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紅樓夢新證   》 四清蒙古王府本      周汝昌 Zhou Ruchang

  一九六一年春,北京圖書館收得一部乾隆鈔本《紅樓夢》,當年,我們曾在上海《文匯報》發表《簡介一部紅樓夢新鈔本》一文(署名玉言)。此外,尚未見其他有關文章。今續為此篇,補充介紹一些具體情況。
  
  這個本子共裝四函,連史紙,朱絲闌,中縫有印就的“石頭記”字樣,可見是特製專用的紙張,工楷精鈔,很考究。書的題名,不似甲戌、庚辰等本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也不似夢覺本用“紅樓夢”,而是用“石頭記”三字,和戚本一致。捲首有後人鈔配程小泉序,八十回後又配錄了續書四十回。原鈔和配錄的人名年月,都未留一絲痕跡,因此,沒有綫索頭緒,可以定出一個較為便利而恰切的名稱。蒙趙萬裏先生見告:這本子係一清代蒙古旗王府的後人所出,這裏就把它簡稱作“蒙府本”或者“蒙本”。
  
  此本前八十回本身,與程本兩樣,是脂本係統,與戚本最為相近。不但題名同,中縫格式同(上標“石頭記”,中標捲數,計每十回為一捲,下標每回葉數),連每葉十八行每行二十字都相同。它和戚本之間的異文,有的是在每葉固定字數之內有所變換,有的則是緊縮鈔寫而增字,像是在原行款中擠進去的。
  
  以下試就此本的特點分節一談。
  
  
  
  一與戚本共有的總批和夾註批
  
  
  
  戚本每回前後的總批,獨樹一幟,十之九為其他各本所無。這是脂批呢,還是戚蓼生或其他人的手筆呢?我們本來不得而知;總批既然“來歷不明”,連帶獨存這種總批的戚本也覺“可疑”,究竟戚本可靠到若何程度,似乎成了問題。--過去研究戚本的人,恐不免有這種感覺。
  
  蒙府本前八十回每回前後也有總批,批語有散文,有韻文,都和戚本大體相同,僅有個別詞字上的些微差異(如“敘”蒙本作“緒”,“總冒”蒙本作“總帽”之類是)。這麽一來,“孤立無援”的戚本就有了對證,而蒙本比戚本為早(下文有證),足以說明這些總批不是戚蓼生等人的手筆,而是淵源另有所自的了。
  
  
  總批在甲戌、庚辰二本,還是有些回有、有些回無的情況。普遍到每回前後都有,自蒙、戚二本始。對校起來,有兩回的總批,甲、庚、蒙、戚四本並見,即第二十七、二十八兩回回前。有十回的總批庚、蒙、戚三本並見,即第十七回前,二十回後,二十一回前,二十四回前,二十九回前,三十回前,三十一回前、後,三十二回前,三十六回庚在回前,蒙、戚在回後,三十七回庚在回前,蒙、戚在三十八回前。這說明這些不同本子的總批,不是截然無關。並見的都是散文體,不是韻文。
  
  蒙、戚二本“總批”或“總評”字樣,衹見於回後,回前沒有這個稱呼。實際回前回後內容體裁風格,也都看不出嚴格的界限。又如第二十七、二十八兩回前庚、蒙、戚三本的批,甲戌本放在回後,三十六回後蒙、戚二本的批,庚辰本放在回前:則是地位上也沒有嚴格的界限,都應作總批看待。回前韻語較多,與正文緊前面的“標題詩”相近。八十回書每回前後全部總批的完成,當在蒙、戚正文底本清抄之後,故又有各自單占一葉的情況。下面試舉數例:
  
  
  
  風流真假一般看,藉貸親疏觸眼酸;總是幻情無了處,銀燈挑盡淚漫漫。(第六回前)
  
  海棠名詩社,林史傲秋閨;縱有纔八鬥,不如富貴兒。(第三十七回前)
  
