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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盤絲洞七情迷本濯垢泉八戒忘形
吳承恩 Wu Chengen
【李本總批:“七情迷本,八戒忘形”八個字,最有深意。戒則不迷,迷則不戒,反掌間耳。
女子最會纏人,誰人能解此縛?】
【澹漪子曰:犼項之鈴雖去,蛛腹之絲方來。絲者,思也。此心本原,何思何慮?世人憧憧擾擾,因思而生情,因一情而生七情,於是一心以為喜,一心以為怒,一心以為哀懼,一心以為愛惡欲,而心始不勝其棼矣。觀七怪之所為,於三藏則喜之,於八戒則惡之,於行者則怒之。其耽耽吃肉延壽,則愛欲也;其惴惴畏死祈生,則哀懼也。此七情皆出於心,而皆足以害心。心猿昔日嘗祛六賊矣,豈此日獨能容七怪乎?故毅然剪除,不遺種類。非好殺也,彼將迷我之本,我不得不修其本以勝之也。
或問:六根七情,相為表裏。乃六賊皆男,而七怪皆女,何軟?曰:六根多在外,故為男;七情全在內,故為女。抑不特此也,試觀如許纏綿牽絆之狀,非女子而能之乎?描寫八戒鮎魚一段,真可謂忘形矣。然所忘者,八戒之形;而未忘乎七情之形也,故終不免於東磕西撞耳。】
話表三藏別了朱紫國王,整頓鞍馬西進。行勾多少山原,歷盡無窮水道,不覺的秋去鼕殘,又值春光明媚。【證道本夾批: 春。】師徒們正在路踏青玩景,忽見一座庵林,三藏滾鞍下馬,站立大道之旁。行者問道:“師父,這條路平坦無邪,因何不走?”八戒道:“師兄好不通情!師父在馬上坐得睏了,也讓他下來關關風是。”三藏道:“不是關風,我看那裏是個人傢,意欲自去化些齋吃。”行者笑道:“你看師父說的是那裏話。你要吃齋,我自去化,俗語雲: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豈有為弟子者高坐,教師父去化齋之理?”三藏道:“不是這等說。平日間一望無邊無際,你們沒遠沒近的去化齋,今日人傢逼近,可以叫應,也讓我去化一個來。”八戒道:“師父沒主張。常言道,三人出外,小的兒苦,你況是個父輩,我等俱是弟子。古書云:有事弟子服其勞,等我老豬去。”三藏道:“徒弟啊,今日天氣晴明,與那風雨之時不同。那時節,汝等必定遠去,此個人傢,等我去,有齋無齋,可以就回走路。”沙僧在旁笑道:“師兄,不必多講,師父的心性如此,不必違拗。若惱了他,就化將齋來,他也不吃。”八戒依言,即取出鉢盂,與他換了衣帽。拽開步,直至那莊前觀看,卻也好座住場,但見——
石橋高聳,古樹森齊。石橋高聳,潺潺流水接長溪;古樹森齊,聒聒幽禽鳴遠岱。橋那邊有數椽茅屋,清清雅雅若仙庵;又有那一座蓬窗,白白明明欺道院。窗前忽見四佳人,都在那裏刺鳳描鸞做針綫。
長老見那人傢沒個男兒,衹有四個女子,不敢進去,將身立定,閃在喬林之下,衹見那女子,一個個——【證道本夾批: 詩好。但蜘蛛安得有如此之美。】
閨心堅似石,蘭性喜如春。嬌臉紅霞襯,朱唇絳脂勻。
蛾眉橫月小,蟬鬢迭雲新。若到花間立,遊蜂錯認真。
少停有半個時辰,一發靜悄悄,雞犬無聲。自傢思慮道:“我若沒本事化頓齋飯,也惹那徒弟笑我,敢道為師的化不出齋來,為徒的怎能去拜佛。”長老沒計奈何,也帶了幾分不是,趨步上橋,又走了幾步,衹見那茅屋裏面有一座木香亭子,亭子下又有三個女子在那裏踢氣球哩。你看那三個女子,比那四個又生得不同,但見那——
