔着他多事。”尤氏李紈道:“這倒也是正理。”探春冷笑道:“這種掩飾誰不會作,且再瞧就是了。”尤氏李紈皆默無所答。一時估着前頭用飯,湘雲和寶釵回房打點衣衫,不在話下。
  尤氏等遂辭了李紈,往賈母這邊來。賈母歪在榻上,王夫人說甄傢因何獲罪,如今抄沒了傢産,回京治罪等語。賈母聽了正不自在,恰好見他姊妹來了,因問:“從那裏來的?可知鳳姐妯娌兩個的病今日怎樣?”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賈母點頭嘆道:“咱們別管人傢的事,且商量咱們八月十五日賞月是正經。”王夫人笑道:“都已預備下了。不知老太太揀那裏好,衹是園裏空,夜晚風冷。”賈母笑道:“多穿兩件衣服何妨,那裏正是賞月的地方,豈可倒不去的。”說話之間,早有媳婦丫鬟們擡過飯桌來,王夫人尤氏等忙上來放箸捧飯。賈母見自己的幾色菜已擺完,另有兩大捧盒內捧了幾色菜來,便知是各房另外孝敬的舊規矩。賈母因問:“都是些什麽?上幾次我就吩咐,如今可以把這些蠲了罷,你們還不聽。如今比不得在先輻輳的時光了。”鴛鴦忙道:“我說過幾次,都不聽,也衹罷了。”王夫人笑道:“不過都是傢常東西。今日我吃齋沒有別的。那些面筋豆腐老太太又不大甚愛吃,衹揀了一樣椒油蒓齏醬來。”賈母笑道:“這樣正好,正想這個吃。”鴛鴦聽說,便將碟子挪在跟前。寶琴一一的讓了,方歸坐。賈母便命探春來同吃。探春也都讓過了,便和寶琴對面坐下。待書忙去取了碗來。鴛鴦又指那幾樣菜道:“這兩樣看不出是什麽東西來,大老爺送來的。這一碗是雞髓筍,是外頭老爺送上來的。”一面說,一面就衹將這碗筍送至桌上。賈母略嘗了兩點,便命:“將那兩樣着人送回去,就說我吃了。以後不必天天送,我想吃自然來要。”媳婦們答應着,仍送過去,不在話下。賈母因問:“有稀飯吃些罷了。”尤氏早捧過一碗來,說是紅稻米粥。賈母接來吃了半碗,便吩咐:“將這粥送給鳳哥兒吃去,”又指着“這一碗筍和這一盤風腌果子狸給顰兒寶玉兩個吃去,那一碗肉給蘭小子吃去。”又嚮尤氏道:“我吃了,你就來吃了罷。”尤氏答應,待賈母漱口洗手畢,賈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說閑話行食。尤氏告坐。探春寶琴二人也起來了,笑道:“失陪,失陪。”尤氏笑道:“剩我一個人,大排桌的吃不慣。”賈母笑道:“鴛鴦琥珀來趁勢也吃些,又作了陪客。”尤氏笑道:“好,好,好,我正要說呢。”賈母笑道:“看着多多的人吃飯,最有趣的。”又指銀蝶道:“這孩子也好,也來同你主子一塊來吃,等你們離了我,再立規矩去。”尤氏道:“快過來,不必裝假。”賈母負手看着取樂。因見伺候添飯的人手內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飯,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飯,賈母問道:“你怎麽昏了,盛這個飯來給你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飯吃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鴛鴦道:“如今都是可着頭做帽子了,要一點兒富餘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這一二年旱澇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數交的。【東觀閣(姚燮
  )側批:盛極而衰。】【姚燮眉批:
  都是衰敗之象。】這幾樣細米更艱難了,所以都可着吃的多少關去,生恐一時短了,買的不順口。”賈母笑道:“這正是‘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衆人都笑起來。鴛鴦道:“既這然,就去把三姑娘的飯拿來添也是一樣,就這樣笨。”尤氏笑道:“我這個就夠了,也不用取去。”鴛鴦道:“你夠了,我不會吃的。”地下的媳婦們聽說,方忙着取去了。一時王夫人也去用飯,這裏尤氏直陪賈母說話取笑。
