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七十四回 惑姦讒抄檢大觀園 矢孤人杜絶寧國府      曹雪芹 Cao Xueqin

  【陳其泰:矢[清潔]杜絶寧國府】
  
  
  
  
  
  
  【王希廉:
  搜檢大觀園,是抄傢預兆。杜絶寧國府,是出傢根由。
  迎春一味懦弱,探春主意老辣,惜春孤介性癖,三人身分不同,可知結果均異。
  鳳姐嚮王善保傢的說:“要抄檢,衹抄檢偺們傢的人。薛大姑娘屋裏,斷乎抄檢不得的。”王善保傢的說:“這個自然,豈有抄起親戚傢來的。”試問林姑娘獨非親戚乎?則黛玉之受欺,不止不給月銀一端,宜乎其日以淚痕洗面也。
  侍書之說話鋒利,晴雯之性情躁急,及入畫之哭訴寔情,司棋之並無慚懼,各人肚裏,各有主意,而司棋之視死如歸;已於此定念。
  鴛鴦偷賈母箱子,於此回補出。又帶寫邢失人之見小貪利,王鳳姐之善於安頓,三面俱到。】
  
  
  
  
  【張新之:
  半回曰“惑姦讒”,從睛雯生,而實從黛玉生。因林生榮,故於“查抄”前去黛玉,於“抄檢”後去晴雯。熱而冷,興而敗,此上半了之。
  下半回曰“避嫌隙”,從尤氏生,實從秦氏生也。造蘖開端,至此結案,因榮而及寧,乃因寧以及榮也。歹而好,假而真,此下半了之。
  自“嫌隙人”回至此為一大段,乃總括以下四十六回,作一復本文字也。鴛鴦畫就,安排冷熱,還他死死生生;《感應篇》成,收拾東西,早已幹幹淨淨。春囊任綉,傻丫頭何意何心,喜帖自書,玉桂兒誰強誰弱。不待錦衣驄馬,大觀園已破姦賊;何須金鳳明珠,黑地獄尚尋嫌隙。睚眥必報,毫發無差。請溯最初,共談文妙。】
  
  
  
  【姚燮:
  寶釵屋裏,緣親戚不可抄,而黛玉獨非其例耶?王善保傢的欲將荷包、扇袋作把柄,以為得意。斯時人聲鼎佛,雞犬不寧,而高臥者置若罔聞,諒曰小事不足道。
  此回仍是甲寅年秋間事,下回入中秋。】
  
  
  
  
  