  兩宴不覺已深秋,惜春衹如畫春遊。可憐富貴誰能保,衹有恩情得到頭。(第四十回前)
  
  積德於今到子孫,都中旺族首吾門;可憐立業英雄輩,遺脈誰知祖父恩?(第五十四回前)
  
  批語所流露的對於某些事情的感慨,可以幫助我們瞭解批者的身份。如“銀燈”句頗似女子聲口,“恩情”二字不知是否指夫妻而言,這似乎可以參看《紅樓夢》麯子“鏡裏恩情”一句的用法。這些痕跡,和其他脂批所透露的也都相合。
  
  總批中找不到時間年月。第五十四回總批雲:
  
  
  
  ……噫!作者已逝,聖嘆雲亡。愚不自諒,輒擬數語,知我罪我,其聽之矣。
  
  這是雪芹卒後的批,可能和庚辰本朱批中之“乙酉”、“丁亥”,甲戌本朱批中之“甲午”等批相當,或者還要靠後些。
  
  總批中也找不出署名(僅四十一回前之七絶署“立鬆軒”三字)。甲戌本的“脂硯齋”字樣,屢屢見於凡例、“楔子”以及諸眉批中。庚辰本的“脂硯齋”字樣則見於總目、回目、總批、雙行夾註批、行側、眉上朱批。到蒙本、戚本、夢覺本,這些名字都不見了--總批也不例外。由大書特書以至絶跡,不像是出於輾轉傳鈔中的遺漏,其中必有緣故。是不是山於後來批者自悔藏頭露尾,有必要將別署掃數隱去呢?這一點頗值得研究。
  
  總批之外,蒙府本的雙行夾註批也和戚本大體相同,僅有個別詞字上的些微差別。這些夾批蒙、戚共有,其中雖或為他脂本所無,然又或為他脂本所有,這證明這些夾批來歷不弱,很靠得住。夾批中不見“脂硯齋”字樣,情況和甲戌本、戚本、夢覺本同。例如單是第十六回,庚辰本就有不少帶有“脂硯”署名的夾批;而到甲戍本、蒙本、戚本、夢覺本,這些署名都刪削不存了。
  
  因此,我個人的看法是:夾批都是脂批,各本批語存在的差異情況,可能是由於批時有先後、逐次傳鈔底木有不同而造成的。流傳出來,遂形成不同的“派係”。
  
  二與戚本同源的正文
  
  8J8E*k%2E(C諸本中原來戚本獨出的異文,現在看到,大部分蒙本與之相同。如第二回:“今歲鹺政”同作“今歲????政”,“墻垣朽敗”同作“墻垣折敗”,“罕然”同作“駭然”,餘如“冷子興笑道”作“子興冷笑道”,“老爹”作“老爺”,“衹怕這人來歷不小”作“這人來歷衹怕不小”,“地中既遇,既不能消”作“地中既不能消”,“遍遊各省”作“遍遊名省”,“邪也罷正也罷”作“那管正邪”,“本湖州人氏”作“本湖州人”,“或被雲摧”作“或被雲推”,“大仁者修治天下”一句由“大惡者撓亂天下”之上前移至“皆應運而生者”之下,“設若失錯”作“說若失錯”,……這些夢、戚共同、與衆獨別的異文,都是蒙、戚所據底本曾經改動的所在。
  
  還有,不僅蒙、戚二本自身相同,其與某本一致或近似,足以校正他本之非的地方更多。如:“這甄府和賈府就是老親”,蒙、戚與甲戌合,足證夢、程:“這甄府就是賈府老親”之非,“曾與女婿舊日相交”亦甲、蒙、戚合,夢、程:“曾與女婿舊交”非,“我一一將原故回明”甲、蒙、戚合,庚:“我一一的將原固回明”非,夢、程:“我將原故回明”亦非,“外又謝甄傢娘子許多物事”甲、蒙、戚合,庚無“又”字非,蒙、程:“又送甄傢娘子許多禮物”亦非,“今已升至蘭臺寺大夫”甲、蒙、戚合,庚:“今已升至藍臺寺大人”非,夢、程無“至”字亦非……這些地方在校定原文方面,可以起參證或决定性的作用。
  
