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七十二回 漂泊為聰明花嫌解語 繁華成幻夢詩托無題      張恨水 Zhang Henshui

  當時,在鬍同裏走着,嚮四個八大爺,連聲道謝。又道:“痛快痛快,昨天晚上一股怨氣,完全衝出來了。那拈花雖然沒有銀妃那樣冰我們,但是她也很瞧我們不起。我們再請這四位大爺到她那裏去鬧一鬧。”陳學平道:“鬧一國還可以,那算是出氣。若是鬧了又鬧,人傢疑心我們拿她作幌子,那可不好辦。”馬翔雲道:“這事也用不着那樣做圈套。拈花不是很羨慕楊杏園嗎?叫老陳邀着楊杏園和我們一塊兒去,她就會好好的招待了。”侯潤甫道:“要這樣,今晚上可就去不成了。”陳學平道:“本來也就不必今天去。好玩的地方,留着慢慢的玩,何必一天晚上,就把它玩一個幹淨哩?”侯潤甫道:“我們還走一傢嗎?”陳學平道:“不必,打兩盤球得了。坐久了,也該鬆動鬆動身體呢。”陳學平一提,大傢都同意,又到球房裏去。這打球也象抽煙一般,不抽煙倒也不過如此,一抽上了癮,就非抽足不可,所以打一兩盤球,决是不能休手的,他們一打球,一直就打到十二點鐘方始回傢。
  到了次日,陳學平記着侯潤甫的約會,一吃了早點心,便到楊杏園寓所裏來。這個時候,已是陰歷三月快完,天氣十分暖和。院子裏擺滿了盆景,新葉子上,一點兒塵土沒有,生氣勃勃的。那兩株洋槐,稀稀的生出繭綢一般的嫩葉,映着院子地下的樹影,也清淡如無。沿着廊沿下,一列有幾盆白丁香花,一股香氣,直在太陽光裏蕩漾。陳學平走進來,衹見楊杏園捧着一本書在廊下走來走去的看。正要喊他,他已看見了,便請他進屋子去坐。楊杏園道:“我們好久不見面了。初聽說北京有一個老同學,便很高興的找到一處談談。見了幾回面之後,究竟因為出學校門以後,年數隔得多了,性情都有些改變,見個一二回面,感情依然恢復不起來,所以又淡下來,你說是不是?”陳學平笑道:“這話果然,我也這樣想着,衹是說不出所以然來。什麽難事,經你們新聞記者一揣摸,就有頭有尾了。”楊杏園笑道:“這並不是揣摸,事實就是這樣。就象你到我這兒來,不是很難得的一件事嗎?”陳學平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無緣無故我是不來。不過今天來,完全是為你的事,不是為我的事。”楊杏園道:“為我的事嗎?我很願聞其詳。”陳學平道:“你有多久不逛鬍同了?”楊杏園一合掌,微笑道:“禪心已作沾泥絮……”陳學平道:“我最討厭佛學,玄之又玄,你別和我鬧什麽機鋒。”楊杏園道:“大好春光,什麽玩的地方也好去,為什麽要到鬍同裏去?”陳學平道:“我的話還沒說完,你先別攔着,讓我說完了,你就知道我有提到的理由了。”因就把拈花欽慕他的話,說了一遍。楊杏園笑道:“你不要騙我,我不相信你的話。”陳學平昂着頭嘆了一口氣,說道:“拈花拈花,你這一番好意,真是埋沒了。你很崇拜人傢,人傢絶對不肯信,我有什麽法子呢?”說着,又望着楊杏園道:“這人實在是你風塵中的知己。你不去看她,那都不要緊。你說沒有這一回事,連我聽了都不眼氣。”說着將手上的手仗,戳着地板咚咚的響。楊杏園道:“有就有,何必發急呢?”陳學平道:“今晚上有工夫嗎?我陪你一路去見一見這人。”楊杏園道:“那倒不忙在一時,過兩天再去罷。”陳學平笑道:“你當着我面說不去,可別今晚上一個人溜去了。我有事,是常在鬍同裏走的,我若遇見了你一個人去,可不能答應你。”楊杏園道:“我又不認識這人,一點感情沒有,我何必瞞着人去呢?”陳學平不能瞞了,就把侯潤甫受了冷落,要楊杏園給他去爭面子的話,詳細說了一遍。楊杏園聽了這話,更不要去了。笑道:“我又不認識那位候君,怎樣好去鑲人的邊?”陳學平道:“那要什麽緊,遊戲場中,一回見面二回熟,衹要我一介紹,就是朋友了。況且人傢對你,本來就很歡迎,决不嫌你去得冒昧的。”楊杏園道:“也好,過個兩三天,我再奉陪罷。”
