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文集 蘇軾集   》 捲七十六      蘇軾 Su Shi

  ◎書十六首
  【與李方叔書】
  軾頓首方叔先輩足下。屢獲來教,因循不一裁答,悚息不已。比日履茲秋暑,
  起居佳勝。錄示《子駿行狀》及數詩,辭意整暇,有加於前,得之極喜慰。纍書
  見責以不相薦引,讀之甚愧。然其說不可不盡。君子之知人,務相勉於道,不務
  相引於利也。足下之文,過人處不少,如《李氏墓表》及《子駿行狀》之類,筆
  勢翩翩,有可以追古作者之道。至若前所示《兵鑒》,則讀之終篇,莫知所謂。
  意者足下未甚有得於中而張其外者;不然,則老病昏惑,不識其趣也。以此,私
  意猶冀足下積學不倦,落其華而成其實。深願足下為禮義君子,不願足下豐於纔
  而廉於德也。若進退之際,不甚慎靜,則於定命不能有毫發增益,而於道德有丘
  山之損矣。古之君子,貴賤相因,先後相援,固多矣。軾非敢廢此道,平生相知,
  心所謂賢者則於稠人中譽之,或因其言以考其實,實至則名隨之,名不可掩,其
  自為世用,理勢固然,非力緻也。陳履常居都下逾年,未嘗一至貴人之門,章子
  厚欲一見,終不可得。中丞傅欽之、侍郎孫莘老薦之,軾亦挂名其間。會朝廷多
  知履常者,故得一官。軾孤立言輕,未嘗獨薦人也。爵祿砥世,人主所專,宰相
  猶不敢必,而欲責於軾,可乎?東漢處士私相謚,非古也。殆似丘明為素臣,當
  得罪於孔門矣。孟生貞曜,蓋亦蹈襲流弊,不足法,而況近相名字乎?甚不願足
  下此等也。軾於足下非愛之深期之遠,定不及此,猶能察其意否?近秦少遊有書
  來,亦論足下近文益奇。明主求人如不及,豈有終汩沒之理!足下但信道自守,
  當不求自至。若不深自重,恐喪失所有。言切而盡,臨紙悚息。未即會見,千萬
  保愛。近夜眼昏,不一!不一!軾頓首。
  【上知府王竜圖書】
  執事自軒車之來,曾未期月,蜀之士大夫,舉欣欣然相慶,以為近之所無有。
  下至閭巷小民,雖不足以識知君子之用心,亦能歡欣踴躍,轉相告語,喧嘩紛紜,
  洋溢布出而不可掩,雖戶給之粟帛而人賜之爵,其喜樂不如是之甚也。伏惟明公
  何術以致此哉?軾也安足以議!雖然,請得以僣言之。蓋明公之於蜀人,所以深
  結其心,而納之安居無事以養生送死者,有所甚易,而亦有所至難。
  夫海濱之人,輕遊於江河。何則?其所見者大也。昔先魏公宰天下十有八年,
  聞其言語而被其教誨者,皆足以為賢人,而況於公乎?度其視區區之一方,不啻
  戶庭之小。且公為定州,內以養民殖財,而外震威武以待不臣之鬍。為之三年,
  而四方稱之。況於實非有難辦之事,是以公至之日,不勞而自成也。此其所以為
  易者一也。自近歲以來,蜀人不知有勤恤之加,擢筋割骨以奉其上,而不免於刑
  罰。有田者不敢望以為飽,有財者不敢望以為富,惴惴焉恐死之無所。然皆聞見
  所熟,以為當然,不知天下復有仁人君子也。自公始至,釋其重荷,而出之於陷
  井之中。方其睏急時,簞瓢之饋,愈於千金,是故莫不歡欣鼓舞之至。此其所以
  為易者二也。
  雖然,亦有所至難。何者?國傢蓄兵以衛民,而賦民以養兵,此二者不可以
  有所厚薄也。然而薄於養兵者,其患近而易除。厚於賦民者,其憂遠而難救。故
  夫庚子之小變,起於兵離。而甲午之大亂,出於民怨。由此觀之,固有本末也。
  而為政者,徒知畏其易除之近患,而不知畏其難救之遠憂,而有志於民者,則或
  因以生事,非當世大賢,孰能使之兩存而皆濟?此其所以為難者一也。蜀人之為
