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唐詩鑒賞辭典   》 李益      劉學鍇 Liu Xuekai    袁行霈 Yuan Hangpei

唐诗鉴赏辞典 李益
  竹窗聞風寄苗發司空曙
  李益
  微風驚暮坐, 臨牖思悠哉。
  開門復動竹, 疑是故人來。
  時滴枝上露, 稍沾階下苔。
  何當一入幌, 為拂緑琴埃。
  李益和苗發、司空曙,都列名“大歷十才子”,彼此是詩友。詩題曰《竹窗聞風寄苗發司空曙》,詩中最活躍的形象便是傍晚驟來的一陣微風。“望風懷想,能不依依”(李陵《答蘇武書》),因風而思故人,藉風以寄思情,是古已有之的傳統比興。本詩亦然。這微風便是激發詩人思緒的觸媒,是盼望故人相見的寄托,也是結構全詩的綫索。此詩成功地通過微風的形象,表現了詩人孤寂落寞的心情,抒發了思念故人的渴望。
  詩從“望風懷想”生發出來,所以從微風驟至寫起。傍晚時分,詩人獨坐室內,臨窗冥想。突然,一陣聲響驚動了他,原來是微風吹來。於是,詩人格外感到孤獨寂寞,頓時激起對友情的渴念,盼望故人來到。他諦聽着微風悄悄吹開院門,輕輕吹動竹叢,行動自如,環境熟悉,好象真的是懷想中的故人來了。然而,這畢竟是幻覺,“疑是”而已。不覺時已入夜,微風掠過竹叢,枝葉上的露珠不時地滴落下來,那久無人跡的石階下早已蔓生青苔,滴落的露水已漸漸潤澤了苔色。多麽清幽靜謐的境界,多麽深沉的寂寞和思念!可惜這風太小了,未能掀簾進屋來。屋裏久未彈奏的緑琴上,積塵如土。風啊,什麽時候能為我拂掉琴上的塵埃呢?結句含蓄雋永,語意雙關。言外之意是:鐘子期不在,伯牙也就沒有彈琴的意緒。什麽時候,故人真能如風來似的掀簾進屋,我當重理絲弦,一奏緑琴,以慰知音,那有多麽好啊0何當”二字,既見出詩人依舊獨坐室內,又表露不勝埋怨和渴望,雙關風與故人,結出寄思的主題。
  全篇緊緊圍繞“聞風”二字進行藝術構思。前面寫臨風而思友、聞風而疑來。“時滴”二句是流水對,風吹葉動,露滴沾苔,用意還是寫風。入幌拂埃,也是說風,是浪漫主義的遐想。緑琴上積滿塵埃,是由於寂寞無心緒之故,期望風來,拂去塵埃,重理絲弦,以寄思友之意。詩中傍晚微風是實景,“疑是故人”屬遐想;一實一虛,疑似恍惚;一主一輔,交織寫來,繪聲傳神,引人入勝。而於風著力寫其“微”,於己極顯其“驚”、“疑”,於故人則深寄之“悠思”。因微而驚,因驚而思,因思而疑,因疑而似,因似而望,因望而怨,這一係列細微的內心感情活動,隨風而起,隨風遞進,交相襯托,生動有緻。全詩構思巧妙,比喻維肖,描寫細緻。可以說,這首詩的藝術魅力實際上並不在以情動人,而在以巧取勝,以才華令人賞嘆。
  (倪其心)
  喜見外弟又言別
  李益
  十年離亂後, 長大一相逢。
  問姓驚初見, 稱名憶舊容。
  別來滄海事, 語罷暮天鐘。
  明日巴陵道, 秋山又幾重。
  這首詩藝術地再現了詩人同表弟(外弟)久別重逢又匆匆話別的情景。在以人生聚散為題材的小詩中,它歷來引人註目。
  “十年離亂後,長大一相逢”,開門見山,介紹二人相逢的背景。這裏有三層意思:一是指出離別已有十年之久。二是說明這是社會動亂中的離別。它使人想起,發生於李益八歲到十六歲時的安史之亂及其後的藩鎮混戰、外族入侵等戰亂。三是說二人分手於幼年,“長大”纔會面,這意味着雙方的容貌已有極大變化。他們長期音信阻隔,存亡未卜,突然相逢,頗出意外。句中“一”字,表現出這次重逢的戲劇性。
  頷聯“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正面描寫重逢。他們的重逢,同司空曙所描寫的“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中的情景顯然不同。互相記憶猶新纔可能“疑夢”,而李益和表弟卻已經對面不能相認了。看來,他們是邂逅相遇。詩人抓裝初見”的一瞬間,作了生動的描繪。面對陌生人,詩人客氣地詢問:“貴姓?”,不由暗自驚訝。對一個似未謀面者的身份和來意感到驚訝。
  下句“稱名”和“憶舊容”的主語,都是作者。經過初步接談,詩人恍然大悟,面前的“陌生人”原來就是十年前還在一起嬉戲的表弟。詩人一邊激動地稱呼表弟的名字,一邊端祥對方的容貌,努力搜索記憶中關於表弟的印象。想來,他當時還曾說:你比從前……。
  詩人從生活出發,抓住了典型的細節,從“問”到“稱”,從“驚”到“憶”,層次清晰地寫出了由初見不識到接談相認的神情變化,繪聲繪色,細膩傳神。而至親重逢的深摯情誼,也自然地從描述中流露出來,不需外加抒情的筆墨,已經為讀者所領略了。
  十年闊別,一朝相遇,該有多少話語要說!頸聯“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鐘”,表現了這傾訴別情的場面。分手以來千頭萬緒的往事,詩人用“滄海事”一語加以概括。這裏化用了滄海桑田的典故,突出了十年間個人、親友、社會的種種變化,同時也透露了作者對社會動亂的無限感慨。
  兩人熱烈地交談,從白天到日暮纔停下話音。敘談時間長,正表明他們情誼的深長。“暮天鐘”並不是單純作為日暮的標志而出現的。它表明二人敘談得十分入神,以至顧不上觀望天色的變化,也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衹有遠處傳來寺院的鐘聲,纔使他們意識到原來已是黃昏。作者在這一聯,避實就虛,擇取了敘舊時間很長這個側面,表現出二人歡聚時的熱烈氣氛和激動心情。
