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蒋这时恨不得放一把火,由刘氏牧场烧到那几座洋房子,烧死这些黄毛和黑毛的混账东西。
"没听说过送奶子的偷吃的!你那几家又都是洋人,都是我最好的主顾。洋人不比中国人,我跟这些人得讲信用。你--你安着什么心眼儿呀!"掌柜的龇着一嘴黄牙,恶狠狠地指着小蒋说。
小蒋没想到把他委屈到这地步。
"谁--谁偷!"小蒋平常不多说话。一说话就多是有了点什么事情。他又有个小毛病:一急便结巴起来。"他瞎扯!昨天道儿滑,天又黑得路也--路也看不清。才过龙头井脚底一跌,把--把四号的那一磅洒了一点儿。那--那洋厨子瞪眼叫--叫我赔,我哪儿赔得起?凭--凭什么赔?他说,好小子,给你点戏法儿瞧吧!我说……"
"你别说了。人家信上这层也提啦,说你还跟那洋人大师傅吵嘴,弄得人家洋少爷睡不了早觉儿!"
"谁吵!"小蒋把那份乡下佬的牛脖子劲儿拿出来了,把手在胸前一盘,"我不能走!"
"顺子!"是李头儿的声音。
一个满脑袋秃疮的孩子正背着白薯秧子走过门口,他如闻圣旨般地放下薯秧,蹬蹬蹬地跑了进来。
"打小蒋的铺盖卷儿!"
厂里作活儿的都知道出事了,可是各人皆知道不碍自己的事儿,不必担心。他们都偷偷伏在窗缝边或堵在账房门口看,像西湖十景就在眼前似的。
羊还在房后头咩咩地叫。偶尔还有犄角如地震似地撞在后墙上,撞在小蒋的心坎上。他的心飞到鹿儿身上。他感到不该走。他不能离开那大大碧蓝的眼睛,那稀疏的胡须。他不能离开鹿儿和它的同伴。
小蒋望着掌柜那尖削的脸,上面画着李头儿编造的坏话。再看看晃在门口儿那些探着的脑袋,仿佛都在说着:"谁叫你不乖!"
走吧,可是鹿儿呢?
他把声音放低了,恳求说:"给我鹿儿,折了工钱好吗?"
他放下了倔强的手,自己也担心这要求太突兀。
"嘿嘿嘿……"不等掌柜回答,门口儿的人给这痴呆的乡下佬招得忍不住笑了。小蒋恨不得咬下他们的耳朵。
他眼前蹿着无数的火星,愤怒,焦躁,绝望……
"喝,凭什么?拿你妈来换!"李头儿迎头替掌柜的回答了。
"你--你说什么?"小蒋眼前那些火星结成火团了,烧着他全身!他的耳朵在嗡嗡地乱响。一股不能抑制的气串到他的腿上,腾的一下就踢了起来,但并不曾踢着已有了防备的李头儿。
"造反了!你--赶他出去!"是掌柜和李头儿合起来的声音。
"咩……"
小蒋就在多少只趁愿,嬉笑或同情的眼睛下,给堵到车门口儿外头去了。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
往事三瞥
语言是跟着生活走的。生活变了,有些词儿就失传了。即便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要是年纪还不到五十,又没在像东直门那样当年的贫民窟住过,他也未必说得出"倒卧"的意思。
乍看,多像陆军操典里的一种姿式。才不是呢!"倒卧"指的是在那苦难的年月里,特别是冬天,由于饥寒而倒毙北京街头的穷人。身上照例盖着半领破席头,等验尸官填个单子,就抬到城外乱葬岗子埋掉了事。
我上小学的时候,回家放下书包,有时会顺口说一声:"今儿个[ 北新 ] 桥头有个倒卧。"那就像是说"我看见树上有只麻雀"那么习以为常。家里大人兴许会搭讪着问一声:"老的还是少的?"因为席头往往不够长,只盖到饿殍的胸部,下面的脚--甚至膝盖依然露在外面,所以不难从鞋和裤腿辨识出性别和年龄。那是我最早同死亡的接触。当时小心坎上常琢磨:把"倒卧"赶快抬到热炕上暖和暖和,喂上他几口什么,说不定还会活过来呢!记得曾把这个想法说给一位长者听,回答是:多那门子事,自找倒霉,活不过来得吃人命官司,活过来你养活下去呀!
难怪有的人一望到"倒卧",就宁可绕几步走开。我一般也只是瞅上两眼,并不像有些孩
子那么停下来。可是有一回我也挤在围观者中间了。因为席头里伸出的那部分从肤色到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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