  怯,自昔而然矣。民有抑鬱,至此而不能以告者。且天下未嘗無貪暴之吏,惟幸
  其上之明而可以訴,是以猶有所恃。今民怯而不敢訴,其訴者又不見省幸,而獲
  省者,指目以為兇民,陰中其禍。嗟夫,明天子在上,方伯連帥之職,執民之權,
  而不能為之地哉!夫惟天下之賢者,則民望之深而責之備。若夫庸人,誰復求之。
  自頃數公,其來也莫不有譽,其去也莫不有毀。夫豈其民望之深責之備,而所以
  塞之者未至耶?今之饑者待公而食,寒者待公而衣,凡民之失其所者,待公而安,
  傾耳聳聽,願聞盛德日新而不替。此其所以為難者二也。
  伏惟明公以高世之才,何施而不可,惟無忽其所以為易,而深思其所難者而
  稍加意焉,將天下被其澤,而何蜀之足雲。軾負罪居喪,不敢輒至貴人之門,妄
  有所稱述,誠不勝惓惓之心,敢以告諸左右。舊所為文十五篇,政事之餘,憑幾
  一笑,亦或有可觀耳。
  【與葉進叔書】
  進叔足下。僕狷介寡合之人也。足下望其貌而壯其氣,聆其語而知其心,握
  手見情素,交論古今,歡然若將與之忘年焉,僕不自知何為而得此於足下也。前
  日南歸,草草不能道一辭。到傢,秋氣已高,窗戶蕭然,思與足下談笑之樂,恍
  乎若相從於夢中,既覺而不知臥於虛榻也。行日,嘗辱贈言,意勤辭直,讀之使
  人惻惻動心。足下之所以知僕心者至矣,所以責善於朋友者亦至矣。而又凡所以
  為至之中有所不至者,僕得以盡之焉。僕聞有自知之明者,乃所以知人。有自達
  之聰者,乃所以達物。自知矣可以無疑矣,而徇人則疑於人。自達矣可以無蔽矣,
  而徇物則蔽於物。今足下自知自達而無可疑可蔽矣,豈僕所以得人與物之說耶?
  至以謂僕之交,不能把臂服膺以示無間,凡此者,非疑非蔽也,乃僕所以為狷介
  寡合者。足下顧不亮乎?夫投規於矩,雖公輸不能使之合。何則?方圓者殊也。
  雜宮以羽,雖師曠不能使之一。何則?緩急者異也。對辯以訥,遇剛以柔,雖君
  子不能以無爭。何則?所性所操之不同也。足下聰明過人,無世事不通,獨不知
  物理之有參差者乎?昔張籍遺韓愈之書,責愈以商論文字不能下氣。夫以退之而
  未免,矧其下者乎?雖然,亦思而改之耳。恐足下未審此,聊復以書。
  【答範景山書】
  自離東武,不復拜書,疏怠之罪,宜獲譴於左右矣。兩辱手教,存撫愈厚,
  感愧不可言。即日起居佳勝。知局事勞冗殊甚。景山雖去軒冕,避津要,所欲閑
  耳,而不可得,乃知吾道艱難之際,仁人君子捨衆人所棄,猶不可得,然憂喜勞
  逸,無非命者,出辦此身,與之浮沉,則亦安往而不適也。軾始到彭城,幸甚無
  事,而河水一至,遂有為魚之憂。近日雖已減耗,而來歲之患,方未可知,法令
  周密,公私匱乏,舉動尤難,直俟逐去耳。久不聞餘論,頑鄙無所鎸發,恐遂汩
  沒於流俗矣。子由在南都,亦多苦事。近詩一軸拜呈,冗迫無佳意思,但堪供笑
  耳。近齋居,內觀於養生術,似有所得。子由尤為造入。景山有異書秘訣,倘可
  見教乎?餘非面莫盡,惟乞萬萬自重。
  【答參寥書】
  去歲倉卒離湖,亦以不一別太虛、參寥為恨。留語與僧官,不識能道否?到
  黃已半年,朋遊常少,思念公不去心。懶且無便,故不奏書。遠承差人緻問,殷
  勤纍幅,所以開諭奬勉者至矣。僕罪大責輕,謫居以來,杜門念舊而已。雖平生
  親識,亦斷往還,理故宜爾。而釋、老數公,乃復千裏緻問,情義之厚,有加於
  平日,以此知道德高風,果在世外也。見寄數詩及近編詩集,詳味,灑然如接清
  顔聽軟語也。比已焚筆硯,斷作詩,故無緣屬和,然時復一開以慰孤寂,幸甚!