  其次,也有些戚本獨出的異文,蒙本與之不同,卻和其他本子一致或近似。如:“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戚本獨作“路北,東是寧國府,西是榮國府”,“崔鶯”戚本獨作“崔鶯鶯”,“蚩尤共工”蒙本作“雖有共工”,戚本單作“共工”二字,“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次年”的問題曾引起議論,蒙本亦作“次年”,戚本獨作“不想後來又生了一位公子”,“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尋了一個空隙”戚本獨作“不上二年便被上司尋了一個空隙”,“劉庭芝”蒙本作“庭,戚本獨無;……這些都是戚本單獨動手改動,蒙本較戚本為可靠的所在。芝”又如:
  
  又半載,雨村嫡妻(夢、程作“嫡配”)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將他扶側(庚作“册”,夢、程無“側”字)作正室夫人了(夢、程無“了”字)。正是:偶因一着錯,便為人上人。(庚“偶因”作“偶然”。夢、程“一着錯”作“一回顧”)(據甲戌本)
  
  這三十七字,蒙本衹剩“又半載”三字,下文缺漏。到戚本乃變成“因此十分得寵”六字。這等情況也屬於戚本獨經後筆改動之例。
  
  再次,又有蒙本獨出,與戚本及他本全不相同的地方。如“卻又自己擔風袖月,遊覽天下勝跡”蒙本獨作“自己擔風袖月,卻去遊覽天下勝跡”,“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門楣了”蒙本獨作“可也不玷辱了老先生的門楣了”,“米南宮”蒙本獨作“米西宮”,“現有對證”蒙本獨作“現在有個對證”,“此人是都中古董行中貿易的”蒙本獨作“此人都是都中古董行貿易的”,戚本獨作“此人都中古董行貿易的”,“何得賈府亦落此俗套”蒙本獨無“何”字,“選入宮中”甲、庚合,蒙本獨無“選”字,夢、程無“中”字,戚本衹“入宮”二字……這些都是蒙本獨自改動或訛誤的所在。
  
  總起來看,蒙、戚二本雖偶有分歧之處,而其為同出一源,是沒有多大問題的。
  
  蒙、戚一係比較晚出,從總批和雙行夾註批已可以看出一些消息。從正文看,晚出的跡象尤為顯明。如第九回茗煙口出不馴,出現髒字穢語,庚辰本尚存,夢、程一係半存半改,到蒙、戚一係以“怎麽長短”四字了之,蒙本句旁並有墨批“怎麽長短四字,何等韻雅,何等渾含,俚語得文人提來,便有金玉為聲之象”。這樣的刪改是否出於作者?會不會是批書人動手,自改自贊?也待研究。
  
  又如第十七、十八回庚辰本連續不分(回前標明“此回宜分二回方妥”),原有回目“大觀園試纔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即概括此二回全部事跡而言。蒙、戚一係截至賈政遊罷出園為第十七回,不包括“歸省”一事,所以把回目下聯改為“怡紅院迷路探麯折”。此後剪荷包等文字改隸第十八回,第十八回前總批“一物深藏見至情”的七律,即以剪荷包為主題。這樣劃分者可能就是批書人。這麽劃分比較簡斷,兩回分量也比較均勻。到夢、程一係,第十七回遊園後接上剪荷包、請妙玉的文字,比蒙本回回多分了約一千二百宇,篇幅過長,顯得有些拖杳,而又仍用庚辰本原回目不改。實際這樣劃分的第十七回也並不包括“歸省”的事了。這恐怕是後人的分斷,已與批書人無關,故而所作的處理並不得當?這些問題,都需要深入探討。
  
  三獨有的行側墨批
  
  蒙本和戚本一樣,沒有甲戌、庚辰二本眉上和行間的朱批。但和諸本又不同的是:另外獨有許多行側墨批,蔚為一大特色。行側墨批的分佈情況如下:
  