  話說平兒聽迎春說了正自好笑,忽見寶玉也來了。原來管廚房柳傢媳婦之妹,也因放頭開賭得了不是。這園中有素與柳傢不睦的,便又告出柳傢來,說他和他妹子是夥計,雖然他妹子出名,其實賺了錢兩個人平分。因此鳳姐要治柳傢之罪。那柳傢的因得此信,便慌了手腳,因思素與怡紅院人最為深厚,故走來悄悄的央求晴雯金星玻璃等人。金星玻璃告訴了寶玉。寶玉因思內中迎春之乳母也現有此罪,不若來約同迎春討情,比自己獨去單為柳傢說情又更妥當,【東觀閣側批:
  寶玉真是速[救]災人。】【姚燮眉批:有計較。】故此前來。忽見許多人在此,見他來時,都問:“你的病可好了?跑來作什麽?”寶玉不便說出討情一事,衹說:“來看二姐姐。”當下衆人也不在意,且說些閑話。平兒便出去辦纍絲金鳳一事。那王住兒媳婦緊跟在後,口內百般央求,衹說:“姑娘好歹口內超生,我橫竪去贖了來。”平兒笑道:“你遲也贖,早也贖,既有今日,何必當初。你的意思得過去就過去了。既是這樣,我也不好意思告人,趁早去贖了來交與我送去,我一字不提。”王住兒媳婦聽說,方放下心來,就拜謝,又說:“姑娘自去貴幹,我趕晚拿了來,先回了姑娘,再送去,如何?”平兒道:“趕晚不來,可別怨我。”說畢,二人方分路各自散了。
  平兒到房,鳳姐問他:“三姑娘叫你作什麽?”平兒笑道:“三姑娘怕奶奶生氣,叫我勸着奶奶些,問奶奶這兩天可吃些什麽。”【東觀閣(姚燮)側批:
  好平兒。】鳳姐笑道:“倒是他還記挂着我。剛纔又出來了一件事:有人來告柳二媳婦和他妹子通同開局,凡妹子所為,都是他作主。我想,你素日肯勸我‘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就可閑一時心,自己保養保養也是好的。我因聽不進去,果然應了些,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自己反賺了一場病。如今我也看破了,隨他們鬧去罷,橫竪還有許多人呢。我白操一會子心,倒惹的萬人咒駡。我且養病要緊,便是好了,我也作個好好先生,得樂且樂,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憑他們去罷。所以我衹答應着知道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鳳姐皆(都是)違心生之論。】【姚燮眉批:
  能夠如此添了多少厚道,然亦因人所勸,故作是想,總屬違心之論。】白不在我心上。”平兒笑道:“奶奶果然如此,便是我們的造化。”
  一語未了,衹見賈璉進來,拍手嘆氣道:“好好的又生事前兒我和鴛鴦藉當,那邊太太怎麽知道了。纔剛太太叫過我去,叫我不管那裏先遷挪二百銀子,做八月十五日節間使用。我回沒處遷挪。太太就說:‘你沒有錢就有地方遷挪,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你就說沒地方。前兒一千銀子的當是那裏的?連老太太的東西你都有神通弄出來,這會子二百銀子,你就這樣。幸虧我沒和別人說去。’【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邢夫人亦非持傢之人。】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來要尋事奈何人。”鳳姐兒道:“那日並沒一個外人,誰走了這個消息。”平兒聽了,也細想那日有誰在此,想了半日,笑道:“是了。那日說話時沒一個外人,但晚上送東西來的時節,老太太那邊傻大姐的娘也可巧來送漿洗衣服。他在下房裏坐了一會子,見一大箱子東西,自然要問,必是小丫頭們不知道,說了出來,也未可知。”因此便喚了幾個小丫頭來問,那日誰告訴呆大姐的娘。衆小丫頭慌了,都跪下賭咒發誓,說:“自來也不敢多說一句話。有人凡問什麽,都答應不知道。這事如何敢多說。”鳳姐詳情說:“他們必不敢,倒別委屈了他們。如今且把這事靠後,且把太太打發了去要緊。寧可咱們短些,又別討沒意思。”因叫平兒:“把我的金項圈拿來,且去暫押二百銀子來送去完事。”賈璉道:“越性多押二百,咱們也要使呢。”鳳姐道:“很不必,我沒處使錢。這一去還不知指那一項贖呢。”平兒拿去,吩咐一個人喚了旺兒媳婦來領去,不一時拿了銀子來。賈璉親自送去,不在話下。
  這裏鳳姐和平兒猜疑,終是誰人走的風聲,竟擬不出人來。鳳姐兒又道:“知道這事還是小事,怕的是小人趁便又造非言,生出別的事來。當緊那邊正和鴛鴦結下仇了,如今聽得他私自藉給璉二爺東西,那起小人眼饞肚飽,連沒縫兒的雞蛋還要下蛆呢,如今有了這個因由,恐怕又造出些沒天理的話來也定不得。在你璉二爺還無妨,衹是鴛鴦正經女兒,帶纍了他受屈,豈不是咱們的過失。”平兒笑道:“這也無妨。鴛鴦藉東西看的是奶奶,並不為的是二爺。一則鴛鴦雖應名是他私情,其實他是回過老太太的。老太太因怕孫男弟女多,這個也藉,那個也要,到跟前撒個嬌兒,和誰要去,因此衹裝不知道。縱鬧了出來,究竟那也無礙。”鳳姐兒道:“理固如此。衹是你我是知道的,那不知道的,焉得不生疑呢。”
  一語未了,人報:“太太來了。”鳳姐聽了詫異,不知為何事親來,與平兒等忙迎出來。衹見王夫人氣色更變,衹帶一個貼己的小丫頭走來,一語不發,走至裏間坐下。鳳姐忙奉茶,因陪笑問道:“太太今日高興,到這裏逛逛。”王夫人喝命:“平兒出去!”平兒見了這般,着慌不知怎麽樣了,忙應了一聲,帶着衆小丫頭一齊出去,在房門外站住,越性將房門掩了,自己坐在臺磯上,所有的人,一個不許進去。【東觀閣(姚燮)側批:
  見神見鬼。】【姚燮眉批:平兒見王夫人氣色,知必有不可側之事,因而為此詭秘形狀。】鳳姐也着了慌,不知有何等事。衹見王夫人含着淚,從袖內擲出一個香袋子來,【東觀閣(姚燮)側批:
  可笑(之極)。】【姚燮眉批:
  小題大做是人傢衰落之兆。】說:“你瞧。”鳳姐忙拾起一看,見是十錦春意香袋,也嚇了一跳,忙問:“太太從那裏得來?”王夫人見問,越發淚如雨下,【東觀閣(姚燮)側批:
  可笑(之至)。】顫聲說道:“我從那裏得來!我天天坐在井裏,拿你當個細心人,所以我纔偷個空兒。誰知你也和我一樣。這樣的東西大天白日明擺在園裏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頭拾着,不虧你婆婆遇見,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問你,
  這個東西如何丟在那裏?”【東觀閣側批:
  春意香袋毀棄之,則已乃王夫人必如此發怒,以致一路牽連閤家炒鬧,此賈氏緻敗之根也。】【姚燮眉批:
