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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七十三回 癡丫頭誤拾綉春囊 懦小姐不問纍金鳳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
小鵲報信一層,暗寫趙姨平日挑唆生事,及寶玉平日為人人所愛。
寫寶玉溫理舊書,無從溫起,又時時刻刻分心在丫頭身上,妙景如畫。
小丫頭打盹,撞壁上一響,引出墻上跳過人來,不肯一筆髑突,且與前兩回風箏、窗屜響聲,隱隱關照。
晴雯教寶玉裝病,故意亂鬧,因此惹出金鳳、香囊等事,以致司棋及迎春之乳母等人或逐或死,均受其害,而晴雯亦即被逐殞命,害人即以自害,報施甚速。
寫迎春之儒弱可憐,異時之受婿折磨,已先為描出。寫探春鋒利可畏,下回之不受搜檢,亦先為伏筆。】
【張新之:
此回文字,聚精聚神,書中不多得者。上半寫一“癡”字已盡態極坊,為能品矣;而下半寫一“懦”字,直令人心灰氣盡,斯神品矣。其屢雲:“罷!罷!罷!”則欲凡為珠為金為鳳者,各知所止也。
上半春囊,總歸一刑,書由此滅。下半金鳳,總歸一歡,書由此生。寫一探春真令人處處叫絶,要問作者何處得來?】
【姚燮:
迎春之儒弱性情,以前並未寫過,故藉金鳳事,出力洗刷一番。以此回為迎春之正傳可也。
司棋、綉橘,口角鋒銳不可當,迎春能無顧忌。但綉橘僅三等丫頭,如此明慧,閨閣英才,盛哉乎斯世!
此回仍是甲寅年秋間事。】
話說那趙姨娘和賈政說話,忽聽外面一聲響,不知何物。忙問時,原來是外間窗屜不曾扣好,塌了屈戍了吊下來。趙姨娘駡了丫頭幾句,自己帶領丫鬟上好,方進來打發賈政安歇。不在話下。
卻說怡紅院中寶玉正纔睡下,丫鬟們正欲各散安歇,忽聽有人擊院門。老婆子開了門,見是趙姨娘房內的丫鬟名喚小鵲的。問他什麽事,小鵲不答,直往房內來找寶玉。衹見寶玉纔睡下,晴雯等猶在床邊坐着,大傢頑笑,見他來了,都問:“什麽事,這時候又跑了來作什麽?”小鵲笑嚮寶玉道:“我來告訴你一個信兒。方纔我們奶奶這般如此在老爺前說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囗[丫]頭搬舌(刁頭爛舌),往往如此。】你仔細明兒老爺問你話。”說着回身就去了。襲人命留他吃茶,因怕關門,遂一直去了。
這裏寶玉聽了,便如孫大聖聽見了緊箍咒一般,登時四肢五內一齊皆不自在起來。想來想去,別無他法,且理熟了書預備明兒盤考。口內不舛錯,便有他事,也可搪塞一半。想罷,忙披衣起來要讀書。心中又自後悔,這些日子衹說不提了,偏又丟生,早知該天天好歹溫習些的。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內現可背誦的,不過衹有“學”“庸”“二論”是帶註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夾生的,若憑空提一句,斷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算起五經來,因近來作詩,常把《詩經》讀些,雖不甚精闡,還可塞責。別的雖不記得,素日賈政也幸未吩咐過讀的,縱不知,也還不妨。至於古文,這是那幾年所讀過的幾篇,連“左傳”“國策”“公羊”“𠔌粱”漢唐等文,不過幾十篇,這幾年竟未曾溫得半篇片語,雖閑時也曾遍閱,不過一時之興,隨看隨忘,未下苦工夫,如何記得。這是斷難塞責的。更有時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惡此道,原非聖賢之製撰,焉能闡發聖賢之微奧,不過作後人餌名釣祿之階。雖賈政當日起身時選了百十篇命他讀的,不過偶因見其中或一二股內,或承起之中,有作的或精緻、或流蕩、或遊戲、或悲感,稍能動性者,偶一讀之,不過供一時之興趣,究竟何曾成篇潛心玩索。如今若溫習這個,又恐明日盤詰那個;若溫習那個,又恐盤駁這個。況一夜之功,亦不能全然溫習。因此越添了焦燥。自己讀書不致緊要,卻帶纍着一房丫鬟們皆不能睡。【東觀閣(姚燮)側批:
千古讀書,無此一法。】襲人麝月晴雯等幾個大的是不用說,在旁剪燭斟茶,那些小的,都睏眼朦朧,前仰後合起來。晴雯因駡道:“什麽蹄子們,一個個黑日白夜挺屍挺不夠,偶然一次睡遲了些,就裝出這腔調來了。再這樣,我拿針戳給你們兩下子!”