  到起更的時候,賈母說:“黑了,過去罷。”尤氏方告辭出來。走至大門前上了車,銀蝶坐在車沿上。衆媳婦放下簾子來,便帶着小丫頭們先直走過那邊大門口等着去了。因二府之門相隔沒有一箭之路,每日傢常來往不必定要周備,況天黑夜晚之間回來的遭數更多,所以老嬤嬤帶着小丫頭,衹幾步便走了過來。兩邊大門上的人都到東西街口,早把行人斷住。尤氏大車上也不用牲口,衹用七八個小廝輓環拽輪,輕輕的便推拽過這邊階磯上來。於是衆小廝退過獅子以外,衆嬤嬤打起簾子,銀蝶先下來,然後攙下尤氏來。大小七八個燈籠照的十分真切。尤氏因見兩邊獅子下放着四五輛大車,便知係來赴賭之人所乘,遂嚮銀蝶衆人道:“你看,坐車的是這樣,騎馬的還不知有幾個呢。馬自然在圈裏拴着,咱們看不見。也不知道他娘老子掙下多少錢與他們,這麽開心兒。”一面說,一面已到了廳上。賈蓉之妻帶領傢下媳婦丫頭們,也都秉燭接了出來。尤氏笑道:“成日傢我要偷着瞧瞧他們,也沒得便。今兒倒巧,就順便打他們窗戶跟前走過去。”衆媳婦答應着,提燈引路,又有一個先去悄悄的知會伏侍的小廝們不要失驚打怪。於是尤氏一行人悄悄的來至窗下,衹聽裏面稱三贊四,耍笑之音雖多,又兼有恨五駡六,忿怨之聲亦不少。【東觀閣(姚燮
  )側批:已成敗局。】
  原來賈珍近因居喪,每不得遊頑曠蕩,又不得觀優聞樂作遣。無聊之極,便生了個破悶之法。日間以習射為由,請了各世傢弟兄及諸富貴親友來較射。因說:“白白的衹管亂射,終無裨益,不但不能長進,而且壞了式樣,必須立個罰約,賭個利物,大傢纔有勉力之心。”因此在天香樓下箭道內立了鵠子,皆約定每日早飯後來射鵠子。賈珍不肯出名,便命賈蓉作局傢。【東觀閣(姚燮
  )側批:是父是子。】【姚燮眉批:
  使蓉兒為局傢是教子以邪,弗納於義方。】這些來的皆係世襲公子,人人傢道豐富,且都在少年,正是鬥雞走狗,問柳評花的一幹遊蕩紈褲。因此大傢議定,每日輪流作晚飯之主,----每日來射,不便獨擾賈蓉一人之意。於是天天宰豬割羊,屠鵝戮鴨,好似臨潼鬥寶一般,都要賣弄自己傢的好廚役好烹炮。不到半月工夫,賈赦賈政聽見這般,不知就裏,反說這纔是正理,文既誤矣,武事當亦該習,況在武蔭之屬。兩處遂也命賈環、賈琮、寶玉、賈蘭等四人於飯後過來,跟着賈珍習射一回,方許回去。
  賈珍之志不在此,再過一二日便漸次以歇臂養力為由,晚間或抹抹骨牌,賭個酒東而已,至後漸次至錢。如今三四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賭勝於射了,公然鬥葉擲骰,放頭開局,夜賭起來。傢下人藉此各有些進益,巴不得的如此,所以竟成了勢了。外人皆不知一字。近日邢夫人之胞弟邢德全也酷好如此,故也在其中。又有薛蟠,頭一個慣喜送錢與人的,見此豈不快樂。邢德全雖係邢夫人之胞弟,卻居心行事大不相同。這個邢德全衹知吃酒賭錢,眠花宿柳為樂,手中濫漫使錢,待人無二心,好酒者喜之,不飲者則不去親近,無論上下主僕皆出自一意,並無貴賤之分,因此都喚他“傻大舅”。薛蟠早已出名的呆大爺。今日二人皆湊在一處,都愛“搶新快”爽利,便又會了兩傢,在外間炕上“搶新快”。別的又有幾傢在當地下大桌上打公番。裏間又一起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此間伏侍的小廝都是十五歲以下的孩子,若成丁的男子到不了這裏,故尤氏方潛至窗外偷看。其中有兩個十六七歲孌童以備奉酒的,都打扮的粉妝玉琢。今日薛蟠又輸了一張,正沒好氣,幸而擲第二張完了,算來除翻過來倒反贏了,心中衹是興頭起來。賈珍道:“且打住,吃了東西再來。”因問那兩處怎樣。裏頭打天九的,也作了帳等吃飯。打公番的未清,且不肯吃。於是各不能催,先擺下一大桌,賈珍陪着吃,命賈蓉落後陪那一起。薛蟠興頭了,便摟着一個孌童吃酒,又命將酒去敬邢傻舅。傻舅輸傢,沒心緒,吃了兩碗,便有些醉意,嗔着兩個孌童衹趕着贏傢不理輸傢了,因駡道:“你們這起兔子,就是這樣專洑上水。天天在一處,誰的恩你們不沾,衹不過我這一會子輸了幾兩銀子,你們就三六九等了。難道從此以後再沒有求着我們的事了!”衆人見他帶酒,