  真是一個晴天霹靂。】鳳姐聽得,也更了顔色,忙問:“太太怎知是我的?”王夫人又哭又嘆說道:“你反問我!你想,一傢子除了你們小夫小妻,餘者老婆子們,要這個何用?再女孩子們是從那裏得來?自然是那璉兒不長進下流種子那裏弄來。你們又和氣。當作一件頑意兒,年輕人兒女閨房私意是有的,你還和我賴!【姚燮眉批(東觀閣夾批):
  璉兒若光是有這個香袋,亦未必便是下流種子,乃(衹)王夫人(必)因此事含淚而說(談),更為可笑。】幸而園內上下人還不解事,尚未揀得。倘或丫頭們揀着,你姊妹看見,這還了得。不然有那小丫頭們揀着,出去說是園內揀着的,外人知道,這性命臉面要也不要?”鳳姐聽說,又急又愧,登時紫漲了面皮,便依炕沿雙膝跪下,也含淚訴道:“太太說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辯我並無這樣的東西。但其中還要求太太細詳其理:那香袋是外頭雇工仿着內工綉的,帶子穗子一概是市賣貨。我便年輕不尊重些,也不要這勞什子,自然都是好的,此其一。二者這東西也不是常帶着的,我縱有,也衹好在傢裏,焉肯帶在身上各處去?況且又在園裏去,個個姊妹我們都肯拉拉扯扯,倘或露出來,不但在姊妹前,就是奴才看見,我有什麽意思?我雖年輕不尊重,亦不能糊塗至此。三則論主子內我是年輕媳婦,算起奴才來,比我更年輕的又不止一個人了。況且他們也常進園,晚間各人傢去,焉知不是他們身上的?四則除我常在園裏之外,還有那邊太太常帶過幾個小姨娘來,如嫣紅翠雲等人,皆係年輕侍妾,他們更該有這個了。還有那邊珍大嫂子,他不算甚老外,他也常帶過佩鳳等人來,焉知又不是他們的?五則園內丫頭太多,保的住個個都是正經的不成?也有年紀大些的知道了人事,或者一時半刻人查問不到偷着出去,或藉着因由同二門上小幺兒們打牙犯嘴,外頭得了來的,也未可知。如今不但我沒此事,就連平兒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請細想。”王夫人聽了這一席話大近情理,因嘆道:“你起來。我也知道你是大傢小姐出身,焉得輕薄至此,不過我氣急了,拿了話激你。但如今卻怎麽處?你婆婆纔打發人封了這個給我瞧,說是前日從傻大姐手裏得的,把我氣了個死。”鳳姐道:“太太快別生氣。若被衆人覺察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靜氣暗暗訪察,纔得確實,縱然訪不着,外人也不能知道。這叫作‘胳膊折在袖內’。如今惟有趁着賭錢的因由革了許多的人這空兒,把周瑞媳婦旺兒媳婦等四五個貼近不能走話的人安插在園裏,以查賭為由。再如今他們的丫頭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鬧出事來,反悔之不及。如今若無故裁革,不但姑娘們委屈煩惱,就連太太和我也過不去。不如趁此機會,以後凡年紀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難纏的,拿個錯兒攆出去配了人。一則保得住沒有別的事,二則也可省些用度。【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此二句(層)極是。】太太想我這話如何?”王夫人嘆道:“你說的何嘗不是,但從公細想,你這幾個姊妹也甚可憐了。也不用遠比,衹說如今你林妹妹的母親,未出閣時,是何等的嬌生慣養,是何等的金尊玉貴,那纔像個千金小姐的體統。如今這幾個姊妹,不過比人傢的丫頭略強些罷了。通共每人衹有兩三個丫頭像個人樣,餘者縱有四五個小丫頭子,竟是廟裏的小鬼。如今還要裁革了去,不但於我心不忍,衹怕老太太未必就依。雖然艱難,難不至此。我雖沒受過大榮華富貴,比你們是強的。如今我寧可省些,別委屈了他們。以後要省儉先從我來倒使的。如今且叫人傳了周瑞傢的等人進來,就吩咐他們快快暗地訪拿這事要緊。”【東觀閣(姚燮)側批:
  婦人見識,(亦是)賈氏緻敗之由。】鳳姐聽了,即喚平兒進來吩咐出去。
  一時,周瑞傢的與吳興傢的、鄭華傢的、來旺傢的、來喜傢的現在五傢陪房進來,餘者皆在南方各有執事。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見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傢的走來,方纔正是他送香囊來的。王夫人嚮來看視邢夫人之得力心腹人等原無二意,今見他來打聽此事,十分關切,便嚮他說:“你去回了太太,也進園內照管照管,不比別人又強些。”【姚燮眉批(東觀閣夾批):
  王夫人何(嘗)分別好歹,一味心慈而已。】這王善保傢正因素日進園去那些丫鬟們不大趨奉他,他心裏大不自在,要尋他們的故事又尋不着,恰好生出這事來,以為得了把柄。【東觀閣(姚燮)側批:
  乘機報仇,小人之常。】又聽王夫人委托,正撞在心坎上,說:“這個容易。不是奴才多話,論理這事該早嚴緊的。太太也不大往園裏去,這些女孩子們一個個倒像受了封誥似的。他們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鬧下天來,誰敢哼一聲兒。不然,就調唆姑娘的丫頭們,說欺負了姑娘們了,誰還耽得起。”王夫人道:“這也有的常情,跟姑娘的丫頭原比別的嬌貴些。你們該勸他們。連主子們的姑娘不教導尚且不堪,何況他們。”王善保傢的道:“別的都還罷了。太太不知道,一個寶玉屋裏的晴雯,【東觀閣側批:
  媼乃晴雯之冤傢也。】【姚燮側批:王善寶傢的真晴雯之前世冤傢也。】那丫頭仗着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緻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駡人,妖妖趫趫,大不成個體統。”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東觀閣側批:
  晴雯之貌,從王夫人口中敘出。】【姚燮眉批: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矧生來標緻,足供媒孽。】正在那裏駡小丫頭。我的心裏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得。後來要問是誰,又偏忘了。今日對了坎兒,這丫頭想必就是他了。”鳳姐道:“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論舉止言語,他原有些輕薄。方纔太太說的倒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亂說。”王善保傢的便道:“不用這樣,此刻不難叫了他來太太瞧瞧。”王夫人道:“寶玉房裏常見我的衹有襲人麝月,這兩個笨笨的倒好。若有這個,他自不敢來見我的。我一生最嫌這樣人,況且又出來這個事。好好的寶玉,倘或叫這蹄子勾引壞了,那還了得。”【姚燮眉批(東觀閣夾批):
