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义说部 兩晉演義   》 第七十七回 殷仲堪倒柄授桓玄 張貴人逞兇弒孝武      蔡東藩 Cai Dongfan

  卻說孝武帝防備道子,特分任王恭殷仲堪王珣王雅等,使居內外要津,分道子權。道子也窺透孝武帝心思,用王國寶為心腹,並引國寶從弟琅琊內史王緒,作為爪牙,彼此各分黨派,視同仇讎。就是孝武帝待遇道子,也與從前大不相同,還虧李太妃居間和解,纔算神離貌合,勉強維持。道子又想推尊母妃,陰竪內援,便據母以子貴的古例,啓聞孝武帝,請尊李太妃為太後。孝武帝不好駁議,因準如所請,即改太妃名號,尊為太後,奉居崇訓宮。道子雖為琅琊王,曾領會稽封國,為會稽太妃繼嗣。會稽太妃,就是簡文帝生母鄭氏,見六十三回。鄭氏為元帝妾媵,未列為後。故歸道子承祀,至是亦追尊為簡文太後,上謚曰宣。群臣希承意旨,謂宣太後應配饗元帝,獨徐邈謂太後生前,未曾伉儷先帝,子孫怎得為祖考立配?惟尊崇盡禮,乃臣子所可為,所建陵廟,宜從別設。有詔依議,乃在太廟西偏,另立宣太後廟,特稱宣太後墓為嘉平陵。
  又徙封道子為會稽王,循名責實,改立皇子德文為琅琊王。德文比太子聰慧,孝武帝常使陪侍太子,凡太子言動,悉由德文主持,因此青宮裏面,尚沒有甚麽笑話,傳播人間。何不直截了當立德文為儲嗣!惟道子內恃太後,外恃近臣,驕縱貪婪,終不少改。
  太子洗馬南郡公桓玄,就是前大司馬桓溫少子,見六十四回。五齡襲爵,及長頗通文藝,意氣自豪,朝廷因父疑子,不給官階,到了二十三歲,始得充太子洗馬。玄以為材大官小,很是怏怏,乃往謁道子,為夤緣計。湊巧道子置酒高會,盛宴賓朋,玄得投刺入見,稱名下拜。道子已飲得酣醉,任他拜伏,並不使起,且張目四顧道:“桓溫晚年,想做反賊,爾等曾聞知否?”玄聽到此言,不覺汗流浹背,匍伏地上,未敢起來。還是長史謝重,在旁起答道:“故宣武公溫謚宣武,亦見六十四回中。黜昏登聖,功超伊霍,外間浮議紛紜,未免混淆黑白,還乞鈞裁!”道子方點首作吳語道:“儂知!儂知!”因令玄起身,使他下座列飲。玄拜謝而起,飲了一杯,便即辭出。自是仇恨道子,日夕不安。未幾得出補義興太守,仍鬱鬱不得志,嘗登高望震澤湖,即鄱陽湖。欷歔太息道:“父做九州伯,兒做五湖長,豈不可恥!”因即棄官歸國,上書自訟道:
  臣聞周公大聖而四國流言,樂毅王佐而被謗騎劫,巷伯有豺虎之慨,蘇公興飄風之刺,惡直醜正,何代無之!先臣蒙國殊遇,姻婭皇極,常欲以身報德,投袂乘機,西平巴蜀,北清伊洛,使竊號之寇,係頸北闕,園陵修復,大恥載雪,飲馬灞濘,懸旌趙魏,勤王之師,功非一捷。太和之末,太和係帝奕年號,見前文。皇基有潛移之懼,遂乃奉順天人,翼登聖朝,明離既朗,四兇兼澄,嚮使此功不建,此事不成,宗廟之事,豈堪設想!昔太甲雖迷,商祚無憂,昌邑雖昏,弊無三孽。因茲而言,晉室之機,危於殷漢,先臣之功,高於伊霍矣。而負重既往,蒙謗清時,聖帝明王黜陟之道,不聞廢忽顯明之功,探射冥冥之心,啓嫌謗之途,開邪枉之路者也。先臣勤王艱難之勞,匡平剋復之勳,朝廷若其遣之,臣亦不復計也。至於先帝竜飛九五,陛下之所以繼明南面,請問談者,誰之由耶?誰之德耶?豈惟晉室永安,祖宗血食,於陛下一門,實奇功也。自頃權門日盛,醜政實繁,鹹稱述時旨,互相煽附,以臣之兄弟,皆晉之罪人,臣等復何理可以苟存身世,何顔可以屍饗封祿?若陛下忘先臣大造之功,信貝錦萋菲之說,臣等自當奉還三封,受戮市朝,然後下從先臣,歸先帝於玄宮耳。若陛下述遵先旨,追錄舊勳,竊望少垂愷悌覆蓋之恩,臣雖不肖,亦知圖報。犬馬微誠,伏維亮鑒!