話猶未了,衹聽外間咕咚一聲,急忙看時,原來是一個小丫頭子坐着打盹,一頭撞到壁上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寶二爺必先聽得。】從夢中驚醒,恰正是晴雯說這話之時,他怔怔的衹當是晴雯打了他一下,遂哭央說:“好姐姐,我再不敢了。”衆人都發起笑來。寶玉忙勸道:“饒他去罷,原該叫他們都睡去纔是。你們也該替換着睡去。”【東觀閣側批:
古人開捲有益,今則開捲勞心。】【姚燮眉批:
為了讀書緻一房丫頭不睡,凡富貴子弟鮮有成就者職是之故。】襲人忙道:“小祖宗,你衹顧你的罷。通共這一夜的功夫,你把心暫且用在這幾本書上,等過了這一關,由你再張羅別的去,也不算誤了什麽。”寶玉聽他說的懇切,衹得又讀。讀了沒有幾句,麝月又斟了一杯茶來潤舌,寶玉接茶吃了。因見麝月衹穿着短襖,解了裙子,寶玉道:“夜靜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纔是。”【東觀閣側批:
偏是看見衣單太冷。】【姚燮側批:偏是顧到。】麝月笑指着書道:“你暫且把我們忘了,把心且略對着他些罷。”
話猶未了,衹聽金星玻璃從後房門跑進來,口內喊說:“不好了,一個人從墻上跳下來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如此讀書,古今罕有。】衆人聽說,忙問在那裏,即喝起人來,各處尋找。晴雯因見寶玉讀書苦惱,勞費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當,心下正要替寶玉想出一個主意來脫此難,【姚燮側批:
不曰讀書而曰脫難,奇絶。】正好忽然逢此一驚,即便生計,嚮寶玉道:“趁這個機會快裝病,衹說唬着了。”此話正中寶玉心懷,因而遂傳起上夜人等來,打着燈籠,各處搜尋,並無蹤跡,【東觀閣側批:
不曰讀書而曰脫難,奇絶。】都說:“小姑娘們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風搖的樹枝兒,錯認作人了。”晴雯便道:“別放謅屁!你們查的不嚴,怕得不是,還拿這話來支吾。纔剛並不是一個人見的,寶玉和我們出去有事,大傢親見的。如今寶玉唬的顔色都變了,滿身發熱,我如今還要上房裏取安魂丸藥去。太太問起來,是要回明白的,難道依你說就罷了不成。”衆人聽了,嚇的不敢則聲,衹得又各處去找。晴雯和玻璃二人果出去要藥,故意鬧的衆人皆知【東觀閣(姚燮)側批:
要藥而此難脫矣。】寶玉嚇着了。王夫人聽了,忙命人來看視給藥,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細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門外鄰園墻上夜的小廝們。於是園內燈籠火把,直鬧了一夜。至五更天,就傳管傢男女,命仔細查一查,拷問內外上夜男女等人。
賈母聞知寶玉被嚇,細問原由,不敢再隱,衹得回明。賈母道:“我必料到有此事。如今各處上夜都不小心,還是小事,衹怕他們就是賊也未可知。”【東觀閣(姚燮)側批:
自此上夜又是一篇題目,紛紛是非從此而起。】當下邢夫人並尤氏等都過來請安,鳳姐及李紈姊妹等皆陪侍,聽賈母如此說,都默無所答。獨探春出位笑道:“近因鳳姐姐身子不好,幾日園內的人比先放肆了許多。先前不過是大傢偷着一時半刻,或夜裏坐更時,三四個人聚在一處,或擲骰或鬥牌,小小的頑意,不過為熬睏。近來漸次發誕,竟開了賭局,甚至有頭傢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輸贏。半月前竟有爭鬥相打之事。”賈母聽了,忙說:“你既知道,為何不早回我們來?”探春道:“我因想着太太事多,且連日不自在,所以沒回。衹告訴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們,戒飭過幾次,近日好些。”賈母忙道:“你姑娘傢,如何知道這裏頭的利害。你自為耍錢常事,不過怕起爭端。殊不知夜間既耍錢,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門戶任意開鎖。或買東西,尋張覓李,其中夜靜人稀,趨便藏賊引姦引盜,何等事作不出來。況且園內的姊妹們起居所伴者皆係丫頭媳婦們,賢愚混雜,賊盜事小,再有別事,倘略沾帶些,關係不小。這事豈可輕恕。”探春聽說,便默然歸坐。鳳姐雖未大愈,精神因此比常稍減,今見賈母如此說,便忙道:“偏生我又病了。”遂回頭命人速傳林之孝傢的等總理傢事四個媳婦到來,當着賈母申飭了一頓。賈母命即刻查了頭傢賭傢來,有人出首者賞,隱情不告者罰。