  令郎寶玉乃(偏生來是)天地間第一淫人,晴雯恐(是)令郎勾引耳。】因叫自己的丫頭來,吩咐他到園裏去,“衹說我說有話問他們,留下襲人麝月伏侍寶玉不必來,有一個晴雯最伶俐,叫他即刻快來。你不許和他說什麽。”
  小丫頭子答應了,走入怡紅院,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睡中覺纔起來,正發悶,聽如此說,衹得隨了他來。素日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趫妝豔飾語薄言輕者,故晴雯不敢出頭。今因連日不自在,並沒十分妝飾,自為無礙。及到了鳳姐房中,王夫人一見他釵軃鬢鬆,衫垂帶褪,有春睡捧心之
  態,【東觀閣側批:晴雯自是可兒。】【姚燮側批:
  畢竟可兒。】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覺勾起方纔的火來。王夫人原是天真爛漫之人,喜怒出於心臆,不比那些飾詞掩意之人,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個美人!真像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狂樣兒給誰看?你幹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兒揭你的皮!寶玉今日可好些?”晴雯一聽如此說,心內大異,便知有人暗算了他。雖然着惱,衹不敢作聲。他本是個聰敏過頂的人,【東觀閣(姚燮)側批:
  確然。】見問寶玉可好些,他便不肯以實話對,衹說:“我不大到寶玉房裏去,又不常和寶玉在一處,【東觀閣側批:
  妙。】【姚燮側批:機警。】好歹我不能知道,衹問襲人麝月兩個。”王夫人道:“這就該打嘴!你難道是死人,要你們作什麽!”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東觀閣側批:
  尤妙。】因老太太說園裏空大人少,寶玉害怕,所以撥了我去外間屋裏上夜,不過看屋子。我原回過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駡了我,說‘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麽。’我聽了這話纔去的。不過十天半個月之內,寶玉悶了大傢頑一會子就散了。至於寶玉飲食起坐,上一層有老奶奶
  、老媽媽們,下一層又有襲人、麝月、秋紋幾個人。【東觀閣(姚燮)側批:
  分晰明明白白。】我閑着還要作老太太屋裏的針綫,所以寶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從此後我留心就是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句句尖利。】【姚燮眉批:翻瀾寸舌,無一漏句、漏字可尋,晴姑娘口供真好。】王夫人信以為實了,忙說:“阿彌陀佛!你不近寶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勞你費心。既是老太太給寶玉的,我明兒回了老太太,再攆你。”因嚮王善保傢的道:“你們進去,好生防他幾日,不許他在寶玉房裏睡覺。等我回過老太太,再處治他。”喝聲“去!站在這裏,我看不上這浪樣兒!誰許你這樣花紅柳緑的妝扮!”【東觀閣側批:
  尊府上原是世宦,諸事皆奢侈,何獨怪愛花紅柳緑?王夫人亦好聽讒言者,此種婦人非能持傢課子之人也。】【姚燮眉批:
  王夫人好聽讒言,豈能恃傢教子之人?】【姚燮眉批:
  尊府上事事奢侈,何獨怪花紅柳緑?】晴雯衹得出來,這氣非同小可,一出門便拿手帕子握着臉,一頭走,一頭哭,直哭到園門內去。
  這裏王夫人嚮鳳姐等自怨道:“這幾年我越發精神短了,照顧不到。這樣妖精似的東西竟沒看見。衹怕這樣的還有,明日倒得查查。”鳳姐見王夫人盛怒之際,又因王善保傢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調唆着邢夫人生事,縱有千百樣言詞,此刻也不敢說,衹低頭答應着。王善保傢的道:“太太請養息身體要緊,這些小事衹交與奴才。如今要查這個主兒也極容易,等到晚上園門關了的時節,內外不通風,我們竟給他們個猛不防,帶着人到各處丫頭們房裏搜尋。【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大觀園局面至此又一變。】想來誰有這個,斷不單衹有這個,自然還有別的東西。那時翻出別的來,自然這個也是他的。”王夫人道:“這話倒是。若不如此,斷不能清的清白的白。”因問鳳姐如何。鳳姐衹得答應說:“太太說的是,就行罷了。”王夫人道:“這主意很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因小事而牽連炒(噪)鬧,此緻敗之根(
  由)也。】於是大傢商議已定。
  至晚飯後,待賈母安寢了,寶釵等入園時,王善保傢的便請了鳳姐一並入園,喝命將角門皆上鎖,便從上夜的婆子處抄檢起,不過抄檢出些多餘攢下蠟燭燈油等物。王善保傢的道:“這也是贓,不許動,【東觀閣側批:
  王善寶傢的(姚燮側批:)竟是一個毒蜂。】等明兒回過太太再動。”於是先就到怡紅院中,喝命關門。當下寶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見這一幹人來,不知為何直撲了丫頭們的房門去,因迎出鳳姐來,問是何故。鳳姐道:“丟了一件要緊的東西,【東觀閣(姚燮)側批:
  王熙鳳附和,可惡!】【姚燮眉批:鳳姐真何苦。】因大傢混賴,恐怕有丫頭們偷了,所以大傢都查一查去疑。”【東觀閣(姚燮)側批:(可)恨,可笑。】一面說,一面坐下吃茶。王善保傢的等搜了一回,又細問這幾個箱子是誰的,都叫本人來親自打開。襲人因見晴雯這樣,知道必有異事,又見這番抄檢,衹得自己先出來打開了箱子並匣子,任其搜檢一番,不過是平常動用之物。隨放下又搜別人的,挨次都一一搜過。到了晴雯的箱子,因問:“是誰的,怎不開了讓搜?”襲人等方欲代晴雯開時,衹見晴雯輓着頭髮闖進來,豁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東觀閣側批:
  晴雯(姚燮側批:)妙人。】王善保傢的也覺沒趣,
  便紫漲了臉說到:“姑娘你別生氣,我們並非私自就來的,原是奉太太的命來搜察你們。【東觀閣(姚燮)側批:
  大話壓人。】叫翻呢我們就翻一番,不叫翻我們還許回太太去呢,那用急的這個樣子。”晴雯聽了這話,越發火上澆油,便指着他臉說道:“你說你是太太打發來的,我還是老太太打發來的呢。太太那邊人,我就沒看見你這麽個有頭有臉大管事的奶奶。”【東觀閣(姚燮)側批:
  亦以大話壓之。】鳳姐見晴雯說話鋒利尖酸,心中甚喜,卻礙着邢夫人的臉,忙喝住晴雯。【東觀閣(姚燮)側批:
  王熙鳳(鳳姐)姦甚。】那王善保傢的又羞又氣,剛要還言,鳳姐道:“媽媽你也不必和他們一般見識,你且細細搜你的,咱們還到各處走走呢。再遲了走了風,我可擔不起。”王善保傢的衹得咬咬牙且忍了這口氣,細細的看了一看,也無甚私弊之物。回了鳳姐,要往別處去。鳳姐兒道:“你們可細細的查,若這一番查不出來,難回話的。”衆人都道:“都細翻看了,沒什麽差錯東西。雖有幾樣男人物件,都是小孩子的東西,想是寶玉的舊物件,沒甚關係的。”鳳姐聽了,笑道:“既如此咱們就走,再瞧別處去。”
  說着,一徑出來,因嚮王善保傢的道:“我有一句話,不知是不是。要抄檢衹抄檢咱們傢的人,薛大姑娘屋裏,斷乎檢抄不得的。”王善保傢的笑道:“這個自然。豈有抄起親戚傢來。”鳳姐點頭道:“我也這樣說呢。”一頭說,一頭到了瀟湘館內。【東觀閣(姚燮)側批:
  何以又到林姑娘屋裏,豈因靠着親戚乎?鳳姐牽動差錯。】【姚燮眉批:林姑娘難道不是親戚?】黛玉已睡了,忽報這些人來,也不知為甚事。纔要起來,衹見鳳姐已走進來,忙按住他不許起來,衹說:“睡罷,我們就走。”這邊且說些閑話。那個王善保傢的帶了衆人到丫鬟房中,也一一開箱倒籠抄檢了一番。因從紫鵑房中抄出兩副寶玉常換下來的寄名符兒,一副束帶上的披帶,兩個荷包並扇套,套內有扇子。打開看時皆是寶玉往年往日手內曾拿過的。王善保傢的自為得了意,遂忙請鳳姐過來驗視,【東觀閣(姚燮)側批:
  豈有此理。】【姚燮眉批:該死的畜生。】又說:“這些東西從那裏來的?”鳳姐笑道:“寶玉和他們從小兒在一處混了幾年,這自然是寶玉的舊東西。這也不算什麽罕事,撂下再往別處去是正經。”紫鵑笑道:“直到如今,我們兩下裏的東西也算不清。要問這一個,連我也忘了是那年月日有的了。”王善保傢的聽鳳姐如此說,也衹得罷了。
  又到探春院內,誰知早有人報與探春了。探春也就猜着必有原故,所以引出這等醜態來,【東觀閣側批:
  惟探春知是醜態。】【姚燮側批:確切。】遂命衆丫鬟秉燭開門而待。衆人來了。探春故問何事。鳳姐笑道:“因丟了一件東西,連日訪察不出人來,恐怕旁人賴這些女孩子們,所以越性大傢搜一搜,使人去疑,倒是洗淨他們的好法子。”【東觀閣側批:
  惟探春知是醜態,而王夫人、熙鳳等乃以為操持傢政,真不自知其醜者也。】【姚燮眉批:
  王夫人、熙鳳等乃以為操持傢政,真不自知其醜者。惟探春知是醜態,其見識在璉嫂子上。】探春冷笑道:“我們的丫頭自然都是些賊,我就是頭一個窩主。【東觀閣(姚燮)側批:
  鳳姐尚作尖利語否?】既如此,先來搜我的箱櫃,他們所有偷了來的都交給我藏着呢。”說着便命丫頭們把箱櫃一齊打開,將鏡奩、妝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齊打開,請鳳姐去抄閱。鳳姐陪笑道:“我不過是奉太太的命來,妹妹別錯怪我。何必生氣。”因命丫鬟們快快關上。平兒豐兒等忙着替待書等關的關,收的收。探春道:“我的東西倒許你們搜閱,要想搜我的丫頭,這卻不能。【東觀閣側批(姚燮眉批):
  探春明(真)令人可敬(可畏)。】我原比衆人歹毒,凡丫頭所有的東西我都知道,都在我這裏間收着,一針一綫他們也沒的收藏,要搜所以衹來搜我。你們不依,衹管去回太太,衹說我違背了太太,該怎麽處治,我去自領。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東觀閣(姚燮側批:
  誰知後來果應)其言。】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傢,自己傢裏好好的抄傢,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傢,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傢裏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東觀閣側批:
  議論見識迥不同兒女子。賈氏所以致後來抄傢,吾故品明禍始於此也。】【姚燮側批:
  議論見識迥不同兒女子。後來抄沒,豈非兆禍於此耶?】說着,不覺流下淚來。鳳姐衹看着衆媳婦們。周瑞傢的便道:“既是女孩子的東西全在這裏,奶奶且請到別處去罷,也讓姑娘好安寢。”鳳姐便起身告辭。探春道:“可細細的搜明白了?若明日再來,我就不依了。”鳳姐笑道:【東觀閣側批:
  鳳姐有何面皮尚帶笑耶?彼以為好看,其實探春看破矣。】【姚燮眉批:
  鳳姐起身告辭,雖屬解事,然有何面皮尚帶笑耶?彼以為好看,其實探春看破矣。】“既然丫頭們的東西都在這裏,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道:“你果然倒乖。連我的包袱都打開了,還說沒翻。明日敢說我護着丫頭們,不許你們翻了。你趁早說明,若還要翻,不妨再翻一遍。”鳳姐知道探春素日與衆不同的,衹得陪笑道:“我已經連你的東西都搜查明白了。”探春又問衆人:“你們也都搜明白了不曾?”周瑞傢的等都陪笑說:“都翻明白了。”那王善保傢的本是個心內沒成算的人,素日雖聞探春的名,那是為衆人沒眼力沒膽量罷了,那裏一個姑娘傢就這樣起來,況且又是庶出,他敢怎麽。【東觀閣(姚燮)側批:
  庶出便可欺耶?】他自恃是邢夫人陪房,連王夫人尚另眼相看,何況別個。今見探春如此,他衹當是探春認真單惱鳳姐,與他們無幹。他便要趁勢作臉獻好,因越衆嚮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連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沒有什麽。”鳳姐見他這樣,忙說:“媽媽走罷,別瘋瘋顛顛的。”一語未了,衹聽“拍”的一聲,王傢的臉上早着了探春一掌。【東觀閣側批:
  至此我心為之一快。】【姚燮側批:
  我心一快。】【姚燮眉批:拍的一聲,其聲甚脆,可惜衹有一響。爽快之極,真是討賤的畜生。】探春登時大怒,指着王傢的問道:“你是什麽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我不過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紀,叫你一聲媽媽,你就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專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你打諒我是同你們姑娘那樣好性兒,由着你們欺負他,就錯了主意!你搜檢東西我不惱,你不該拿我取笑。”說着,便親自解衣卸裙,拉着鳳姐兒細細的翻。又說:“省得叫奴才來翻我身上。”鳳姐平兒等忙與探春束裙整袂,口內喝着王善保傢的說:“媽媽吃兩口酒就瘋瘋顛顛起來。前兒把太太也衝撞了。快出去,不要提起了。”又勸探春休得生氣。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氣性,早一頭碰死了!不然豈許奴才來我身上翻賊贓了。【東觀閣側批:
  探春風[爽]快可敬。】【姚燮眉批:居然以奴才叱之,捨我三姑娘其復誰敢?】明兒一早,我先回過老太太、太太,然後過去給大娘陪禮,該怎麽,我就領。”那王善保傢的討了個沒意思,在窗外衹說:“罷了,罷了,這也是頭一遭挨打。我明兒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傢去罷。這個老命還要他做什麽!”探春喝命丫鬟道:“你們聽他說的這話,還等我和他對嘴去不成。”待書等聽說,便出去說道:“你果然回老娘傢去,倒是我們的造化了。衹怕捨不得去。
  你去了,叫誰討主子的好兒,調唆着察考姑娘折磨我們呢?”【東觀閣側批:侍書亦可愛。】【姚燮眉批:
  侍姑娘亦是可兒。】鳳姐笑道:“好丫頭,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探春冷笑道:“我們作賊的人,嘴裏都有三言兩語的。就衹不會
  背地裏調唆主子。”平兒忙也陪笑解勸,一面又拉了待書進來。周瑞傢的等人勸了一番。鳳姐直待伏侍探春睡下,方帶着人往對過暖香塢來。
  彼時李紈猶病在床上,他與惜春是緊鄰,又與探春相近,故順路先到這兩處。因李紈纔吃了藥睡着,不好驚動,衹到丫鬟們房中一一的搜了一遍,也沒有什麽東西,遂到惜春房中來。因惜春年少,尚未識事,嚇的不知當有什麽事,故鳳姐也少不得安慰他。誰知竟在入畫箱中尋出一大包金銀錁子來,約共三四十個。為察姦情,反得贓物。又有一副玉帶
  版子並一包男人的靴襪等物。鳳姐也黃了臉,因問是那裏來的,入畫衹得跪下哭訴真情,說:“這是珍大爺賞我哥哥的。因我們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衹跟着叔叔過日子。我叔叔嬸子衹要吃酒賭錢,我哥哥怕交給他們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煩了老媽媽帶進來叫我收着的。”惜春膽小,見了這個也害怕,說:“我竟不知道。這還了得!二嫂子,你要打他,好歹帶他出去打罷,我聽不慣的。”鳳姐笑道:“這話若果真呢,也倒可恕,衹是不該私自傳送進來。這個可以傳遞,什麽不可以傳遞。這倒是傳遞人的不是了。若這話不真,倘是偷來的,你可就別想活了。”入畫跪着哭道:“我不敢扯謊。奶奶衹管明日問我們奶奶和大爺去,若說不是賞的,就拿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無怨。”鳳姐道:“這個自然要問的,衹是真賞的也有不是。誰許你私自傳送東西的!你且說是誰作接應,我便饒你。下次萬萬不可。”惜春道:“嫂子別饒他這次方可。這裏人多,若不拿一個人作法,那些大的聽見了,又不知怎樣呢。嫂子若饒他,我也不依。”鳳姐道:“素日我看他還好。誰沒一個錯,衹這一次。二次犯下,二罪俱罰。但不知傳遞是誰。”惜春道:“若說傳遞,再無別個,必是後門上的張媽。他常肯和這些丫頭們鬼鬼祟祟的,這些丫頭們也都肯照顧他。”鳳姐聽說,便命人記下,將東西且交給周瑞傢的暫拿着,等明日對明再議。
  誰知那老張媽原和王善保傢的有親,近因王善保傢的在邢夫人跟前作了心服人,便把親戚和伴兒們都看不到眼裏了。後來張傢的氣不平,鬥了兩次口,彼此都不說話了。如今王傢的聽見是他傳遞,碰在他心坎兒上,更兼剛纔挨了探春的打,受了待書的氣,沒出發泄,聽見張傢的這件事,因攛掇鳳姐道:“這傳東西的事關係更大,想來那些東西自然也是傳遞進來的,奶奶倒不可不問。”【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小人乘機陷害。】鳳姐兒道:“我知道,不用你說。”於是別了惜春,方往迎春房內來。
  迎春已經睡着了,丫鬟們也纔要睡,衆人叩門半日纔開。鳳姐吩咐:“不必驚動小姐。”遂往丫鬟們房裏來。因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孫女兒,鳳姐倒要看看王傢的可藏私不藏,遂留神看他搜檢。先從別人箱子搜起,皆無別物。及到了司棋箱子中搜了一回,王善保傢的說:“也沒有什麽東西。”纔要蓋箱時,周瑞傢的道:“且住,這是什麽?”說着,便伸手掣出一雙男子的錦帶襪並一雙緞鞋來。又有一個小包袱,打開看時,裏面有一個同心如意並一個字帖兒。一總遞與鳳姐。鳳姐因當傢理事,每每看開帖並帳目,也頗識得幾個字了。便看那帖子是大紅雙喜箋帖,上面寫道:“上月你來傢後,父母已覺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閣,尚不能完你我之心願。若園內可以相見,你可托張媽給一信息。若得在園內一見,倒比來傢得說話。千萬,千萬。再所賜香袋二個,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萬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鳳姐看罷,不怒而反樂。別人並不識字。王傢的素日並不知道他姑表姊弟有這一節風流故事,見了這鞋襪,心內已是有些毛病,又見有一紅帖,鳳姐又看着笑,他便說道:“必是他們鬍寫的帳目,不成個字,所以奶奶見笑。”鳳姐笑道:“正是這個帳竟算不過來。你是司棋的老娘,他的表弟也該姓王,怎麽又姓潘呢?”王善保傢的見問的奇怪,衹得勉強告道:“司棋的姑媽給了潘傢,所以他姑表兄弟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他表弟。”鳳姐笑道:“這就是了。”因道:“我念給你聽聽。”說着從頭念了一遍,大傢都唬了一跳。這王傢的一心衹要拿人的錯兒,不想反拿住了他外孫女兒,【東觀閣側批:
  眼前(姚燮側批:)現報。】【姚燮眉批:
  該的該的,報應不
  爽。】又氣又鱢。周瑞傢的四人又都問着他:“你老可聽見了?明明白白,再沒的話說了。如今據你老人傢,該怎麽樣?”這王傢的衹恨沒地縫兒鑽進去。鳳姐衹瞅着他嘻嘻的笑,嚮周瑞傢的笑道:“這倒也好。不用你們作老娘的操一點兒心,他鴉雀不聞的給你們弄了一個好女婿來,大傢倒省心。”周瑞傢的也笑着湊趣兒。王傢的氣無處泄,便自己回手打着自己的臉,駡道:“老不死的娼婦,怎麽造下孽了!說嘴打嘴,現世現報在人眼裏。”【東觀閣夾批:
  妙在自打自駡,真是(姚燮眉批:)現世現比(報)。】衆人見這般,俱笑個不住,又半勸半諷的。鳳姐見司棋低頭不語,也並無畏懼慚愧之意,倒覺可異。料此時夜深,且不必盤問,衹怕他夜間自愧去尋拙志,遂喚兩個婆子監守起他來。帶了人,拿了贓證回來,且自安歇,等待明日料理。誰知到夜裏又連起來幾次,下面淋血不止。
  至次日,便覺身體十分軟弱,起來發暈,遂撐不住。請太醫來,診脈畢,遂立藥案雲:“看得少奶奶係心氣不足,虛火乘脾,皆由憂勞所傷,以致嗜臥好眠,胃虛土弱,不思飲食。今聊用升陽養榮之劑。”寫畢,遂開了幾樣藥名,不過是人參、當歸、黃芪等類之劑。一時退去,有老嬤嬤們拿了方子回過王夫人,不免又添一番愁悶,遂將司棋等事暫未理。
  可巧這日尤氏來看鳳姐,坐了一回,到園中去又看過李紈。纔要望候衆姊妹們去,忽見惜春遣人來請,尤氏遂到了他房中來。惜春便將昨晚之事細細告訴與尤氏,又命將入畫的東西一概要來與尤氏過目。尤氏道:“實是你哥哥賞他哥哥的,衹不該私自傳送,如今官????竟成了私????了。”因駡入畫“糊塗脂油蒙了心的。”惜春道:“你們管教不嚴,反駡丫頭。這些姊妹,獨我的丫頭這樣沒臉,我如何去見人。昨兒我立逼着鳳姐姐帶了他去,他衹不肯。我想,他原是那邊的人,鳳姐姐不帶他去,也原有理。我今日正要送過去,嫂子來的恰好,快帶了他去。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入畫聽說,又跪下哭求,說:“再不敢了。衹求姑娘看從小兒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處罷。”尤氏和奶娘等人也都十分分解,說他“不過一時糊塗了,下次再不敢的。他從小兒伏侍你一場,到底留着他為是。”誰知惜春雖然年幼,卻天生成一種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僻性,任人怎說,他衹以為丟了他的體面,咬定牙斷乎不肯。更又說的好:“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我每每風聞得有人背地裏議論什麽多少不堪的閑話,【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東府之淫秋(不潔之名),又從惜春暗暗說出。】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上了。”尤氏道:“誰議論什麽?又有什麽可議論的!姑娘是誰,我們是誰。姑娘既聽見人議論我們,就該問着他纔是。”惜春冷笑道:“你這話問着我倒好。我一個姑娘傢,衹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尋是非,成個什麽人了!還有一句話:我不怕你惱,好歹自有公論,又何必去問人。古人說得好,‘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況你我二人之間。我衹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不管你們。從此以後,你們有事別纍我。”尤氏聽了,又氣又好笑,因嚮地下衆人道:“怪道人人都說這四丫頭年輕糊塗,我衹不信。你們聽纔一篇話,無原無故,又不知好歹,又沒個輕重。雖然是小孩子的話,卻又能寒人的心。”衆嬤嬤笑道:“姑娘年輕,奶奶自然要吃些虧的。”惜春冷笑道:“我雖年輕,這話卻不年輕。你們不看書不識幾個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看着明白人,倒說我年輕糊塗。”尤氏道:“你是狀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個才子。我們是糊塗人,不如你明白,何如?”惜春道:“狀元榜眼難道就沒有糊塗的不成。【東觀閣(姚燮側批:
  衹此語惜春真能看書識字)多,世上狀元何必不糊塗也?】【姚燮眉批:
  也不必糊塗人,不中狀元也;不必中狀元的,便不糊塗。四姑娘此言,實有所見。】可知他們也有不能了悟的。”尤氏笑道:“你倒好。纔是才子,這會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講起了悟來了。”惜春道:“我不了悟,我也捨不得入畫了。”尤氏道:“可知你是個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道:“古人曾也說的,‘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麽教你們帶纍壞了我!”尤氏心內原有病,怕說這些話。聽說有人議論,已是心中羞惱激射,衹是在惜春分上不好發作,忍耐了大半。今見惜春又說這句,因按捺不住,因問惜春道:“怎麽就帶纍了你了?你的丫頭的不是,無故說我,我倒忍了這半日,你倒越發得了意,衹管說這些話。你是千金萬金的小姐,我們以後就不親近,仔細帶纍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就叫人將入畫帶了過去!”說着,便賭氣起身去了。惜春道:“若果然不來,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傢倒還清淨。”尤氏也不答話,一徑往前邊去了。不知後事如何----
  
