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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思考 》 停滯的帝國 》
第七十二章
阿蘭·佩雷菲特 Alain Peyrefitte
那裏憎恨洋鬼子
(1793年12月15日-18日)
對原始人來說,外族人是敵人和壞人的同義詞。本民族所做的一切都是好的;其他民族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好的。
卡爾·古斯塔夫·榮格,1931年
直到那時,英國人不高興地感到他們逗中國人樂。一進到廣東省,他們驚訝地發現他們會遭人憎恨。
這真是一個打擊:因為在這裏,大傢最知道他們。可是他們看到的不是那種對他們既尊重又好奇的心理,而是農民從屋裏跑出來高喊“鬼子!番鬼!”巴羅挖苦地說:“這些如此有教養的中國人就是這樣對待一切不是他們本國的東西的”。誠然,有人嚮聖女貞德提了個問題想難倒她:“上帝愛英國人嗎?”她的回答是:“上帝愛呆在自己傢裏的英國人”。
使團一行越接近廣州,他們遇到的出言不遜的情況就越多。王大人“曾責備南雄府知府這些辱駡英國人的行為;中國的軍官對使團加緊了防衛”。英國人發現了殖民地關係中特有的那種一觸即發的奴性和驕傲的混合物。中國人同意為英國人做最低下的雜活,但反過來又極其蔑視他們,視他們為“在人的等級中比自己還要低幾等的人”。
這種敵視不僅針對英國人。在廣州的一位法國人也觀察到這一點:“我和幾個法國人坐轎子出城閑逛。我們路過一個村子,孩子們嚮我們扔石子,駡我們。別人勸我們對此千萬不要介意”。為什麽“扔碎石”、“石塊戰”在今天的新喀裏多尼亞和巴勒斯坦還沿用?在任何時代,當兩個敵對的種族接觸時都會發生這種事。
一天,巴羅看到他的僕人在晾曬他午飯時喝過的茶葉。問其原委,僕人說要把這些曬幹後的茶葉與其它茶葉摻雜起來一起出售。巴羅衝他說:“真可恥!你就這樣欺騙自己的同胞?”僕人反駁說:“不,我的同胞很聰明,他們纔不會上當”。接着,他又補充說:“我們供應你們的所有東西都太好啦”。巴羅生氣了。僕人便說他是指第二地域的英國人(second shop Englishmen),也就是美國人。
也許這還是第二層次的侮辱。因為,與頭泡茶相比,中國人更喜歡喝二泡茶。頭泡茶反而可以倒掉不喝。對中國人來說,茶葉衹衝一次水就扔掉那簡直是荒唐。
煤礦
這裏,“險山峻嶺中的一條長長的隘路”成了煤礦。英國人見到了……熟悉的砂石。見習侍童觀察到:“坑道橫嚮挖在山坡上”,挖出的煤“直接裝上船,運到瓷窯”。中國人也用煤屑製成的煤餅做飯。
托馬斯對“用手工而不用機器”採煤感到驚訝。英國人為他們的絞車、軌道和鐵皮運煤小車而自豪。已經席捲他的國傢的“工業革命”是那樣深入孩子的心靈,天朝的落後使他一目瞭然。但使用機器又有何用?它衹能在已經過剩的勞動力中增加更多的失業者。今天中國面臨的問題早在兩個世紀前就由一個12歲的孩子提出來了。
中國人採煤已有許多世紀的歷史了,連馬可·波羅見了也覺得是一種奇跡而為之瞠目。但奇怪的是中國人十分忽視這種礦藏。因為做飯需要燃料,他們便破壞了自己的森林;而亂砍亂伐造成了嚴重的後果。木材對於一個中國人來說,就像他們吃的大米或麵條一樣寶貴。中國老百姓世世代代就這樣反復地說:“小的把錢都還了柴米店裏”。為什麽不要煤呢?這是發展抑或不發展中的一個謎。
洞中菩薩廟
江水穿過藴藏着煤的群山。12月14日夜間,船隊進入滑石山峽𠔌。遠處一座山峰俯臨江上,幾乎看不清它的山頂。“一個奇形怪狀的龐然大物,四周都是可怕的懸崖峭壁”。這裏有一座遐邇聞名的在岩壁上鑿出來的寺廟。
