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 老北京的小胡同   》 第77节:往事三瞥(2)      萧乾 Xiao Qian

  正因为大家这么忧容满面,就更显出三等舱里那个有雀斑的小伙子与众不同了。他年纪在二十岁左右,是个最合兵役标准的青年。可他成天吹着口哨,进了餐厅就抱着那瓶波尔多喝个不停。酒一喝光,他就兴奋地招呼侍者"添酒啊",船上虽然没举办舞会,他却总是在跳着探戈。
  每天早晨 9 点,全船要举行一次"遇难演习"。哨子一吹,乘客就拿着救生圈到甲板上指定的地点去排队,把救生圈套在脖颈上,作登上救生艇的准备。我笨手笨脚,小伙子常帮我一把。因为熟了一些,一天我就说:"这条船上的乘客都闷闷不乐,就只有你一个这么欢蹦
  乱跳。"
  "是啊,"他沉思了一下,朝印度洋啐了口唾沫说:"他们都怕去打仗。我可巴不得打起来。我天天盼!从希特勒一开进捷克就盼起。唉,(他得意地尖笑了一声。) 可给我盼到了。"
  我真以为是在同一个恶魔谈话哩,就带点严峻的口气责问他为什么喜欢打仗。
  "你知道吗?我是个无国籍的人,"他接着又重复一遍,"无国籍4 4 4。
  我妈妈是个白俄舞女,(随说随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她可能已不在人世了。) 我爸爸吗?
  (他猴子般地耸了耸肩头,然后摊开双手。) 不知道。
  他也许是个美国水兵,也许是个挪威商人。反正我是无国籍。现在我要变成一个有国籍的人。"
  "怎么变法?"他肯于这么推心置腹,使我感动了。于是,对他也同情起来。
  "平常时期?没门儿。可是如今一打仗,法国缺男人。他们得召雇佣兵。所以,(他用一条腿作了个天鹅独舞的姿势。) 我的运气就来了。船一到马赛,我就去报名。"
  我望着印度洋上的万顷波涛,摹想着他--一个无国籍的青年,戴着钢盔,蹲在潮湿的马奇诺战壕里,守候着。要是征求敢死队,他准头一个去报名,争取立个功。
  然而踏在他脚下的并不是他的国土,法兰西不是他的祖国。他是个没有祖国的人-- 1949 年初,我站在生命的一个大十字路口上,做出了决定自己和一家命运的选择。
  其实,头一年这个选择早已做了。家庭破裂后,正当我急于离开上海之际,剑桥给我来了一封信:大学要成立中文系,要我去讲现代中国文学。当时我已参加了作为报纸起义前奏的学习会,政治上从一团漆黑开始瞥见了一线曙光。同时,在国外漂泊了七年,实在不想再出去了。在杨刚的鼓励下,就写信回绝了。
  1949 年 3 月的一天,我正在九龙花墟道寓所里改着《中国文摘》的稿子,忽然听到一阵叩门声。哎呀,剑桥的何伦① 教授气喘吁吁地来了。他握住我的手解释说,是报馆给的地址。然后坐下来,呷了一口茶,才告诉我这次到香港他负有两项使命,一个是替大学采购一批
  中文书籍--他是位连鲁迅这个名字也没听说过的《诗经》专家,另一项是"亲自把你同你们一家接到剑桥"。口气里像是很有把握。他认为我那封回绝的信不能算数,因为那时"中国"(他指的是白色的中国 ) 还没陷到今天的"危境"(指的是平津战役后国民党败溃的局面 )。他估计我会重新考虑整个问题。
  在剑桥那几年,这位入了英籍的捷克汉学家对我一直很友好,我常去他家吃茶,还同他度过一个圣诞夜。他一边切着二十磅重的火鸡,一边谈着《诗经》里"之"字的用法。饭后,他那位曾经是柏林歌剧院名演员的夫人自己弹着钢琴就唱了起来。在她的指引下,我迷上了西洋古典音乐。
  可是当时他所说的"危境"正是我以及全体中国人民所渴望着的黎明。我坦率地告诉他说,我是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中国在重生,我不能在这样时刻走开。
  两天后,这位最怕爬楼梯的老教授又来了。一坐下他就声明这回不是代表大学,而是以一个对共产党有些"了解"的老朋友来对我进行一些规劝。他讲的大都是战后中欧的一些事情:玛萨里克②死的"不明不白"啦,匈牙利又出了主教③叛国案啦。总之,他认为在西方学习过、工作过的人,在共产党政权下没有好下场。他甚至哆哆嗦嗦地伸出食指声音颤抖地说:"知识分子同共产党的蜜月长不了,长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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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上海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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