  那些輸傢不便言語,衹抿着嘴兒笑。那些贏傢忙說:“大舅駡得恨是,這小狗攘的們都是這風俗兒。”因
  笑道:“還不給舅太爺斟酒兒呢。”兩個小孩子都是演就的圈套,忙都跪下奉酒,扶着傻大舅的腿,一面撒嬌兒說道:“你老人傢別生氣,看着我們兩個小孩子吧。
  我們師父教的,不論遠近厚薄,衹看一時,有錢的就親近。你老人傢不信,回來大大的下一註贏了白,瞧瞧我們兩個是什麽光景兒。”說
  的衆人都笑了,這傻大舅掌不住,也笑了。一面伸手接過酒來,一面說道:“我要不看着你們兩個素日怪可憐見的,我這一腳把你兩個的小蛋黃子踢出來。”說着把腿一擡,兩個孩子兒趁勢爬起來,越發撒嬌
  撒癡拿着麗花絹子,托了傻大舅得手,把那鐘酒灌在傻大舅嘴裏。傻大舅哈哈的笑着一揚脖兒,把一鐘酒都幹了。因擰了那孩子的臉一下兒笑說道:“我這會子看着又怪心疼的了。”【東觀閣(姚燮
  )側批:醜態百出。】【姚燮眉批:
  此時尤氏在窗外,其所見如此,未知看得見否?】說着忽然想起舊事來,乃拍案對賈珍說道:“昨日我和你那邊的令伯母賭氣,你可知道
  麽?”賈珍道:“不曾聽見。”邢大舅嘆道:“就為錢這件混帳東西。老賢甥,你不知我邢傢底裏。【東觀閣側批:
  錢這件東西不獨邢大舅感嘆,令伯母亦伏就為鼕這件東西也。】【姚燮眉批:
  錢這件東西不獨邢大舅感嘆,即怕伯母嘔氣亦為這件東西也。】我
  們老太太去世時我還小呢,世事不知。他姊妹三個人,衹有你令伯母居長,他出閣時把傢私都帶了過來。如今你二姨兒也出閣了,他傢也甚艱窘,你三姨兒尚在傢裏,一應用度都是這裏陪房王善保傢的掌管。我便來要錢,也非要的是你賈府的,我邢傢傢私也就夠我花了。無奈竟不得到手,
  你們就欺負我沒錢。”賈珍見他醉酒後,恐外人聽見不雅,忙用話解勸。
  外面尤氏聽得十分真切,乃悄嚮銀蝶笑道:“你聽見了?這是北院裏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可憐他親兄弟還是這樣說,這就怨不得這些人了。”因還要聽時,正值打公番者也歇住了,要吃酒。因有一個問道:“方纔是誰得罪了老舅,我們竟不曾聽明白,且告訴我們評評理。”邢德全見問,便把兩個孌童不理輸的衹趕贏的話說了一遍。這一個年少的紈褲道:“這樣說,原可惱的,怨不得舅太爺生氣。我且問你兩個:舅太爺雖然輸了,輸的不過是銀子錢,並沒有輸丟了雞巴,怎就不理他了?”說着,衆人大笑起來,連邢德全也噴了一地飯。尤氏在外面悄悄的啐了一口,駡道:“你聽聽,這一起子沒廉恥的小挨刀的,纔丟了腦袋骨子,就鬍囗嚼毛了。再肏攮下黃湯去,還不知囗出些什麽來呢。”一面說,一面便進去卸妝安歇。至四更時,賈珍方散,往佩鳳房裏去了。
  次日起來,就有人回西瓜月餅都全了,衹待分派送人。賈珍吩咐佩鳳道:“你請你奶奶看着送罷,我還有別的事呢。”佩鳳答應去了,回了尤氏,尤氏衹得一一分派遣人送去。一時佩鳳又來說:“爺問奶奶,今兒出門不出?說咱們是孝傢,明兒十五過不得節,今兒晚上倒好,可以大傢應個景兒,吃些瓜餅酒。”尤氏道:“我倒不願出門呢。那邊珠大奶奶又病了,鳳丫頭又睡倒了,我再不過去,越發沒個人了。況且又不得閑,應什麽景兒。”佩鳳道:“爺說了,今兒已辭了衆人,直等十六纔來呢,好歹定要請奶奶吃酒的。”尤氏笑道:“請我,我沒的還席。”佩鳳笑着去了,一時又來笑道:“爺說,連晚飯也請奶奶吃,好歹早些回來,叫我跟了奶奶去呢。”尤氏道:“這樣,早飯吃什麽?快些吃了,我好走。”佩鳳道:“爺說早飯在外頭吃,請奶奶自己吃罷。”尤氏問道:“今日外頭有誰?”佩鳳道:“聽見說外頭有兩個南京新來的,倒不知是誰。”說話之間,賈蓉之妻也梳妝了來見過。少時擺上飯來,尤氏在上,賈蓉之妻在下相陪,婆媳二人吃畢飯。尤氏便換了衣服,仍過榮府來,至晚方回去。
