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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论 》 紅樓夢新證 》
附簡介一部紅樓夢新鈔本
周汝昌 Zhou Ruchang
說“新鈔本”,實在是個舊鈔本。這是最近新出現的一部乾隆舊鈔《紅樓夢》;《紅樓夢》鈔本一嚮是各被以專稱的,而這個鈔本尚無以名之:所以姑且管它叫“新鈔本”。新者,發現之新,非鈔之新也。
新鈔本是北京圖書館不久前纔收得的,筆者有幸見到,翻閱梗概,不無收穫;謹就個人所見,嚮讀者簡單介紹一下這部鈔本的情況。但因時間、條件的限製,還未能來得及進行較仔細的研究,以下的一些看法,極不成熟,錯誤在所難免。好在拋磚可以引玉,所望專傢續加論述,以匡不逮。
新鈔本共一百二十回,分裝為三十二册,四函。展捲之下,程偉元的序文赫然在目,加以全部既是百二十回,幾乎令人以為也不過是一部流行已久的程本。細按則殊不然。可分幾點來說明這個“不然”。
一、後四十回,即程序、高續的部分,和前八十回,即曹雪芹原著部分,紙張筆墨行款都非一色。前八十回用朱絲欄竪格粉紙,後四十回則用素白紙張。
二、前八十回回目用朱竪格紙,後四十回回目用素白紙。各與其正文紙墨相應一致。
三、八十回中,共第五十七至六十二回書文,獨用素白紙鈔寫,筆墨亦與後四十回一色,查其文字異同及批語有無,則顯然是程本係統,而非脂本情況。
合以上三點而看,事情已明:此本原是八十回本,內缺六回書文,後經另手以程本鈔配、拼齊,合為一百二十回。所缺六回書,在全部中為第十八、十九兩册。已經印行的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也是原有缺少,其第六十四、六十七兩回是影印時用別本配補的,情況大略相似。
四、捲首程偉元序,用朱竪格紙鈔寫,卻和八十回回目、正文的紙一律:乍看甚不可解。稍一細審,破綻立見:原來這段序文的用紙是從原八十回中剩餘空白舊紙拆出移來的,其中縫寫明“捲五”字樣。與正文捲五處對證,字跡符合,拆移之情蓋無可疑,疑竇乃解。
序文的墨色也和八十回正文兩樣,顯然較新;正文,不管是八十四還是四十回,一律工楷,書法縱不高明,但都整飭。而序文獨出以行草體(或係照刊本臨摹之意),筆劃又十分惡劣,談不到書法二字。
從上面四點來合推,全書是用兩本拼配,其事猶較早;一序是後加,其事最晚。大約拆紙添序是合訂、乃至重裝時所為,並非原有。我疑心這種拼配重裝,或係出於當日書賈之手;因為彼時程本已然行世,一般讀者不瞭解真正情偽,大都對雪芹原書八十回鈔本有“不全”之感,所以書賈圖其易售、或以“全本”名色居奇,故而合裝並冒以程序,用來炫惑買書人的耳目,藉得良價。如此而已。
程本部分的文字,大致可斷為“程甲本”係統。
這裏有一個問題:此鈔本既係以兩個部分拼配而成,那麽其後四十回和前八十回中的六回,究竟是單獨為拼補而鈔續的呢?還是從一部百二十回本(譬如,也是個殘短本)中拆散移藉而來的呢?照常理講,應以前者為近是。
我倒覺得後者的可能性也並非全無。因為在當時說,八十回鈔本雖也不多,畢竟還不像現在這樣難得,假如不是從一部程本拆配的話,那麽要補齊八十回中的缺書,應該可以設法覓求脂本傳鈔補配,而不至以一個白文本來拼湊,--脂本和程本最顯豁的表面差別(除去回數多少不問)就在於一個附有很多批語,一個衹有白文。而當時的風氣,看書是喜歡帶批的,小說史是如此。讀者是看得到而且也“在乎”這個差別的。
還有一點參證:第一百十四回回目,上句全缺,單有下句云:“甄應嘉蒙恩還玉闕”。程本印本這回的回目是全的,兩句是:“王熙鳳歷幻返金陵,甄應嘉蒙恩還玉闕。”如果新鈔本的程本部分是後據活字印本鈔配的,那就不大可能有這種殘文的現象了。
但是,假使真如上說,問題就會落到:程本百二十回之多,既已活字排印了,難道也會有鈔本嗎?