  陳學平倒信以為真,果然過着幾天之後再來約他。但是楊杏園居心不和他去,後來陳學平兩次打電話來找他,他都推諉過去了。四五天之後,是個陰天,早上下了一陣雨,下午雖然住了,兀自陰雲暗暗的。先在前面邀着富氏兄弟研究了一會子漢文,講得有些口渴,自回後面來喝茶,屋子裏涼風習習,覺得身上有些涼,找了一件薄棉衣服穿上。恰好這兩天,報館裏收到的稿子,異常擁擠,又沒有什麽事,攤書坐了一會,總是無聊。吃過晚飯,對着電燈枯坐,不由得亂想心事。忽然想到陳學平提的那個拈花,趁着今晚無事,何妨去看看。華伯平對我,也曾提過,衹是我沒有留心,就拋開了。若據他們的話看來,竟是真有其人,我倒應該證實一下。若這話是假的,我坐一會就走,那也沒有關係。這樣想着,立刻就有要去的心事,於是換了件衣服,拿着帽子,就要去。轉身一想,不去也好,不要由此又墜入情網。這樣想着,把帽子摘下來,嚮衣架上一挂。接上第三個念頭:“若是不去,真辜負了這人的一番好意。我能說一句寧可我負天下人嗎?”到底戴上帽子,坐車到了翠香班。
  這天因為天氣不十分好,鬍同的遊客,並不多。楊杏園走進門去,先且不叫拈花,依然過了一道點名的手續。點到拈花頭上,是個二十歲附近的女子,少不得仔細看了一眼。凡是一個人來尋花問柳的,妓女也就認為是專誠而來,況且今天人又少,一個人進來,越發是容易讓人註意。拈花看見他這樣,心裏也就有所動。名點過了,楊杏園便對龜奴道:“你叫拈花罷。”拈花正站在院子裏聽了這話,又猜上個兩三分,便請他進屋子去坐。楊杏園不等問,便先笑道:“我姓楊。”拈花臉一紅,點點頭道:“哦!是的。”她屋子裏有個三十多歲的阿姨,正拿着一把茶壺,要出門去,聽了“我姓楊”三個字,手叉着門簾子不走,卻回轉頭來笑道:“哎喲!我說呢。”又對拈花笑道:“我猜的話,也就有個五六成對啦。”拈花道:“你倒是沏茶去,怎麽站在門口?”阿姨笑着去了,有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送了果碟到桌上來,她將果碟放在桌上,兩衹眼睛,由頭上至腳下,卻把楊杏園看了一個夠。楊杏園看她穿了一身緑格子布衣服,倒也幹淨。圓圓的臉兒,薄薄的敷了一層撲粉,例顯得兩衹眼珠,分外的黑。楊杏園見她望着,便笑問道:“你認識我嗎?”小姑娘低頭咬着嘴唇一笑,說道:“我在報上老看見你的名字。”楊杏園笑道:“你也會看報嗎?”她道:“認識幾個字,不能全認。”楊杏園道:“據你這樣說,一定很好的了,你叫什麽名字?”她笑了一笑,不肯說。楊杏園對拈花道:“這大概是令妹了,怎樣不肯把名字告訴我。”拈花笑道:“她對生人,是瞎謅一個名字的,真名字,可是叫小妹妹。她對楊先生不肯說假名字,又不好意思說真名字,所以衹好不作聲了。”楊杏園道:“有其姊必有其妹,這小妹妹,又玲瓏,又溫柔,很可愛呢。”拈花笑道:“一個糊塗孩子,不要太誇奬了。”