  第一回三十七條第二回十八條第三回六十九條
  
  第四回五十三條第五回三條第六回三十七條
  
  第七回二十一條第八回三十七條第九回十九條
  
  第十回二十條第十一回三十條第十二回二十條
  
  第十三回五條第十四回三條第十五回三條
  
  第十六回九條(與庚辰本側批重七條,其中與甲戌本重二條。)
  
  第十七回四條(與庚辰本側批重三條。)
  
  第十九回十八條第二十回三十七條(與庚辰本側批全重。)
  
  第二十一回二十五條第二十三回十六條
  
  第二十四回二十二條(與庚辰本側批重九條。)
  
  第二十五回十四條(與庚辰本側批重十三條,其中與甲戌本重十條。)
  
  第二十七回七條(與庚辰本側批全重,其中與甲戌本重五條。)
  
  笨二十八回三條(與庚辰本側批全重,與甲戌本全重。)
  
  第三十二回三十一條第三十三回二十條第三十四回二十八條
  
  第三十五回二十三條第三十六回二十一條
  
  第四十一回十四條第四十二回十六條
  
  第四十三回十條第四十九回十條
  
  這卅四回之中粗計共存行側墨批七百零三條。除去與庚辰本側批重出的七十九條(七十九條裏面,同時和甲戌本重出的有二十條),淨剩六百二十四條,都是蒙府本獨有,歷所未聞於世的參考資料。
  
  根據上面統計,蒙本的側批與庚辰本的側批有重出,第十六、十七、二十四、二十五各回是部分的重複,第二十、二十七、二十八各回則是全部重複。這種情況表明,庚、蒙二本的側批本是一回事,雖然參差不全,此有彼無,卻是同出一源。至於庚本用朱筆,蒙本用墨筆,出於過錄者的順手,並不是原批有所區別的兩樣東西。(甲戌本批語地位,未經嚴格地將雙行夾註批和行側批、眉批、總批等區別開來,當另論。)
  
  和戚本相同,蒙本裏面也找不出一個“脂硯齋”字樣。雙行夾註批尚可以從庚辰本中帶有“脂硯齋”字樣的來相對照,而證明是脂批。至於蒙府本的行側墨批,到底是脂批呢,還是出於他人呢?
  
  第十六回書中“會芳園本是從北拐角墻下引來一股活水”之旁,蒙本有墨批雲:
  
  園中諸景,最要緊是水,亦必寫明方妙。餘最鄙近之修造園亭者,徒以頑石土堆,為不知引泉一道。甚至丹青,惟知亂作山石樹木,不知畫泉之法,亦是悮事。
  
  這批與甲戌、庚辰朱批重出(諸本異文不贅列),庚辰本末尾原有“脂硯齋”三字,這三個字到甲戌本、蒙府本便不見了。
  
  這是很重要的證據,使我們可以下初步斷語:這些側批當中就有脂批。
  
  六百多條批,內容牽涉很廣,這裏不能詳及:摘錄若幹,聊見一斑。
  
  批中有援引其他小說名著,對比對照,以見本書用筆的。第八回“黛玉笑道,要來時一齊來,要不來一個也不來”,旁批:
  
  又一轉換。若無此則必有寶玉之窮究,而寶釵之重複,加長無味,此等文章是《西遊記》的請觀世音菩薩,菩薩一到,無不掃地完結者。
  
  第二回說到甄傢,旁批:
  
  
  
  靈玉卻衹一塊,而寶玉有兩個,情性如一,亦如之(六)耳、悮(悟)空之意耶?
  
  
  
  同回鬧學堂,“登時鼎沸起來”,旁批:
  
  
  
  燕青打擂臺,也不過如是。
  
  
  
  批中有以畫法或其它藝術手法以喻行文的。第三回襲人見黛玉猶未安歇,勸他“快別多心”,旁批:
  
  
  
  “月上窗紗人到堦,窗上影兒先進來”,筆未到而竟(境)先到矣。
  
  
  
  第八回寶釵嗔鶯兒不去倒茶,旁批:
  
  
  
  雲竜現影法,好看煞!
  