  前六句,從久別,到重逢,到敘舊,寫“喜見”,突出了一個“喜”字;七、八句轉入“言別”。作者沒有使用“離別”的字樣,而是想象出一幅表弟登程遠去的畫圖:“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幾重”。“明日”,點出聚散匆匆。“巴陵道”,即通往巴陵郡(今湖南嶽陽)的道路,這裏提示了表弟即將遠行的去嚮。“秋山又幾重”則是通過重山阻隔的場景,把新的別離,形象地展現在讀者面前。用“秋”形容“山”,於點明時令的同時,又隱藴着作者傷別的情懷。不是從宋玉開始,就把秋天同悲傷聯繫在一起了麽?“幾重”而冠以“又”字,同首句的“十年離亂”相呼應,使後會難期的惆悵心情,溢於言表。
  這首詩不以奇特警俗取勝,而以樸素自然見長。詩中的情景和細節,似曾人人經歷過的,這就使人們讀起來,感覺十分親切。詩用凝煉的語言,白描的手法,生動的細節,典型的場景,層次分明地再現了社會動亂中人生聚散的獨特一幕,委婉藴藉地抒發了真摯的至親情誼和深重的動亂之感。
  (範之麟)
  過五原鬍兒飲馬泉
  李益
  緑楊著水草如煙, 舊是鬍兒飲馬泉。
  幾處吹笳明月夜, 何人倚劍白雲天。
  從來凍合關山路, 今日分流漢使前。
  莫遣行人照容鬢, 恐驚憔悴入新年。
  詩題一作《????州過鬍兒飲馬泉》,又作《????州過五原至飲馬泉》。唐代五原縣屬????州,今為內蒙古五原。中唐時,這是唐和吐蕃反復爭奪的邊緣地區。李益曾為幽州節度使劉濟幕府,居邊塞十餘年。這首詩,是抒寫詩人在春天經過收復了的五原時的復雜心情。
  首句描寫色彩明麗,景色誘人。但見五原的原野上,楊柳拂水,豐草映目,風光綺麗,春意盎然。可以看出,詩人剛踏上這塊土地,心情是十分喜悅的。第二句詩意突然一跌,翻出另一番景象:曾幾何時,清清的泉流卻成為鬍人飲馬的地方,美麗的五原成了一片戰常“飲馬泉”,原有所指,這裏也可泛指供飲馬的水泉窪地。“舊是”,暗示出五原這片水草豐盛的土地,曾被吐蕃占據;“舊是”,又有失而復得之意,透露出詩人慶幸收復的欣慰之情。二字撫今追昔,情韻深厚。
  次聯是寫夜宿五原的見聞。明月當空,空曠的原野上,隱隱傳來哀婉的鬍笳聲。鬍笳,古代軍中號角。於是詩人暗思:想必是哪裏發生軍事行動,不知又是哪些壯士正在英勇衛國哩。“倚劍白雲天”化用偽作宋玉《大言賦》“長劍耿耿倚天外”語,贊嘆守邊將士的英雄形象。然而,詩人用“幾處”、“何人”的不定語氣表示感嘆,用月夜笳聲顯示悲涼氣氛,又藴含着一種憂傷的情調,微妙地表現出五原一帶形勢依舊緊張,感慨邊防實則尚未鞏固。
  三聯通過“從來”和“今日”的景色比較,又透露出詩人的心跡。冰雪嚴寒,關山險阻,道路坎坷,那是過去的慘景。如今氣候解凍,春水分流,展現在人們眼前的則是另一番景象了。這裏顯然有詩人的感情寄托,“今日”充滿生機的景象,畢竟使人感到一種希望和喜悅。“漢使”並非李益自指,他從未充任朝廷使職,當指李益的幕主。這兩句寫徵途的顧往瞻來,寓意在委婉地希望朝廷乘勝前進。
  末聯詩人觸景生情,發出意味深長的感慨。如今春暖解凍,這“鬍兒飲馬泉”的潺潺清流,恰似一面光亮的鏡子,能照見人景,然而切莫照呀,如果看見自己憔悴的面容怕是要吃驚呢0莫遣”兩字,見出詩人微妙的心麯。因為這鬍兒飲馬泉,何嘗不是一面反映唐朝政治紊亂、國傢衰弱的歷史的鏡子?正因為詩人積纍了太多的失意、失望的體驗,所以值此新春伊始,他不願再用這面鏡子對照自己失去的青春,不願回顧已往。面對眼前國力猶弱、邊防未固的現實,他更擔心再度出現過去那樣的悲涼景象。這種患得患失、忐忑不安的憂慮和傷感,表現出詩人多麽希望保持這“緑楊著水草如煙”的眼前景色。因而他巧妙地采用不要讓行人臨水鑒鏡的諷勸方式,委婉地表達了自己對朝廷的期望和忠告。
  同激昂高揚的盛唐邊塞詩相比,李益這首詩憂傷重於歡欣,失望多於希望,情調大相徑庭。這是不同時代使然。同時,正由於詩人具有愛國熱忱,因而明知前途難測,希望微茫,卻仍然要給人以歡欣和希望,這是詩人思想感情使然。這就使這首詩獨具一種風格,歡而不樂,傷而不哀,明快而婉轉,悠揚而低回,把復雜矛盾的思想感情表現得和諧動人,含蓄不荊明人鬍震亨概括李益邊塞詩的基本情調是“悲壯婉轉”,能“令人凄斷”,這首詩正可作為代表。
  (倪其心)
  立秋前一日覽鏡
  李益
  萬事銷身外, 生涯在鏡中。
  惟將兩鬢雪, 明日對秋風。
  這首詩,當是詩人失意時的即興之作,深含身世之慨和人生體驗,構思精巧,頗有意趣。
  失志不遇的悲哀,莫過於年華蹉跎而志業無成,乃至無望。如果認定無望,反而轉嚮超脫,看破紅塵。在封建士人中,多數是明知無望,卻仍抱希望,依舊奔波仕途,甘受淪落苦楚。李益這詩即作是想,懷此情。
  明天立秋,今天照鏡子,不言而喻,有悲秋的意味。詩人看見自己兩鬢花白如雪,蒼老了。但他不驚不悲,而是平靜淡漠,甚至有點調侃自嘲。鏡中的面容,畢竟衹表現過去的經歷,是已知的體驗。他覺得自己活着,這就夠了,身外一切往事都可以一筆勾銷,無須多想,不必煩惱,就讓它留在鏡子裏。但是,鏡外的詩人要面對明天,走嚮前途,該怎麽辦呢?他覺得明天恰同昨日。過去無成而無得,將來正可無求而無失。何況時光無情,明日立秋,秋風一起,萬物凋零,自己的命運也如此,不容超脫,無從選擇,衹有在此華發之年,懷着一顆被失望涼卻的心,去面對肅殺的秋風,接受凋零的前途。這自覺的無望,使他從悲哀而淡漠,變得異常冷靜而清醒,雖未絶望,卻趨無謂,置一生辛酸於身外,有無限苦澀在言表。這就是此詩中詩人的情懷。
  詩題“立秋前一日”點明寫作日期,而主要用以表示本詩的比興寓意在悲秋。“覽鏡”,取喻鏡鑒,顧往瞻來。前二句概括失志的過去,是顧往;後二句抒寫無望的未來,是瞻來。首句,實則已把身世感慨說盡,然後以“在鏡中”、“兩鬢雪”、“對秋風”這些具體形象以實喻虛,來表達那一言難盡的的遭遇和前途。這些比喻,既明白,又含蓄不盡,使全篇既有實感,又富意趣,渾然一體,一氣呵成。
  (倪其心)
  鷓鴣詞
  李益
  湘江斑竹枝, 錦翅鷓鴣飛。
  處處湘雲合, 郎從何處歸?