飄揚翠袖,搖拽緗裙。飄揚翠袖,低籠着玉筍纖纖;搖拽緗裙,半露出金蓮窄窄。形容體勢十分全,動靜腳跟千樣翽。拿頭過論有高低,張泛送來真又楷。轉身踢個出墻花,退步翻成大過海。輕接一團泥,單槍急對拐。明珠上佛頭,實捏來尖涘。窄磚偏會拿,臥魚將腳扌歪。平腰折膝蹲,扭頂翹跟翽。扳凳能喧泛,披肩甚脫灑。絞襠任往來,鎖項隨搖擺。踢的是黃河水倒流,金魚灘上買。那個錯認是頭兒,這個轉身就打拐。端然捧上臁,周正尖來扌卒。提跟慘草鞋,倒插回頭采。退步泛肩妝,鈎兒衹一歹。版簍下來長,便把奪門揣。踢到美心時,佳人齊喝采。一個個汗流粉膩透羅裳,興懶情疏方叫海。
言不盡,又有詩為證,詩曰:
蹴踘當場三月天,仙風吹下素嬋娟。汗沾粉面花含露,塵染蛾眉柳帶煙。
翠袖低垂籠玉筍,緗裙斜拽露金蓮。幾回踢罷嬌無力,雲鬢蓬鬆寶髻偏。
三藏看得時辰久了,衹得走上橋頭,應聲高叫道:“女菩薩,貧僧這裏隨緣布施些兒齋吃。”那些女子聽見,一個個喜喜歡歡拋了針綫,撇了氣球,都笑笑吟吟的接出門來道:“長老,失迎了,今到荒莊,决不敢攔路齋僧,請裏面坐。”【李本旁批: 唐僧到此,自然要七縱七擒矣。】三藏聞言,心中暗道:“善哉,善哉!西方正是佛地!女流尚且註意齋僧,男子豈不虔心嚮佛?”長老嚮前問訊了,相隨衆女入茅屋。過木香亭看處,呀!原來那裏邊沒甚房廊,衹見那——
巒頭高聳,地脈遙長。巒頭高聳接雲煙,地脈遙長通海嶽。門近石橋,九麯九灣流水顧;園栽桃李,千株千顆鬥穠華。藤薜挂懸三五樹,芝蘭香散萬千花。遠觀洞府欺蓬島,近睹山林壓太華。正是妖仙尋隱處,更無鄰捨獨成傢。
有一女子上前,把石頭門推開兩扇,請唐僧裏面坐。那長老衹得進去,忽擡頭看時,鋪設的都是石桌、石凳,冷氣陰陰。長老心驚,暗自思忖道:“這去處少吉多兇,【證道本夾批:何不就走?】斷然不善。”衆女子喜笑吟吟都道:“長老請坐。”長老沒奈何,衹得坐了,少時間,打個冷禁。衆女子問道:“長老是何寶山?化什麽緣?還是修橋補路,建寺禮塔,還是造佛印經?請緣簿出來看看。”長老道:“我不是化緣的和尚。”女子道:“既不化緣,到此何幹?”長老道:“我是東土大唐差去西天大雷音求經者。適過寶方,腹間饑餒,特造檀府,募化一齋,貧僧就行也。”衆女子道:“好,好,好!【證道本夾批: 此三個好字,有唐僧肉在。】常言道,遠來的和尚好看經。妹妹們!不可怠慢,快辦齋來。”
此時有三個女子陪着,言來語去,論說些因緣。那四個到廚中撩衣斂袖,炊火刷鍋。你道他安排的是些什麽東西?原來是人油炒煉,人肉煎熬,熬得黑糊充作面筋樣子,剜的人腦煎作豆腐塊片。兩盤兒捧到石桌上放下,對長老道:“請了,倉卒間,不曾備得好齋,且將就吃些充腹,後面還有添換來也。”那長老聞了一聞,見那腥膻,不敢開口,欠身合掌道:“女菩薩,貧僧是胎裏素。”衆女子笑道:“長老,此是素的。”長老道:“阿彌陀佛!若象這等素的啊,我和尚吃了,莫想見得世尊,取得經捲。”衆女子道:“長老,你出傢人,切莫揀人布施。”長老道:“怎敢,怎敢!我和尚奉大唐旨意,一路西來,微生不損,見苦就救,遇𠔌粒手拈入口,逢絲縷聯綴遮身,怎敢揀主布施!”衆女子笑道:“長老雖不揀人布施,卻衹有些上門怪人。