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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文集 》 蘇軾集 》
捲七十五
蘇軾 Su Shi
◎書二十首
【謝歐陽內翰書】
軾竊以天下之事,難於改為。自昔五代之餘,文教衰落,風俗靡靡,日以塗
地。聖上慨然太息,思有以澄其源,疏其流,明詔天下,曉諭厥旨。於是招來雄
俊魁偉敦厚樸直之士,罷去浮巧輕媚叢錯采綉之文,將以追兩漢之餘,而漸復三
代之故。士大夫不深明天子之心,用意過當,求深者或至於迂,務奇者怪僻而不
可讀,餘風未殄,新弊復作。大者鏤之金石,以傳久遠;小者轉相摹寫,號稱古
文。紛紛肆行,莫之或禁。蓋唐之古文,自韓愈始。其後學韓而不至者為皇甫湜。
學皇甫湜而不至者為孫樵。自樵以降,無足觀矣。伏惟內翰執事,天之所付以收
拾先王之遺文,天下之所待以覺悟學者。恭承王命,親執文柄,意其必得天下之
奇士以塞明詔。軾也遠方之鄙人,傢居碌碌,無所稱道,及來京師,久不知名,
將治行西歸,不意執事擢在第二。惟其素所蓄積,無以慰士大夫之心,是以群嘲
而聚駡者,動滿千百。亦惟恃有執事之知,與衆君子之議論,故恬然不以動其心。
猶幸禦試不為有司之所排,使得搢笏跪起,謝恩於門下。聞之古人,士無賢愚,
惟其所遇。蓋樂毅去燕,不復一戰,而范蠡去越,亦終不能有所為。軾願長在下
風,與賓客之末,使其區區之心,長有所發。夫豈惟軾之幸,亦執事將有取一二
焉。不宣。
【謝梅竜圖書】
軾聞古之君子,欲知是人也,則觀之以言。言之不足以盡也,則使之賦詩以
觀其志。春秋之世,士大夫皆用此以卜其人之休咎,死生之間,而其應若影響符
節之密。夫以終身之事而决於一詩,豈其誠發於中而不能以自蔽邪?《傳》曰:
“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矣。”古之所以取人者,何其簡且約也。後之世風俗薄
惡,慚不可信。孔子曰:“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知詩賦之不足以决
其終身也,故試之論以觀其所以是非於古之人,試之策以觀其所以措置於今之世。
而詩賦者,或以窮其所不能,策論者,或以掩其所不知。差之毫毛,輒以擯落,
後之所以取人者,何其詳且難也。夫惟簡且約,故天下之士皆敦樸而忠厚;詳且
難,故天下之士虛浮而矯激。伏惟竜圖執事,骨鯁大臣,朝之元老。憂恤天下,
慨然有復古之心。親較多士,存其大體。詩賦將以觀其志,而非以窮其所不能;
策論將以觀其纔,而非以掩其所不知。使士大夫皆得寬然以盡其心,而無有一日
之間倉皇擾亂、偶得偶失之嘆。故君子以為近古。軾長於草野,不學時文,詞語
甚樸,無所藻飾。意者執事欲抑浮剽之文,故寧取此以矯其弊。人之幸遇,乃有
如此。感荷悚息,不知所裁。
【謝範捨人書】
軾聞之古人,民無常性。雖土地風氣之所稟,而其好惡則存乎其上之人。文
章之風,惟漢為盛。而貴顯暴著者,蜀人為多。蓋相如唱其前,而王褒繼其後。
峨冠曳佩,大車駟馬,徜徉乎鄉閭之中,而蜀人始有好文之意。弦歌之聲,與鄒、
魯比。然而二子者,不聞其能有所薦達。豈其身之富貴而遂忘其徒耶?嘗聞之老