  楊杏園一面說話,一面擡頭看時,見正中壁上,虎皮箋的對聯,是“春花秋月渾無奈”,不由笑道:“一肚皮不合時宜,在這一副對聯上很看得出來了。”拈花道:“這也是一個客人送的,我衹覺得很自然,所以愛挂着,其實我是不敢當。”拈花說話,可就坐近了,和楊杏園衹隔了一張桌子面。仔細看她臉色,雖然很是清秀,可是血氣不足,未免露出幾分憔悴。楊杏園一想,這人一定身世可憐,就是以目前而論,恐怕也很不得意。拈花見他對面平視,倒真有些不好意思。便拿着碟子裏的紙包花生糖,剝了兩顆吃了。低着頭,目光射着手背,手上摺叠着糖紙,笑着問道:“楊先生不大出來玩玩了嗎?”楊杏園聽她的口音,倒好象她知道自己從來愛逛似的。因道:“從前倒是在鬍同裏有一兩個熟人,現在因為事忙,晚上不大出門了。”拈花笑道:“這樣說,今天晚上何以又出來了哩?”楊杏園道:“這話恐怕老四未必肯信,今晚我是特意來拜訪的。”那阿姨進來倒茶,便笑道:“楊老爺怎麽知道我們四小姐是老四?”楊杏園道:“因為知道,所以纔特意來拜訪。”阿姨笑道:“我們小姐,天天看楊先生做的那個報。”拈花笑道:“你就不要說了,編報都說不上來。”阿姨道:“我又不認識字,知道什麽叫做編呢?楊老爺,我們四小姐,就喜歡看你做的文章,看了就對我們說。她說你有一個要好姑娘……”說到這裏,回頭對小妹妹問道:“叫啥個……哦?想起來哉,叫梨雲,阿是?先是交關好(口虐),到後來……”拈花笑道:“得了,別說了。這是人傢自己的事,人傢自己還不知道,要你來告訴他?”楊杏園道:“這事很奇怪,你們何以會知道呢?”拈花道:“我看大作,那些無題本事詩,就知道一些了。後來我們這裏一個老六的阿姨,跟過梨雲的,沒有事的時候,她常和我們說這件事,所以我是知道很詳細。我就常說,客人中果然有這樣的好人,有機會我總要見一見他。”楊杏園笑道:“現在見着了,大失所望吧?”拈花道:“楊先生這話太客氣,是瞧我們不起的話了。”楊杏園道:“果然是瞧不起,我又為什麽來了?”講着,便拉住小妹妹的手問道:“小妹妹,你說我這話對不對?”小妹妹笑了一笑。
  拈花道:“我雖是今日認得你楊先生,可是你的為人,我也猜到一半。”楊杏園道:“那是什麽緣故?”拈花道:“就因為天天看報。”楊杏園道:“老四天天看報?你喜歡看哪一門?”拈花笑道:“照例天天先看小說和小品文字,再看社會新聞。”楊杏園道:“緊要新聞不看嗎?”拈花道:”至多看看題目。我覺那些事,看了也沒有什麽興味。象我們這種人,可以說是‘商女不知亡國恨’了。”楊杏園衹聽了她這一句話,知道她果然有些學問。便笑道:“老四的唐詩很熟,大作一定很好。據我的朋友說,你寄過稿子到我那裏去,我可沒有收到。”小妹妹在一邊接嘴道:“寄過的,還在報上登出來了哩。”楊杏園道:“真的嗎?我真是善忘,怎麽不記得?”拈花道:“不是您善忘,我是用外號投稿的。除了我幾個熟人外,是沒有人知道的。”楊杏園道:“用的哪一個外號,我很願知道。”拈花笑道:“不要說罷,要是說出來了,楊先生回去把陳報翻出一查,就要羞死人。”楊杏園道:“不是我自負一句的話,無論什麽稿子,凡是經我的手發出去的,總可以看看。大作既然是登了報,大概總還好。”拈花笑道:“我那幾首歪詩,載出來已非真面目,楊先生改了好多了。”楊杏園道:“呀呵,對不住,我是胡闹了,不要見怪。”拈花道:“那個時候,我還和楊先生不認識,怎樣客氣得起來?就是認識,請楊先生改還請不到哩,哪有見怪之理?”楊杏園道:“現在有什麽富稿沒有,我很願意瞻仰瞻仰。”拈花笑道:“住在這樣昏天黑地的地方,哪裏還有什麽窗稿?”