  果然賈珍煮了一口豬,燒了一腔羊,餘者桌菜及果品之類,不可勝記,就在會芳園叢緑堂中,屏開孔雀,褥設芙蓉,帶領妻子姬妾,先飯後酒,開懷賞月作樂。將一更時分,真是風清月朗,上下如銀。賈珍因要行令,尤氏便叫佩鳳等四個人也都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劃拳,飲了一回。賈珍有了幾分酒,益發高興,便命取了一竿紫竹簫來,命佩鳳吹簫,文花唱麯,喉清嗓嫩,真令人魄醉魂飛。【東觀閣側批:
  居喪之禮,如是如是。】【姚燮眉批:
  居喪之儀,吹蕭唱麯,俾珍兒魄散魂消移時,墻邊長嘆,祠堂有聲,更當何如?】唱罷復又行令。那天將有三更時分,賈珍酒已八分。大傢正添衣飲茶,換盞更酌之際,忽聽那邊墻下有人長嘆之聲。大傢明明聽見,都悚然疑畏起來。賈珍忙厲聲叱咤,問:“誰在那裏?”連問幾聲,沒有人答應。尤氏道:“必是墻外邊傢裏人也未可知。”賈珍道:“鬍說。這墻四面皆無下人的房子,況且那邊又緊靠着祠堂,焉得有人。”一語未了,衹聽得一陣風聲,竟過墻去了。恍惚聞得祠堂內槅扇開闔之聲。衹覺得風氣森森,比先更覺涼颯起來,月色慘淡,也不似先明朗。衆人都覺毛發倒竪。【東觀閣側批:
  此時亦魄散魂消否?】【姚燮眉批:寫得分外陰森。】賈珍酒已醒了一半,衹比別人撐持得住些,心下也十分疑畏,便大沒興頭起來。勉強又坐了一會子,就歸房安歇去了。次日一早起來,乃是十五日,帶領衆子侄開祠堂行朔望之禮,細查祠內,都仍是照舊好好的,並無怪異之跡。賈珍自為醉後自怪,也不提此事。禮畢,仍閉上門,看着鎖禁起來。
  賈珍夫妻至晚飯後方過榮府來。衹見賈赦賈政都在賈母房內坐着說閑話,與賈母取笑。賈璉、寶玉,賈環,賈蘭皆在地下侍立。賈珍來了,都一一見過。說了兩句話後,賈母命坐,賈珍方在近門小杌子上告了坐,警身側坐。賈母笑問道:“這兩日你寶兄弟的箭如何了?”賈珍忙起身笑道:“大長進了,不但樣式好,而且弓也長了一個力氣。”賈母道:“這也夠了,且別貪力,仔細努傷。”賈珍忙答應幾個“是”。賈母又道:“你昨日送來的月餅好,西瓜看着好,打開卻也罷了。”賈珍笑道:“月餅是新來的一個專做點心的廚子,我試了試果然好,纔敢做了孝敬。西瓜往年都還可以,不知今年怎麽就不好了。”賈政道:“大約今年雨水太勤之故。”賈母笑道:“此時月已上了,咱們且去上香。”說着,便起身扶着寶玉的肩,帶領衆人齊往園中來。
  當下園之正門俱已大開,吊着羊角大燈。嘉蔭堂前月臺上,焚着鬥香,秉着風燭,陳獻着瓜餅及各色果品。邢夫人等一幹女客皆在裏面久候。真是月明燈彩,人氣香煙,晶豔氤氳,不可形狀。地下鋪着拜毯錦褥。賈母盥手上香拜畢,於是大傢皆拜過。賈母便說:“賞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脊上的大廳上去。衆人聽說,就忙着在那裏去鋪設。賈母且在嘉蔭堂中吃茶少歇,說些閑話。一時,人回:“都齊備了。”賈母方扶着人上山來。王夫人等因說:“恐石上苔滑,還是坐竹椅上去。”賈母道:“天天有人打掃,況且極平穩的寬路,何必不疏散疏散筋骨。”於是賈赦賈政等在前導引,又是兩個老婆子秉着兩把羊角手罩,鴛鴦、琥珀、尤氏等貼身攙扶,邢夫人等在後圍隨,從下逶迤而上,不過百餘步,至山之峰脊上,便是這座敞廳。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莊。於廳前平臺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圍屏隔作兩間。凡桌椅形式皆是圓的,特取團圓之意。上面居中賈母坐下,左垂首賈赦、賈珍、賈璉、賈蓉,右垂首賈政、寶玉、賈環、賈蘭,團團圍坐。衹坐了半壁,下面還有半壁餘空。