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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蝴蝶 》 廣陵潮 》
第七十六回 吃虛驚禍生眉睫 設妙策任用心機
李涵秋 Li Hanqiu
雲麟當時聽見淑儀有病,好像兜頭淋了一杓冷水,頓時爽然失色,劈口問道:“不久儀妹妹還好端端的在捨間的,怎麽隔不了幾天,忽然會病起來?甥兒連日因心緒不佳,也不曾過來請姨父同姨娘的安,儀妹妹這病,可還有礙沒礙?”晉芳嘆道:“論她的癥,一時卻還不至有什麽危險。不過延挨下去,怕終久沒有起色。她這病的緣故,便因為前天是玉鸞小生日兒,他傢又沒有別的親族,這邊少不得辦了幾樣素菜,在屋裏設起幾桌,勉強供了一供。依我是不許那些僧道進門,無奈傢母依舊不大開通,又招請了好些和尚,鐃鈸叮,敲得震天價響,那種聲息,叫人聽着最是傷心的。況是儀兒他們夫婦,在世又不曾過着多少日子,就輕輕將她拋撇下來了。儀兒又因為住在母傢,不敢放聲大哭,這一天便嗚嗚咽咽的,一共不曾幹着眼淚,勉強挨到夜深,突然嚷着心痛。臉色都發青了,嚇得她母親不住抱着她嘶喚。登時請醫診視服了幾帖藥下去,略略好些,衹是還不能多進飲食。咳外病好醫,心病難醫,這是她一生的病根,叫別人有甚麽法子想呢。”
雲麟跌腳說道:“這也難怪儀妹妹傷心,然而玉鸞大哥既已死了,生者在世,總應該保重身子纔好。儀妹妹這一點上,怕她就瞧不破。”晉芳望着身邊一個小廝說道:“你進去嚮太太問一聲兒,看小姐可曾下床?雲少爺進來瞧小姐的病呢。”小廝答應自去,轉來說道:“小姐剛纔服藥下去,此時蒙着被稍睡一睡。太太說雲少爺如能在這裏耽擱,等吃過晚飯回去不遲。”晉芳笑道:“好好,我在傢裏正苦寂寞,老賢甥不妨在此多談一會。”於是又命小廝們泡上好茶,雲麟懷着滿腔心事,正待嚮淑儀訴說,不料淑儀又病起來,未免有些怏怏的,坐在旁邊,一言不發。晉芳搭訕着說道:“仿佛有一天聽見他們告訴我,說你那如夫人,已經將你們老太太接到一處去過活,這也很見得她的良心。老賢甥,我此時轉有些羨慕你的豔福。……”這句話不防轉勾起雲麟愁緒,嘆着說道:“姨父休提這話,我也沒這福分娶她,她也沒有這心腸嫁我。幸喜傢母還有點主見,若是老早答應她,便搬到那邊去住,怕一時還來不及搬回捨間呢。”
晉芳聽了這話,不由怔了怔,說道:“這又奇了,你同紅珠是感恩知己,打從患難裏閱歷過來的,不見得她變心恁快,你休得誣衊了人,後來是要懊悔不及呢。你不記得我那翠姨兒,便因為我一時聽信讒言,白白將她小命送掉。如今提起來,我總覺得對不住她。”雲麟道:“她與翠姨的境遇,又自不同。女人傢心腸,容易見好愛好。甥兒原係寒士,沒有叫她戀我的地方,那裏及得這姓許的,又有錢,又有勢呢。”晉芳笑道:“難道這姓許的,要奪你這愛寵不成?哎呀,他就太不自量了。不是我當面奉承老賢甥,像老賢甥這樣的品行、面孔、性情、學問,要算是千中挑不出一個,他把甚麽來比賽?像是年紀上比你小得幾歲,也未可知。”雲麟聽到這裏噗哧一笑,說道:“若論年紀,怕他已經做得紅珠的祖父了。據人說,這姓許已是六十開外,一搭鬍須,看去便叫人討厭。”
晉芳想了一會,拍手笑道:“你說的這人,可是許道權不是?不錯呀,他雖說有了一把年紀,至於瞧見女人傢,他那一雙水汪汪的眼珠兒,依舊是個色鬼模樣。我們有時同着宴會,但凡他帶的局,都要同人傢纏得一個不亦樂乎。”雲麟笑道:“原來姨父也認識這廝。……”晉芳忙拍着胸脯說道:“老賢侄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等我去嚮他說一句,說這紅珠已是準嫁給老賢甥的了,叫他打斷這種夢想哦,我道是誰呢,他的女兒賣給人傢做妾,他又要想人傢女兒嫁給他做妾,我勸他且歇着罷。他屋裏也有兩個堂客,聲名很不好聽,沒的在外間打這野雞,把傢裏鴨子都飛掉了。替他想,也不甚划算。”
雲麟在這個當兒,頓覺心花怒放,站起身來,深深就地一揖,說一切便仰仗姨父,如荷玉成,不叫甥兒抱嚮隅之憾,粉骨碎身,願酬大德。晉芳忙扶着他笑道:“老賢甥儘管放開懷抱,我同那許道權也還有點交誼,包管一說便行。既這樣說也不宜遲,我趕在此刻,便到他府上同他接洽。然則你在先說同儀兒斟酌的,可是為的這事?”