  這是一首樂府詩,郭茂倩《樂府詩集》捲八十《近代麯辭》收錄《鷓鴣詞》三首,有李益的這首和李涉的兩首。李涉詩云:“湘江煙水深,沙岸隔楓林。何處鷓鴣飛,日斜斑竹陰。二女虛垂淚,三閭枉自沉。惟有鷓鴣啼,獨傷行客心。”李益與李涉在詩中都用了湘江、斑竹、鷓鴣等形象來烘托氣氛,為所要表現的主題服務。可見《鷓鴣詞》在內容上均是表現愁苦之情的,而且都須用“鷓鴣”的飛鳴來托物起興。也就是說,《鷓鴣詞》中少不了鷓鴣,此外鷓鴣在詩中還有切題、破題的作用。
  兩首詩不同之點是:李涉的《鷓鴣詞》由懷古兼及遊子行客之情。他充分運用聯想:看到湘江水深,想到屈原的沉江自殺;看到斑竹陰陰,想到舜之二妃娥皇、女英的故事;聽到鷓鴣的啼叫,觸動自己羈旅的愁懷。所抒之情,並非集中於一點,而是泛詠愁情。李益的《鷓鴣詞》,寫一位女子對遠方情郎的思念,抒情較強烈,也更集中。
  李益詩中的主人公是一位生活在湘江一帶的女子。詩的開頭寫她懷遠的愁情,不是用直陳其事的方法來正面描寫,而是用“興”的手法烘托和渲染,使愁情表現得更加含蓄而有韻緻。
  如前兩句都是用興的手法。首句“湘江斑竹枝”又兼用典。舜之二妃娥皇、女英,為舜南巡而死,淚下沾竹。這種染上斑斑淚痕的竹子,稱為“湘妃竹”,又稱“斑竹”。詩中人看到湘江兩岸的斑竹,自然會想到這個優美而動人的愛情傳說,連類而及,勾起自己懷念情郎的愁緒。正在這時,詩中人又看到引動她愁緒的另一景物,那長着錦色羽毛的鷓鴣,振翅而飛,且飛且鳴,其聲凄清愁苦,聽到鷓鴣的啼叫,更加重了她的愁緒。鷓鴣喜歡相對而啼,俗謂其鳴曰“行不得也哥哥”。大凡遊子、思婦,都怕聽鷓鴣的啼叫。看到聽到鷓鴣的飛鳴,自然會使這位思婦的愁懷,一發而不可收了。
  接着詩句自然地過渡到“處處湘雲合”一句,以籠罩在湘江之上的陰雲,來比喻女主人公鬱悶的心情。以陰雲喻愁懷,這是古典詩歌中常見的藝術手法。《文鏡秘府論·地·六志》引《贈別詩》曰:“離情弦上急,別麯雁邊嘶,低雲百種鬱,垂露千行啼。”釋曰:“……上見低雲之鬱,托愁氣以合詞。”《鷓鴣詞》的“處處湘雲合”,既是對實景的描寫,又巧妙地比喻女子愁悶的心情。
  詩的前三句,詩人用湘江、湘雲、斑竹、鷓鴣這些景物構造出一幅有靜有動的圖面,把氣氛烘托、渲染得相當濃烈,末句突然一轉,嚮蒼天發出“郎從何處歸”的問語,使詩情顯得跌宕多姿而不呆板。它寫出了主人公的無可奈何的心情,我們仿佛看到她伫立湘江岸邊翹首凝望的身影,感覺到她盼郎歸來的急切心情,人物與周圍的環境達到和諧一致,繪出了一幅湘江女子懷遠圖來。
  這首詩清新含蓄,善用比興,具有民歌風味。抒情手法全靠氣氛的渲染與烘托,很有特點。
  (劉文忠)
  
  洛 橋
  李益
  金𠔌園中柳, 春來似舞腰。
  那堪好風景, 獨上洛陽橋。
  “洛橋”,一作“上洛橋”,即天津橋,在唐代河南府河南縣(今河南洛陽市)。當大唐盛世,陽春時節,這裏是貴達士女雲集遊春的繁華勝地。但在安、史亂後,已無往日盛況。河南縣還有一處名園遺址,即西晉門閥豪富石崇的別廬金𠔌園,在洛橋北望,約略可見。詩人春日獨上洛陽橋,北望金𠔌園,即景詠懷,以寄感慨。
  它先寫目中景。眺望金𠔌園遺址,衹見柳條在春風中擺動,婀娜多姿,仿佛一群苗條的伎女在翩翩起舞,一派春色繁榮的好風景。然後寫心中情。面對這一派好景,今日衹有詩人孤零零地站在往昔繁華的洛陽橋上,覺得分外冷落,不勝感慨係之。
  顯然,詩的主題思想是抒發好景不常、繁華消歇的歷史盛衰的感慨,新意無多。它的妙處在於藝術構思和表現手法所造成的獨特意境和情調。以金𠔌園引出洛陽橋,用消失了的歷史豪奢比照正在消逝的今日繁華,這樣的構思是為了激 發人們對現實的關註,而不陷於歷史的感慨,發人深剩用柳姿舞腰的輕快形象起興,仿佛要引起人們對盛世歡樂的神往,卻以獨上洛橋的憂傷,切實引起人們對時世衰微的關切,這樣的手法是含蓄深長的。換句話說,它從現實看歷史,以歷史照現實,從歡樂到憂傷,由輕快入深沉,巧妙地把歷史的一時繁華和大自然的眼前春色溶為一體,意境浪漫而真實,情調遐遠而深峻,相當典型地表現出由盛入衰的中唐時代脈搏。應當說,在中唐前期的山水詩中,它是別具一格的即興佳作。
  (倪其心)
  
  度破訥沙二首(其二)
  李益
  破訥沙頭雁正飛, 鸊鵜泉上戰初歸。
  平明日出東南地, 滿磧寒光生鐵衣。
  詩題一作“塞北行次度破訥沙”。據說唐代豐州有九十九泉,在西受降城北三百裏的鸊鵜泉號稱最大。唐憲宗元和初,回鶻曾以騎兵進犯,與鎮武節度使駐兵在此交戰。詩當概括了這樣的歷史內容。“破訥沙”係沙漠譯名,亦作“普納沙”(《新唐書·地理志七》)。
  前兩句寫部隊凱旋度過破訥沙的情景。從三句始寫“平明日出”可知,此是黎明尚未到來。軍隊夜行,“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時而兵戈相撥,偶有錚之鳴。棲息在沙上的雁群,卻早已警覺,相喚騰空飛去。“戰初歸”乃正寫“度破訥沙”之事,“雁正飛”則是其影響所及。先寫飛雁,未見其形先聞其聲,造成先聲奪人的效果。兩句與盧綸《塞下麯》“月黑雁飛高,單於夜遁逃”,機杼略同,匠心偶合。不過“月黑雁飛高”用字稍刻意,烘托出單於的驚惶;“雁正飛”措詞較從容,顯示出凱旋者的氣派,彼此感情色彩不同。三句寫一輪紅日從地平綫噴薄而出(因人在西北,所以見“日出東南”),在廣袤的平沙之上,行進的部隊蜿如遊竜,戰士的盔甲銀鱗一般,在日照下冷光閃閃,而整個沙原上,沙礫與霜華也閃爍光芒,鮮明奪目。是一幅何等有生氣的壯觀景象!風沙迷漫的大漠上,本難見天清日麗的美景,而現在這樣的美景竟為戰士而生了。而戰士的歸來也使沙原增輝:仿佛整個沙漠耀眼的光芒,都自他們的甲胄發出。這又是何等光輝的人物形象!這裏,境與意,客觀的美景與主觀的情感得到高度統一。
  清人吳喬曾說:“七絶乃偏師,非必堂堂之陣,正正之旗,有或鬥山上,或鬥地下者。”(《圍爐詩話》)此詩主要贊頌邊塞將士的英雄氣概,不寫戰鬥而寫戰歸。取材上即以偏師取勝,發揮了絶句特長。通篇造境獨到,聲情激越雄健,是盛唐高唱的餘響。
  (周嘯天)
  汴河麯
  李益
  汴水東流無限春, 隋傢宮闕已成塵。
  行人莫上長堤望, 風起楊花愁殺人。
  這是一首懷古詩。題中的汴河,唐人習指隋煬帝所開的通濟渠的東段,即運河從板渚(今河南滎陽北)到盱眙入淮的一段。當年隋煬帝為了遊覽江都,前後動員了百餘萬民工鑿通濟渠,沿岸堤上種植柳樹,世稱隋堤。還在汴水之濱建造了豪華的行宮。這條汴河,是隋煬帝窮奢極欲、耗盡民膏,最終自取滅亡的歷史見證。詩人的吊古傷今之情、歷史滄桑之感就是從眼前的汴河引發出來的。
  首句撇開隋亡舊事,正面重筆寫汴河春色。汴水碧波,悠悠東流,堤上碧柳成陰,柔絲裊娜,兩岸緑野千裏,田疇相接,望中一片無邊春色。悠悠而去的汴河流水,引人在想象中矚目於兩岸千裏春色,使本來比較抽象的“無限春”三字具有鮮明的形象感,不着痕跡地過渡到第二句。劉禹錫《楊柳枝》說:“煬帝行宮汴水濱”。第二句中的“隋傢宮闕”即特指汴水邊的煬帝行宮。春色常在,但當年豪華的隋宮則已經荒廢頽敗,衹留下斷井殘垣供人憑吊了。“已成塵”,用誇張筆墨強調往日豪華蕩然無存,與上句春色之無邊、永恆,形成怵目驚心的強烈對照,以見人世滄桑、歷史無情。“臺城六代競豪華,結綺臨春事最奢。萬戶千門成野草,衹緣一麯後庭花”(劉禹錫《金陵五題·臺城》),包含在“隋傢宮闕已成塵”中的意藴,不正是這種深沉的歷史感慨嗎?