人,自孟氏入朝,民始息肩,救死扶傷不暇,故數十年間,學校衰息。天聖中,
伯父解褐西歸,鄉人嘆嗟,觀者塞塗。其後執事與諸公相繼登於朝,以文章功業
聞於天下。於是釋耒耜而執筆硯者,十室而九。比之西劉,又以遠過。且蜀之郡
數十,軾不敢遠引其他,蓋通義蜀之小州,而眉山又其一縣,去歲舉於禮部者,
凡四五十人,而執事與梅公親執權衡而較之,得者十有三人焉。則其他可知矣。
夫君子之用心,於天下固無所私愛,而於其父母之邦,苟有得之者,其與之喜樂,
豈如行道之人漠然而已哉!執事與梅公之於蜀人,其始風動誘掖,使聞先王之道,
其終度量裁置,使觀天子之光,與相如、王褒,又甚遠矣。軾也在十三人之中,
謹因閽吏進拜於庭,以謝萬一。又以賀執事之鄉人得者之多也。
【上王兵部書】
荊州南北之交,而士大夫往來之衝也。執事以高才盛名,作牧如此,蓋亦嘗
有以相馬之說告於左右者乎?聞之曰:騏驥之馬,一日行千裏而不殆,其脊如不
動,其足如無所着,升高而不輊,走下而不軒。其技藝卓絶而效見明著至於如此,
而天下莫有識者,何也?不知其相而責其技也。夫馬者,有昂目而豐臆,方蹄而
密睫,捷乎若深山之虎,曠乎若秋後之兔,遠望目若視日而志不存乎芻粟,若是
者飄忽騰踔,去而不知所止。是故古之善相者立於五達之衢,一目而眄之,聞其
一鳴,顧而循其色,馬之技盡矣。何者?其相溢於外而不可蔽也。士之賢不肖,
見於面顔而發泄於辭氣,卓然其有以存乎耳目之間,而必曰久居而後察,則亦名
相士者之過矣。
夫軾,西州之鄙人,而荊之過客也。其足跡偶然而至於執事之門,其平生之
所治以求聞於後世者,又無所挾持以至於左右,蓋亦易疏而難合也。然自蜀至於
楚,舟行六十日,過郡十一,縣三十有六,取所見郡縣之吏數十百人,莫不孜孜
論執事之賢,而教之以求通於下吏。且執事何修而得此稱也?軾非敢以求知而望
其所以先後於仕進之門者,亦徒以為執事立於五達之衢,而庶幾乎一目之眄,或
有以信其平生爾。
夫今之世,豈惟王公擇士,士亦有所擇。軾將自楚遊魏,自魏無所不遊,恐
他日以不見執事為恨也,是以不敢不進。不宣。軾再拜。
【與劉宜翁書】
軾頓首宜翁使君先生閣下。秋暑,竊惟尊體起居萬福。軾久別因循,不通問
左右,死罪!死罪!愚暗剛褊,仕不知止,白首投荒,深愧朋友。然定命要不可
逃,置之勿復道也。惟有一事,欲謁之先生,出於迫切,深可憫笑。古之學者,
不憚斷臂刳眼以求道,今若但畏一笑而止,則過矣。軾齠齔好道,本不欲婚宦,
為父兄所強,一落世網,不能自逭。然未嘗一念忘此心也。今遠竄荒服,負罪至
重,無復歸望。杜門屏居,寢飯之外,更無一事,胸中廓然,實無荊棘。竊謂可
以受先生之道。故托裏人任德公親致此懇。古之至人,本不吝惜道術,但以人無
受道之質,故不敢輕付之。軾雖不肖,竊自謂有受道之質三,謹令德公口陳其詳。
伏料先生知之有素,今尤哀之,想見聞此,欣然拊掌,盡發其秘也。幸不惜辭費,
詳作一書付德公,以授程德孺表弟,令專遣人至惠州。路遠,難於往返咨問,幸
與軾盡載首尾,勿留後段以俟憤悱也。或有外丹已成,可助成梨棗者,亦望不惜
分惠。迫切之誠,真可憫笑矣。夫心之精微,口不能盡,而況書乎?然先生筆端
有口,足以形容難言之妙,而軾亦眼中無障,必能洞視不傳之意也。但恨身在謫
籍,不能千裏踵門,北面摳衣耳。昔葛稚川以丹砂之故求句嶁令,先生倘有意乎?