  看官閱讀此疏,應知玄滿懷鬱勃,已露言中,後來潛謀不軌,逞勢行兇,便可概見。那孝武帝怎能預料,惟將來疏置諸不理,便算是包荒大度。就是道子瞧着,也因玄無權無勢,不值一顧,但視為少年妄言罷了。及殷仲堪出鎮江陵,玄在南郡,與江陵相近,免不得隨時往來。桓氏世臨荊州,為士民所畏服,仲堪欲牢籠物望,不能不與玄聯結,並因玄風神秀朗,詞辯雄豪,便推為後起雋傑,格外優待,漸漸的大權旁落,反為玄所把持。孝武方倚為屏藩,乃不能製一桓玄,無能可知。玄嘗在仲堪廳前,戲馬舞槊,仲堪從旁站立,玄竟舉槊嚮仲堪,作欲刺狀。中兵參軍劉邁,在仲堪側,忍不住說出二語,謂玄馬槊有餘,精理不足。玄聽到邁言,並不知過,反怒目視邁,仲堪也不禁失容。及玄既趨出,仲堪語邁道:“卿係狂人,乃出狂言,試想桓玄久居南郡,手下豈無黨羽?若潛遣刺客,乘夜殺卿,我豈尚能相救麽?況見他悻悻出去,必思報復,卿不如趕緊出避,尚可自全。”倘玄欲刺汝,汝將奈何?邁乃微服出奔,果然玄使人追趕,幸邁早走一時,不為所及,纔得幸免。徵虜參軍鬍藩,行過江陵,進謁仲堪,乘便進言道:“桓玄志趣不常,每懷怨望,節下崇待太過,恐非久計。”仲堪默不一言,藩乃辭出。時藩內弟羅企生,為仲堪功曹,藩即與語道:“殷侯倒戈授人,必難免禍,君不早去,恐將纍及,後悔不可追了!”企生亦似信非信,不欲遽辭,藩嗟嘆而去。良言不聽,宜乎扼腕。
  看官聽說,殷仲堪不能駕馭桓玄,哪裏能監製道子?道子權威如故,孝武帝越不自安。中書侍郎徐邈,從容入諷道:“昔漢文明主,尚悔淮南,指厲王長事,見《漢史》。世祖聰達,負悔齊王,見前文。兄弟至親,相處宜慎,會稽王雖稍有失德,總宜麯加寬貸,藉釋群疑,外顧大局,內慰太後,庶不致有他變呢!”孝武帝經此一言,氣乃少平,委任道子,仍然如初。愛弟之道,豈必定要委任!
  惟王國寶有兄弟數人,皆登顯籍。長兄愷嘗襲父爵,入官侍中,領右衛將軍,多所獻替,頗能盡職,次兄愉為驃騎司馬,進輔國將軍,名遜乃兄,弟忱少即著名,歷官內外,文酒風流,睥睨一切。王恭王珣,才望且出忱下。恭出鎮江陵以前,荊州刺史一職,係忱所為,別人總道他少不更事,不能胜任,誰知他一經莅鎮,風裁肅然,就是待遇桓玄,亦嘗談笑自如,令玄屈服。衹是素性嗜酒,一醉至數日不醒,因此釀成酒膈,因病去官,未幾即歿。國寶欲奔喪回裏,表請解職,有詔止給假期。偏國寶又生悔意,徘徊不行,事為中丞褚粲所劾。國寶懼罪,衹得再求道子輓回,都下不敢露跡,竟扮作女裝,坐入輿中偽稱為王傢女婢,混入道子第中,跪請緩頰。道子且笑且憐,即替他設法進言,終得免議。權相有靈,國寶當自恨不作女身為他作妾。
  已而假滿復官,更加驕蹇,不遵法度,後房妓妾,不下百數,天下珍玩,充滿室中。孝武帝聞他僭侈,召入加責,經國寶泣陳數語,轉使孝武帝一腔怒氣,自然消融。他素來是個逢迎妙手,探得孝武帝隱憎道子,遂竭力迎合,隱有閑言,並厚賂後宮張貴人,代為吹噓,竟至相府爪牙,一躍為皇宮心腹。媚骨卻是有用!道子察出情形,很覺不平,嘗在內省遇見國寶,斥他背恩負義,拔劍相加,嚇得國寶魂膽飛揚,連忙奔避。道子舉劍擲擊,又復不中,被他逃脫。嗣經僚吏百方解說,纔將道子勸回。孝武帝得悉爭端,益信國寶不附道子,視作忠臣,常令國寶侍宴。酒酣興至,與國寶談及兒女事情,國寶自陳有女秀慧。孝武帝願與結婚,許納國寶女為琅琊王妃,國寶喜出望外,叩頭拜謝。至宴畢出宮後,待了旬餘,未見有旨,轉浼張貴人代請,纔得復音,乃是緩日結婚四字,國寶衹好靜心候着,少安毋躁罷了。恐閻王要來催你性命奈何?當時有人戲作雲中詩,譏諷時事雲:
  相王瀋醉,輕出教命,捕賊千秋,幹預朝政。王愷守常,國寶馳競,荊州大度,散誕難名。盛德之流,法護王寧,仲堪仙民,特有言詠。東山安道,執操高抗,何不徵之,以為朝匠?
  詩中所云千秋王愷國寶,實敘本名,想看官閱過上文,當然瞭解。荊州係指王忱,不指殷仲堪,法護係王珣小字,寧即王恭,仙民即徐邈字,安道即戴逵字。這詩句傳入都中,王珣欲孚民望,表請徵戴逵為國子祭酒,加散騎常侍,逵仍不至。太元二十年,皇太子德宗,始出東宮。會稽王道子兼任太子太傅,王珣兼任太子詹事,與太子少傅王雅,又上疏道:
  會稽處士戴逵,執操貞厲,含味獨遊,年在耆老,清風彌劭。東宮虛德,式延正士,宜加旌命,以參僚侍。逵既重幽居之操,必以難進為美,宜下詔所在有司,備禮發遣,進弼元良,毋任翹企!
  孝武帝依議,復下詔徵逵,逵仍稱疾不起,已而果歿。那孝武帝溺情酒色,日益荒耽,鎮日裏留戀宮中,徒為了一句戲言,釀出內弒的駭聞,竟令春秋鼎盛的江東天子,忽爾喪軀,豈不是可悲可憤麽!當孝武帝在位時,太白星晝現,連年不已,中外幾視為常事,沒甚驚異。太元二十年七月,有長星出現南方,自須女星至哭星,光芒數丈。孝武帝夜宴華林園,望見長星光焰,不免驚惶,因取手中酒巵,嚮空祝語道:“長星勸汝一杯酒,從古以來,沒有萬年天子,何勞汝長星出現呢?”真是酒後囈語。既而水旱相繼,更兼地震,孝武帝仍不知警,依然酒色昏迷。僕射王珣,係故相王導孫,雖然風流典雅,為帝所昵,但不過是個旅進旅退的人員,從未聞抗顔諫諍,敢言人所未言。頗有祖風。太子少傅王雅,門第非不清貴。祖隆父景,也嘗通籍,究竟不及王珣位望。珣且未敢抗辯,雅更樂得圓融,所以識見頗高,語言從慎。時人見他態度模棱,或且目為佞臣,雅為保全身傢起見,衹好隨俗浮瀋,不暇顧及譏議了。孝武帝恃二王為耳目,二王都做了好好先生,還有何人振聾發瞶?再經張貴人終日旁侍,盅惑主聰,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越害得這位孝武帝,俾晝作夜,顛倒糊塗。
  太元二十一年秋月,新涼初至,餘暑未消,孝武帝尚在清暑殿中,與張貴人飲酒作樂,徹夜流連,不但外人罕得進見,就是六宮嬪禦,也好似咫尺天涯,無從望幸。不過請安故例,總須照行,有時孝武帝醉臥不起,連日在床,後宮妾媵,不免生疑,還道孝武帝有什麽疾病,格外要去問省,獻示殷勤。張貴人恃寵生驕,因驕成妒,看那同列嬌娃,簡直是眼中釘一般,恨不得一一驅逐,單剩自己一人,陪着君王,終身享福。描摹得透。有幾個伶牙利齒的妃嬪,窺透醋意,免不得冷嘲熱諷,語語可憎。張貴人憤無可泄,已是滿懷不平。時光易過,轉瞬秋殘,清暑殿內,鑾駕尚留,一夕與張貴人共飲,張貴人心中不快,勉強伺候,虛與綢繆。孝武帝飲了數大觥,睜着一雙醉眼,註視花容,似覺與前少異,默忖多時,猜不出她何故惹惱,問及安否,她又說是無恙。孝武帝所愛惟酒,以為酒入歡腸,百感俱消,因此顧令侍女,使與張貴人接連斟酒,勸她多飲數杯。張貴人酒量平常,更因懷恨在心,越不願飲,第一二杯還是耐着性子,勉強告幹,到了第三四杯,實是飲不下了。