  一、二兩句還是就春色常在、豪華不存這一點泛泛抒感,三、四則進一步抓住汴水春色的典型代表──隋堤柳色來抒寫感慨。柳絮春風,飄蕩如雪,本是令人心情駘蕩的美好春光,但眼前這汴河堤柳,卻綰結着隋代的興亡,歷史的滄桑,滿目春色,不但不使人怡情悅目,反而讓人徒增感慨了。當年隋煬帝沿堤樹柳,本是為他南遊江都的豪奢行為點綴風光的,到頭來,這隋堤煙柳反倒成了荒淫亡國的歷史見證,讓後人在它面前深切感受到豪奢易盡,歷史無情。那隨風飄蕩、漫天飛舞的楊花,在懷着深沉歷史感慨的詩人眼裏,仿佛正是隋代豪華消逝的一種象徵(楊花的楊與楊隋的楊也構成一種意念上的自然聯繫,很容易讓人産生由此及彼的聯想)。不過,更使人感愴不已的,或許還是這樣一種客觀現實:儘管隋鑒不遠,覆轍在前,但當代的封建統治者卻並沒有從亡隋的歷史中汲取深刻的教訓。哀而不鑒,衹能使後人復哀今人。這,也許正是“行人莫上長堤望,風起楊花愁殺人”這兩句詩所寓含的更深一層的意旨吧。
  懷古與詠史,就抒寫歷史感慨、寄寓現實政治感受這一點上看,有相通之處。但詠史多因事興感,重在寓歷史鑒戒之意;懷古則多觸景生情,重在抒今昔盛衰之感。前者較實,後者較虛;前者較具體,後者較空靈。將李益的這首詩和題材、內容與之相近的李商隱詠史七絶《隋宮》略作對照,便可看出二者的同異。《隋宮》抓裝春風舉國裁宮錦,半作障泥半作帆”這一典型事例,見南遊江都所造成的巨大靡費,以寓奢淫亡國的歷史教訓;《汴河麯》則但就汴水春色、堤柳飛花與隋宮的荒涼頽敗作對照映襯,於今昔盛衰中寓歷史感慨。一則重在“舉隅見煩費”,一則重在“引古惜興亡”。如果看不到它們的共同點,就可能把懷古詩看成單純的吊古和對歷史的感傷,忽略其中所寓含的傷今之意;如果看不到它們的不同點,又往往容易認為懷古詩的內容過於虛泛。懷古詩的價值往往不易被充分認識,這大概是一個重要原因。
  (劉學鍇)
  塞下麯四首(其一)
  李益
  蕃州部落能結束, 朝暮馳獵黃河麯。
  燕歌未斷塞鴻飛, 牧馬群嘶邊草緑。
  唐代邊塞詩不乏雄渾之作,然而畢竟以表現徵戍生活的艱險和將士思鄉的哀怨為多。即使一些著名的豪唱,也不免夾雜危苦之詞或悲涼的情緒。當讀者翻到李益這篇塞上之作,感覺便很不同,一下子就會被那天地空闊、人歡馬叫的壯麗圖景吸引祝它在表現將士生活的滿懷豪情和反映西北風光的壯麗動人方面,是比較突出的。
  詩中“蕃州”乃泛指西北邊地(唐時另有蕃州,治所在今廣西宜山縣西,與黃河不屬),“蕃州部落”則指駐守在黃河河套(“黃河麯”)一帶的邊防部隊。軍中將士過着“歲歲金河復玉關,朝朝馬策與刀環”的生活,十分艱苦,但又被磨煉得十分堅強驍勇。首句衹誇他們“能結束”,即善於戎裝打扮。作者通過對將士們英姿颯爽的外形描寫,示意讀者其善戰已不言而喻,所以下句寫“馳獵”,不復言“能”而讀者自可神會了。
  軍中馳獵,不比王公們佚遊田樂,乃是一種常規的軍事訓練。健兒們樂此不疲,早晚都在操練,作好隨時迎敵的準備。正是“為報如今都護雄,匈奴且莫下云中”(同組詩其四)。“朝暮馳獵黃河麯”的行動,表現出健兒們慷慨激昂、為國獻身的精神和决勝信念,句中飽含作者對他們的贊美。
  這兩句着重刻畫人物和人物的精神風貌,後兩句則展現人物活動的遼闊背景。西北高原的景色是這樣壯麗:天高雲淡,大雁群飛,歌聲飄蕩在廣袤的原野上,馬群在緑草地撒歡奔跑,是一片生氣蓬勃的氣象。
  徵人們唱的“燕歌”,有人說就是《燕歌行》的麯調。目送遠去的飛雁,歌聲裏誠然有北國戰士對家乡的深切懷念。然而,飛鴻望斷而“燕歌未斷”,這開懷放歌中,也未嘗不包含歌唱者對邊地的熱愛和自豪情懷。如果說這一點在三句中表現尚不明顯,那麽讀末句就毫無疑義了。
  “牧馬群嘶邊草緑”。在贊美西北邊地景色的詩句中,它幾乎可與“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奇句媲美。“風吹草低”句是寫高原秋色,所以更見蒼涼;而“牧馬群嘶”句是寫高原之春,所以有油然生意。“緑”字下得絶佳。因三、四對結,上曰“塞鴻飛”,下對以“邊草緑”,可見“緑”字是動詞化了。它不盡然是一片緑油油的草色,而且寫出了“離離原上草”由枯轉榮的變化,暗示春天不知不覺又回到草原上。這與後來膾炙人口的王安石的名句“春風又緑江南岸”,都以用“緑”字見勝。在江南,春回大地,是啼鳥喚來的。而塞北的春天,則由馬群的歡嘶來迎接。“邊草緑”與“牧馬群嘶”連文,意味尤長;似乎由於馬嘶,邊草纔緑得更為可愛。詩所表現的壯美豪情是十分可貴的。
  (周嘯天)
  
  邊 思
  李益
  腰垂錦帶佩吳鈎, 走馬曾防玉塞秋。
  莫笑關西將傢子, 衹將詩思入涼州。
  這很象是一首自題小像贈友人詩。但並不單純描摹外在的形貌裝束,而是在瀟灑風流的語調中透露出理想與現實的矛盾,寄寓着蒼涼的時代和個人身世的感慨。
  首句寫自己的裝束。腰垂錦帶,顯示出衣飾的華美和身分的尊貴,與第三句“關西將傢子”相應;佩吳鈎(一種吳地出産的彎刀),表現出意態的勇武英瀎杜詩有“少年別有贈,含笑看吳鈎”之句,可見佩帶吳鈎在當時是一種顯示少年英武風姿的時髦裝束。寥寥兩筆,就將一位華貴英武的“關西將傢子”的形象生動地展現出來了。
  第二句“走馬曾防玉塞秋”,進一步交代自己的戰鬥經歷。北方遊牧民族每到秋高馬肥的季節,常進擾邊境,需要預加防衛,稱為“防秋”。玉塞,指玉門關。這句是說自己曾經參加過防秋玉塞、馳驅沙場的戰鬥行動。和上句以“錦帶”、“吳鈎”顯示全體一樣,這裏是舉玉塞防秋以概括豐富的戰鬥經歷。
  不過,詩意的重點並不在圖形寫貌,自敘經歷,而是抒寫感慨。這正是三、四兩句所要表達的內容。“莫笑關西將傢子,衹將詩思入涼州。”關西,指函𠔌關以西。古代有“關西出將,關東出相”的說法,李益是姑臧(今甘肅武威,亦即涼州)人,所以自稱“關西將傢子”。表面上看,這兩句詩語調輕鬆灑脫,似乎帶有一種風流自賞的意味。但如果深入一層,結合詩人所處的時代、詩人的理想抱負和其他作品來體味,就不難發現,在這瀟灑輕鬆的語調中正含有無可奈何的苦澀和深沉的感慨。
  寫慷慨悲涼的詩歌,决非李益這們“關西將傢子”的本願。他的《塞下麯》說:“伏波惟願裹屍還,定遠何須生入關。莫遣衹輪歸海窟,仍留一箭定天山。”象班超等人那樣,立功邊塞,這纔是他平生的夙願和人生理想。當立功獻捷的宏願化為蒼涼悲慨的詩思,回到自己熟悉的涼州城時,作者心中翻動着的恐怕衹能是壯志不遂的悲哀吧。如果說:“莫笑”二字當中還多少含有自我解嘲的意味,那麽,“衹將”二字便純然是壯志不遂的深沉感慨了。作為一首自題小像贈友人的小詩,三、四兩句所要表達的,正是一種“辜負胸中十萬兵,百無聊賴以詩鳴”式的感情。
  這當然不意味着李益不欣賞自己的邊塞之吟,也不排斥在“衹將詩思入涼州”的詩句中多少含有自賞的意味。但那自賞之中分明藴含着無可奈何的苦澀。瀟灑輕鬆與悲慨苦澀的矛盾統一,正是這首詩的一個突出特點,也是它耐人尋味的重要原因。