  筆力愈老健清熟,過於嚮之所見,此於至道,殊不相妨,何為廢之邪?當更磨揉
  以追配彭澤。未間,自愛。
  【答李康年書】
  嚮承寵訪,教語甚厚,因循未及裁謝。復枉專使辱書纍幅,意愈勤重。且獲
  所著《通言》三篇,及新詩碑刻,廢學之人,徒知愛其文之工妙,而不能究極其
  意之所至,欽味反覆,不能釋手,幸甚!幸甚!比日起居何如?竊想著書講道,
  馳騁百氏,而遊於藝學,有以自娛,忘其窮約也。
  《通言》略獲披味,所發明者多矣。謹且藉留,得為究觀。他書豈敢輒留。
  他日別為小字,寫草書見惠,不必《心經》,乃大賜也。要跋尾,謾寫數字,不
  稱妙筆。
  【答舒堯文書】
  軾啓。午睡昏昏,使者及門,授教及詩,振衣起觀,頓爾醒快,若清風之來
  得當之也。大抵詞律莊重,敘事精緻,要非囂浮之作。昔先零侵漢西疆,而趙充
  國請行,吐𠔌渾不貢於唐,而文皇臨朝嘆息,思起李靖為將,乃知老將自不同也。
  晉師一勝城濮,則屹然而霸,雖齊、陳大國,莫不服焉。今日魯直之於詩是已。
  公自於彼乞盟可也,奈何欲為兩屬之國,則犧牲玉帛焉得而給諸?不敢當!即承
  來命,少資嗢噱。
  【答陸道士書(或題作與陸子厚)】
  軾啓。別來歲月乃爾許也,涉世不已,再罹憂患,但知自哂爾。感君不遺,
  手書殷勤如此,且審道體安休,喜慰之極。惠州凡百不惡,杜門養痾,所念君棄
  傢求道二十餘年,不見異人,當得異書。見許今春相訪,果然能踐言,何喜如之。
  舊過廬山,見蜀道士馬希言,似有所知。今為何在,曾與之言否?黃君高人,與
  世相忘者,如軾與捨弟,何足以致。若得他一見子由,礲錯其所未至,則軾可
  以並受賜矣。願因足下緻懇,當可得否?韓樸主事,多從傅同年遊。近傅得廣東
  漕幕,遂帶得來此否?因見,亦道意。羅浮有一鄧道士名守安,專靜有守,皆世
  外良友。世外之道,金丹為上,儀鄰次之,服食草木又次之,胎息三住為本,殆
  無出此者。嵇中散曰:“守之以一,養之以和,和理日濟,同乎大順,然後承以
  靈芝,潤以醴泉,晞以朝陽,綏以五弦。”不用其他,舉以中散為師矣。適飲桂
  酒一杯,醺然徑醉,作書奉答,真不勒字數矣。桂酒,乃仙方也。釀桂而成,盎
  然玉色,非人間物也。足下端為此酒一來,有何不可,但恐足下拘戒籙不飲。道
  傢少飲和神,非破戒也。餘惟善愛。
  【答孫志康書】
  自春末聞訃,悲愕不已。自惟不肖,得交公父子間有年矣。即欲奉疏,少道
  哀誠,不獨海上無便,又聞志康從西路迎護,莫知往還的耗,故因循至今。遂辱
  專使,手書纍幅,愧荷深矣。竊承已畢大事,營辦勤若,何以堪任。即日孝履支
  持,預慰所望。志文實錄,讀之感噎。自聞變故,即欲撰哀詞,以表契義之萬一,
  不知爵裏之詳。今復睹此文,旦夕當下筆。然不願傳出,雖志康亦不以相示。藏
  之傢笥,須不肖啓手足日乃出之也。自惟無狀,百無所益於故舊,惟文字庶幾不
  與草木同腐,故决意為之,然决不敢相示也。志康必識此意,千萬勿來索看也。
  師是此文甚奇,斯人亦可人也哉。
  軾謫居已逾年,諸況粗遣。禍福苦樂,念念遷逝,無足留胸中者。又自省罪
  戾久積,理應如此,實甘受之。今者北歸無日,因遂自謂惠人,漸作久居計。正
  使終焉,亦何所不可。志康聞此言,可以不深念也。玳瑁藥合見遺,乃吾介夫遺
  意。謹炷香拜受。志康所惠布蜜藥果等,一一捧領,感怍無量。海上窮陋,又謫
  居貧病,乃無一物報謝,慚負無量。見戒勿輕與人詩文,謹佩至言。如見報出都
  日所聞,虛實不可不知,勿以告人也。捨弟筠州甚安,時得書。兒侄輩或在陳,
  或在許下,兩兒子在宜興,軾與幼子過在此。明年長子邁,當挈他一房來此指射
  差遣,因般過房下來。見愛之深,恐要知其詳。示諭開歲來此相聚,雖為厚幸,
  然竄逐中,唯欲親故謝絶為孤寂可憐者,則孤老猶可以粗安。若志康,人所指目
  者,而乃不遠千裏相求,此重增軾罪戾也,千萬寢之,切告!切告!