在漫長的行程中,這是一次難得的觀光遊覽。12月15日拂曉,馬戛爾尼和幾位特權人物坐了一艘小艇,溯流而上來到一個小灣。他們在一個狹窄的岸邊下船,岸的一邊是水,一邊是絶壁。這裏是進入岩穴的唯一通道。晨光熹微,這一行人來到一座石階跟前。
到了上面,一位年長的光頭和尚把他們領進一座地下迷宮。進門是一個大廳,和尚們在這裏用膳:一個立體形的洞穴,洞口朝河;廳內有漆木桌椅,還有幾盞燈籠。一盞倫敦製造的大玻璃宮燈尤其引人註目。這是廣東一個有錢的信徒施捨的。
拾級而上,他們來到神殿。它比用膳室要大得多。裏面有金碧輝煌的一尊巨大菩薩像。他的臉像撒拉遜人,他獰笑着露出金色獠牙。他頭纏冠冕,一手舉着刀,一手拿着杵。但馬戛爾尼說:“我對這位巨神知之甚少”;靠他養活的衆僧對這位神也幾乎一無所知。祭壇設在他的腳下,上面有燈籠、蠟燭和炷香:“簡直像天主教教堂裏的祭臺”。墻上挂着許多木牌牌,上面寫着箴言與佛教訓戒。塑像對面的墻上有個開口處,看出去一望無底。“岩石投下搖曳着的陰影,腳下是沉睡着的深淵,令人害怕的黑暗,這一切都使人毛骨悚然”。
穿過長長的廊子,和尚把這些遊客帶到其它屋內。這些屋子都是在石頭裏鑿出來的,有廚房、禪房、食物貯藏室等。和尚點燃火把。馬戛爾尼看到廟裏的住客:他們就像任憑禿鷲啄食的“普羅米修斯那樣,讓迷信和宗教狂熱把自己吞噬”。他認為這些虔誠信徒的狀況是可悲的:“人的尊嚴、精神力量都被拋入這些宗教地牢,並在那裏腐爛”。奇怪的是,一位這樣地位的人,竟一接觸僧侶生活就産生這種無法擺脫的嫌惡情緒。他比伏爾泰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後者譯了羅徹斯特的一首詩來質問僧侶:
醒醒吧,好好地做人,跳出你的迷夢吧。
人是生來要行動的,而你卻要想!
在離開這個自己愚昧還要使人愚昧的寺廟時,特使給了施捨,而且給的數目大大出乎衆僧所料。因而他能想象他們準會在祈禱時加進一個新的內容,即祈求中國政府“采取更開放的政策,為英國遊客的自由來訪敞開大門”。
馬戛爾尼把他寫的富於“浪漫色彩”的感想給他的夥伴們讀了;他們認為寫得言過其實。他為之辯白,指出那是在他參觀寺院以後十分反感的情況下寫的。
口徑不一致的見證
人的見證具有相對性:“我常常想,要是能讀讀使團成員寫的日記,一定是大有裨益的。即使是隨身僕從的回憶錄也有某種價宜”。馬戛爾尼說得十分正確!看來他自己並沒有這樣做。而我們卻遵照他的建議閱讀了大量的日記和回憶錄。
安德遜——他恰好是馬戛爾尼的隨身男僕——對這次參觀的見解更有趣。這可能與他的文化修養和階級出身有關。他不像他的主人那樣,滿腦子的浪漫主義,閱讀哥特語小說。岩穴對於他衹是件好奇的東西,而不是恐怖的東西。陡直的梯子還是有扶手的。飯廳裏有一扇漆得很漂亮的門。一扇窗照亮神的塑像;而那個“朝着無底深淵的開口處”在他的筆下則成了一個“從那裏可以欣賞河上景色的陽臺”。
遊覽這個寺廟使溫德有機會講述一個他從陪同人員那裏聽來的故事。一個菩薩附在一位女子身上。“一次她在清澈的水中沐浴,看見一枝神奇的睡蓮。她覺得睡蓮實在美,就把它吃了。不久她就懷孕,生下一個男孩。她把孩子的教育托付給一個地位低下的漁翁。孩子日漸長大,成了一位文人學者,一位賢人,死後成為神。他的母親像聖母瑪利亞那樣受到尊敬”。
顯然,一切都能使這些西方人趁機在東方尋找維護他們信念的武器。天主教對聖母的崇拜為這個故事提供了材料。霍姆斯承認未從中國人那裏瞭解到任何有關他們的宗教的情況:“他們很善談。可是一提及宗教,他們就緘口不語了。這是他們不能泄露的一個謎;對於他們的信仰,我們不能發表任何意見。不過,他們的偶像卻相當多,連最小的村子都有一個共同的偶像,幾乎傢傢戶戶都有自己單獨的偶像”。