  (劉學鍇)
  從軍北徵
  李益
  天山雪後海風寒, 橫笛遍吹《行路難》。
  磧裏徵人三十萬, 一時回首月中看。
  這裏是一個壯闊而又悲涼的行軍場景,經詩人剪裁、加工,並註入自己的感情,使它更濃縮、更集中地再現在讀者面前。
  李益對邊塞景物和軍旅生涯有親身的體驗。他的邊塞詩與有些人的作品不同,並非出於想象或模擬,而是直接來自生活,因而詩中往往隱藏着他自身的影子,對讀者有特殊的感染力量。這首詩的題目是《從軍北徵》,說明詩人也參加了這次遠征,正如黃叔燦在《唐詩箋註》中所指出,“磧裏徵人,妙在不說着自己,而己在其中”。當然,這首詩的感染力之所以特別強烈,更因為他善於運用詩人獨有的敏銳的觀察力,從遠征途中耳聞目睹的無數生活素材中選取了一幅最動人的畫面,並以快如並刀的詩筆把它剪入詩篇。用王國維《人間詞話》的話來說,這正是一個詩人必須兼有的“能感之”和“能寫之”的本領。
  詩的首句“天山雪後海風寒”,是這幅畫的背景,衹七個字,就把地域、季節、氣候一一交代清楚,有力地烘托出了這次行軍的環境氣氛。這樣,接下來不必直接描述行軍的艱苦,衹用“橫笛遍吹《行路難》”一句就折射出了徵人的心情。《行路難》是一個聲情哀怨的笛麯,據《樂府解題》說,它的內容兼及“離別悲傷之意”。王昌齡在一首《變行路難》中有“嚮晚橫吹悲”的句子。而這裏用了“遍吹”兩字,更點明這時傳來的不是孤孤單單、聲音微弱的獨奏,而是此吹彼和、響徹夜空的合鳴,從而把讀者帶進一個悲中見壯的境界。
  詩的後兩句“磧裏徵人三十萬,一時回首月中看”,是這一片笛聲在軍中引起的共感。句中的“磧裏”、“月中”,也是烘染這幅畫的背景的,起了加重首句的作用,說明這支遠征軍不僅在雪後的天山下、刺骨的寒風裏,而且在荒漠上、月夜中,這就使人加倍感到環境的荒涼、氣氛的悲愴。也許有人對這兩句中“三十萬”的數字和“一時回首”的描寫,感到不大真實,因為一支行軍隊伍未必如此龐大,更不可能全軍都聽到笛聲並在同一時間回首顧望。但是,植根於生活真實的詩歌,在反映真實時决不應當衹是依樣畫葫蘆,為了托出一個特定境界,收到最大藝術效果,有時不但容許而且需要運用誇張手法。李益的這兩句詩,如果一定要按照磧上行軍的實際人數、按照聞笛回顧的現場情況來寫,其藝術效果必將大打折扣。衹有象現在這樣寫,才能充分顯示這片笛聲的哀怨和廣大徵人的心情,使這支遠征隊伍在大漠上行軍的壯觀得到最好的藝術再現,從而獲緻王國維所說的“境界全出”的藝術效果。這不但不違背真實,而且把真實表現得更突出,更完滿,也更動人。
  樂聲對人有巨大的感染力。李益在一些寫邊情旅思的詩中善於從這一點着眼、下筆,讓讀者隨同樂聲進入詩境,通過樂聲引聲的反應窺見詩中人物的內心世界。如在《夜上受降城聞笛》“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兩句中,詩人明點出徵人因笛聲而觸發的是一夜望鄉之情;在這首詩中,他卻衹攝取了一個回首看的動作,沒有說明他們為什麽回首看以及回首看時抱什麽心情,但寓情於景,情在景中。這一動作所包含的感情,是一言難盡,又可想而知的。
  (陳邦炎)
  聽曉角
  李益
  邊霜昨夜墮關榆, 吹角當城漢月孤。
  無限塞鴻飛不度, 秋風捲入《小單於》。
  這首詩旨在寫徵人的邊愁鄉思,但詩中衹有一片角聲在回蕩,一群塞鴻在盤旋,既沒有明白表達徵人的愁思,甚至始終沒有讓徵人出常詩篇采用的是鏡中取影手法,從角聲、塞鴻折射出徵人的處境和心情。它不直接寫人,而人在詩中;不直接寫情,而情見篇外。
  詩的前兩句“邊霜昨夜墮關榆,吹角當城漢月孤”,是以環境氣氛來烘托角聲,點明這片角聲響起的地點是邊關,季節當深秋,時間方破曉。這時,濃霜滿地,榆葉凋零,晨星寥落,殘月在天;回蕩在如此凄清的環境氣氛中的角聲,其聲情會是多麽悲涼哀怨,這是不言而喻的。從表面看,這兩句衹是寫景,寫角聲,但這是以沒有出場的徵人為中心,寫他的所見所聞,而且,字裏行間還處處透露出他的所感所思。首句一開頭,寫霜而曰“邊霜”,這既說明夜來的霜是降落在邊關上,也寫出了徵人見霜時所産生的身在邊關之感。次句在句末寫到月,而在月後加了一個“孤”字;這不僅形容天上的月是孤零零的,更是寫地上的人看到這片殘月時的感覺也是孤零零的。
  長期身在邊關的李益,深知邊聲,特別是邊聲中的笛聲、角聲等是怎樣撥動徵人的心弦、牽引徵人的愁思的;因此,他的一些邊塞詩往往讓讀者從一個特定的音響環境進入人物的感情世界。如《夜上受降城聞笛》詩云。“回樂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從軍北徵》詩云:“天山雪後海風寒,橫笛遍吹《行路難》。磧裏徵人三十萬,一時回首月中看。”兩詩都是從笛聲寫到聽笛的徵人,以及因此觸發的情思、引起的反應。這首《聽曉角》詩,也從音響着眼下筆,但在構思和寫法上卻另有其獨特之處。當人們讀了詩的前兩句,總以為將象上述二詩那樣,接下去要由角聲寫到傾聽角聲的徵人,並進而道出他們的感受了。可是,出人意料之外,詩的後兩句卻是:“無限塞鴻飛不度,秋風捲入《小單於》。”原來詩人的視綫仍然停留在寥廓的秋空,從天邊的孤月移嚮一群飛翔的鴻雁。這裏,詩人目迎神往,馳騁他的奇特的詩思,運用他的誇張的詩筆,想象和描寫這群從塞北飛到南方去的候鳥,聽到秋風中傳來畫角吹奏的《小單於》麯,也深深為之動情,因而在關上低回留連,盤旋不度。這樣寫,以雁代人,從雁取影,深一步、麯一層地寫出了角聲的悲亢凄涼。雁猶如此,人何以堪,徵人的感受就也不必再事描述了。
  (陳邦炎)
  宮 怨
  李益
  露濕晴花春殿香, 月明歌吹在昭陽。
  似將海水添宮漏, 共滴長門一夜長。
  和王昌齡“奉帚平明”、“閨中少婦”等名作之同,此詩的怨者,不是一開始就露面的。長門宮是漢武帝時陳皇后失寵後的居處,昭陽殿則是漢成帝皇后趙飛燕居處,唐詩通常分別用以泛指失寵、得寵宮人住地。欲寫長門之怨,卻先寫昭陽之幸,形成此詩一顯著特點。
  前兩句的境界極為美好。詩中宮花大約是指桃花,此時春晴正開,花朵上綴着露滴,有“灼灼其華”的光彩。晴花沾露,越發嬌美穠豔。夜來花香尤易為人察覺,春風散入,更是暗香滿殿。這是寫境,又不單純是寫境。這種美好境界,與昭陽殿裏歌舞人的快樂心情極為諧調,渾融為一。昭陽殿裏徹夜笙歌,歡樂的人還未休息。說“歌吹在昭陽”是好理解的,而明月卻是無處不“在”,為什麽獨歸於昭陽呢?詩人這裏巧妙暗示,連月亮也是昭陽殿的特別明亮。兩句雖然都是寫境,但能使讀者感到境中有人,繼而由景入情。這兩句寫的不是宮怨,恰恰是宮怨的對立面,是得寵承恩的情景。