  李泰伯前輩不相交往,然敬愛其人,欲作集引,亦終不傳出也。承諭世膺,
  可為聚其前後文集,異日示及,當與志康商議,少加刪定,乃傳世也。期人既無
  後,吾輩當與留意。李文叔書已領,諸兒子為學頗長,迨自宜興寄詩文來,甚可
  觀。此等辱雅遊最舊,故輒以奉聞,然不敢令拜狀,無益,徒煩報答也。會見無
  期,千萬節哀自重。
  【上執政乞度牒賑濟因修廨宇書】
  軾頓首上書門下僕射相公閣下。去年浙中,鼕雷發洪,太湖水溢,春又積雨,
  蘇、湖、常、秀皆水,民就高田秧稻,以待水退,及五六月,稍稍分種,十不及
  四五,而又繼之以旱,以故早晚皆傷,高下並損。自元豐以來,民之艱食,未有
  如今歲者也。軾已三奏其事,至今未報。蓋人微言輕,理自當爾。然亦恐監司諸
  郡,不盡以實奏。而廟堂所訪問往來之人,或揣所樂聞,不盡以實告,故朝廷以
  軾言為過耳。不然,豈有仁聖在上,群賢並用,而肯恬不為意乎?
  入鼕以來,緣諸郡閉糴,而稅務用例違條,收五穀力勝錢,故米價鬥至八九
  十,衢、睦等州至百餘錢,皆足錢,炎炎可畏。軾用印板出榜千余道,止絶此兩
  事。自半月來,米𠔌通流,價亦稍平。然浙中無麥,青黃之交,當在來秋,而熟
  不熟,又未可知。民懲熙寧流殍之禍,上戶有米者,皆靳惜不肯出,其勢非大出
  官米,不能救此患。自正月至七月,本州裏外九縣,日糶官米千五百石,乃可以
  平價救饑,計當用米三十一萬五千石。今本州常平除兌充軍糧外,止有十七萬石,
  漕司許於鄰郡緻三萬石,尚少十一萬五千石。計窮理迫,須至控告。
  軾近以本州廨宇弊壞,奏乞度牒二百道修完,未蒙開允。意欲以此度牒募人
  於諸縣納米,度可得二萬五千石。然後減價出賣,每鬥六十,度可得錢萬五千貫。
  且以此錢修完廨宇。雖不及元計錢數,且修完緊要處,亦粗可足用。則是此度牒
  一出而兩利也。伏望相公,深念本州廨宇弊壞已甚,不可不修,及今完葺,所費
  尚少,後日大壞,其費必倍,又因以募人納米出糶救饑。設使不因修完廨宇,朝
  廷以饑民之故,特出聖恩,乞與二百道度牒,猶不為過,而況救饑修屋兩用而並
  濟乎?