孝武帝還要苦勸。張貴人衹說從緩。孝武帝恐她不飲,先自狂喝,接連數大觥下咽,又使斟了一大觥,舉酒示張貴人道:“卿應陪我一杯!”說着,又是一口吸盡。死在眼前,樂得痛快。張貴人拗他不過,衹得飲了少許。孝武帝不禁生忿,迫令盡飲,再囑侍女與她斟滿,說她故意違命,須罰飲三杯。本想替她解愁,誰知適令增恨!張貴人到此,竟忍耐不住,先將侍女出氣,責她斟得太滿,繼且顧語孝武帝道:“陛下亦應節飲,若常醉不醒,又要令妾加罪了!”孝武帝聽了加罪二字,誤會微意,便瞋目道:“朕不罪卿,誰敢罪卿,惟卿今日違令不飲,朕卻要將卿議罪!”張貴人驀然起座道:“妾偏不飲,看陛下如何罪妾?”孝武帝亦起身冷笑道:“汝不必多嘴,計汝年已將三十,亦當廢黜了!朕目中盡多佳麗,比汝年輕貌美,難道定靠汝一人麽?”說到末句,那頭目忽然眩暈,喉間容不住酒餚,竟對張貴人噴將過去,把張貴人玉貌雲裳,吐得滿身骯髒。侍女等看不過去,急走至御前,將孝武帝扶入禦榻,服侍睡下。孝武帝頭一倚枕,便昏昏的睡着了。
  惟張貴人得寵以來,從沒有經過這般責罰,此次忽遭斥辱,哪裏禁受得起,鳳目中墜了無數淚珠兒。轉念一想,柳眉雙竪,索性將淚珠收起,殺心動了。使侍女撤去殘餚,自己洗過了臉,換過了衣,收拾得幹幹淨淨。又躊躇了半晌,竟打定主意,召入心腹侍婢,附耳密囑數語。侍婢卻有難色,張貴人大怒道:“汝若不肯依我,便叫你一刀兩段!”侍婢無奈,衹好依着閨令,趨就禦榻,用被蒙住孝武帝面目,更將重物移壓孝武帝身上,使他不得動彈。可憐孝武帝無從吐氣,活活悶死!過了一時,揭被啓視,已是目瞪舌伸,毫無氣息了。看官記着!這孝武帝笑責張貴人,明明是酒後一句戲言,張貴人伴駕有年,難道不知孝武帝心性?不過因華色將衰,正慮被人奪寵,聽了孝武帝戲語,不由的觸動心骨,竟與孝武帝勢不兩立,遂惡狠狠的下了毒手,結果了孝武帝的性命。總計孝武帝在位二十四年,改元兩次,享年衹三十有五。小子有詩嘆道:
  恩深忽爾變仇深,放膽行兇不自禁;
  莫怪古今留俚語,世間最毒婦人心!
  張貴人弒了孝武帝,更想出一法,瞞騙別人。究竟如何用謀,待看下回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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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玄一粗鄙小人耳,智識遠不逮莽懿,即乃父桓溫,猶未剋肖,微纔如王忱,且能以談笑折服之,固不待謝安石也。殷仲堪懦弱無能,縱之出柙,至玄執槊相嚮,益復畏之如虎,莫展一籌。孝武帝欲藉之以製道子,庸詎知其更縱一患耶?王雅謂其必為亂階,何見之明而詞之悚也。但孝武不能測一張貴人,安能知一殷仲堪,床闥之間,危機伏焉,環珮之側,死象寓焉。經作者演寫出來,尤覺得酒食之禍,甚於戈矛。褒妲之亡殷周,猶為間接,而張貴人竟直接弒君,甚矣!女色之不可近也!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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