  
  
  第四十一回板兒得了柚子,”且當球踢着頑去,也就不要那佛手了“,旁批:
  
  
  
  畫工。
  
  
  
  批中有以韻語形式出現的。這在雙行夾註批和朱批中很少見,卻與總批之末的韻語相輝映。
  
  第八回黛玉為寶玉戴鬥笠,旁批:
  
  
  
  知己最難逢,相逢意自同。花新水上香,花下水含紅。
  
  
  
  第三十二回寶玉說“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旁批:
  
  
  
  花愛水清明,水憐花色鮮。浮落雖同流,空惹魚竜涎。
  
  
  
  第三十六回黛王見寶釵綉鴛鴦,旁批:
  
  
  
  觸眼偏生礙,多心偏是癡,萬魔隨事起,何日是完時。
  
  
  
  第一回“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旁批:
  
  
  
  恩情山海償(債),惟有淚堪還。
  
  
  
  批中有表出或揣度作者用心的。第三回寫黛玉原不忍棄父而往,旁批:
  
  
  
  此一段是不肯使黛玉作棄父樂為遠遊者。以此可見作者之心,保愛黛玉如己。
  
  
  
  第八回寶玉與寶釵挨近,衹聞“甜甜的幽香”,旁批:
  
  
  
  這方是花香襲人正意。
  
  
  
  第四十九回有批雲:
  
  
  
  史鼐未必左遷,但欲湘雲赴社,故作此一折耳,算(莫)被他混過。
  
  
  
  批中有指出後文伏脈的。第八回寶玉問鳳姐“什麽是爬灰”,旁批:
  
  
  
  暗伏起(後?)來史湘雲之問。
  
  
  
  第十四回路謁北靜王,有批雲:
  
  
  
  寶玉見北靜王,是為後文之伏綫。(按可參看第九章第四節附錄資料)
  
  
  
  第二十回寫麝月,有批雲:
  
  
  
  全是襲人口氣,所以後來代任。
  
  
  
  第四十一回“忙把柚子與了板兒”,旁批:
  
  
  
  
  伏綫千裏。
  
  
  
  第四十二回劉姥姥為大姐起名字,“日後大了,各人成傢立業,或一時有不遂心的事,必然遇難成祥”,旁批:
  
  
  
  作箴(讖)語以影射後文。
  
  
  
  第十九回寶玉在東府,要去看小書房內一軸美人,旁批:
  
  
  
  天生一段癡情,所謂“情不情”也。
  
  
  
  第二十八回黛玉剛說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旁批:
  
  
  
  “情情”。
  
  
  
  “情不情”和“情情”,也曾見於總批和朱批,這是書的“末回警幻情榜”加於寶玉、黛玉二人的“考語”。我們現在還不知道除批書人外有第二個批傢也看到這個“情情”的。
  
  批中有涉及生活體驗與創作之關係的。第六回周瑞傢的告訴劉姥姥“這一下來他吃飯是空兒”,旁批:
  
  
  
  非身臨其境者不知。
  
  
  
  第十一回寧府傢宴,賈珍說“老祖宗又不賞臉”,鳳姐遮過,旁批:
  
  
  
  此一問一答,即景生情,請教是真是假?非身經其事者想不到、寫不出。
  
  
  
  第十九回寶玉問襲人穿紅的是什麽人,“說親戚就使不得?”旁批:
  
  
  
  這樣妙文,何處得來?非目見身行,豈能如此的確。
  
  
  
  批中有抒發批書人的特殊感情和隱痛的。第三回初出襲人,“每每規諫,寶玉不聽”,旁批:
  
  
  
  我讀至此,不覺放聲大哭。
  
  
  
  下面“倘或摔壞了那玉”,旁批:
  
  
  
  我也心疼,豈獨顰顰!
  