這裏應該回答這個問題。答案是,程本也有鈔本的。
周春《閱紅樓夢隨筆》第一節“紅樓夢記”曾說:“乾隆庚戌秋,楊畹耕語余云:‘雁隅以重價購鈔本兩部:一為《石頭記》,八十回,一為《紅樓夢》,一百廿回。微有異同,愛不釋手。……’時始聞《紅樓夢》之名,而未得見也。壬子鼕,知吳門坊間已開雕矣。茲苕估以新刻本來,方閱其全。”按庚戌為乾隆五十五年(周春此文寫於甲寅,即乾隆五十九年,纔和壬子程刊“乙本”相隔一年,時間距離極近,絶不應有誤記):是雁隅購買程本鈔本,至晚亦在五十五年秋日,而隨筆又說:“(雁隅)監臨省試,必攜帶入闈,閩中傳為佳話。”則從雁隅買書到楊畹耕告知周春,中間又已隔有相當的一段時間;壬子鼕吳門開雕,纔是指程偉元等序刊其“乙本”的事情而言。由此可知,程本兩次(辛亥、壬子)擺印以前,早已有鈔本流傳了。
這種程本鈔本。從時間上來推斷,就可知道必是“程甲本”--衹續出後四十回、而對前八十回原著尚未及大加竄改的一個本子。現在這個新鈔本中的程本部分,文字正是“甲本”係統,若合符契。由是可以印證,周春《隨筆》的記載是可信的。
既然在辛亥、王子以前,早已有這種鈔程本流傳,那也就無怪清人常有曾聞百二十回之目的這類傳說存在了。前幾年有人提出:己酉本舒元煒的序文曾說到全書回目是“秦關”百二之數,並由此論證後四十回恐怕不是高鶚所續。現在看來,所謂“百二”之目,也就不無指這種寫本程本之目而言的可能。總之,程本成書的年代,是要比辛亥、壬子提早好些時候的,而且在刊本之先,早已開始以寫本形式出現於世。這一點過去還不敢十足確定。新鈔本的發現,為這一事實提供了新證據。
據藏書傢說,現存程甲本都是殘本配頁,還不曾有一部是完整的,--這還是指刊本而言。現在新鈔本中居然包有四十六回寫本在,其可珍貴,自不待言。如果仔細研究,也許還可以有助於研究高鶚究竟如何續作的問題。
以上論程本部分。至於脂本都分,價值更未在其下。今試作淺說於後。
為了要解釋“脂本”這一名詞以及說明新鈔本價值的方便起見,在此不得不先把有關事項略加交代,所謂脂本,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本的簡省之稱。脂硯齋為《紅樓夢》作評,實際不止兩次,可是歷年新出世的幾個八十回鈔本,大都是標名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因此可知這實在是曹雪芹原著小說的最後定名;甲戌本第一回正有“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的話。甲戌是乾隆十九年(一七五四),其時曹雪芹尚在(卒於乾隆二十八年),而將這句話敘入小說正文,足見定名為《石頭記》是作者同意了的,後來用《紅樓夢》一名,是程本續書的更張。周春在乾隆年記下的:“……鈔本兩部:一為《石頭記》,八十回;一為《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就給這個問題作了很好的說明。
小說帶批,這一風氣是由明朝沿襲下來的,明末清初葉晝、金人瑞批《水滸》、毛宗岡批《三國》、張竹坡批《金瓶梅》、陳士斌批《西遊記》等等,都是這一風氣的直接産物。脂硯齋之批《石頭記》,自然也是在這一風氣的影響之下。可是他和葉、金等人之間,也還有些區分。他和《石頭記》的關係,除批之外,可從下列事實來看:一,决定書名,如上述;二,建議作者刪改正文,如原第十三回幾乎刪去了三分之一,相應必有牽帶改寫可知;三,撰寫全書凡例;四,鈔錄、校定文字,如庚辰本有“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的記載;五,掌握全稿情況,提示作者補殘彌缺,如庚辰本有某某稿藉閱遺失和“缺中秋詩,俟雪芹”的記載;六,補綴殘稿,如製燈謎一回,末尾殘缺,庚辰本尚衹摘錄保存了寶釵一謎、記明“此回未成而芹逝矣”,而戚本、新鈔本已將回末補綴整齊;七,建議章回分合的意見,如庚辰本十七回前記明“此回宜分二回方妥”,而此回後來果然分為兩回;八,給某些難懂的詞字作音註。從這些,可以看出他是曹雪芹寫作時的一個助手--或者說,一個“編輯人員”。
所以說,他所鈔校寫定的《重評石頭記》,就是經作者同意的定稿,外間鈔本,都是由他的本子而傳寫流佈的。