嶠南山水奇絶,多異人神藥,先生不畏嵐瘴,可復談笑一遊,則小人當奉杖屨以
從矣。昨夜夢人為作易卦,得《大有》上九,及覺而占之,乃郭景純為許邁筮,
有“元吉自天佑之”之語,遽作此書,庶幾似之。其餘非書所能盡,惟祝萬萬以
時自重。不宣。
【上王刑部書】
軾今日得於州吏,伏審執事移使湖北。竊以江陵之地,實楚之故國,巴蜀、
甌越、三吳之出入者,皆取道於是,為一都會。其山川之勝,蓋歷代所嘗用武焉。
其間吳、蜀、魏氏尤悉力爭之。宋有天下,王師平高繼衝,至於降孟昶,下周保
權,又皆出此。其人才之秀,風物之美,有屈、宋、伍、禰之賦詠存焉。建節旄
而使者,專有是土。其見倚之重,為吏之樂,豈細也哉。然執事處之,則未足賀。
誠以執事之材力地望,宜進任於時,不宜任此。或者以謂蠻反,南方用兵,湖北
鄰也,宜擇人撫之,故以屬執事。使誠有是議,當出於廟堂,非愚所得知,所不
敢臆定。所敢伏思者,人患材不足施,或不得施,豈以位之彼此大小為擇哉。於
執事之心,當亦若是,肆吾力充吾職而已,豈以位之彼此大小動吾意哉?固執事
之所務也。不宣。軾再拜。
【與佛印禪老書】
軾啓。歸宗化主來,辱書,方欲裁謝,棲賢遷師處又得手教,眷與益勤,感
怍無量。數日大熱,緬想山門方適清和,法體安穩。雲居事跡已領,冠世絶境,
大士所廬,已難下筆,而竜居筆勢,已自超然,老拙何以加之。幸稍寬假,使得
款麯抒思也。昔人一涉世事,便為山靈勒回俗駕,今僕蒙犯塵垢,垂三十年,
而後知返,豈敢便點涴名山!而山中高人皆未相識,而迎許之,何以得此,豈非
宿緣也哉。嚮熱,順時自愛。不宣。軾再拜。
收得美石數百枚,戲作《怪石供》一篇,以發一笑。開卻此例,山中齋粥今
後何憂,想復大笑也。更有野人於墓中得銅盆一枚,買得以盛怪石,並送上結緣
也。
【上荊公書】
軾頓首再拜特進大觀文相公執事。近者經由,屢獲請見,存撫教誨,恩意甚
厚。別來切計臺候萬福。軾始欲買田金陵,庶幾得陪杖履,老於鐘山之下。既已
不遂,今來儀真,又已二十餘日,日以求田為事,然成否未可知也。若幸而成,
扁舟往來,見公不難也。嚮屢言高郵進士秦觀太虛,公亦粗知其人,今得其詩文
數十首,拜呈。詞格高下,固已無逃於左右,獨其行義修飭,纔敏過人,有志於
忠義者,其請以身任之。此外,博綜史傳,通曉佛書,講集醫藥,明練法律,若
此類,未易以一一數也。纔難之嘆,古今共之,如觀等輩,實不易得。願公少藉
齒牙,使增重於世,其他無所望也。秋氣日佳,微疾想已失去,伏冀順時候,為
國自重。
【上韓樞密書】
軾頓首上樞密侍郎閣下。軾受知門下,似稍異於尋常人。蓋嘗深言不諱矣,
明公不以為過。其在錢塘時,亦蒙以書見及,語意親甚。自爾不復通問者,七年
於茲矣。頃聞明公入西府,門前書生為作賀啓數百言。軾輒裂去,曰:“明公豈