  他天生帶來的美玉,他自己不愛惜,遇知己替他愛惜,連我看書的人也着實心疼不了,不覺背人一哭,以謝作者。
  
  
  
  同回有批雲:
  
  
  
  此一段文字,是天性中流出,我讀時不覺淚盈雙袖。
  
  
  
  第十九回襲人推寶玉,衹見他淚痕滿面,旁批:
  
  
  
  不知何故,我亦掩涕。
  
  
  
  第三十二回寶釵嚮襲人說湘雲的委屈,“從小沒了爹娘的苦”,旁批:
  
  
  
  真是知己,不罔湘雲前言。
  
  
  
  第二十八回寶玉不覺滴下淚來,旁批:
  
  
  
  玉兄淚不是容易有的。
  
  
  
  批中有披露批書人對特殊事件的感慨的。第六回劉姥姥未曾張口,先紅了臉,旁批:
  
  
  
  開口告人難。
  
  
  
  第九回茗煙說金榮的姑媽“給璉二奶奶跪着藉當頭”,旁批:
  
  
  
  可憐開口告人,終身是玷。
  
  
  
  另外批書人一接觸涉及親子關係的字句,便要動感情,常說失聲痛哭之類的話,墨批中和其它批語一致,所在多有,茲不列舉。
  
  批中有藉題發揮議論的。第七回寫焦大:
  
  
  
  有此功勞,實不可輕易推(摧)折,亦當處之道,厚其仰(贍)養,尊其等次。送人回傢,原作(非)酬功之事。所謂嘆(漢)之功臣不得保其首領者,我知之矣。
  
  
  
  這與甲戌本首回僧道說英蓮是“有命無運纍及爹娘之物”之上的眉批“八個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詞客騷人。今又被作者將此一把眼淚灑與閨閣之中,見得裙釵尚遭逢此數,況天下之男子乎!”“看他所寫開捲之第一個女子,便用此二語以訂終身,則知托言寫意之旨,誰謂獨寄興於一情字耶?”“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吳(賢)之恨,及今不鼕,況今之草芥乎!”各條,可以參合而看。這種批語,並非一般地講史論古,它是和當時的政治背景相關聯的,是有具體實指的。個人的看法,這怕是和雍正一朝的政治鬥爭有密切關係,漢之功臣雲雲(這種歷史觀點是錯誤的),不過是藉詞而已。
  
  批中有特寫作者對“富貴”二字的看法的。第六回鳳姐聽見劉姥姥來,旁批:
  
  
  
  “還不請進來”五字,寫盡天下富貴人代(待)窮親戚的態度。
  
  
  
  第七回焦大破口而駡,有批雲:
  
  
  
  放筆痛駡一回,富貴之傢,每掠(?)此禍。
  
  
  
  第十三回提到義忠親王壞了事,旁批:
  
  
  
  “壞了事”,毒極!寫盡勢利場中故套。
  
  
  
  第七回寶玉見了秦鐘,“富貴二字,竟遭我塗毒了”,批雲:
  
  
  
  此是作者一大發泄處。
  
  總是作者大發泄處,藉此以伸多少不樂!
  
  
  
  批中有透露批書人“身份”的。第三十五回寶玉讓傅試傢兩個婆子進來,恐薄了傅秋芳,旁批:
  
  
  
  ……此寶玉之多情而不情之案,凡我同人共留意。
  
  
  
  第三十二回賈雨村要見寶玉,寶玉和湘雲說:“我乃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並不願同這些人往來”,旁批:
  
  
  
  我也不知寶玉是雅是俗,請諸同類一擬。
  
  
  
  第一回前總批“何堂堂之須眉,誠不若彼一幹裙釵”,旁批:
  
  
  
  何非夢幻,何不通靈?作者托言,原當有自,受氣清濁,本無男女別。
  
  
  
  第三十二回黛玉聽到寶玉的話“林妹妹不說這樣混賬話;若說這話,我也同他生分了。……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間,不禁滾下淚來”,旁批:
  
  
  
  普天下才子佳人英雄俠(□)都同來一哭!我雖愚濁,也願同聲一哭!
  