  寫承恩不是詩人的目的,而衹是手段。後兩句突然轉折,美好的環境、歡樂的氣氛都不在了,轉出另一個環境、另一種氣氛。與昭陽殿形成鮮明對比,這裏沒有花香,沒有歌吹,也沒有月明,有的是滴不完、流不盡的漏聲,是挨不到頭的漫漫長夜。這裏也有一個不眠人存在。但與昭陽殿歡樂苦夜短不同,長門宮是愁思覺夜長。此詩用形象對比手法,有強烈反襯作用,突出深化了“宮怨”的主題。
  詩的前後部分都重在寫境,由於融入人物的豐富感受,情景交融,所以能境中見人,含蓄藴藉。與白居易《後宮詞》比較,優點尤顯著。《後宮詞》寫了“淚濕羅巾夢不成”,寫了“紅顔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由於取徑太直,反覺淺近,不如此詩耐人含咀。
  詩的前兩句偏於寫實,後兩句則用了誇張手法。銅壺滴漏是古代計時的用具。宮禁專用者為“宮漏”。大抵夜間添一次水,更闌則漏盡,漏不盡則夜未明。“似將海水添宮漏”,則是以海水的巨大容量來誇張長門的夜長漏永。現實中,當然絶無以海水添宮漏的事,但這種誇張,仍有現實的基矗“水添宮漏”是實有其事,長門宮人愁思失眠而特覺夜長也實有其情,主客觀的統一,就造成了“似將海水添宮漏,共滴長門一夜長”的意境。虛實相成,離形得神,這裏寫的雖决不能有其事,但實為情至之語。
  (周嘯天)
  
  詣紅樓院尋廣宣不遇留題
  李益
  柿葉翻紅霜景秋, 碧天如水倚紅樓。
  隔窗愛竹無人問, 遣嚮鄰房覓戶鈎。
  唐代長安城東北角的長樂坊,有一佛寺,寺內朱紅色大樓巍然屹立,富麗堂皇。這就是唐睿宗的舊宅,有名的安國寺紅樓院。廣宣是一位善詩的僧人,憲宗、穆宗兩朝,皆為內供奉,賜居紅樓院。他與劉禹錫、韓愈、白居易等常有往來,與李益詩酒唱和,過從甚密。
  一個天高氣爽的秋日,李益來到紅樓院,適值廣宣外出,不得入內,但又不忍離去,遂於門外觀賞院內景色,寫下了這首富有逸趣的七絶。
  詩人舉目望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紅豔奪目的柿林。柿葉經霜一打,都已變紅,給秋日的園林增添了絢麗的色彩,那是多麽迷人呵!接着,擡頭仰望,湛藍湛藍的天空,象水洗過一般明淨,把巍峨的紅樓襯托得更加清晰壯麗。“倚”字很傳神。秋高氣爽,那本來就杳緲幽深的天宇越發顯得空闊高遠,而它竟與紅樓相依相偎,這就巧妙地烘托出紅樓高聳入雲的雄姿了。詩人以瑰麗的色調、清新的語言,繪出絢爛秋色,創造出碧天、紅樓“氣勢兩相高”(杜牧《長安秋望》)的寥廓境界,令人心曠神怡。
  朱樓、紅葉固然美麗,但隔窗隱約可見的那片幽深的竹林,蒼翠多姿,尤為可愛。“愛竹”之“愛”,透露出詩人的傾羨之情,表現出詩人高雅的情趣。“無人問”三字既繳足題面,又開啓下文:既然有好竹無人觀賞,何不進院去盡情遊覽一番呢?於是,他差遣隨從到鄰居傢尋找開門的工具去了。訪友不遇,並不返回,反而反賓為主,設法開門;乍一看,似乎不近情理,仔細咀嚼,卻又覺合情合理,極富韻味。可以想見,李益對院內景色十分熟悉,對那叢翠竹特別喜愛,他和廣宣的思想性格十分投合,對廣宣的舉止行動非常瞭然,連戶鈎放在何處也清清楚楚,他又可以不避嫌疑地擅自開門入室,可見他們相知之深,過從之密。這樣豐富的內涵,這種超乎尋常的友情,不是通過“喜遇”之類的正面描述來表現,而是通過“不遇”時的一個舉動“使人思而得之”,確是自成機杼,不落俗套,讀來既感親切自然,富有生活情趣,又覺委麯含蓄,興味雋永。而且,詩人這一“愛”一“覓”,又使人想見其為人的灑脫、隨和、豪放。至此,我們亦可領悟到前面的壯美秋色,正和詩人的磊落胸襟相映照。全詩氣脈流貫,洋溢着一種積極樂觀的生活情趣。
  (徐定祥)
  春夜聞笛
  李益
  寒山吹笛喚春歸, 遷客相看淚滿衣。
  洞庭一夜無窮雁, 不待天明盡北飛。
  這首《春夜聞笛》是詩人謫遷江淮時的思歸之作。
  從李益今存詩作可知他曾到過揚州,渡過淮河,經過盱眙(今安徽鳳陽東)。詩中“寒山”在今江蘇徐州市東南,是東晉以來淮泗流域戰略要地,屢為戰常詩人自稱“遷客”,當是貶謫從軍南來。詩旨主要不是寫士卒的鄉愁,而是發遷客的歸怨。
  這首詩是寫淮北初春之夜在軍中聞笛所引起的思歸之情。前二句寫聞笛。此時,春方至,山未青,夜猶寒,而軍中有人吹笛,仿佛是那羌笛凄厲地呼喚春歸大地,風光恰似塞外。這笛聲,這情景,激動士卒的鄉愁,更摧折着遷客,不禁悲傷流淚,渴望立即飛回北方中原的家乡。於是,詩人想起那大雁北歸的傳說。每年秋天,大雁從北方飛到湖南衡山回雁峰棲息過鼕。來年春天便飛回北方。後二句即用這個傳說。詩人十分理解大雁亟待春天一到就急切北飛的心情,也極其羨慕大雁衹要等到春天便可北飛的自由,所以說“不待天明盡北飛”。與大雁相比,遷客卻即使等到了春天,仍然不能北歸。顯然,這裏藴含着遺憾和怨望:遷客的春光──朝廷的恩赦,還沒有隨着大自然的春季一同來到。
  詩人以恍惚北方邊塞情調,實寫南謫遷客的怨望,起興別緻有味;又藉大雁春來北飛,比托遷客欲歸不得,寄喻得體,手法委婉,頗有新意。而全詩構思巧妙,感情復雜,形象跳躍,針綫緻密。題曰“春夜聞笛”,前二句卻似乎在寫春尚未歸,所以有人“吹笛喚春歸”,而遷客不勝其悲;後二句一轉,用回雁峰傳說,想象笛聲將春天喚來,一夜之間,大雁都北飛了。這一切都為笛聲所誘發,而春和夜是興寄所在,象徵着政治上的冷落遭遇和深切希望。在前、後二句之間,從眼前景物到想象傳說,從現實到希望,從寒山笛聲到遷客,到洞庭群雁夜飛,在這一係列具體形象的疊現之中,動人地表現出詩人復雜的思想感情。它以人喚春歸始,而以雁盡北飛結,人留雁歸,春到大地而不暖人間,有不盡的怨望,含難言的惆悵。
  王之渙《涼州詞》雲:“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這是盛唐邊塞詩的豪邁氣概。李益這首詩的主題思想其實相同,不過是說春風不到江南來。所以情調略似邊塞詩,但它多怨望而少豪氣,情調遜於王詩。然而這正是中唐詩歌的時代特點。
  (倪其心)
  
  行 舟
  李益
  柳花飛入正行舟, 臥引菱花信碧流。
  聞道風光滿揚子, 天晴共上望鄉樓。
  此詩特點在於給讀者以想象的餘地,讀後有餘味,有言外的意思和情調。
  前兩句寫景。舟行揚子江中,岸上柳絮飄來,沾襟惹鬢;詩人斜臥舟中,一任菱花輕舟隨着碧緑的江流蕩漾東去。粗粗看來,儼然一幅閑情逸緻的畫面,仔細品味,方使人覺出其中自有一種落寞惆悵的情緒在。春回大地,緑柳飄絮,按說應使人心神怡悅,但對於客居異地的遊人來說,卻常常因為“又是一年春好處”而觸發久縈心懷的思鄉之念。何況,柳枝還是古人贈別的信物,柳花入懷,自然會撩惹遊子鄉思的愁緒。