  軾愚蠢少慮,仰恃廟堂諸公仁賢恤民,必不忍拒此請。意此度牒可以必得,
  以此不候回降指揮,輒已一面告喻商旅,令儲峙米斛,具水陸腳乘,以須度牒之
  至。深望果斷不疑,於一兩日內,降付急遞。日與吏民延頸企踵,雖大旱望雲,
  執熱思濯,未喻其急也。若不蒙哀察,則是使軾失信商旅,坐視流殍,其為慚惶
  狼狽,未易遽言。至時朝廷雖加誅殛,何補於事。
  兼軾近者奏為本路轉運司今年合起年額米斛百六十萬,乞特許且起一半或三
  分之二,其餘候豐熟日隨年額起發,未蒙恩許。今年漕司窘迫,實倍常歲。異時
  預買綢絹錢,常於歲前散絶,今尚闕大半,剗刷之急,蓋不遺餘力矣。若非朝廷
  少加矜察,則督迫之極,害必及民。近蒙朝廷許輟上供二十萬石出糶,此大惠也。
  然望更輟留三十萬石。若無米可糶,衹乞以此錢收買銀絹上供,雖無補於饑民,
  而散幣在民,少解錢荒之患,亦良策也。
  此外衹有勸誘富民出𠔌助官賑貸,及用常平錢米募民工役二事,然皆難行。
  勸誘之利,未及貧民,而誅求之禍,先及上戶。浙中富民欠官錢者,十人而九,
  决無可勸誘之理。至於募民工役,亦非實惠。若散募饑貧,不堪工役,鳥獸聚散,
  得錢便走。熙寧中,嘗行此事,名為召募,其實不免於等第上差科,官支錢米盡
  入役夫,而本戶又須貼錢雇人,兇年人戶,重有此擾,皆虛名無實,利少害多。
  惟有多糶官米一事,簡而易行。米價既低,民無貧富,均享其利。惟望相公留意,
  則一路幸甚。
  軾拙於言語,不能盡寫憂危之狀,以曉左右。惟有發書之日,西嚮再拜,扣
  頭默禱。庶幾區區丹誠,可以感動萬一也。不宣。
  【上呂僕射論浙西災傷書】
  軾頓首上書門下僕射相公閣下。軾近上章,論浙西淫雨颶風之災。伏蒙恩旨,
  使與監司諸人議所以為來歲之備者。謹已條上二事。軾纔術淺短,禦災無策,但
  知叫號朝廷,乞寬減額米,截賜上供。言狂計拙,死罪!死罪!
  然三吳風俗,自古浮薄,而錢塘為甚。雖室宇華好,被服粲然,而傢無宿舂
  之儲者,蓋十室而九。自經熙寧饑疫之災,與新法聚斂之害,平時富民殘破略盡,
  傢傢有市易之欠,人人有????酒之債,田宅在官,房廊傾倒,商賈不行,市井蕭然。
  譬如衰羸久病之人,平時僅自支持,更遭風寒暑濕之變,便自委頓。仁人君子,
  當意外將護,未可以壯夫常理期也。今年,錢塘賣常平米十八萬石,得米者皆叩
  頭誦佛雲:“官傢將十八萬石米,於烏鳶狐狸口中,奪出數十萬人,此恩不可忘
  也。”夫以區區戰國公子,尚知焚券市義,今以十八萬石米易錢九萬九千緡,而
  能活數十萬人,此豈下策也哉!竊惟仁聖在上,輔以賢哲,一聞此言,理無不行。
  但恐世俗諂薄成風,揣所樂聞與所忌諱,不以仁人君子期左右,爭言無災,或言
  有災而不甚,積衆口之驗,以惑聰明,此軾之所私憂過慮也。八月之末,秀州數
  千人訴風災,吏以為法有訴水旱而無訴風災,拒閉不納。老幼相騰踐死者十一人,
  方按其事。由此言之,吏不喜言災者,蓋十人而九,不可不察也。
  軾既條上二事,且以關白漕、憲兩司,官吏皆來見軾,曰:“此固當今之至
  計也,然恐朝廷疑公為漕司地,奈何?”軾曰:“吾為數十萬人性命言也,豈恤
  此小小悔吝哉?”去年秋鼕,諸郡閉糶,商賈不行。軾既劾奏通之,又舉行災傷
  法,約束本路,不得收五穀力勝錢。三郡米大至,施及浙東。而漕司官吏,緣此
  慍怒,幾不見容。文符往來,僚吏恐悚,以軾之私意,其不為漕司地也審矣。力
  勝之免,去歲已有成法,然今歲未敢舉行者,實恐再忤漕司,怨咎愈深。此則軾
  之疲懦畏人,不免小有回屈之罪也。伏望相公一言,檢舉成法,自朝廷行下,使
  五穀通流,公私皆濟,上以明君相之恩,下以安孤危之跡,不勝幸甚。去歲朝旨,
  免力勝錢,止於四月。浙中無麥,須七月初間見新𠔌,故自五月以來,米價復增。
  軾亦曾奏乞展限至六月,終不報。今者若蒙施行,則乞以六月為限。去歲恩旨,
  寬減上供額米三分之一,而戶部必欲得見錢,浙中遂有錢荒之憂。軾奏乞以錢和
  買銀絹上供,三請而後可。今者若蒙施行,即乞一時行下。
  軾竊度事勢,若不且用愚計,來歲恐有流殍盜賊之憂。或以其狂淺過計,事
  難施用,即乞別除一小郡,仍選纔術有餘可以坐消災沴者,使任一路之責。幸甚!