林之孝傢的等見賈母動怒,誰敢狥私,忙至園內傳齊人,一一盤查。雖不免大傢賴一回,終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頭傢三人,小頭傢八人,聚賭者通共二十多人,都帶來見賈母,跪在院內磕響頭求饒。賈母先問大頭傢名姓和錢之多少。原來這三個大頭傢,一個就是林之孝傢的兩姨親傢,一個就是園內廚房內柳傢媳婦之妹,一個就是迎春之乳母。這是三個為首的,餘者不能多記。賈母便命將骰子牌一並燒毀,所有的錢入官分散與衆人,將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攆出,總不許再入,從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錢,撥入圊厠行內。又將林之孝傢的申飭了一番。林之孝傢的見他的親戚又與他打嘴,自己也覺沒趣。迎春在坐,也覺沒意思。黛玉,寶釵,探春等見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傷其類的意思,遂都起身笑嚮賈母討情說:“這個媽媽素日原不頑的,不知怎麽也偶然高興。求看二姐姐面上,饒他這次罷。”賈母道:“你們不知。大約這些奶子們,一個個仗着奶過哥兒姐兒,原比別人有些體面,他們就生事,比別人更可惡,專管調唆主子護短偏嚮。我都是經過的。況且要拿一個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見了一個。你們別管,我自有道理。”寶釵等聽說,衹得罷了。
一時賈母歇晌,大傢散出,都知賈母今日生氣,皆不敢各散回傢,衹得在此暫候。尤氏便往鳳姐處來閑話了一回,因他也不自在,衹得往園內尋衆姑嫂閑談。邢夫人在王夫人處坐了一回,也就往園內散散心來。剛至園門前,衹見賈母房內的小丫頭子名喚傻大姐的笑嘻嘻走來,手內拿着個花紅柳緑的東西,低頭一壁瞧着,一壁衹管走,不防迎頭撞見邢夫人,擡頭看見,方纔站住。【東觀閣側批:
邢夫人一進,又生出小波瀾。】【姚燮眉批:偏撞見邢夫人,又生出大波瀾。】邢夫人因說:“這癡丫頭,又得了個什麽狗不識兒這麽歡喜?拿來我瞧瞧。”原來這傻大姐年方十四五歲,是新挑上來的與賈母這邊提水桶掃院子專作粗活的一個丫頭。衹因他生得體肥面闊,兩衹大腳作粗活簡捷爽利,且心性愚頑,一無知識,行事出言,常在規矩之外。賈母因喜歡他爽利便捷,又喜他出言可以發笑,便起名為“呆大姐”,常悶來便引他取笑一回,毫無避忌,因此又叫他作“癡丫頭”。他縱有失禮之處,見賈母喜歡他,衆人也就不去苛責。這丫頭也得了這個力,若賈母不喚他時,便入園內來頑耍。今日正在園內掏促織,忽在山石背後得了一個五彩綉香囊,其華麗精緻,固是可愛,但上面綉的並非花鳥等物,一面卻是兩個人赤條條的盤踞相抱,一面是幾個字。這癡丫頭原不認得是春意,便心下盤算:“敢是兩個妖精打架?【東觀閣(姚燮)側批:
妖精打架,無時無地無刻不有,可惜傻大姐不知。】【姚燮眉批:駡盡天下癡兒騃女。】不然必是兩口子相打。”左右猜解不來,正要拿去與賈母看,是以笑嘻嘻的一壁看,一壁走,忽見了邢夫人如此說,便笑道:“太太真個說的巧,真個是狗不識呢。太太請瞧一瞧。”說着,便送過去。邢夫人接來一看,嚇得連忙死緊攥住,【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何須赫(嚇)得如此亦曾與妖精打架來。】忙問“你是那裏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織兒在山石上揀的。”邢夫人道:“快休告訴一人。這不是好東西,連你也要打死。皆因你素日是傻子,以後再別提起了。”這傻大姐聽了,反嚇的黃了臉,說:“再不敢了。”磕了個頭,呆呆而去。邢夫人回頭看時,都是些女孩兒,不便遞與,自己便塞在袖內,心內十分罕異,【東觀閣側批:
何至罕異。】【姚燮側批:何必。】【姚燮眉批:邢夫人亦有計較。】揣摩此物從何而至,且不形於聲色,且來至迎春室中。
迎春正因他乳母獲罪,自覺無趣,心中不自在,忽報母親來了,遂接入內室。奉茶畢,邢夫人因說道:“你這麽大了,你那奶媽子行此事,你也不說說他。如今別人都好好的,偏咱們的人做出這事來,什麽意思。”迎春低着頭弄衣帶,半晌答道:“我說他兩次,他不聽也無法。況且他是媽媽,衹有他說我的,沒有我說他的。”邢夫人道:“鬍說!你不好了他原該說,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該拿出小姐的身分來。他敢不從,你就回我去纔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是什麽意思。再者,衹他去放頭兒,還恐怕他巧言花語的和你藉貸些簪環衣履作本錢,你這心活面軟,未必不周接他些。若被他騙去,我是一個錢沒有的,看你明日怎麽過節。”迎春不語,【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其意不在沒一錢上,皆飾文也。】