  
  
  
  
  
  
  【陳其泰:晴雯為王夫人痛恨至此,所以藉映黛玉也。恐讀者不覺,故有像林妹妹雲雲,及老太太的人云雲,以醒眼目。襲人留房,而知薛婚之已定,晴雯被逐而知黛玉之必死。如鏡照影,若離若合。善悟者,自得之。】
  
  
  
  【哈斯寶:此回無非寫了榮寧兩府過失太多,已到月虧水溢的地步,無甚可觀處。雖說如此,應當看到作者筆力之遠,筆鋒之細,筆伐之嚴,筆界之寬。
  甄傢讀職抄傢,就是賈傢的前轍,不久也要走到這一步田地。寫邢夫人之弟傻大舅毫無禮法,混言亂語,便是鳳姐之兄王仁無端尤怨的引子。這些都見作者筆力之遠。
  由司棋箱中搜出字帖兒,言表姊表弟,這是暗攻寶釵。
  鳳姐看了,不但不怒反而心喜,這是她姦狡素性。寶釵說要搬出去,李紈、尤氏相視而笑,探春反而冷冷地說了幾句。
  這些都見其筆鋒之細。
  李紈說:“別叫我落不是”,寶釵馬上不悅,說:“你又不曾賣放了賊”。賈母吃粥,要送給鳳姐,又特指一盤果子,叫送給平兒;在寶釵、探春、尤氏等人都在座時,叫鴛鴦也坐下來陪吃;後來賈赦無意中說了句笑話,她又引到自己身上,說“我也得這婆子針一針就好了”。尤氏毫無婦人禮法,深夜跑到外院,在窗外偷看竊聽一夥無恥賭棍。寫這些,有意無意中指摘了這等人的錯處,此乃筆伐之嚴。
  細寫飲酒賭錢中衆人的情態言語音聲,這些主孫公子誇耀榮華富貴的景象,賈珍協同妻妾歡宴匯芳園的情景,他們見賈母時的傢禮族規,拜月時的種種陳設,皆見筆界之寬。】
   (哈斯寶簡本第二十四回譯自百二十回本第七十四、七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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