  幸甚!幹冒臺重,伏紙慄戰。不宣。
  【揚州上呂相書(或題作揚州上呂相公論稅務書)】
  軾再拜。伏蒙手書,見謂勇於為義,不當在外。奬飾過分,悚息之至。軾竊
  謂士在用不用,不在內外也。自揣所宜,在外,不惟身安耳靜,至於束吏養民,
  亦粗似所便。又不自量,每有所建請,蒙相公主張施行,使軾常在外為朝廷采摭
  四方利病,而相公擇其可行者行之,豈非學道者平生之至願也哉!頃者所論積欠,
  蒙示諭已有定議,此殆一洗天下瘡痏也。近復建言綱運折欠利害,乞申明《編敕》,
  嚴賜約束行下,而罷真、揚、楚、泗轉般倉鬥子倉法,必已關覽。此事若行,不
  過歲失淮南商稅萬緡,而數年之後,所得必卻過之。但綱梢飽暖,饋運辦集,必
  無三十萬石之欠,而能使六路運卒,保完背頰,使臣人員千百人,保完身計,此
  豈小事乎?其餘綱運弊害,小小枝葉,亦不住講求,續上其事。又軾自入淮南界,
  聞二三年來,諸郡稅務刻急日甚,行路咨怨,商賈幾於不行。有稅物者既無脫遺,
  其無稅物及雖有不多者,皆不與點檢,但多喝稅錢,商旅不肯認納,則苛留十日
  半月。人船既衆,貲用坐竭,則所喝唯命。州郡轉運司皆力主,此輩無所告訴。
  竊聞東南物貨,全不通行,京師坐緻枯涸。若不及相公在位,救解此患,恐遂滋
  長,至於不可救矣。衹如揚州稅額,已增不虧,而數小吏為虐不已。原其情,蓋
  為有條許酒稅監官分請增剩賞錢。此元豐中一小人建議,羞污士風,莫此為甚。
  如酒務行此法,雖士人所恥,猶無大害。若稅務行之,則既增之外,刻剝不已,
  行路被其虐矣。軾旦夕欲上此奏,乞罷之。亦望相公留念。軾已買田陽羨,歸計
  已成。紛紛多言,深可憫笑。但貪及相公在位,求治繩墨之外,故時效區區,庶
  小有益於世耳。不宣。
  【答虔倅俞括奉議書】
  軾頓首資深使君閣下。前日辱訪,寵示長箋,及詩文一編,伏讀數日,廢捲
  拊掌,有起予之嘆。孔子曰:“辭達而已矣。”物固有是理,患不知,知之患不
  能達之於口與手。所謂文者,能達是而已。文人之盛,莫如近世,然私所敬慕者,
  獨陸宣公一人。傢有公奏議善本,頃侍講讀,嘗繕寫進禦,區區之忠,自謂庶幾
  於孟軻之敬王,且欲推此學於天下,使傢藏此方,人挾此藥,以待世之病者,豈
  非仁人君子之至情也哉!今觀所示議論,自東漢以下十篇,皆欲酌古以馭今,有
  意於濟世之用,而不志於耳目之觀美,此正平生所望於朋友與凡學道之君子也。
  然去歲在都下見一醫工,頗藝而窮,慨然謂僕曰:“人所以服藥,端為病耳,若
  欲以適口,則莫如芻豢,何以藥為?今孫氏、劉氏皆以藥顯,孫氏期於治病,不
  擇甘苦,而劉氏專務適口,病者宜安所去取,而劉氏富倍孫氏,此何理也?”使
  君斯文,未必售於世。然售不售,豈吾儕所當挂口哉,聊以發一笑耳。進宣公奏
  議,有一表,輒錄呈,不須示人也。餘俟面謝,不宣。
  【答吳秀纔書】
  軾啓。遠辱專人惠教,具審比來起居佳勝,感慰之至。與子野先生遊,幾二
  十年矣。始以李六丈待製師中之言,知其為人。李公人豪也,於世少所屈伏,獨
  與子野書云:“白雲在天,引領何及。”而子野一見僕,便諭出世間法,以長生
  不死為餘事,而以練氣服藥為土苴也。僕雖未能行,然喜誦其言,嘗作《論養生》
  一篇,為子野出也。近者南遷,過真、揚間,見子野無一語及得喪休戚事,獨謂
  僕曰:“邯鄲之夢,猶足以破妄而歸真,子今目見而身履之,亦可以少悟矣。”