衹低頭弄衣帶。邢夫人見他這般,因冷笑道:“總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對兒赫赫揚揚,璉二爺鳳奶奶,兩口子遮天蓋日,百事周到,竟通共這一個妹子,全不在意。但凡是我身上掉下來的,又有一話說,──衹好憑他們罷了。況且你又不是我養的,你雖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該彼此瞻顧些,也免別人笑話。我想天下的事也難較定,你是大老爺跟前人養的,這裏探丫頭也是二老爺跟前人養的,出身一樣。如今你娘死了,從前看來你兩個的娘,衹有你娘比如今趙姨娘強十倍的,你該比探丫頭強纔是。怎麽反不及他一半!誰知竟不然,這可不是異事。倒是我一生無兒無女的,一生幹淨,也不能惹人笑話議論為高。”旁邊伺侯的媳婦們便趁機道:“我們的姑娘老實仁德,那裏像他們三姑娘伶牙俐齒,會要姊妹們的強。他們明知姐姐這樣,他竟不顧恤一點兒。”邢夫人道:“連他哥哥嫂子還如是,別人又作什麽呢。”一言未了,人回:“璉二奶奶來了。”邢夫人聽了,冷笑兩聲,命人出去說:“請他自去養病,我這裏不用他伺候。”接着又有探事的小丫頭來報說:“老太太醒了。”邢夫人方起身前邊來。迎春送至院外方回。
綉桔因說道:“如何,前兒我回姑娘,那一個攢珠纍絲金鳳竟不知那裏去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果然失去。】【姚燮眉批:果不出邢夫人所料。】回了姑娘,姑娘竟不問一聲兒。我說必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銀子放頭兒的,姑娘不信,衹說司棋收着呢。問司棋,司棋雖病着,心裏卻明白。我去問他,他說沒有收起來,還在書架上匣內暫放着,預備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呢。姑娘就該問老奶奶一聲,衹是臉軟怕人惱。如今竟怕無着,明兒要都戴時,獨咱們不戴,是何意思呢。”迎春道:“何用問,自然是他拿去暫時藉一肩兒。我衹說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過一時半晌,仍舊悄悄的送來就完了,誰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鬧出來,問他想也無益。”綉桔道:“何曾是忘記!他是試準了姑娘的性格,所以纔這樣。如今我有個主意:我竟走到二奶奶房裏將此事回了他,或他着人去要,或他省事拿幾吊錢來替他賠補。如何?”迎春忙道:“罷,罷,罷,省些事罷。寧可沒有了,又何必生事。”綉桔道:“姑娘怎麽這樣軟弱。都要省起事來,將來連姑娘還騙了去呢,我竟去的是。”說着便走。迎春便不言語,衹好由他。【東觀閣側批:
好尤[軟]弱性情。】【姚燮側批:好懦弱情性。】
誰知迎春乳母子媳王住兒媳婦正因他婆婆得了罪,來求迎春去討情,聽他們正說金鳳一事,且不進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們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見綉桔立意去回鳳姐,估着這事脫不去的,且又有求迎春之事,衹得進來,陪笑先嚮綉桔說:“姑娘,你別去生事。姑娘的金絲鳳,原是我們老奶奶老糊塗了,輸了幾個錢,沒的撈梢,所以暫藉了去。原說一日半晌就贖的,因總未撈過本兒來,就遲住了。可巧今兒又不知是誰走了風聲,弄出事來。雖然這樣,到底主子的東西,我們不敢遲誤下,終久是要贖的。如今還要求姑娘看從小兒吃奶的情常,往老太太那邊去討個情面,救出他老人傢來纔好。”迎春先便說道:“好嫂子,你趁早兒打了這妄想,要等我去說情兒,等到明年也不中用的。方纔連寶姐姐林妹妹大夥兒說情,老太太還不依,何況是我一個人。我自己愧還愧不來,反去討鱢去。”綉桔便說:“贖金鳳是一件事,說情是一件事,別絞在一處說。【東觀閣(姚燮)側批:
綉橘亦自(是)可人。】難道姑娘不去說情,你就不贖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鳳來再說。”王住兒傢的聽見迎春如此拒絶他,綉桔的話又鋒利無可回答,一時臉上過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兒,乃嚮綉桔發話道:“姑娘,你別太仗勢了。你滿傢子算一算,誰的媽媽奶子不仗着主子哥兒多得些益,偏咱們就這樣丁是丁卯是卯的,衹許你們偷偷摸摸的哄騙了去。自從邢姑娘來了,太太吩咐一個月儉省出一兩銀子來與舅太太去,這裏饒添了邢姑娘的使費,反少了一兩銀子。常時短了這個,少了那個,那不是我們供給?誰又要去?不過大傢將就些罷了。算到今日,少說些也有三十兩了。