  楊杏園心想,聽她的口音,竟是十分厭棄這青樓生活。但是她為什麽不跟着人去從良呢?難道她還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嗎?心裏想着,手上拿着桌上炮臺煙的煙筒,衹是轉着撫弄,想出了神了。小妹妹以為他要抽煙,就取了一根煙,直送到楊杏園嘴邊。楊杏園未便拒絶,衹得抿着嘴唇,對她一笑。小妹妹又擦了火柴,給他點上煙。楊杏園將煙抽了兩口,放在煙灰缸子上。撫着小妹妹的手,卻對拈花笑道:“這小妹妹善解人意,很讓人傢歡喜,讀書一定很有希望的。現在還在讀書嗎?”拈花道:“她自己倒願意讀書。不過我看認識幾個字就可以了。認字認得太多了,徒亂人意。”說到這裏,長嘆了一口氣。楊杏園笑道:“老四,我們是初交,我自然不便多談。但是徒亂人意,有些解法嗎?”拈花道:“‘花如解語渾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這就是我的解法。”楊杏園點頭笑道:“原來如此。”說時舉着茶杯,嘴唇抿着杯沿,慢慢的呷茶,臉上現出笑容。拈花道:“這一笑大有文章。楊先生笑我嗎?”楊杏園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我很佩服你老四會說話。你若加入文明交際場中,是一個上等人才。”拈花道:“嗐!什麽上等人才?在這個時代,女子到了我們這步田地,墮落不堪了。第一,就是沒有人格。”說到這裏,她竟哽咽住了,眼睛裏水汪汪的,就要滾下淚來。她自己不好意思對生人這樣,便嚮北轉身,對着櫥上的玻璃鏡去理鬢發。說話到這裏,楊杏園倒沒有法子去安慰她。難道說青樓生活不是墮落,勸人傢往下幹不成?便搭訕着和小妹妹說道:“你姐姐說,不讓你讀書,你的意思怎麽樣呢?”小妹妹笑道:“不怎麽樣?”楊杏園笑道:“這是菩薩話,小姑娘不許說這樣的話。我可勸你讀書,讀了書,什麽事,也不受人欺的。”拈花聽說,走過來,仍舊在對面坐下。笑道:“楊先生,你有這樣的美意,倒不如給她找一個人傢,就算成全了她了。”楊杏園笑道:“好,可以,我路上還有幾個很漂亮的青年朋友,都等着結婚呢。”拈花道:“我是說老實話。你想,我已經自己害了自己,難道又害她不成?人傢常說,鬍同裏的姑娘,五年一個世界,這是真話。慢說這是人間地獄,就是因為表面上的繁華,很可以不顧人格,但也不過五六年的事。一生一世,為了這五六年的繁華,犧牲個幹淨,那也很不值得。所以莫如趁她年紀不大,趕快找個安身之處,免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弄得沒有好結果。”楊杏園道:“老四這話,倒是實情。你的意思,要怎樣的人才合適呢?”拈花道:“我第一個條件,是要一夫一妻。第二,衹要有碗飯吃。第三,是個有知識的人。別的我都可以不必管。至於坐汽車,住洋樓,那是難得的事,也不要希望了。多少人為了想坐汽車住洋樓,弄的不可收拾呢。”楊杏園偷眼看那小妹妹,低頭捲着衣裳的下襬,正靜靜的往下聽着。阿姨在一旁插嘴道:“四小姐倒是老早就有這句話的,不讓她吃這碗飯。”楊杏園道:“老四既有這一番好意,我先有兩個前提,請你解决。其一,這脂粉隊裏,最會引誘青年的。你不讓她吃這行飯,你就不要她到這裏面來,我想老四也不在乎她給你作什麽事。其二,你要趁她未成人,給她一些相當的知識。我這幾句話,未免交淺而言深,你不見怪嗎?”拈花道:“楊先生這話,完全對的,我也就是這樣想。可是我又有我的難處,我們就是姊妹兩個,又沒有租小房子,不讓她跟着我,讓她跟着誰呢?至於給她的知識,無非是讀書。由我教她,現在也能寫賬,也能寫平常信了,我以為就當適可而止。文字為憂患之媒,倒是糊塗一點子的好。”楊杏園笑道:“何言之激也?”阿姨道:“她倒不是着急,女人認字多了,究竟不好。你看,我們四小姐,可不是……”拈花接上長嘆了一聲。
