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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志 》 老北京的小鬍同 》
第75節:東直門
蕭乾 Xiao Qian
小蔣這時恨不得放一把火,由劉氏牧場燒到那幾座洋房子,燒死這些黃毛和黑毛的混賬東西。
"沒聽說過送奶子的偷吃的!你那幾傢又都是洋人,都是我最好的主顧。洋人不比中國人,我跟這些人得講信用。你--你安着什麽心眼兒呀!"掌櫃的齜着一嘴黃牙,惡狠狠地指着小蔣說。
小蔣沒想到把他委屈到這地步。
"誰--誰偷!"小蔣平常不多說話。一說話就多是有了點什麽事情。他又有個小毛病:一急便結巴起來。"他瞎扯!昨天道兒滑,天又黑得路也--路也看不清。纔過竜頭井腳底一跌,把--把四號的那一磅灑了一點兒。那--那洋廚子瞪眼叫--叫我賠,我哪兒賠得起?憑--憑什麽賠?他說,好小子,給你點戲法兒瞧吧!我說……"
"你別說了。人傢信上這層也提啦,說你還跟那洋人大師傅吵嘴,弄得人傢洋少爺睡不了早覺兒!"
"誰吵!"小蔣把那份鄉下佬的牛脖子勁兒拿出來了,把手在胸前一盤,"我不能走!"
"順子!"是李頭兒的聲音。
一個滿腦袋禿瘡的孩子正背着白薯秧子走過門口,他如聞聖旨般地放下薯秧,蹬蹬蹬地跑了進來。
"打小蔣的鋪蓋捲兒!"
廠裏作活兒的都知道出事了,可是各人皆知道不礙自己的事兒,不必擔心。他們都偷偷伏在窗縫邊或堵在賬房門口看,像西湖十景就在眼前似的。
羊還在房後頭咩咩地叫。偶爾還有犄角如地震似地撞在後墻上,撞在小蔣的心坎上。他的心飛到鹿兒身上。他感到不該走。他不能離開那大大碧藍的眼睛,那稀疏的鬍須。他不能離開鹿兒和它的同伴。
小蔣望着掌櫃那尖削的臉,上面畫着李頭兒編造的壞話。再看看晃在門口兒那些探着的腦袋,仿佛都在說着:"誰叫你不乖!"
走吧,可是鹿兒呢?
他把聲音放低了,懇求說:"給我鹿兒,折了工錢好嗎?"
他放下了倔強的手,自己也擔心這要求太突兀。
"嘿嘿嘿……"不等掌櫃回答,門口兒的人給這癡呆的鄉下佬招得忍不住笑了。小蔣恨不得咬下他們的耳朵。
他眼前躥着無數的火星,憤怒,焦躁,絶望……
"喝,憑什麽?拿你媽來換!"李頭兒迎頭替掌櫃的回答了。
"你--你說什麽?"小蔣眼前那些火星結成火團了,燒着他全身!他的耳朵在嗡嗡地亂響。一股不能抑製的氣串到他的腿上,騰的一下就踢了起來,但並不曾踢着已有了防備的李頭兒。
"造反了!你--趕他出去!"是掌櫃和李頭兒合起來的聲音。
"咩……"
小蔣就在多少衹趁願,嬉笑或同情的眼睛下,給堵到車門口兒外頭去了。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
往事三瞥
語言是跟着生活走的。生活變了,有些詞兒就失傳了。即便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要是年紀還不到五十,又沒在像東直門那樣當年的貧民窟住過,他也未必說得出"倒臥"的意思。
乍看,多像陸軍操典裏的一種姿式。纔不是呢!"倒臥"指的是在那苦難的年月裏,特別是鼕天,由於饑寒而倒斃北京街頭的窮人。身上照例蓋着半領破席頭,等驗屍官填個單子,就擡到城外亂葬崗子埋掉了事。
我上小學的時候,回傢放下書包,有時會順口說一聲:"今兒個[ 北新 ] 橋頭有個倒臥。"那就像是說"我看見樹上有衹麻雀"那麽習以為常。傢裏大人興許會搭訕着問一聲:"老的還是少的?"因為席頭往往不夠長,衹蓋到餓殍的胸部,下面的腳--甚至膝蓋依然露在外面,所以不難從鞋和褲腿辨識出性別和年齡。那是我最早同死亡的接觸。當時小心坎上常琢磨:把"倒臥"趕快擡到熱炕上暖和暖和,喂上他幾口什麽,說不定還會活過來呢!記得曾把這個想法說給一位長者聽,回答是:多那門子事,自找倒黴,活不過來得吃人命官司,活過來你養活下去呀!
難怪有的人一望到"倒臥",就寧可繞幾步走開。我一般也衹是瞅上兩眼,並不像有些孩
子那麽停下來。可是有一回我也擠在圍觀者中間了。因為席頭裏伸出的那部分從膚色到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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