雲麟紅着臉說道:“甥兒因為儀妹妹同紅珠還談得來,意思想請儀妹妹去探一探她的口氣。既有姨父替甥兒出這樣力,儀妹妹不幸又病着,那個衹好作為罷論了。”晉芳搖頭笑道:“若論釜底抽薪,第一先須止着許道權。許道權不想娶她,她不嫁給賢甥,還嫁給誰。既這樣說,我也不陪你吃晚飯了。你明天請到我這裏,我定然有好消息報給你聽。”雲麟見他這樣熱心,十分感激,忙道:“姨父既然認識那姓許的,隨後會見他,同他講一句便好了,何必忙在這一時呢。”
晉芳正色說道:“這是一件甚麽事,越早完結越好。將來賢甥多請我吃一杯喜酒,便算酬謝我,我也高興來奉擾。”說着,真個帶了一名小廝,並不乘轎,嚮雲麟說道:“你到裏邊坐坐去好了,我若回來得遲,準在明天相見罷。”雲麟見晉芳出門之後,便高高興興的踱入內室,嚮三姑娘問了問淑儀的病狀。三姑娘衹是唉聲嘆氣,雲麟不便再說甚麽,坐了一會,告辭回傢,三姑娘也沒心情去留他。雲麟回來,便將晉芳的說話,告訴了母親,又說淑儀連日病在床上,姨娘他們焦煩得很。秦氏驚道:“儀兒是病不得的,你姨娘衹有這一個貼己的女孩子,萬一有個長短,叫她怎生割捨得她。你的事既有姨父替你調解,他們都是有體面的人,說出話來,包那姓許的駁他不得,早知道這樣,早該去請你姨父,何等不好,又何必費如此周折呢。”
雲麟這一夜好生得意,便是做夢,比往常都覺得恬適些。柳氏知道這事,也着實替他歡喜。第二天清晨,曙光剛透入紗窗,雲麟早一咕嚕翻身下床,匆匆的抹了臉,兀自跑去會他姨父伍晉芳。一者要打聽昨晚怎生去同那姓許的說項,二者也因記挂着淑儀病體。走入門首,別人都覺得他來的很早。伍升先笑道:“少爺昨夜想是不曾睡覺,怎麽在這會子就跑過來。不但儀小姐他們不曾起身,怕老爺也還在床上不曾醒呢。”
雲麟笑了笑,便直走進去。他是先到了晉芳上房,一瞧眼見朱二小姐雲鬟蓬鬆,坐在梳桌傍邊,用手托着腮頰,像是思索甚麽似的。雲麟笑問道:“姨父還睡熟麽?他老人傢昨夜幾時回來的?”朱二小姐見是雲麟,忙嚮他搖了搖手,似乎叫他不用驚動晉芳的意思,一腳跨出房門,低低說道:“你傢姨父,晚間在外邊去吃酒,不知同誰合氣,回來時候,約莫已近二更,翻來覆去,也不曾好生安睡。剛纔甫經睡熟,我想讓他多歇一會兒,免在日間打盹。我知道你是不放心你儀妹妹,好了,夜間服了小半瓶安眠藥水,比較往常便咳嗽得好些。”雲麟尚未及答應,猛聽見晉芳已在床上翻了翻身,問道:“是誰在外邊講話?”雲麟忙道:“是我特地過來見姨父的。”朱二小姐見晉芳已醒,忙替他將帳子鈎上,笑道:“麟兒也不是外人,你要睡再睡一會也好。”晉芳揭開錦被,倏的坐起說道:“我也不睡了,你分付麟兒進來,我有話告訴他呢。”
朱二小姐當時便喊了一聲雲相公,雲麟趁勢便跨得進房。晉芳一面揉着眼睛,一面說道:“你來得正好,我替你辦的那件事,很對不住你。我巴巴的約他在天興酒樓小敘,席間便提到那話,叵耐那廝執定成見,說紅珠本不須身價,他允着出一千銀子做花粉費,已被經手的人,付過五百去了,其餘五百一經等有了喜期,在喜期三天前交割,可想這事,不是生米已成熟飯。他又告訴我,說是個甚麽姓鮑的從中撮合,他還有個女人叫做甚麽的呢?那名字我記得很是雅幀?