  這時,外面一陣吆喚,拈花又來了一幫客。她暫讓小妹妹陪着楊杏園,又到隔壁屋子裏去了。楊杏園笑問她道:“你姐姐剛纔所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嗎?”小妹妹回手在背後換了辮子過來,卻用辮子梢去掃桌子沿,一隻手撐了半邊臉,不讓人看見她的臉色。楊杏園道:“這有什麽害鱢的,是終身大事呀!你現在若好好的拜托我,我一定給你找一個好好的女婿。到了春天,小兩口兒,手牽着手逛公園逛北海,那是多麽有趣呀?”小妹妹噗哧一聲,兩衹手膀子伏在桌上,把臉枕在上面,藏在懷裏笑。楊杏園笑道:“這就害鱢。將來我做了媒人,你還要不好意思呢。”小妹妹聽說,衹是藏着臉笑,不肯擡起頭來,直到拈花進來,問道:“這是為什麽?”楊杏園笑道:“我問她,她害鱢呢。”拈花也笑道:“去罷,有人問你呢。”她纔站起來,對鏡子牽了牽衣襟,撫了一下鬢發,然後走了。楊杏園道:“這小妹妹,性情溫柔,很有些意思。”拈花道:“正是因為這樣,我不肯讓她也墮落了。從來是聰明誤人,就是帶着聰明相,也會沒有好結果。這孩子雖不聰明,她的面相,倒是帶幾分忠厚。我想她的身世,將來或者比我好些,所以我對於她,總望安分一路上辦。”拈花說得高興,又坐下談起來了。這時屋裏並無第三個人,楊杏園笑道:“我們雖然初次會面,一見如故,談得很痛快。將來我多一個談心的地方了。”說着,看了一看茶杯。拈花連忙拿了茶杯斟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楊杏園舉起,一飲而盡,笑道:“足解相如之渴了。”拈花紅了臉抿着嘴一笑,說道:“我是不大會應酬的,楊先生不要見怪。”楊杏園道:“我們談得很合適,哪有見怪之理。”拈花又一笑。看她那種情形,有什麽話要說,又忍回去了似的,所以她坐在桌子橫頭,身軀靠着椅子背,支着腳,不住的搖撼。楊杏園坐在一邊,冷眼看她的態度,也有感觸。小妹妹忽然進來說道:“都想什麽呢?還要拿我開玩笑嗎?”楊杏園醒悟過來,便起身說道:“坐得久了,改日再談罷。”拈花伸了半個懶腰,強自的製住了。站起來笑道:“我是不敢留,若是並沒有什麽事情,就請再坐一會兒。”楊杏園道:“我們既然認識了,以後就可以隨便的來往,倒不在乎一夜的暢談。”拈花點頭笑道:“那也好。可是……可是……”楊杏園不知道她有什麽轉語,便道:“自然是還要再來訪的。”拈花笑道:“不是那句話。我很冒昧的問一句,能把貴寓的地點和電話號碼告訴我嗎?”楊杏園道:“可以可以。”便掏了一張名片給她,“地點和電話號碼,上面都有了。”拈花笑道:“也許有一個日子,我到貴寓來奉看,不要緊嗎?”楊杏園道:“不要緊的。”小妹妹道:“坐下罷!為什麽站着說話呢?”拈花坐下了,楊杏園笑道:“哪有再坐之理!再談罷。”說畢,自走出房門。拈花在房門口,叉着門簾子望着,楊杏園回頭一看,和她笑着互點了一個頭,這纔走出這傢班子來。
  楊杏園既是一個人,也無別的地方可去,且自回傢。這晚上,天氣很是陰涼,拿了一本書,在電燈下看了兩個鐘頭。衹覺腳上一陣涼氣,直冷到大腿以上來。一擡頭,看到桌子上擺的小鬧鐘,已打過了一點,玻璃窗外,洞黑如漆,人聲全都安息了。丟下書,正要上床睡,衹聽見前面屋裏,一陣電話鈴響。他知道大傢睡了,便到前面去接電話。在電話裏一問,正是陳學平打電話來找,心想,他們消息真靈通,怎樣我去看了一趟拈花,他們就會知道了?那邊一聽聲音,便問道:“你就是杏園嗎?”楊杏園道:“怎麽這時候,還打電話來?明天大興問罪之師,還不算晚啦。”陳學平道:“我不是和你開玩笑,我有要緊的事和你商量。”楊杏園也註意起來,便問是什麽事?陳學平道:“說起來,這個人你也認識的。一位叫任毅民的朋友,現在得了急病暈過去了。要想送到醫院裏去,又怕越搬動越出毛病。要請醫生來看,手邊一時也沒有錢。這樣夜深,請醫生來一次,沒有十塊二十塊是不行的。這位朋友,已經是很窘,我來看他,來得很急,又沒有預備錢,這事十分棘手。我聽說你有個醫生朋友,你能不能做一點好事,打一個電話,請醫生到平安公寓來一趟。至於醫藥費,我以人格擔保,將來由我歸還就是了。”楊杏園道:“這位任君也是我的熟人。這是一樁小事,還說什麽人格擔保嗎?”挂上這邊的電話,於是打一個電話給他相熟的醫生劉子明,請他就去。把醫生約好了,這纔去睡覺。