由於這種“編輯”工作並非一次完成,歷年流出的傳本,就都不一定完全相同。例如曱戌本與庚辰本之間、庚辰本與戚本之間,都有較大的差別。為瞭解决一些疑問,我們時時感到需要有其中間“過渡性”的其他鈔本來參證一下纔好。而這部新鈔本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我們這種需要。
新鈔本的情況,大體和有正書局打印戚本一致:晚於庚辰本,而可能比戚本略早一些(庚辰本是乾隆二十五年的本子,戚本則是不出乾隆三十四年到五十六年之間的本子。按以上指戚氏獲得此本的時間而言。實際其原底本的年代還應略早)。初步判斷當是乾隆三十年間的鈔本。
諸鈔本中,以最早石印行世的戚本最為特別,沒有參證的材料,有好多問題無法解决。又戚本在諸本中時期較晚,其間還不免有後人妄改之疑,用它來校勘庚辰等本,時有難决之處。新鈔本堪稱戚本的姊妹本,而且可靠性遠勝過戚本。例如雖有戚本不訛而新鈔本反而寫訛的地方,但戚本經人妄動之處,新鈔本卻沒有蒙受竄改。
有一點應該說明:上文所云竄改有無,是針對戚本而說的,因戚本曾經過文人收藏品題、過錄清鈔、付印流佈的種種歷程,情況較為復雜,新鈔本沒有這些麻煩。但其中也有另一種性質的改動即後來讀者不明原著的文字風格、意義,反而轉依程刻竄改本往回裏描改(或全憑臆斷而亂改),例如不認識“”字,一定要描成“盆”或“盒”,不懂“金蜼彝”一名,一定要塗“蜼”添“鏨”,變成“鏨金彝”--蜼彝是古文物銅器名,鏨金是明清金銀首飾店裏的語言。此類甚多,瑣屑難以備舉。庚辰本恰亦如此。可見積非成是、往而難返的勢力之巨。作校訂工作的人往往忽略現存脂本中的這些後筆妄改,當作是原鈔手的“改正鈔誤”,結果就更混亂了。當時這些鈔手文化水平不高,他們衹是機械照錄,訛錯不免,而自作聰明擅改文字的事,他們是無暇也無心及此的。所以分辨原手鈔誤和後筆妄改,十分重要。
新鈔本和戚本的不同之一,是有行中夾批以外的行側批,數量不少且多為別本所無,從種種情況判斷,可定為也是脂批,而非後人之筆。行中央批也偶有比戚本多出的特例。批語中有涉及八十回後佚稿情節的地方。又有批語作五言四句詩體形式的,為諸本中所僅見。
新鈔本朱竪格紙的中縫,刊有“石頭記”三個字,可見當時傳鈔傢或書賈珍貴這部小說、考究鈔寫專用紙的情況。
新鈔本還有一點是和戚本不同的,即每十回總為一捲,題為“捲之一”“捲之二”等等。庚辰本衹存“捲之--第某回”字樣,緻成費解。這和古代積若幹“捲”為一“帙”的情形頗有相類的意味,如宋本《白氏長慶集》,共分十帙,每帙包括若幹捲,就是一例。這種以“捲”總“回”的制度,後來小說中就不再見得到了。(戚本衹在總目和中縫尚存“捲一”“捲二”等痕跡)
這部新鈔本,從各方面講,都很有價值,我們由此可以明確《紅樓夢》創作過程以及版本歷史上的許多情況。庚辰本已經印行,但鈔手未佳,訛錯很多,末一册幾乎難以卒讀。戚本精鈔,十分清爽,但早已絶版。如果有關出版社考慮將此新鈔本、另以戚本配補前八十回中的短缺、影印行世,無疑是會受到占典小說研讀者的歡迎的。
(曾刊一九六一年六月十七日《文匯報》)
【追記】現在我們已經又有了據大字本精印的戚本,和照原大影印、以蒙府本配補殘短的好庚辰本了,附此數語,以志欣幸。
本編所收幾篇介紹本子的文字,有一通病,即報導性質大於研究性質,異文情況敘列過簡。這是受當時為適應單篇發表、報刊要求的限製。異文情況非常復雜,稍舉即易失之繁碎,因而也有意盡量避免。今舉一例,如第十五回“藩鎮餘禎”,己卯、庚辰本作“藩郡餘貞”,夢稿本作“藩鎮餘禛”,夢覺、程甲本作“藩郡餘禎”,程乙本又改“藩郡餘恩”,而蒙、戚二本則作“藩郡提攜”。這是個涉及避雍正“禦諱”的重要問題,各本情況及其用意,至堪註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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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資料來源】紅樓癡迷錄入。轉載自撫琴居論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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