  
  
  兩處自劃“同人”“同類”,都似專和寶玉劃界的語氣,又分辯清濁不拘男女,不同意單單男人愚濁之說,轉過來自承愚濁,也耐人尋味。又第一回賈雨村高吟“釵於奩內待時飛”句下批:
  
  
  
  偏有些脂氣。
  
  
  
  他這個“脂”字的用法,不知和“脂硯齋”之“脂”是否有關。捲首總批“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不肖,自護已短,則一並使其泯滅也”,旁批:
  
  
  
  因為傳他,並可傳我。
  
  
  
  顯而易見,芹、脂之名,可以因書而傳;但批在“閨閣中……歷歷有人”旁邊,是否應有另一層的隱文?這些都可供研究。
  
  還有一些無“類”可歸的批,略舉二、三例。第一回將出甄士隱,“人皆呼作葫蘆廟”,批雲:
  
  
  
  畫的雖不依樣,卻是葫蘆。
  
  
  
  笫十一回說起秦氏的病,邢夫人說“別是喜罷?”批雲:
  
  
  
  此書總是一副雲竜圖。
  
  
  
  第三回末尾襲人聽說黛玉因惹起寶玉摔玉,自己傷心,因勸道“若為他這種行止你多心傷感,衹怕傷感不了呢”旁批:
  
  
  
  後百十回黛玉之淚,總不能出此二語。
  
  
  
  關於八十回書以後的三十回,批語中不止一次的提到過。但是直截指明全書“百十回”的,這還是唯一的一次。這和第二回回前總批的“以百回之大文”之約計不一樣,可以廓清一些人的錯覺。如思元齋這樣一個有眼力的人,卻在糾纏原書“本欲刪改成百二十回一部”,又說“雪芹於後四十回雖久蓄志全成,甫立綱領,尚未行文,時不待人矣”,並有“程偉元續《紅樓夢》自九十回至百二十回書後”的題目,自相矛盾,根本沒搞清。有了這樣的批語,原書的回數就十分明晰了。
  
  
  
  四結語
  
  除卻獨有的行間墨批之外,從正文從其它批語來看,都可見蒙本與戚本同出一源,是脂本係統中比較晚出的本子--比甲戌本、庚辰本為晚,但仍比夢覺本為早。蒙本發現,戚本由孤立擴而成軍,蒙、戚二者蔚為脂本當中的一個重要派係,和甲戌本、庚辰本二係鼎立,為整理接近雪芹原本的《紅樓夢》寫定本提供了極為寶貴的資料。加上它獨有的行間墨批,價值倍增,在《紅樓夢》版本史上,蒙本的出現,意義是十分重大的。甲戌本一係,中經夢覺本為之過渡,流為程本的原用底本;庚辰、蒙府二本流傳絶罕。如今庚辰本已經影印行世。蒙本於讀者較為陌生,本篇試作初步介紹,略舉要點如右。
  
  一九六三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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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資料來源】紅樓癡迷錄入。轉載自撫琴居論壇。
評紅樓夢新證⑴寫在捲頭
第一章引論第二節紅學一斑
第三節 重新認識紅樓夢第四節 幾點理解
第二章 人物考 第一節 世係譜表第二節 曹宜曹宣
第三節 過繼關係第四節 幾門親戚
第三章 籍貫出身第二節 遼陽俘虜
第四章 地點問題第二節 院宇圖說
第三節 北京住宅第四節 江寧織署
第五節 真州鹺院第五章 雪芹生卒
第六章 紅樓紀歷第七章 史事稽年
前期(明萬歷二十年--清順治十八年)[二]前期(明萬歷二十年--清順治十八年)[三]
前期(明萬歷二十年--清順治十八年)[四]中期(康熙二年--康熙五十一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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