少此哉!要當有輔於左右者。”昔侯霸為司徒,其故人嚴子陵以書遺之曰:“君
房足下,位至臺鼎,甚善。懷仁輔義天下悅,阿諛順旨要領絶。”世以子陵為狂,
以軾觀之,非狂也。方是時,光武以布衣取天下,功成志滿,有輕人臣之心,躬
親吏事,所以待三公者甚薄。霸為司徒,奉法循職而已,故子陵有以感發之。今
陛下之聖,不止光武,而明公之賢,亦遠過侯霸。軾雖不用,然有位於朝,未若
子陵之獨善也。其得盡言於左右,良不為過。
今者,貪功僥幸之臣,勸上用兵於西北。使斯言無有,則天下之幸,孰大於
此;不幸有之,大臣所宜必爭也。古今兵不可用,明者計之詳矣,明公亦必然之,
軾不敢復言。獨有一事,以為臣子之忠孝,莫大於愛君。愛君之深者,飲食必祝
之,曰:“使吾君子孫多,長有天下。”此豈非臣子之願歟?古之人君,好用兵
者多矣。出而無功,與有功而君不賢者,皆不足道也。其賢而有功者,莫若漢武
帝、唐太宗。武帝建元元年,蚩尤旗見,其長亙天。後遂命將出師,略取河南地,
建置朔方。其春,戾太子生。自是之後,師行蓋十餘年,兵所誅夷屠滅死者不可
勝數。巫蠱事起,京師流血,僵屍數萬,太子父子皆敗。故班固以為太子生長於
兵,與之終始。唐太宗既平海內,破滅突厥、高昌、吐𠔌渾等,且猶未厭,親駕
徵遼東。當時大臣房、魏輩皆力爭,不從,使無幸之民,身膏草野於萬裏之外。
其後太子承乾、齊王佑、吳王恪,皆相繼誅死。其餘遭武氏之禍,殘殺殆盡。武
帝好古崇儒,求賢如不及,號稱世宗。太宗剋己求治,幾緻刑措,而其子孫遭罹
如此。豈為善之報也哉?由此言之,好兵始禍者,既足以為後嗣之纍,則凡忍恥
含垢以全人命,其為子孫之福,審矣。
軾既無狀,竊謂人主宜聞此言,而明公宜言此。此言一聞,豈惟朝廷無疆之
福,將明公子孫,實世享其報。軾懷此欲陳久矣,恐未信而諫,則以為謗。不勝
區區之忠,故移致之明公。雖以此獲罪,不愧不悔。皇天後土,實聞此言。
【上呂相公書】
軾昨日面論邢夔事。愚意本謂刑鼻是平人,邢夔妄意其為盜殺之,苟用犯時
不知勿論法,深恐今後欲殺人者,皆因其疑似而殺,但雲“我意汝是盜”即免矣。
公言此自是謀殺,若不勘出此情,安用勘司!軾歸而念公言,既心服矣,然念近
者西京奏秦課兒於大醉不省記中,打殺南貴,就縛,至醒,取衆證為定,作可憫
奏,已得旨貸命,而門下別取旨斷死。竊聞輿議,亦恐貸之啓姦,若殺人者得以
醉免,為害大矣。軾始者亦以為然,固已書過錄黃,再用公昨日之言思之,若今
後實醉不醒而殺,其情可憫,可以原貸,若托醉而殺,自是謀殺,有勘司在。邢
夔犯時不知,秦課兒醉不省記,皆在可憫之科,而邢夔臀杖編管,秦課兒决殺,
似輕重相遠,情有未安。人命至重,若公以為然,文字尚在尚書省,可追改也。
【與章子厚書】
軾頓首再拜子厚參政諫議執事。去歲吳興,謂當再獲接奉,不意倉卒就逮,
遂以至今。即日,不審臺候何似?