  夫南方雖號為瘴癘地,然死生有命,初不由南北也,且許過我而歸。自到此,日
  夜望之。忽得來教,乃知子野尚在北,不遠當來赴約也。長書稱道過實,讀之赧
  然,所論孟、楊、申、韓諸子,皆有理,詞氣翛然,又以喜子野之有佳子弟也。
  然昆仲以子野之故,雖未識面,懸相喜者,則附遞一書足矣,何至使人蠒足
  遠來,又緻酒、面、海物、荔子等,僕豈以口腹之故,千裏勞人哉!感愧厚意,
  無以雲喻。過廣州,買得檀香數斤,定居之後,杜門燒香,閉目清坐,深念五十
  九年之非耳。今分一半,非以為往復之禮,但欲昆仲知僕汛掃身心,澡瀹神氣,
  兀然灰槁之大略也。有書與子野,更督其南歸,相過少留,為僕印可其已得,而
  訶策其所未至也。此外,萬萬自愛。
  【答劉沔都曹書】
  軾頓首都曹劉君足下。蒙示書教,及編錄拙詩文二十捲。軾平生以言語文字
  見知於世,亦以此取疾於人,得失相補,不如不作之安也。以此常欲焚棄筆硯,
  為喑默人,而習氣宿業,未能盡去,亦謂隨手雲散鳥沒矣。不知足下默隨其後,
  掇拾編綴,略無遺者,覽之慚汗,可為多言之戒。然世之蓄軾詩文者多矣,率真
  偽相半,又多為俗子所改竄,讀之使人不平。然亦不足怪。識真者少,蓋從古所
  病。梁蕭統集《文選》,世以為工。以軾觀之,拙於文而陋於識者,莫統若也。
  宋玉賦《高唐》、《神女》,其初略陳所夢之因,如子虛、亡是公相與問答,皆
  賦矣。而統謂之敘,此與兒童之見何異。李陵、蘇武贈別長安,而詩有“江漢”
  之語。及陵與武書,詞句儇淺,正齊梁間小兒所擬作,决非西漢文。而統不悟。
  劉子玄獨知之。范晔作《蔡琰傳》,載其二詩,亦非是。董卓已死,琰乃流落,
  方卓之亂,伯喈尚無恙也,而其詩乃雲以卓亂故,流入於鬍。此豈真琰語哉!其
  筆勢乃效建安七子者,非東漢詩也。李太白、韓退之、白樂天詩文,皆為庸俗所
  亂,可為太息。今足下所示二十捲,無一篇偽者,又少謬誤。及所示書詞,清婉
  雅奧,有作者風氣,知足下致力於斯文久矣。軾窮睏,本坐文字,蓋願刳形去智
  而不可得者。然幼子過文益奇,在海外孤寂無聊,過時出一篇見娛,則為數日喜,
  寢食有味。以此知文章如金玉珠貝,未易鄙棄也。見足下詞學如此,又喜吾同年
  兄竜圖公之有後也。故勉作報書,匆匆。不宣。
  【答王庠書】
  別紙纍幅,過當。老病廢忘,豈堪英俊如此責望也?少年應科目時,記錄名
  數沿革及題目等,大略與近歲應舉者同爾。亦有節目,文字纔塵忝後,便被舉主
  取去,今日皆無有,然亦無用也,實無捷徑必得之術。但如君高材強力,積學數
  年,自有可得之道,而其實皆命也。但卑意欲少年為學者,每讀書,皆作數過盡
  之。書富如入海,百貨皆有之,人之精力,不能兼收盡取,但得其所欲求者耳。
  故願學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人興亡治亂聖賢作用,但作此意求之,勿
  生餘念。又別作一次求事跡故實典章文物之類,亦如之。他皆仿此。此雖迂鈍,
  而他日學成,八面受敵,與涉獵者不可同日而語也。甚非速化之術,可笑!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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