莫嫌粗淡,吃些兒罷。”長老道:“實是不敢吃,恐破了戒,望菩薩養生不若放生,放我和尚出去罷。”那長老掙着要走,那女子攔住門,怎麽肯放,俱道:“上門的買賣,倒不好做!放了屁兒,卻使手掩,你往那裏去?”他一個個都會些武藝,手腳又活,把長老扯住,順手牽羊,撲的摜倒在地。衆人按住,將繩子捆了,懸梁高吊,【證道本夾批: 化得好齋。】這吊有個名色,叫做“仙人指路”。原來是一隻手嚮前,牽絲吊起;一隻手攔腰捆住,將繩吊起,兩衹腳嚮後一條繩吊起。三條繩把長老吊在梁上,卻是脊背朝上,肚皮朝下。那長老忍着疼,噙着淚,心中暗恨道:“我和尚這等命苦!衹說是好人傢化頓齋吃,豈知道落了火坑!徒弟啊!速來救我,還得見面,但遲兩個時辰,我命休矣!”那長老雖然苦惱,卻還留心看着那些女子。那些女子把他吊得停當,便去脫剝衣服。長老心驚,暗自忖道:“這一脫了衣服,是要打我的情了,或者夾生兒吃我的情也有哩。”原來那女子們衹解了上身羅衫,露出肚腹,各顯神通:一個個腰眼中冒出絲繩,有鴨蛋粗細,骨都都的,迸玉飛銀,時下把莊門瞞了不題。
卻說那行者、八戒、沙僧,都在大道之旁。他二人都放馬看擔,惟行者是個頑皮,他且跳樹攀枝,摘葉尋果,忽回頭,衹見一片光亮,慌得跳下樹來,吆喝道:“不好,不好!師父造化低了!”行者用手指道:“你看那莊院如何?”八戒沙僧共目視之,那一片如雪又亮如雪,似銀又光似銀。八戒道:“罷了,罷了!師父遇着妖精了!我們快去救他也!”行者道:“賢弟莫嚷,你都不見怎的,等老孫去來。”沙僧道:“哥哥仔細。”行者道:“我自有處。”好大聖,束一束虎皮裙,掣出金箍棒,拽開腳,兩三步跑到前邊,看見那絲繩纏了有千百層厚,穿穿道道,卻似經緯之勢,用手按了一按,有些粘軟沾人。行者更不知是什麽東西,他即舉棒道:“這一棒,莫說是幾千層,就有幾萬層,也打斷了!”正欲打,又停住手道:“若是硬的便可打斷,這個軟的,衹好打匾罷了。假如驚了他,纏住老孫,反為不美。等我且問他一問再打。”你道他問誰?即捻一個訣,念一個咒,拘得個土地老兒在廟裏似推磨的一般亂轉。土地婆兒道:“老兒,你轉怎的?好道是羊兒風發了!”土地道:“你不知,你不知!有一個齊天大聖來了,我不曾接他,他那裏拘我哩。”婆兒道:“你去見他便了,卻如何在這裏打轉?”土地道:“若去見他,他那棍子好不重,他管你好歹就打哩!”婆兒道:“他見你這等老了,那裏就打你?”土地道:“他一生好吃沒錢酒,偏打老年人。”兩口兒講一會,沒奈何衹得走出去,戰兢兢的跪在路旁叫道:“大聖,當境土地叩頭。”行者道:“你且起來,不要假忙,我且不打你,寄下在那裏。我問你,此間是甚地方?”土地道:“大聖從那廂來?”行者道:“我自東土往西來的。”土地道:“大聖東來,可曾在那山嶺上?”行者道:“正在那山嶺上,我們行李馬匹還都歇在那嶺上不是!”土地道:“那嶺叫做盤絲嶺,嶺下有洞叫做盤絲洞,洞裏有七個妖精。”行者道:“是男怪女怪?”土地道:“是女怪。”行者道:“他有多大神通?”土地道:“小神力薄威短,不知他有多大手段,衹知那正南上,離此有三裏之遙,有一座濯垢泉,乃天生的熱水,原是上方七仙姑的浴池。自妖精到此居住,占了他的濯垢泉,仙姑更不曾與他爭競,平白地就讓與他了。我見天仙不惹妖魔怪,必定精靈有大能。”行者道:“占了此泉何幹?”土地道:“這怪占了浴池,一日三遭,出來洗澡。【證道本夾批: 蜘蛛如此好潔?】如今巳時已過,午時將來啞。”行者聽言道:“土地,你且回去,等我自傢拿他罷。”那土地老兒磕了一個頭,戰兢兢的,回本廟去了。