軾自得罪以來,不敢復與人事,雖骨肉至親,未肯有一字往來。忽蒙賜書,
存問甚厚,憂愛深切,感嘆不可言也。恭聞拜命與議大政,士無賢不肖,所共慶
快。然軾始見公長安,則語相識,雲:“子厚奇偉絶世,自是一代異人。至於功
名將相,乃其餘事。”方是時,應軾者皆憮然。今日不獨為足下喜朝之得人,亦
自喜其言之不妄也。
軾所以得罪,其過惡未易以一二數也。平時惟子厚與子由極口見戒,反覆甚
苦,而軾強狠自用,不以為然。及在囹圄中,追悔無路,謂必死矣。不意聖主寬
大,復遣視息人間,若不改者,軾真非人也。來書所云:“若痛自追悔往咎,清
時終不以一眚見廢。”此乃有纔之人,朝廷所惜。如軾正複洗濯瑕垢,刻磨朽鈍,
亦當安所施用,但深自感悔,一日百省,庶幾天地之仁,不念舊惡,使保首領,
以從先大夫於九原足矣。軾昔年粗亦受知於聖主,使少循理安分,豈有今日。追
思所犯,真無義理,與病狂之人蹈河入海者無異。方其病作,不自覺知,亦窮命
所迫,似有物使。及至狂定之日,但有慚耳。而公乃疑其再犯,豈有此理哉?然
異時相識,但過相稱譽,以成吾過,一旦有患難,無復有相哀者。惟子厚平居遺
我以藥石,及睏急又有以收恤之,真與世俗異矣。
黃州僻陋多雨,氣象昏昏也。魚稻薪炭頗賤,甚與窮者相宜。然軾平生未嘗
作活計,子厚所知之。俸入所得,隨手輒盡。而子由有七女,債負山積,賤纍皆
在渠處,未知何日到此。見寓僧捨,布衣蔬食,隨僧一餐,差為簡便,以此畏其
到也。窮達得喪,粗了其理,但祿廩相絶,恐年載間,遂有饑寒之憂,不能不少
念。然俗所謂水到渠成,至時亦必自有處置,安能預為之愁煎乎?
初到,一見太守,自餘杜門不出。閑居未免看書,惟佛經以遣日,不復近筆
硯矣。會見無期,臨紙惘然。冀千萬以時為國自重。
【答劉巨濟書】
軾啓。人來辱書纍幅,承起居無恙。審比來憂患相仍,情懷牢落,此誠難堪。
然君在侍下,加以少年美纔,當深計遠慮,不應戚戚徇無已之悲。賢兄文格奇拔,
誠如所云,不幸早世,其不朽當以纍足下。見其手書舊文,不覺出涕。詩及新文,
愛玩不已。都下相知,惟司馬君實、劉貢父,當以示之。恨僕聲勢低弱,不能力
為發揚。然足下豈待人者哉!《與吳秀纔書》論佛大善。近時士人多學談理空性,
以追世好,然不足深取。時以此取之,不得不爾耳。僕老拙百無堪,嚮在科場時,
不得已作應用文,不幸為人傳寫,深可羞愧,以此得虛名。天下近世進人以名,
平居雖孔孟無異,一經試用,鮮不為笑。以此益羞為文。自一二年來,絶不復為。
今足下不察,猶以所羞者譽之,過矣。捨弟差入貢院,更月餘方出。傢孟侯雖不
得解,卻用往年衣服,不赴南省,得免解。其兄安國亦然。勤國亦捷州解,皆在
此。因風時惠問,以慰饑渴。何時會合,臨紙悵然。惟強飯自重。
【與孫運勾書】
軾啓。脾能母養餘髒,故養生傢謂之黃婆。司馬子微著《天隱子》,獨教人
存黃氣入泥丸,能緻長生。太倉公言安𠔌過期,不安𠔌不及期。以此知脾胃完固,
百疾不生。近見江南老人,年七十二,狀貌氣力如四五十人。問其所得,初無異
術,但雲平生習不飲湯水耳。常人日飲數升,吾日減一合,今但沾唇而已。脾胃
惡濕,飲少,胃強氣盛,液行自然,不濕。雖冒暑遠行,亦不念水,此可謂至言
不繁。聞曼叔比得腫疾,皆以利水藥去之。中年以後,一利一衰,豈可數乎?當
及今無病時,力養胃氣。若土能製水,病何由生。陳彥升雲,少時得此病,服商