賈母笑道:“常日倒還不覺人少,今日看來,還是咱們的人也甚少,算不得甚麽。想當年過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個,何等熱鬧。今日就這樣,太少了。待要再叫幾個來,他們都是有父母的,傢裏去應景,不好來的。如今叫女孩們來坐那邊罷。”於是令人嚮圍屏後邢夫人等席上將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請出來。賈璉寶玉等一齊出坐,先盡他姊妹坐了,然後在下方依次坐定。賈母便命折一枝桂花來,命一媳婦在屏後擊鼓傳花。若花到誰手中,飲酒一杯,罰說笑話一個。
  於是先從賈母起,次賈赦,一一接過。鼓聲兩轉,恰恰在賈政手中住了,衹得飲了酒。衆姊妹弟兄皆你悄悄的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倒要聽是何笑話。賈政見賈母喜悅,衹得承歡。方欲說時,賈母又笑道:“若說的不笑了,還要罰。”賈政笑道:“衹得一個,說來不笑,也衹好受罰了。”因笑道:“一傢子一個人最怕老婆的。”纔說了一句,大傢都笑了。因從不曾見賈政說過笑話,所以纔笑。賈母笑道:“這必是好的。”賈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多吃一杯。”賈母笑道:“自然。”賈政又說道:“這個怕老婆的人從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買東西,便遇見了幾個朋友,死活拉到傢裏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傢睡着了,第二日纔醒,後悔不及,衹得來傢賠罪。他老婆正洗腳,說:‘既是這樣,你替我舔舔就饒你。’這男人衹得給他舔,未免惡心要吐。他老婆便惱了,要打,說:‘你這樣輕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說:‘並不是奶奶的腳髒。衹因昨晚吃多了黃酒,又吃了幾塊月餅餡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此笑話)說來雖可笑,然畢竟是賈政口中說出,不得神氣。】說的賈母與衆人都笑了。賈政忙斟了一杯,送與賈母。賈母笑道:“既這樣,快叫人取燒酒來,別叫你們受纍。”衆人又都笑起來。
  於是又擊鼓,便從賈政傳起,可巧傳至寶玉鼓止。寶玉因賈政在坐,自是踧不安,花偏又在他手內,因想:“說笑話倘或不發笑,又說沒口才,連一笑話不能說,何況是別的,這有不是。若說好了,又說正經的不會,衹慣油嘴貧舌,更有不是。不如不說的好。”乃起身辭道:“我不能說笑話,求再限別的罷了。”賈政道:“既這樣,限一個‘秋’字,就即景作一首詩。若好,便賞你,若不好,明日仔細。”賈母忙道:“好好的行令,如何又要作詩?”賈政道:“他能的。”賈母聽說,”既這樣就作。”命人取了紙筆來,賈政道:“衹不許用那些冰玉晶銀彩光明素等樣堆砌字眼,要另出己見,試試你這幾年的情思。”寶玉聽了,碰在心坎上,遂立想了四句,嚮紙上寫了,呈與賈政看,道是……賈政看了,點頭不語。賈母見這般,知無甚大不好,便問:“怎麽樣?”賈政因欲賈母喜悅,便說:“難為他。衹是不肯念書,到底詞句不雅。”賈母道:“這就罷了。他能多大,定要他做才子不成!這就該奬勵他,以後越發上心了。”賈政道:“正是。”因回頭命個老嬤嬤出去吩咐書房內的小廝,“把我海南帶來的扇子取兩把給他。”寶玉忙拜謝,仍復歸座行令。當下賈蘭見奬勵寶玉,他便出席也做一首遞與賈政看時,寫道是……賈政看了喜不自勝,遂並講與賈母聽時,賈母也十分歡喜,也忙令賈政賞他。於是大傢歸坐,復行起令來。