這大聖獨顯神通,搖身一變,變作個麻蒼蠅兒,釘在路旁草梢上等待。須臾間,衹聽得呼呼吸吸之聲,猶如蠶食葉,卻似海生潮。衹好有半盞茶時,絲繩皆盡,依然現出莊村,還象當初模樣。又聽得呀的一聲,柴扉響處,裏邊笑語喧嘩,走出七個女子。行者在暗中細看,見他一個個攜手相攙,挨肩執袂,有說有笑的,走過橋來,果是標緻。但見——
比玉香尤勝,如花語更真。柳眉橫遠岫,檀口破櫻唇。釵頭翹翡翠,金蓮閃絳裙。卻似嫦娥臨下界,仙子落凡塵。
行者笑道:“怪不得我師父要來化齋,原來是這一般好處。這七個美人兒,假若留住我師父,要吃也不勾一頓吃,要用也不勾兩日用,【李本旁批: 如何用?思之。】要動手輪流一擺布就是死了。且等我去聽他一聽,看他怎的算計。”好大聖,嚶的一聲,飛在那前面走的女子云髻上釘住。纔過橋來,後邊的走嚮前來呼道:“姐姐,我們洗了澡,來蒸那胖和尚吃去。”行者暗笑道:“這怪物好沒算計!煮還省些柴,怎麽轉要蒸了吃!”【李本旁批: 猴。】那些女子采花鬥草嚮南來,不多時,到了浴池。但見一座門墻,十分壯麗,遍地野花香豔豔,滿旁蘭蕙密森森。後面一個女子,走上前,唿哨的一聲,把兩扇門兒推開,那中間果有一塘熱水。這水——【證道本夾批: 敘湯泉出處,可謂聞所未聞。】
自開闢以來,太陽星原貞有十,後被羿善開弓,射落九烏墜地,止存金烏一星,乃太陽之真火也。天地有九處湯泉,俱是衆烏所化。那九陽泉,乃香冷泉、伴山泉、溫泉、東合泉、潢山泉、孝安泉、廣汾泉、湯泉,此泉乃濯垢泉。
有詩為證,詩曰:
一氣無鼕夏,三秋永註春。炎波如鼎沸,熱浪似湯新。
分溜滋禾稼,停流蕩俗塵。涓涓珠淚泛,滾滾玉團津。
潤滑原非釀,清平還自溫。瑞祥本地秀,造化乃天真。
佳人洗處冰肌滑,滌蕩塵煩玉體新。
那浴池約有五丈餘闊,十丈多長,內有四尺深淺,但見水清徹底。底下水一似滾珠泛玉,骨都都冒將上來,四面有六七個孔竅通流。流去二三裏之遙,淌到田裏,還是溫水。池上又有三間亭子,亭子中近後壁放着一張八衹腳的板凳。兩山頭放着兩個描金彩漆的衣架。行者暗中喜嚶嚶的,一翅飛在那衣架頭上釘住。那些女子見水又清又熱,便要洗浴,即一齊脫了衣服,搭在衣架上。一齊下去,被行者看見——【證道本夾批: 蜘蛛本黑,又安得如此之白?】
褪放紐扣兒,解開羅帶結。酥胸白似銀,玉體渾如雪。
肘膊賽凝胭,香肩欺粉貼。肚皮軟又綿,脊背光還潔。
膝腕半圍團,金蓮三寸窄。中間一段情,露出風流穴。
那女子都跳下水去,一個個躍浪翻波,負水頑耍。行者道:“我若打他啊,衹消把這棍子往池中一攪,就叫做滾湯潑老鼠,一窩兒都是死。可憐,可憐!打便打死他,衹是低了老孫的名頭。常言道,男不與女鬥,我這般一個漢子,打殺這幾個丫頭,着實不濟。不要打他,衹送他一個絶後計,教他動不得身,出不得水,多少是好。”好大聖,捏着訣,念個咒,搖身一變,變作一個餓老鷹,【證道本夾批:妙極妙極!此鷹更勝於無底洞之鷹。】但見:
毛猶霜雪,眼若明星。妖狐見處魂皆喪,狡兔逢時膽盡驚。鋼爪鋒芒快,雄姿猛氣橫。會使老拳供口腹,不辭親手逐飛騰。萬裏寒空隨上下,穿雲檢物任他行。
