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曠世纔女魂歸何處:張愛玲傳   》 《傳奇》世界(下)(9)      餘斌 Yu Bin

  《沉香屑:第二爐香》也是這樣燃着的。交待了故事的出處、來歷之後,張這樣開頭:“起先,我們看見羅傑·安白登在開汽車,也許那是個晴天,也許是陰天;對於羅傑,那是個淡色的、高音的世界,到處是光與音樂。”與《沉香屑:第一爐香》不同的是,在一個長鏡頭之後,作者的筆馬上探嚮羅傑的內心,羅傑完全浸泡在自己的興奮之中,外部世界的真實圖景模糊以至消失了。
  《茉莉香片》這樣開始:
  您先倒上一杯茶--當心燙,您尖着嘴輕輕吹着它,在茶煙繚繞中,您可以看見香港的公共汽車順着柏油山道徐徐地駛下山來,開車的身後站了一個人,抱着一大捆杜鵑花,人倚在窗口。那枝枝椏椏的杜鵑花便伸到後面的一個玻璃窗外,紅成一片。後面那一個座位上坐着聶傳慶,一個二十上下的男孩子。說他是二十歲,眉梢嘴角卻又有點老態。同時他那窄窄的肩膀和細長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歲發育未完全的樣子。他穿了一件藍綢子的夾袍,捧着一疊書,側着身子坐着,頭抵在玻璃上,蒙古型的鵝蛋臉、淡眉毛、吊梢眼,襯着後面粉霞緞一樣的花光,很有幾分女性美,唯有他的鼻子卻是過分地高了一點,與那纖柔的臉龐犯了衝。他嘴裏銜着一張桃紅色的車票,人仿佛是盹着了。
  車子突然停住了,他睜開眼一看,上來了一個同學,言教授的女兒言丹珠。
  這三篇小說的開頭造成的是同樣的效果,它們幫助讀者迅速進入故事的規定情境中去。這些小說維持了講故事的結構,但作者不是用說書人的方法講故事,而是用電影的方法展開故事。在這一類小說中,張愛玲首先造成了作者的距離感,前面的小引:“在故事的開端……”,“在茶煙繚繞中,您可以看見……”,“起先,我們看見……”等都造成空間上的距離感,緊接着作者就藉助鏡頭的推移轉換,將這種距離感很快地消除掉。
  張有意識地製造距離感自有她的用意,不難看出,小說前面短小的引子與傳統白話小說前面的楔子、入話有着完全兩樣的功能,它不是用以做任何內容上的概述或情節上的提示。假如說它歸根結底不外是為了吸引讀者註意力的話,那麽它提示的是一種情緒,一種氛圍,故事敘述者要求讀者靜下來,做好情緒上的準備。從這個意義上講,它很像有些電影開頭的旁白,它的存在本身說明着敘述者與假想的聽衆同故事之間在時間上的距離。隨着情緒的漸漸沉靜,讀者對時間的感覺被悄悄地從聽故事的現在引渡到故事發生的那一點。與小說的進入畫面聯繫在一起,讀者在時空距離上的由遠及近,在情緒心理上的由動及靜,使小說獲得了一種籠罩全篇的特殊氛圍。假如我們註意到作者總是在結尾處讓畫面漸漸暗淡下去,同時操起故事敘述者的聲音提示讀者故事已經結束,讓讀者的情緒從幻覺的深處浮上現實的水面,我們將更清楚地看到張如何使這樣的氛圍統一完整,帶有和諧的封閉性。中間部分的故事清晰而真切,故事的外緣卻是朦朧的、模糊的,唯有透過繚繞的茶煙和裊裊的香氣,我們才能走進主人公的世界。朦朧與清晰、虛與實構成的對比使讀者在總體上産生恍恍惚惚的感覺,包圍在特殊氛圍中的故事似夢非夢,就像一段失而復得的記憶,這正是張愛玲希望達到的效果。假如說張為自己的小說配製了精巧的鏡框,這個鏡框就是封閉故事的氛圍,而氛圍的製造又是靠電影化的方法來完成的:開頭是“淡入”,結尾是“淡出”,畫面的由隱到顯再到漸漸隱去,恰好吻合故事述者的情緒過程。淡入與淡出在視覺上産生的緩慢、恍惚、靜謐的感覺延展了讀者的思緒,使故事負載了更多的回味、追憶,這與張在風格上對含蓄的美的追求是完全一致的。
  淡入、淡出的鏡框式結構在《傳奇》中是很典型的結構模式,與那些更符合近代西方小說模式的《花凋》、《年青的時候》等相比,上面所舉各篇更帶有張愛玲的個人特徵。有意思的是,使用這種結構的基本上是篇幅較長的小說,並且無一例外地充滿不勝低徊的哀婉之情。或許張覺得“淡入”、“淡出”的形式最自然不過地外化了她那綿綿不絶的、沉澱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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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南京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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