!雲麟此時已經哭喪着臉兒,接着說道:“不錯,這姓鮑的叫做鮑橘人,他女人是紫羅女士。”
晉芳笑道:“真是的,叫做紫羅女士。許老還笑着說,他便願意罷休,怕鮑氏夫婦還不願意呢。他曾允許他們夫婦,事成了有重重酬謝。是我狠狠的同他駁詰了一頓,無奈那老貨生就一副涎皮癩臉,你儘管生氣,他依舊嬉嬉的望着你傻笑,這有甚麽法想呢。……”
晉芳說話時候,已趿着鞋子,披衣坐近窗子面前。其時旭日初升,一綫陽光,從簾隙裏射入,映在雲麟臉龐上,衹見他淚眼盈盈,低頭無語,委實叫人瞧着可憐。晉芳噗哧一笑,說也奇怪,便在他一笑當兒,忽聽見外間震天震地一聲響亮,又像是放炮,又像是火山爆裂。可憐那時候揚州光復不上兩年,居民聽見這樣聲息,沒有一個不爽然失色。朱二小姐尤其是個驚弓之鳥,手裏剛捧着一個茶杯,嚇得豁郎一聲,將杯子咂在地下,吐着舌頭說道:“哎呀好響,這是甚麽聲息呀?”晉芳將他眨了一眼,冷笑道:“左右不過是孟軍長在城外演炮,這也是常有的事,何至嚇得這個樣兒,你也不怕人傢笑話。好好一座揚州城,難道有人殺進來不成? 貝蠹以儼嘍頌幻揮斜鸕南於透久潛憬拷椴璞岸蕹鋈ァ=賈匭邢蛟器胄Φ潰骸安宦髂闥擔易蛞夠乩矗艘灰梗筆鋇固婺閬肓艘惶趺羆疲閎綣釕岵壞媚歉齪熘椋頤潛鬩雷耪饊跫迫グ臁!痹器肭飛澩鸕潰骸耙談溉纈瀉梅ㄗ櫻敲揮脅灰賴模ぬ談鋼附癱懍恕!?
晉芳笑道:“那許道權既拿定這樣主意,我雖同他是朋友,卻沒有這權力去叫他不幹。為今之計,如果請出一個有權力的人出來,嚮他說一句,他便不敢不依。我打聽得那廝因為在買賣骨董上面,很想藉此去巴結孟軍長。孟軍長的婦人曾讓娟,目前有一百零七顆珍珠,顆顆都是肥大精圓,惟獨衹差得一顆,不能湊成百八數珠的數目。他夫人此時正派人四下尋訪,如若有合式的,情願不吝重價。我想去年儀兒在上海,替你帶回來的那顆珍珠,我曾親眼見過,真是無價之寶,你如願意將那珠子拿出來,我托人前去運動,將這珠子便送給那曾夫人,不領他的價值,衹求曾夫人在軍長面前訴說一句,憑軍長這樣權力,還愁那許道權不附首貼耳,將紅珠讓給你嗎?我這話你去想想,看可用得。……”
朱二小姐在旁也笑起來,說道:“哦,原來你們還是議的紅姑娘那事,這計虧你姨父想得真好,拿這不會講話的珍珠,去換那輕盈解語的紅珠,委實再好不過。我替雲相公打算,他焉有不肯的道理。老爺的神機妙算,我真佩服極了。”晉芳笑道:“我不過一時的計較,至於成否,尚未可知,此刻很不用你稱贊。”
雲麟早站起身,換了一副笑容說道:“難得姨父肯替我出這樣力,甥兒感激不盡,少停便回傢將珠子取來,悉聽姨父做主罷了。”說畢,便告辭要走。朱二小姐掩口笑道:“雲相公委實多情得很,此時巴不得大功告成呢。但是一層,既有了姨父替你幫忙,我的差事,可以卸責了,準備兩肩荷一口,來擾你的喜酒。……”彼此正在談笑,後面跑出個小婢,將頭嚮房裏張得一張。晉芳喝問道:“幹甚麽這樣鬼鬼祟祟的?”那小婢笑道:“老太太同太太命我出來問一聲,適纔外間是甚麽聲響?”