我們這一嚮的錢,豈不白填了限呢。”綉桔不待說完,便啐了一口,道:“作什麽的白填了三十兩,我且和你算算帳,姑娘要了些什麽東西?”迎春聽見這媳婦發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罷,罷,罷。你不能拿了金鳳來,不必牽三扯四亂嚷。我也不要那鳳了。便是太太們問時,我衹說丟了,也妨礙不着你什麽的,出去歇息歇息倒好。”一面叫綉桔倒茶來。綉桔又氣又急,因說道:“姑娘雖不怕,我們是作什麽的,把姑娘的東西丟了。他倒賴說姑娘使了他們的錢,這如今竟要準折起來。倘或太太問姑娘為什麽使了這些錢,敢是我們就中取勢了?這還了得!”一行說,一行就哭了。司棋聽不過,衹得勉強過來,幫着綉桔問着那媳婦。迎春勸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應篇》來看。【東觀閣側批:
聽天由命。】【姚燮眉批:迎春性情懦弱,半因性成,半為感應篇所誤。】
三人正沒開交,可巧寶釵,黛玉,寶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約來安慰他。走至院中,聽得兩三個人較口。探春從紗窗內一看,衹見迎春倚在床上看書,若有不聞之狀。探春也笑了。小丫鬟們忙打起簾子,報道:“姑娘們來了。”迎春方放下書起身。那媳婦見有人來,且又有探春在內,不勸而自止了,遂趁便要去。探春坐下,便問:“纔剛誰在這裏說話?倒像拌嘴似的。”迎春笑道:“沒有說什麽,左不過是他們小題大作罷了。何必問他。”探春笑道:“我纔聽見什麽‘金鳳’,又是什麽‘沒有錢衹和我們奴才要’,誰和奴才要錢了?難道姐姐和奴才要錢了不成?【東觀閣(姚燮)側批:
探春爽快。】【姚燮側批:誰知後來不免。】難道姐姐不是和我們一樣有月錢的,一樣有用度不成?”司棋綉桔道:“姑娘說的是了。姑娘們都是一樣的,那一位姑娘的錢不是由着奶奶媽媽們使,連我們也不知道怎麽是算帳,不過要東西衹說得一聲兒。如今他偏要說姑娘使過了頭兒,他賠出許多來了。究竟姑娘何曾和他要什麽了。”探春笑道:“姐姐既沒有和他要,必定是我們或者和他們要了不成!你叫他進來,我倒要問問他。”迎春笑道:“這話又可笑。你們又無沾礙,何得帶纍於他。”探春笑道:“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樣,姐姐的事和我的也是一般,他說姐姐就是說我。我那邊的人有怨我的,姐姐聽見也即同怨姐姐是一理。【東觀閣側批:
正今[]正理,(姚燮側批:)爽快之極。】咱們是主子,自然不理論那些錢財小事,衹知想起什麽要什麽,也是有的事。但不知金纍絲鳳因何又夾在裏頭?”那王住兒媳婦生恐綉桔等告出他來,遂忙進來用話掩飾。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你們所以糊塗。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求二奶奶,把方纔的錢尚未散人的拿出些來贖取了就完了。比不得沒鬧出來,大傢都藏着留臉面,如今既是沒了臉,趁此時縱有十個罪,也衹一人受罰,沒有砍兩顆頭的理。你依我,竟是和二奶奶說說。在這裏大聲小氣,如何使得。”這媳婦被探春說出真病,也無可賴了,衹不敢往鳳姐處自首。探春笑道:“我不聽見便罷,既聽見,少不得替你們分解分解。”誰知探春早使個眼色與待書出去了。
這裏正說話,忽見平兒進來。寶琴拍手笑說道:“三姐姐敢是有驅神召將的符術?”【東觀閣側批:
妙在不測,快人快事。】【姚燮眉批:快人快事,妙在不測。】黛玉笑道:“這倒不是道傢玄術,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謂‘守如處女,脫如狡兔’,出其不備之妙策也。”二人取笑。寶釵便使眼色與二人,令其不可,遂以別話岔開。探春見平兒來了,遂問:“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塗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們受這樣的委麯。”【東觀閣側批:
爽快絶人。】【姚燮眉批:責得正當。】平兒忙道:“姑娘怎麽委麯?誰敢給姑娘氣受,姑娘快吩咐我。”當時住兒媳婦兒方慌了手腳,遂上來趕着平兒叫“姑娘坐下,讓我說原故請聽。”平兒正色道:“姑娘這裏說話,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禮!你但凡知禮,衹該在外頭伺候。不叫你進不來的地方,幾曾有外頭的媳婦子們無故到姑娘們房裏來的例。”綉桔道:“你不知我們這屋裏是沒禮的,誰愛來就來。”平兒道:“都是你們的不是。姑娘好性兒,你們就該打出去,然後再回太太去纔是。”王住兒媳婦見平兒出了言,紅了臉方退出去。探春接着道:“我且告訴你,若是別人得罪了我,倒還罷了。如今那住兒媳婦和他婆婆仗着是媽媽,又瞅着二姐姐好性兒,如此這般私自拿了首飾去賭錢,而且還捏造假帳妙算,威逼着還要去討情,和這兩個丫頭在臥房裏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轄治,所以我看不過,纔請你來問一聲:還是他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還是誰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製伏,然後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平兒忙陪笑道:“姑娘怎麽今日說這話出來?我們奶奶如何當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語說的,‘物傷其類’,‘齒竭唇亡’,我自然有些驚心。”【東觀閣(姚燮)側批:
直刺鳳姐之耳。】平兒道:“若論此事,還不是大事,極好處置。但他現是姑娘的奶嫂,據姑娘怎麽樣為是?”當下迎春衹和寶釵閱“感應篇”故事,究竟連探春之語亦不曾聞得,【東觀閣(姚燮)側批:
妙在不聞。】【姚燮眉批:
到此地位還看感應篇故事,二姑娘心中目中可謂空空洞洞,不知有身外一切者矣。】忽見平兒如此說,乃笑道:“問我,我也沒什麽法子。他們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討情,我也不去苛責就是了。至於私自拿去的東西,送來我收下,不送來我也不要了。太太們要問,我可以隱瞞遮飾過去,是他的造化,若瞞不住,我也沒法,沒有個為他們反欺枉太太們的理,少不得直說。你們若說我好性兒,沒個决斷,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們生氣,任憑你們處治,
我也不管。”【東觀閣側批(姚燮眉批):惜(迎)春另是一種見識,錦(佛)法平等,如是如是。使天下盡如二姑娘之為人,尚何冤孽口舌之有哉。】衆人聽了,都好笑起來。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若使二姐姐是個男人,這一傢上下若許人,又如何裁治他們。”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況我哉。”一語未了,衹見又有一個人進來。正不知道是那個,且聽下回分解。
【陳其泰:迎春雖懦,而平素以安靜為主,遇事以寬厚為主。又極知大體,不肯發其母之私意,不肯為下人而欺其母,真是大賢大孝。百忙中看《感應篇》,寫迎春頰上三毫,形容妙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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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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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跋 | 總評 | 紅樓夢論贊 | 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 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 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 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 | 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 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 | 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 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 |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 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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