陸、防已之類,皆不效,服金液丹,炙臍下,乃愈。此亦固胃助陽之意也。但火
力外物,不如江南老人之術耳。薑橘辣藥,例能張肺,多為腫媒,不可服,有書
以告之為佳也。
【與王庠書三首(之一)】
軾啓。遠蒙差人致書問安否,輔以藥物,眷意甚厚。自二月二十五日,至七
月十三日,凡一百三十餘日乃至,水陸蓋萬餘裏矣。罪戾遠黜,既為親友憂,又
使此兩人者,跋涉萬裏,比其還傢,幾盡此歲,此君愛我之過而重其罪也。但喜
比來侍奉多暇,起居佳勝。軾罪大責薄,居此固宜,無足言者。瘴癘之邦,僵樸
者相屬於前,然亦有以取之。非寒暖失宜,則饑飽過度,苟不犯此者,亦未遽病
也。若大期至,固不可逃,又非南北之故矣。以此居之泰然。不煩深念。前後所
示著述文字,皆有古作者風力,大略能道意所欲言者。孔子曰:“辭達而已矣。”
辭至於達,止矣,不可以有加矣。《經說》一篇,誠哉是言也。西漢以來,以文
設科而文始衰,自賈誼、司馬遷,其文已不逮先秦古書,況其下者。文章猶爾,
況所謂道德者乎?若所論周勃,則恐不然。平、勃未嘗一日忘漢,陸賈為之謀至
矣。彼視祿、産猶幾上肉,但將相和調,則大計自定。若如君言,先事經營,則
呂後覺悟,誅兩人,而漢亡矣。軾少時好議論古人,既老,涉世更變,往往悔其
言之過,故樂以此告君也。儒者之病,多空文而少實用。賈誼、陸贄之學,殆不
傳於世。老病且死,獨欲以此教子弟,豈意姻親中,乃有王郎乎?三復來貺,喜
抃不已。應舉者志於得而已。今程試文字,千人一律,考官亦厭之,未必得也。
如君自信不回,必不為時所棄也。又況得失有命,决不可移乎?勉守所學,以卒
遠業。相見無期,萬萬自重而已。人還,謹奉手啓,少謝萬一。
【與王庠書三首(之二)】
軾啓。二卒遠來,承手書兩幅,問勞教誨,憂愛備盡。仍審侍奉多暇,起居
萬福,感愧深矣。軾罪責至重,上不忍誅,止竄嶺海,感恩念咎之外,不知其他。
來書開說過當,非親朋相愛保全之道,悚息!悚息!寄示高文新詩,詞氣比舊益
見奇偉,粲然如珠貝溢目。非獨鄉閭世不乏人為喜,又幸珍材異産,近出姻戚,
數日讀不釋手。每執以告人曰:“此吾傢王郎之文也。”老朽廢學久矣,近日尤
不近筆硯,見少時所作文,如隔世事、他人文也。足下猶欲使議論其間,是顧千
裏於伏櫪也。軾少時本欲逃竄山林,父兄不許,迫以婚宦,故汩沒至今。南遷以
來,便自處置生事,蕭然無一物,大略似行腳僧也。近日又苦痔疾,呻吟幾百日,
緣此斷葷血????酪,日食淡面一斤而已。非獨以愈,實務自枯槁,以求寂滅之樂耳。
初欲獨赴貶所,兒女輩涕泣求行,故與幼子過一人來,餘分寓許下、浙中,散就
衣食。既不在目前,便與之相忘,如本無有也。足下過相愛,乃遣萬裏相問,無
狀自取,既為親友憂及,又使此兩人者蒙犯瘴霧,崎嶇往來,吾罪大矣。寄遺藥
物並方,皆此中無有,芎尤奇味,得日食以禦瘴也。軾為舊患痔,今頗發作,外
無他故,不煩深念。會晤無期,惟萬萬以時保練。
【與王庠書三首(之三)】
軾啓。前後所寄高文,無不達者。每見增嘆,但恨老拙無以少答來貺。又流
落海隅,不能少助聲名於當時。然格力自天,要自有公論,雖欲不顯揚,不可得
也。程夫子尚睏場屋,王賢良屈於州縣,皆造物有不可曉者。海隅風土甚惡,亦
有佳山水,而無佳寺院,無士人,無醫無藥,杜門食淡,不飲酒,亦粗有味也。
目昏,倦作書,又此信發書極多,不能盡。察之!