  這次在賈赦手內住了,衹得吃了酒,說笑話。因說道:“一傢子一個兒子最孝順。偏生母親病了,各處求醫不得,便請了一個針灸的婆子來。婆子原不知道脈理,衹說是心火,如今用針灸之法,針灸針灸就好了。這兒子慌了,便問:‘心見鐵即死,如何針得?’婆子道:‘不用針心,衹針肋條就是了。’兒子道,‘肋條離心甚遠,怎麽就好?’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衆人聽說,都笑起來。賈母也衹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這個婆子針一針就好了。”【東觀閣(姚燮
  )側批:賈赦不通。】【姚燮眉批:
  是豈兒子對母之言耶?】賈赦聽說,便知自己出言冒撞,賈母疑心,忙起身笑與賈母把盞,以別言解釋。賈母亦不好再提,且行起令來。
  不料這次花卻在賈環手裏。賈環近日讀書稍進,其脾味中不好務正也與寶玉一樣,故每常也好看些詩詞,專好奇詭仙鬼一格。今見寶玉作詩受奬,他便技癢,衹當着賈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索紙筆來立揮一絶與賈政。賈政看了,亦覺罕異,衹是詞句終帶着不樂讀書之意,遂不悅道:“可見是弟兄了。發言吐氣總屬邪派,將來都是不由規矩準繩,一起下流貨。妙在古人中有‘二難’,你兩個也可以稱‘二難’了。衹是你兩個的‘難’字,卻是作難以教訓之‘難’字講纔好。哥哥是公然以溫飛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為曹唐再世了。”說的賈赦等都笑了。賈赦乃要詩瞧了一遍,連聲贊好,道:“這詩據我看甚是有骨氣。想來咱們這樣人傢,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熒火’,一日蟾宮折桂,方得揚眉吐氣。咱們的子弟都原該讀些書,不過比別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了一個官的。何必多費了工夫,反弄出書呆子來。【東觀閣側批:
  賈赦竟是糊塗到底的。】【姚燮側批:看讀書人俱是呆子,猶蜣娘之惡蘇合也,其誰日不然?】【姚燮眉批:
  從未聽見赦老發過議論,今聽此一席之談,莫謂其無見識也。】所以我愛他這詩,竟不失咱們侯門的氣概。”【東觀閣側批:
  赦老論詩,別有肺腑。】【姚燮眉批:
  世傢子弟,有一字不識而居然厠列縉紳者,況環之尚能謅幾句耶?赦老和環三,真可謂臭味相投,可拔幟自成一隊者。】因回頭吩咐人去取了自己的許多玩物來賞賜與他。因又拍着賈環的頭,笑道:“以後就這麽做去,方是咱們的口氣,將來這世襲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襲呢。”賈政聽說,忙勸說:“不過他鬍謅如此,那裏就論到後事了。”
  說着便斟上酒,又行了一回令。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自然外頭還有相公們候着,也不可輕忽了他們。況且二更多了,你們散了,再讓我和姑娘們多樂一回,好歇着了。”賈赦等聽了,方止了令,又大傢公進了一杯酒,方帶着子侄們出去了。要知端詳,再聽下回。
  
  
  
  
  
  【陳其泰:寧府穢亂極矣,宗祠示警,絶不知省改,焉能免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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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序跋總評
紅樓夢論贊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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