  到了次日起來,劉子明也來了電話。楊杏園接着電話先道謝了一聲。劉子明道:“你不要嚮我道謝,我先嚮你道歉。你那貴友,我昨晚匕到的時候,人已不中用,沒法子救了。”楊杏園道:“死了嗎?什麽病?病得這樣急。”劉子明道:“並不是病,是服了毒了。我看那情形,很是凄慘。”楊杏園道:“服了毒,很奇怪。這人是個很活潑的青年啦。’劃子明道:“這事你一點不知道嗎?為什麽你又打電話找我呢?”楊杏園道:“我也是接了朋友的電話,轉達給你的。既然這人出了這種慘事,我倒要去看看。”挂上電話,並不耽擱,便到平安公寓來。
  一進門便見西廂房門外擺了一張桌子,五六個人在露天裏坐着,好像議論一件什麽事似的。陳學平精神頽喪,也坐在一張藤椅上。兩衹腳卻一直架到桌子上來,人倒仰在椅子上,閉着眼睛養神。楊杏園先叫了聲“學平”,他睜眼一看,連忙站起來道:“你怎麽來了,知道這一件事嗎?”楊杏園道:“我是聽見醫生說的。他現在什麽地方?”陳學平道:“在屋裏躺着。”楊杏園道:“我和任君,也是朋友,”雖然交情不深,人到這步田地,實在可慘。我要進去看看。”說時,順手將房門一推,衹見屋裏的東西,弄得異常凌亂。桌子上擺滿了茶壺茶碗藥瓶藥罐之類。靠着床兩張椅子,上面堆了許多衣服和幾雙髒襪子,滿地上是紙片藥汁棉絮,床上直挺挺地睡着一個人,臉上把一條白手絹蓋着。他身上穿一件舊湖縐夾袍,上面也粘滿了斑斑點點的痕跡。自然,這就是任毅民的屍首。楊杏園想他也是風度翩翩的一個少年,活的時候,是多麽活潑,一口氣不來,就躺在這裏,一點事情也不知道了。他這樣想着,正要走上前,伸手去揭面上那塊白手絹。陳學平連忙執着他的胳膊。楊杏園回頭看時,陳學平連連擺手說道:“不要看罷,你若看了,你心裏要難過的。你看看他那手,你就知道了。”楊杏園走近一步,俯着身子一看,衹見他的手指,全是紫的。手指甲,還變作青色。陳學平道:“你看見嗎?就此一端,其餘可知了。出來坐罷。他這樣一來,讓我受了很深的刺激。不要盡看,越看越讓人傷心。”楊杏園和這任毅民,雖然不是深交,看見這樣子,也是惻然不忍,便同到外面來坐,陳學平順手就把門帶上了。楊杏園道:“他這人很活動的,何以出此短見哩?”陳學平道:“正是因為他太活動了,所以落了這樣一個下場頭。”楊杏園道:“是什麽原故呢?你能告訴我嗎?”陳學平道:“我很願告訴你。你若隱去名姓,把他的情節在報上登出來,倒可以勸勸人。不過說起話長哩。”正說到這裏,一陣五六個人,擡了一口白木空棺材進來。又有一個人捧着一疊紙錢,三四束綫香,一齊放在房門口。院子裏這幾個人,都張羅起來。楊杏園看這樣子,現在纔開始料理身後,人傢各有事,不便在這裏說閑話,便對陳學平道:“有什麽事要我辦理的嗎?”陳學平因為他和任毅民交情很淺,而且又是忙人,不便連累他,就說:“身後的事,草草都已料理清楚了。已經打了一個電報到他傢裏去,預料一個星期之內,就要來人的。你有事,請便罷,兩三天之內,我到貴寓來看你,可以把他的事,詳詳細細奉告。”楊杏園聽他這樣說,便回去了。
  過了兩天,陳學平手上捧着一本很厚的抄本書,來訪楊杏園。說道:“我不是在朋友死後,揭破他的陰私。這實在是一部慘史,少年人若知道這一件事,大可以醒悟了。”楊杏園接過隨便一翻,就翻到了一頁新詩。詩前面並沒題目,衹是寫着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大概是首數的次序,總題目在最前面呢。一頁一頁,倒翻過去,翻到最前面,原來題目是“無題”兩個字。舊詩的題目,新詩倒藉來用了,這很是奇怪的。於是先看第一首,那詩共有五句。詩說:“人聲悄悄,見伊倚着桌兒微笑。我正要迎上前去,搖動了孤燈的冷焰,我的癡夢醒了。”這也不覺得有什麽意思,翻過一頁去,再看前面寫着“五”字的一首。那詩說:“禽石填不平的恨海,我想用黃金來填它。黃金填不滿的欲壑,我又想用情絲來塞它。青苔下的螻蟻,哪能搬動芳園的名花?這都是自己的妄想,不成呵!怎樣反埋怨着她?”楊杏園點了一點頭,陳學平在一旁看了說道:“你是反對新詩的人,怎樣點起頭來?”楊杏園道:“我因為他偷了幾句舊詩詞,學着麯的口氣一做,倒很是靈活。這一首詩的意味,和第一首的情形,大大不同,象是覺悟了。”陳學平搖頭道:“他哪裏能覺悟?他要覺悟,就不會死了。你再往後看去,你就明白了。”楊杏園道:“我不要看了。與其我看了來猜啞謎,何不幹脆請你說出來呢?”陳學平的肚子裏,早也就憋不住了,於是就把這一段小史說出來。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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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野史(重版代序)前序
後序續序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第二回 佳話遍春城高談婚變 啼聲喧粉窟混戰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聲中驚雷倚客 風光花落後煮茗勞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 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
第五回 選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銷魂花下遺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 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
第七回 寂靜禪關奇逢訝奼女 蕭條客館重幣感花卿第八回 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 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
第九回 事出有因雙妹通謎語 客來不速一笑蹴簾波第十回 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 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
第十一回 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 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𠔌佩蛾眉藏珠自贖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傾
第十三回 設筵開場歌臺真燦爛 典衣終麯舞袖太郎當第十四回 綺語道溫存聞香止步 晚妝悲薄價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淪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纏綿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叢迷老吏 墜歡難拾宦境睏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飛鴻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語膩閑人情何綿密 良宵留蕩子鄉本溫柔
第十九回 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 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第二十回 紙醉金迷華堂舞魅影 水流花謝情海詠歸槎
第   [I]   [II]   III   [IV]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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