【答陳季常書】
軾啓。惠兵還,辱得季常手書纍幅,審知近日尊候安勝。擇、括等三鳳毛皆
安,為學日益,喜慰無量。軾罪大責薄,聖恩不貲,知幸念咎之外,了無絲發挂
心,置之不足復道也。自當塗聞命,便遣骨肉還陽羨,獨與幼子過及老雲並二老
婢共吾過嶺。到惠將半年,風土食物不惡,吏民相待甚厚。孔子云:“雖蠻貊之
邦行矣。”豈欺我哉!自數年來,頗知內外丹要處。冒昧厚祿,負荷重寄,决無
成理。自失官後,便覺三山跬步,雲漢咫尺,此未易遽言也。所以雲雲者,欲季
常安心傢居,勿輕出入,老劣不煩過慮,决須幅巾草履相從於林下也。亦莫遣人
來,彼此須髯如戟,莫作兒女態也。在定日作《鬆醪賦》一首,今寫寄擇等,庶
以發後生妙思,着鞭一躍,當撞破煙樓也。長子邁作吏,頗有父風。二子作詩騷
殊勝,咄咄皆有跨竈之興,想季常讀此,捧腹絶倒也。今日遊白水佛跡山,山上
布水三十仞,雷輥電散,未易名狀,大略如項羽破章邯時也。自山中歸來,燈下
裁答,信筆而書,紙盡乃已。托郡中作皮筒送去。想黃人見軾書,必不沉墜也。
子由在筠,極安。處此者,與軾無異也。書云,老軀極健,度去死遠在。讀之三
復,喜可知也。吾儕但斷卻少年時無狀一事,誠是。然他未及。子由近見人說,
顔狀如四十歲人,信此事不辜負人也。不宣。軾再拜。
【與謝民師推官書】
軾啓。近奉違,亟辱問訊,具審起居佳勝,感慰深矣。軾受性剛簡,學迂材
下,坐廢纍年,不敢復齒縉紳。自還海北,見平生親舊,惘然如隔世人,況與左
右無一日之雅,而敢求交乎?數賜見臨,傾蓋如故,幸甚過望,不可言也。
所示書教及詩賦雜文,觀之熟矣。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
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之不遠。”
又曰:“辭達而已矣。”夫言止於達意,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係
風捕影,能使是物瞭然於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瞭然於口與手者
乎?是之謂辭達。辭至於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揚雄好為艱深之詞,以文淺易
之說,若正言之,則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謂雕蟲篆刻者,其《太玄》、《法言》
皆是類也。而獨悔於賦,何哉?終身雕蟲,而獨變其音節,便謂之經,可乎?屈
原作《離騷經》,蓋風、雅之再變者,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可以其似賦而謂之雕
蟲乎?使賈誼見孔子,升堂有餘矣,而乃以賦鄙之,至與司馬相如同科!雄之陋,
如此比者甚衆。可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也。因論文偶及之耳。歐陽文忠公言文
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價,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貴賤也。紛紛多言,豈能有益於左
右。愧悚不已。
所須惠力法雨堂字。軾本不善作大字,強作終不佳,又舟中局迫難寫,未能
如教。然軾方過臨江,當往遊焉。或僧有所欲記錄,當作數句留院中,慰左右念
親之意。今日已至峽山寺,少留即去。愈遠。惟萬萬以時自愛。不宣。
【與孫知損運使書】
文安北城,如涉無人之境,其漸可虞。廟堂已留意,兵久驕惰,自合警策之。