  如果說,詩人這種思鄉的愁緒在前兩句裏表達得尚屬含蓄,不易使人體察,那麽,後兩句就表露得比較明顯了。“聞道風光滿揚子”這一句是說,詩人自己思鄉心切,愁緒縈懷,沒有觀賞風景的興致,“風光滿揚子”衹是聽人所道,他不想看,也不願看,因為他身處江南,神馳塞北(詩人故鄉在隴西姑臧),眼前明媚的春光非但不能使他賞心悅目,反倒衹能增其鄉思愁緒。類似這樣的情狀,我們在古代的優秀詩詞當中是常常可以見到的。宋代女詞人李清照在《武陵春》一詞中寫到:“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衹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同樣是聞道春光好,同樣是自身愁緒多,一個終於沒有去,一個儘管去了,但根本無心賞景。所取態度雖殊,感情表達的效果卻是同樣深切的。
  既然舟行揚子江,不是為了賞景,那又為何而來呢?第四句作了回答:“天晴共上望鄉樓”。原來詩人是為登樓望鄉而來。但讀詩至此,讀者心裏不免又生出許多新的疑問:為什麽要在“風光滿揚子”的“晴天”纔登樓望鄉呢?詩中沒有明說,留給讀者去想象、體會、玩味。或許是,古時別傢出走多在歲寒過後,當物華又換,春光再滿時,遊子的鄉思倍切吧?或許是,風光明媚的晴天麗日,空氣清朗,登樓望鄉,可極目千裏吧?所有這些,儘管沒有寫出,卻比明白形諸文字更豐富,更耐人尋味。這正是這首絶句的神到之處。
  (崔閩)
  隋宮燕
  李益
  燕語如傷舊國春, 宮花旋落已成塵。
  自從一閉風光後, 幾度飛來不見人。
  隋煬帝楊廣在位十三年,三下江都(今江蘇揚州)遊玩,耗費大量民力、財力,最後亡國喪身。因此“隋宮”(隋煬帝在江都的行宮)就成了隋煬帝專製腐敗、迷於聲色的象徵。李益對隋宮前的春燕呢喃,頗有感觸,便以代燕說話的巧妙構思,抒發吊古傷今之情。
  “燕語如傷舊國春”,目睹過隋宮盛事的燕子正在雙雙低語,象是為逝去的“舊國”之“春”而感傷。這感傷是由眼前的情景所引起的,君不見“宮花旋落已成塵”,如今春來隋宮衹有那不解事的宮花依舊盛開,然而也轉眼就凋謝了,化為泥土,真是花開花落無人問。況且此等景象已不是一年兩年,而是“自從一閉風光後,幾度飛來不見人”。燕子尚且感傷至此,而況人乎?筆緻含蓄空靈,是深一層的寫法。
  天下會有如此多情善感、能“傷舊國”之“春”的燕子嗎?當然沒有。然而“詩有別趣,非關理也”(嚴羽《滄浪詩話》)。讀者並不覺得它荒誕,反而認真地去欣賞它、體味它。因為它虛中有實,幻中見真。你看:隋宮確曾有過熱鬧繁華的春天;而後“一閉風光”,蔓草萋萋;春到南國,燕子歸來,相對呢喃如語;這些都是“實”。“唯有舊巢燕,主人貧亦歸”(武灌《感事》),儘管隋宮已經荒涼破敗,隋宮燕卻依然年年如期而至。燕子銜泥築巢,所以那宮花凋落,旋成泥土,也很能反映燕子的眼中所見,心中所感。燕子要巢居在屋內,自然會留意巢居的屋子有沒有人。這些都是“真”。詩人就是這樣通過如此細緻的觀察和豐富的想象,將隋宮的衰颯和春燕歸巢聯繫起來,把燕子的特徵和活動化為具有思想內容的藝術形象,這種“虛實相成,有無互立”(葉燮《原詩》)的境界,增強了詩的表現力,給人以更美、更新鮮、更富情韻的藝術享受。
  (趙其鈞)
  上汝州郡樓
  李益
  黃昏鼓角似邊州, 三十年前上此樓。
  今日山川對垂淚, 傷心不獨為悲秋。
  這是一首觸景生情之作。境界蒼涼,寄意深遠。詩的首句中,“黃昏鼓角”寫的是目所見、耳所聞,“似邊州”寫的是心所感。李益曾久佐戎幕,六出兵間,對邊塞景物特別是軍營中的鼓角聲當然是非常熟悉的。這時,他登上汝州(州城在今河南臨汝縣)城樓,眼前展現的是暗淡的黃昏景色,耳邊響起的是悲涼的鼓角聲音,物與我會,情隨景生,曾經對他如此熟悉的邊塞生活重新浮上心頭,不禁興起了此時明明身在唐王朝的腹地而竟然又象身在邊州的感慨。這個感慨既有感於個人的身世,更包含有時代的內容,分量是極其沉重的。這裏雖然衹用“似邊州”三字淡描一筆,但這三個字寄慨無窮,貫串全篇。
  首句是從空間回憶那遙遠的邊塞生活;接下來,第二句“三十年前上此樓”則是從時間回憶那漫長的已逝歲月。這句看來很平常,而且寫得又很簡單,既沒有描繪三十年前登樓的情景,也沒有敘說三十年來人事的變化;但字裏行間,感慨係之,聯繫上一句讀來,正如孫洙在《唐詩三百首》中評杜甫《江南逢李龜年》詩所說,“世運之治亂,年華之盛衰,……俱在其中”。
  據近人考證,這首《上汝州郡樓》詩大約寫於唐德宗貞元二十年李益五十七歲時,由此上溯三十年,其第一次登郡樓大致在他登進士第後做華州鄭縣簿尉期間。試考察他兩次登樓間隔期間所發生的事情:就作者個人經歷而言,他在鄭縣過了幾年鬱鬱不得志的簿尉生活,又遠走邊塞,先後在朔方、幽州、鄜坊、邠寧等節度使幕下過了長時期的軍旅生活;就時局變化而言,唐王朝愈來愈走嚮沒落,藩鎮割據的局面愈來愈積重難返,代宗、德宗兩朝,不但河北三鎮形同異域,淄青、淮西等地也成了動亂的策源地。在德宗建中四年,汝州曾一度被淮西節度使李希烈攻陷;當李益第二次過汝州時,淮西之亂也還沒有平定。三十年的變化是如此之大。他舊地重來,想到此身,從少壯變為衰老;想到此地,經受幹戈洗禮,是腹地卻似邊陲。城郭依舊,人事全非。這時,撫今思昔,百感叢集,憂時傷世,萬慮潮生,哪能不既為歲月更迭而慨嘆,又為國運升降而悲愴?這就是詩人在這首詩裏緊接着寫出了“今日山川對垂淚”這樣一句的原因。
  這第三句詩,會使人想起東晉過江諸人在新亭對泣的故事以及周所說“風景不殊,舉目有江山之異”的話,也會使人想起杜甫《春望》詩中那“國破山河在”的名句。而在李益當時說來,這面對山川、愴然泣下的感觸是紛至沓來、千頭萬緒的,既無法在這樣一首小詩裏表達得一清二楚,也不想把話講得一幹二淨,衹因他登樓時正是秋天,最後就以“傷心不獨為悲秋”這樣一句並不說明原因的話結束了他的詩篇。自從宋玉在《九辯》中發出“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的悲吟後,“悲秋”成了詩歌中常見的內容。其實,單純的悲秋是不存在的。如果宋玉衹是為悲秋而悲秋,杜甫也不必在《詠懷古跡五首》之一中那樣意味深長地說“搖落深知宋玉悲”了。這裏,李益衹告訴讀者,他傷心的原因“不獨為悲秋”,詩篇到此,戛然而止。那麽,到底為什麽呢?這個篇外意、弦外音是留待讀者自己去探索的。
  (陳邦炎)
  寫 情
  李益
  水紋珍簟思悠悠, 千裏佳期一夕休。
  從此無心愛良夜, 任他明月下西樓。
  這首七絶以《寫情》為題,細玩全詩,很象是寫戀人失約後的痛苦心情。
  此詩所寫的時間是在女友失約後的當天晚上。詩人躺在花紋精細、珍貴華美的竹席上,耿耿不寐,思緒萬千。原來期待已久的一次佳期約會告吹了。對方變心了,而且變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突然,使人連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佳期”而言“千裏”,可見是遠地相期,盼望已久,機會難得。“休”而言“一夕”,見得吹得快,吹得徹底,吹得出人意外。而這又是剛剛發生的,正是詩人最痛苦的時刻,是“最難將息”的時候。夜深人靜,想起這件事來,怎能不失眠呢?一、二兩句從因果關係來看是倒裝句法,首句是果,次句是因。
