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破烂,而且沾着泥巴 ) 都不同寻常。从没见过腿上有那么密而长的毛毛,他脚上那双破靴子也挺奇怪。"倒卧"四周已经围了一圈人,一个叼烟袋锅子的老大爷叹了口气说:"咳,
自个儿的家不呆,满世界乱撞!"
不大工夫,验尸官来了。席头一揭开,我怔住了。这不正是我在东直门大街上常碰见的那个"大鼻子"吗:枯瘦的脸,隆起的颧骨,深陷的眼眶,脖子上挂根链子,下面垂着个十字架。那件绛色破上衣的肘部磨出个大窟窿,露着肉,腰间缠着根破绳子。
验尸官边填单子边念叨着:"姓名--无,国籍--无;亲属--无。"接着,两个汉子就把尸首吊在穿心杠上,朝门脸抬去。
那时候我只知道"大鼻子"就是"老毛子",对他的来由却一无所知。
后来才明白:十月革命一声炮响,沙皇的那些王公贵族挟着细软纷纷逃到巴黎或维也纳去当寓公了,他们的司阍、园丁、厨子和仆奴糊里糊涂地也逃了出来。有些穷白俄就徒步穿过白茫茫的西伯利亚流落到中国,到了北京。由于东直门城根那时有一座蒜头式的东正教堂,有一簇举着蜡烛诵经的洋和尚,它就成了这些穷白俄的麦加。刚来时,肩上还搭着块挂毡什么的向路人兜售;渐渐地坐吃山空,就乞讨起来。这个"大鼻子"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我最后一次见到"大鼻子"是在那两天之前的黎明,在羊管胡同的粥厂前面。像往日一样,天还漆黑我就给从热被窝里硬拽出来。屋子冷得像北极,被窝就像支在冰川上的一顶帐篷,难怪越是往外拽,我越往里钻。可是多去一口子就多打一盆子粥,终于还得爬起来,胡乱穿上衣裳。那时候胡同里没路灯。于是,就摸着黑,嚓嚓嚓地朝粥厂走去。那一带靠打粥来贴补的人家有的是。黑咕隆咚的,脚底下又滑。一路上只听见盆碗磕碰的响声。
粥厂在羊管胡同一块敞地的左端。我同家人一道各挟着个盆子站在队伍里。队伍已经很长了,可粥厂两扇大门还紧闭着,要等天亮才开。
1921 年冬天的北京,寒风冷得能把鼻涕眼泪都冻成冰。衣不蔽体的人们一个个跺着脚,搓着手,嘴里嘶嘶着;老的不住声地咳嗽,小的冷得哽咽起来。
最担心的是队伍长了。因为粥反正只那么多,放粥的一见人多,就一个劲儿往里兑水。随着天色由漆黑变成暗灰,不断有人回过头来看看后尾儿有多长。
就在两天前的拂晓,我听到后边吵嚷起来了。"'大鼻子'混进来啦!中国人还不够打的,你滚出去!"接着又听到一个声音:"让老头子排着吧,我宁可少喝一勺。"
吵呀吵呀。吵可能也是一种取暖的办法。
天亮了,粥厂的大门打开了。人们热切地朝前移动。这时,我回过头来,看到"大鼻子"垂着头,挟了个食盒,依依不舍地从队伍里退出来,朝东正教堂的方向踱去。他边走边用袖子擦着鼻涕眼泪,时而朝我们望望,眼神里有妒忌,有怨忿,说不定也有悔恨--
1939 年 9 月初。
法国邮轮"让 • 拉博德"号在新加坡停泊两个小时加完水之后,就开始了它横渡印度洋 6000 海里的漫长航程。离赤道那么近,阳光是烫人的。海面像一匹无边无际的蓝绸子,闪着银色的光亮。时而飞鱼成群,绕着船头展翅嬉戏。
船是在欧战爆发的前一天从九龙启碇的。多一半乘客都因眼看欧洲要打大仗而退了票。"阿拉米斯"号开到西贡就被法国海军征用了。这条船从新埠开出后,三等乘客就只剩下我、一位在阿姆斯特丹中国餐馆当厨师的山东人和一个亚麻色头发、满脸雀斑的小伙子。餐厅为了省事,就让我们也到头等舱去用饭。
在我心目中,一艘豪华邮轮的餐厅理应充满欢乐的气氛。侍者砰砰开着香槟酒,桌面上摆满佳肴和各色果品。随着悦耳的乐声,男女乘客像蝴蝶般地翩然起舞。乘客中间如有位女高音,说不定还会即席唱起她的拿手名曲。
很失望,这是一条阴沉的船,船上载的净是些愁眉苦脸的人。在餐桌上,他们有时好像不知道刀叉下面是猪肝还是牛排,因为他们全神几乎都贯注在扩音器上,竖起耳朵倾听着他们的母亲法兰西的战争部署:巴黎实行灯火管制了,征兵的条例公布了--是的,这是对大部分男乘客切肤的事,因为船一靠码头,他们就得分头去报到,然后,换上军装,进入马奇诺阵线了。女乘客也有自己的苦恼:得忍受空袭,物资的短缺,守着空帏去等待那不可知的命运。他们的眼睛是直呆呆的,心神是恍惚的。一位女乘客碰了丈夫的臂肘一下,说:"亲爱的,那是胡椒面!"他正要把小瓶瓶当作糖往咖啡杯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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