數年乃見效。惟極邊弓箭社射生極得力,虜所畏憚,公必舊知之矣。以數勾集一
月,村堡幾虛,公私惴惴。北賊亦多相時生心,社人亦苦勾集勞費。此出入守望,
與虜長技同,親戚墳墓所在,人自為戰,不憂其不閑習也。宜與永免鼕教,又當
有以優異勸奬之。已條上其事,更月餘可發。此事行之邊臣,無赫赫之功,然經
久實事無如此者。覘者多雲可汗老疾,欲傳雛,雛為人猜忌好兵,邊人盡知之。
此豈可不留意。願公痛為一言,心之精,意所不能言,上書豈能盡也。虜涵浸德
澤久矣,其勢亦未遽渝盟,但恐雛兒鷙忍,其下必有不忠貪功好利之人謀之,必
先使北賊小小盜邊,托為不知。若不折其萌芽,狃於小利,張而不已,必開邊隙。
備禦之策,惟安養弓箭社,及稍加優異,使當淬礪以待小寇,策無良於此者矣。
所條上數事,亦甚穩帖,不至張皇。惟乞免人戶折變,所費不多。及立閑名目,
奬社人頭首。又乞復回易收息,時遣機宜僚屬,費少錢糧,就地頭賞其高強者耳。
【與王定國書】
罪大責輕,得此已幸,未嘗戚戚。但知識數人緣我得罪,而定國為己所纍尤
深,流落荒服,親愛隔絶。每念至此,覺心肺間便有湯火芒刺。今得來教,既不
見棄絶,而能以道自遣,無絲發芥蒂,然後知公真可人,而不肖他日猶得以衰顔
白發厠賓客之末也。揚州有侍其太保,官於煙瘴地十餘年。比歸,面色紅潤,無
一點瘴氣。衹是用磨腳心法,此法定國自知之,更請加功不廢。每日飲少酒調食,
令胃氣壯健。安道軟朱砂膏,軾在湖親服數兩,甚覺有益利。可久服。子由昨來
陳相別,面色殊清潤,目光炯然。夜中行氣臍腹間,隆隆如雷聲。其所行持,亦
吾輩所常論者,但此君有志節能力行耳。粉白黛緑者,俱是火宅中狐狸、射幹之
流,願公以道眼看破。此外又有事,須少儉嗇,勿輕用錢物。一是遠地,恐萬一
闕乏不繼。一是災難中用貶惡,消厄緻福之一端也。
又遞中領手教,知已到官無恙,自處泰然,頓慰懸想。知攝二千石,風聲震
於殊俗,一段奇事也。
軾近頗知養生,亦自覺薄有所得,見者皆言道貌與往日殊別,更相闊數年,
索我閬風之上矣。兼畫得寒林墨竹,已入神品,行草尤工,衹是詩筆殊退也。不
知何故?
昨所寄臨江軍書,久已收得。二書反覆議論及處憂患者甚詳,既以解憂,又
以洗我昏蒙,所得不少也。然所謂“非苟知之亦允蹈之”者,願公常誦此語也。
杜子美睏厄中,一飲一食,未嘗忘君,詩人以來,一人而已。今見定國,每有書
皆有感恩念咎之語,甚得詩人之本意。僕雖不肖,亦當仿佛於庶幾也。
近有人惠大丹砂少許,光彩甚奇,固不敢服,然其人教以養火,觀其變化,
聊以悅神度日。賓去桂不甚遠,朱砂差易緻,或為緻數兩,因寄及,稍難即罷,
非急用也。窮荒之中,恐有一奇事,但以冷眼陰求之。大抵道士非金丹不能羽化,
而丹材多在南荒,故葛稚川求勾漏令,竟化於廉州,不可不留意也。陳璨一月前
直往筠州看子由,亦粗傳要妙,雲非久當此來。此人不唯有道術,其與人有情義,
久要不忘如此,亦自可重。道術多方,難得其要,然軾觀之,唯能靜心閉目,以
漸習之,似覺有功。幸信此語,使氣流行體中,癢痛安能近人也。
邇來江淮間酷暑,殆非人所堪,況於嶺外?唯道德清曠,必有以解煩釋悶者。
入秋來翛然清遠,計尊候安勝。
君學術日益,如川之方增,幸更着鞭多讀史書,仍手自抄為妙。造次!造次!
軾自謫居以來,可了得《易傳》九捲,《論語說》五捲。今又下手作《書傳》。
迂拙之學,聊以娛老,且以為子孫藏耳。子由亦了得《詩傳》,又成《春秋集傳》,
想知之,為一笑耳。辱惠書並新詩、妙麯,大慰所懷。河凍膠舟,咫尺千裏,意
思牢落可知。得此佳作,終日喜快,滯悶冰釋,幸甚!幸甚!近在常置得一小莊
子,歲可得百石,似可足食。非不知揚州之美,窮猿投林,不暇擇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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