一個在洞穴裏鑿出來的寺廟裏住進幾個和尚,這對托馬斯來說沒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寺廟有三個洞口,一個鑿在另一個上面。第一個洞與水面相平,第二個洞建在50英尺高處,第三個洞離水面有100英尺。每一個洞都有一個祭壇和一尊佛像。岩石是一塊巨大的大理石,‘大理寺’之名由此而來。樓梯很暗,但還不至於到要照明的程度。洞穴裏很乾燥舒適。和尚為來訪者沏茶”。每個人都用自己的眼睛在觀察。小男孩心平氣和地描繪着寺廟,並對題詞特別註意,因為他的中文有了長足的進步,已能辨認那些方塊字了。馬戛爾尼沒有看到任何能使這個寺廟合乎人情和恬適安靜的一面。
晚上,托馬斯見到“那些巨大的懸崖做出各種怪姿態,奇形怪狀的樹木緊緊貼在上面”。與人工的建築相比,大自然更使這孩子感到不安。
河水在山間迂回,山上樹木蒼翠,但地閑着沒有種作物。有人問王大人和喬大人。他們解釋說:“所有的荒地都歸皇帝所有;衹須通知就近管轄的行政官想在荒地上種莊稼,就能成為這塊地的所有者。但荒地已不多了”。馬戛爾尼補充說:“不管怎樣,在中國不會有一塊土地閑着供那些遊手好閑的老爺打獵用的”。通過中國,又給歐洲打了一巴掌。
有預見的結論
航行臨近結束。英國人從北到南穿過中國,歷時10周。圈子就要兜完,他們還未到廣州市郊。12月18日晌午前,他們來到一座屬於公行的夏季別墅;人人情緒激動:他們在那裏首先見到自己的同胞。東印度公司的專員布朗先生、歐文先生和傑剋遜先生帶着歐洲來信專程來此迎候。“離開英國已有15個月,這些信件特別受到歡迎”。
馬戛爾尼得到了一些消息、兩國已經宣戰。這並不令人詫異。相反,路易十六的結局倒是意想不到的。亞歷山大在日記中寫道:“指揮‘孟買城堡’號的蒙哥馬利船長於1月底離開英國。他告訴我們法國國王已被處死。根據國民公會的命令,逮捕了我們的同胞托馬斯·潘恩。此事在倫敦引起轟動”。
次日,使團進入廣州。更恰當地說,是離開廣州,“獅子”號到了港口。
有人見到了英國人重逢的場面,那就是中國軍隊。自從來到中國後,馬戛爾尼見過許多士兵嚮他致敬,但從來沒有在廣州那麽多。長麟辦事辦得不錯!馬戛爾尼至此纔真正明白:表面上出於對他的尊敬,實際是嚮他表明天朝軍隊已作好戰鬥準備。
這樣做時中國人又一次暴露了他們的弱點:這些用弓箭武裝的士兵沒有多少戰鬥力。面對一次指揮有方的進攻,他們的抵抗是無力的。最令入侵者難辦的,是中國士兵的人數。這倒不是因為他們會給入侵者造成損失,而是入侵者看不到使他們蒙受的損失到何時能完。殺掉幾百萬人在中國可能都覺不出來。除了使對方立即歸順,勝者得到的僅僅是從毀滅對方中滿足了虛榮心,而不是從統治對方中收到實利。
這個結論富有遠見卓識,讀了都使人有些眼花繚亂。勳爵稱中國人為躲閃的冠軍。從他們身上還可以發現其他力量:他們用作屏障的文化差異;巨大的空間,有了它帝國可以四分五裂而成倍地增加隱蔽地點和抵抗力量;還有數量。儘管他們很弱,有了數量就可以保持“後備軍”。因此他們不可能完全被製服。1937年,德日進在面臨日本侵略時發現了這一點:“被入侵的中國,在抵抗中化成灰燼,但不知道侵略者有何辦法把這些灰燼粘合在一起”。
王国卿 毛凤支 谷炘 夏春丽 钮静籁 薛 編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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