晉芳怒道:“偏是你們會大驚小怪,快進去告訴太太,外間一點事也沒有,我最恨的,當這亂世,捕風捉影,有得沒得的瞎議論。你們瞧這一響,包不出三個日子,外間又該鬧出許多謠言來了。……”雲麟剛走至門房,偏又瞧見伍升他們,擠在一處交頭接耳,像煞出了重大事件。見了雲麟,便有一個傢人慌慌張張嚮他說道:“雲少爺你可知道孟軍長被炸彈炸死了?”雲麟大大吃了一嚇,忙問道:“怎麽怎麽,你們是打從那裏聽來的?怕沒有這事罷。”伍貴道:“我們原也不甚相信,不過街坊上,鬧得很是利害,怕還總有點影響,我們不曾得着確信,又不敢去回老爺,怕老爺又駡我們編謊。……”
雲麟此時也不暇同他們談講,三腳兩步便跨出門。可不是的,纔走嚮大街,滿街的人都變了顔色,沒有一人不嘰嘰喳喳議論這樣消息,甚至有將鋪門掩上的,有挑擡行李出城躲避,怕軍長死後兵士要嘩變的。瞧這樣情形,比較那一年光復的變故還利害些。把不住心頭上突突的亂跳,也顧不得甚麽,飛也似的跑轉回傢。剛跨進門,黃大媽已索索的抖着,說道:“好了,少爺回來了。太太剛打發我去請少爺,外間鬧的那樣可怕的事,少爺想該聽見了。”
雲麟點了點頭,走入堂屋,見他母親同柳氏都愁眉淚眼的,站在桌子旁邊,下首還立着一個女婢。雲麟趕着嚮那女婢問道:“珍兒你來則甚?”秦氏接着說道:“這真是天外飛來的禍。孟大人駐紮在城裏,全城的人都倚若泰山,不知為甚好端端的出了這樣岔子,他手底下兵士又多,平時還怕他們鬧事呢,孟大人這一死,那還了得,誰人施這樣毒手,不活活的坑殺百姓們性命嗎。聽說紅姑娘嚇得衹是盡哭,她又是個沒腳蟹,一個可以倚托的親人也沒有,巴巴的打發她這珍兒來,請你去商議避兵的方法。我知道你今天是在伍府那邊,正待叫黃媽去喚你回來,如今可是巧極了。傢裏你且莫問,到是趕緊到紅姑娘那邊走一趟罷。”
珍兒也說道:“我來的時候也久了,怕姑娘着急,少爺快快前去纔好。……”這一頓話將個雲麟說得眉開眼笑,所有適纔的愁苦,以及聽見的恐慌,頓時捲入爪窪國裏去了。還疑惑是在這裏做夢,仰頭望了望天色,分明紅日杲杲,可想不是夢境,掉轉身嚮珍兒笑道:“我同你一路走罷。”珍兒答應着,兩人出了筆花巷,雲麟含笑問道:“珍兒你可是要隨着你們姑娘,嫁到許傢去了?你可知道,你們喜期訂在甚麽日子?”
珍兒將頭一扭笑道:“這話誰告訴你的?前番我得了這樣消息,真是嚇了一跳,後來瞧着我們姑娘情形,那裏肯去嫁那老頭子。鮑太太雖然勸了好幾次,姑娘衹是不肯應承。”雲麟冷笑道:“你還瞞着我呢,你姑娘現已得了人傢五百兩身價銀子,還有五百兩,專等喜期交割,你打量我不知道麽?我的耳報神,是再快不過的。”珍兒急道:“沒影子的話,虧少爺說得出口。我們姑娘雖窮,也不至愛上那一千兩銀子。是誰誣衊我們姑娘,這是要割舌頭的。”
雲麟到此方纔有些明白,暗想這銀子,怕不是給鮑橘人騙去用了,一時也不便同珍兒去辯駁,轉笑說道:“有也罷,沒也罷,衹是你們姑娘近來不肯同我好,可是真的。”珍兒笑道:“少爺又來冤枉人了。姑娘若是不同你好,今天為甚叫我來請少爺呢?總而言之,任是姑娘不同你好,少爺卻千萬不可不同她好。我同姑娘,是一步不離的。據她口氣,總還忘不了少爺。所以任憑那鮑太太再會挑剔些,我卻不替少爺擔心。”兩人說着話,已走入門裏,紅珠瞧見雲麟,不由近前握着他的手,跌腳說道:“外邊的事,你想是聽見了。目前這危如纍卵的揚州,眼見得是朝不保暮,我此時轉懊悔不該離去上海,跑來受這樣驚險。你呢,近來又不常到我這裏,我想不出那件事兒得罪你了。老太太他們,可打算怎樣辦法?萬一你們走了,是要攜帶着我的,我一個人委實害怕。”雲麟見她那樣慌急情形,不覺又憐又愛。至于云麟對她說些甚麽,且等在下將孟軍統致死的緣由,敘述清楚。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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