  這個令人痛苦的夜晚,偏偏卻是一個風清月朗的良宵,良夜美景對心灰意懶的詩人說來,不過形同虛設,那有觀賞之心呢?不但今夜如此,從此以後,他再不會對良夜發生任何興趣了,管他月上東樓,月下西樓。月亮是月亮,我是我,從此兩不相涉,對失戀的人來說,冷月清光不過徒增悠悠的愁思,勾起痛苦的回憶而已。
  這首詩藝術特點是以美景襯哀情。在一般情況下,溶溶月色,燦燦星光能夠引起人的美感。但是一個沉浸在痛苦中的心靈,美對他起不了什麽作用,有時反而更愁苦煩亂。此詩以樂景寫哀,倍增其哀。用“良夜”、“明月”來烘托和渲染愁情,孤獨、悵惘之情更顯突出,更含蓄,更深邃。
  此詩藝術上的另一特點是用虛擬的手法,來加強語氣,突出人物形象,從而深化主題。三、四兩句所表現的心情與外景的不協調,既是眼前情況的寫照,更預設了今後的情景。“從此無心愛良夜”,“從此無心”四字表示决心之大,决心之大正見其痛苦之深,終生難忘。“任他”二字妙在既表現出詩人的心灰意懶,又描繪出主人公的任性、賭氣的個性特點,逼真而且傳神。這種虛擬的情景,沒有藉助任何字面勾勒,而是單刀直入,直接表達虛擬的境界,與一般虛擬手法相比,又別具一格。
  (劉文忠)
  
  夜上受降城聞笛
  李益
  回樂烽前沙似雪, 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處吹蘆管, 一夜徵人盡望鄉。
  這是一首抒寫戍邊將士鄉情的詩作。詩題中的受降城,是靈州治所回樂縣的別稱。在唐代,這裏是防禦突厥、吐蕃的前綫。
  詩的開頭兩句,寫登城時所見的月下景色。遠望回樂城東面數十裏的丘陵上,聳立着一排烽火臺。丘陵下是一片沙地,在月光的映照下,沙子象積雪一樣潔白而帶有寒意。近看,但見高城之外,天上地下滿是皎潔、凄冷的月色,有如秋霜那樣令人望而生寒。這如霜的月光和月下雪一般的沙漠,正是觸發徵人鄉思的典型環境。而一種置身邊地之感、懷念故鄉之情,隱隱地襲上了詩人的心頭。在這萬籟俱寂的靜夜裏,夜風送來了凄涼幽怨的蘆笛聲,更加喚起了徵人望鄉之情。“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不知”兩字寫出了徵人迷惘的心情,“頸字又寫出了他們無一例外的不盡的鄉愁。
  從全詩來看,前兩句寫的是色,第三句寫的是聲;末句抒心中所感,寫的是情。前三句都是為末句直接抒情作烘托、鋪墊。開頭由視覺形象引動綿綿鄉情,進而由聽覺形象把鄉思的暗流引嚮滔滔的感情的洪波。前三句已經蓄勢有餘,末句一般就用直抒寫出。李益卻蹊徑獨闢,讓滿孕之情在結尾處打個迴旋,用擬想中的徵人望鄉的鏡頭加以表現,使人感到句絶而意不絶,在夏然而止處仍然漾開一個又一個漣漪。這首詩藝術上的成功,就在於把詩中的景色、聲音、感情三者融合為一體,將詩情、畫意與音樂美熔於一爐,組成了一個完整的藝術整體,意境渾成,簡潔空靈,而又具有含藴不盡的特點。因而被譜入弦管,天下傳唱,成為中唐絶句中出色的名篇之一。
  (陳志明)
  
  江南麯
  李益
  嫁得瞿塘賈, 朝朝誤妾期。
  早知潮有信, 嫁與弄潮兒。
  這是一首閨怨詩。在唐代,以閨怨為題材的詩主要有兩大內容:一是思徵夫詞;一是怨商人語。這是有其歷史原因、社會背景的。由於唐代疆域遼闊,邊境多事,要徵調大批將士長期戍守邊疆,同時,唐代商業已很發達,從事商品遠途販賣、長年在外經商的人日見增多,因而作為這兩類人的妻子不免要空閨獨守,過着孤單寂寞的生活。這樣一個社會問題必然要反映到文學作品中來,抒寫她們怨情的詩也就大量出現了。
  這首詩以白描的手法傳出了一位商人婦的口吻和心聲。詩的前兩句“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所講的是一件可悲、可嘆的事實,所用的語言卻平淡、樸實,沒有作任何刻畫和烘染。我們在欣賞詩歌時會發現,有的詩句要藉助於刻畫和烘染,而有的詩句卻正是以平實見長的。它們往往在平實中見情味,以平實打動讀者。這是因為,其所寫的事物本身就具有感染力量,其表現手段愈平實,愈能使讀者看到事物的真相和原形,從而也更容易吸引讀者。這兩句就收到了這樣的藝術效果。而且,就一首詩而言,在佈局上要平、奇相配。詩人之所以在上半首中敘說力求平實,是為了與下半首中即將出現的奇想、奇語形成對照,取得平衡。
  下半首“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兩句,突然從平地翻起波瀾,以空際運轉之筆,麯折而傳神地表達了這位少婦的怨情。根據上半首的內容,如果平鋪直敘寫下去,也許應當讓這位少婦抱怨夫婿的無信,訴說自身的苦悶;但讀者萬萬意料不到,詩人竟然讓這位少婦異想天開,忽然想到潮水有信,因而悔不嫁給弄潮之人。這就從一個不同尋常的角度,更深刻地展示了這位少婦的苦悶心情。其實,潮有信,弄潮之人未必有信,寧願“嫁與弄潮兒”,既是癡語、天真語,也是苦語、無奈語。這位少婦也不是真想改嫁,這裏用了“早知”二字,衹是在極度苦悶之中自傷身世,思前想後,悔不當初罷了。
  賀裳在《皺水軒詞筌》中認為李益的這首詩與張先《一叢花令》中“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諸句,都是“無理而妙”。鐘惺在《唐詩歸》中評這首詩說:“荒唐之想,寫怨情卻真切。”黃叔燦在《唐詩箋註》中說:“不知如何落想,得此急切情至語。乃知《鄭風》‘子不我思,豈無他人’,是怨悵之極詞也。”應當說,這首詩的妙處正在其落想看似無理,看似荒唐,卻真實、直率地表達了一位獨守空閨的少婦的怨情,與其說它是無理、荒唐之想,不如說它是真切、情至之語。這裏,因盼夫婿情切,而怨夫婿之不如“潮有信”;更因怨夫婿情極,而産生悔不當初“嫁與弄潮兒”的非非之想。這一由盼生怨、由怨而悔的內心活動過程,正合乎這位詩中人的心理狀態,並不違反生活真實。
  唐代有些名詩人善於從民歌吸取營養,特別在他們所寫的絶句中有不少風貌接近民歌的作品。這首詩就富有濃厚的民歌氣息。它的詩題《江南麯》,本是一個樂府民歌的舊題,是《江南弄》七麯之一。詩人選擇這一題目來寫這樣的內容,其有意模仿民歌,更是顯而易見的。
  (陳邦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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