呼的一翅,飛嚮前,輪開利爪,把他那衣架上搭的七套衣服,盡情雕去,徑轉嶺頭,現出本相來見八戒、沙僧道:“你看。”那呆子迎着對沙僧笑道:“師父原來是典當鋪裏拿了去的。”【李本旁批: 趣。】沙僧道:“怎見得?”八戒道:“你不見師兄把他些衣服都搶將來也?”行者放下道:“此是妖精穿的衣服。”八戒道:“怎麽就有這許多?”行者道:“七套。”八戒道:“如何這般剝得容易,又剝得幹淨?”行者道:“那曾用剝。原來此處喚做盤絲嶺,那莊村喚做盤絲洞。洞中有七個女怪,把我師父拿住,吊在洞裏,都嚮濯垢泉去洗浴。那泉卻是天地産成的一塘子熱水。他都算計着洗了澡要把師父蒸吃。是我跟到那裏,見他脫了衣服下水,我要打他,恐怕污了棍子,又怕低了名頭,是以不曾動棍,衹變做一個餓老鷹,雕了他的衣服。他都忍辱含羞,不敢出頭,蹲在水中哩。我等快去解下師父走路罷。”八戒笑道:“師兄,你凡幹事,衹要留根。既見妖精,如何不打殺他,卻就去解師父!他如今縱然藏羞不出,到晚間必定出來。他傢裏還有舊衣服,穿上一套,來趕我們。縱然不趕,他久住在此,我們取了經,還從那條路回去。常言道,寧少路邊錢,莫少路邊拳。那時節,他攔住了吵鬧,卻不是個仇人也?”行者道:“憑你如何主張?”八戒道:“依我,先打殺了妖精,再去解放師父,此乃斬草除根之計。”行者道:“我是不打他。你要打,你去打他。”
八戒抖擻精神,歡天喜地舉着釘鈀,拽開步,徑直跑到那裏。忽的推開門看時,衹見那七個女子,蹲在水裏,口中亂駡那鷹哩,道:“這個匾毛畜生!貓嚼頭的亡人!把我們衣服都雕去了,教我們怎的動手!”【李本旁批: 趣。】八戒忍不住笑道:“女菩薩,在這裏洗澡哩,也攜帶我和尚洗洗何如?”那怪見了作怒道:“你這和尚,十分無禮!我們是在傢的女流,你是個出傢的男子。古書云:七年男女不同席,你好和我們同塘洗澡?”八戒道:“天氣炎熱,沒奈何,將就容我洗洗兒罷。那裏調什麽書擔兒,同席不同席!”【李本旁批: 妙。】呆子不容說,丟了釘鈀,脫了皂錦直裰,撲的跳下水來,那怪心中煩惱,一齊上前要打。不知八戒水勢極熟,到水裏搖身一變,變做一個鮎魚精。【證道本夾批: 變得妙!老呆生平無此一變。惜乎不變鰍鱔耳。】那怪就都摸魚,趕上拿他不住。東邊摸,忽的又漬了西去;西邊摸,忽的又漬了東去;滑傣蜱的,衹在那腿襠裏亂鑽。【李本旁批: 妙。】【證道本夾批: 從來倚玉偎香無如此之親切受用者,八戒毋乃太忘形乎?】原來那水有攙胸之深,水上盤了一會,又盤在水底,都盤倒了,喘噓噓的,精神倦怠。
八戒卻纔跳將上來,現了本相,穿了直裰,執着釘鈀喝道:“我是那個?你把我當鮎魚精哩!”那怪見了,心驚膽戰對八戒道:“你先來是個和尚,到水裏變作鮎魚,及拿你不住,卻又這般打扮,你端的是從何到此?是必留名。”八戒道:“這夥潑怪當真的不認得我!我是東土大唐取經的唐長老之徒弟,乃天蓬元帥悟能八戒是也。你把我師父吊在洞裏,算計要蒸他受用!我的師父又好蒸吃?快早伸過頭來,各築一鈀,教你斷根!”那些妖聞此言,魂飛魄散,就在水中跪拜道:“望老爺方便方便!我等有眼無珠,誤捉了你師父,雖然吊在那裏,不曾敢加刑受苦。望慈悲饒了我的性命,情願貼些盤費,送你師父往西天去也。”八戒搖頭道:“莫說這話!俗語說得好,曾着賣糖君子哄,到今不信口甜人。是便築一鈀,各人走路!”呆子一味粗夯,顯手段,那有憐香惜玉之心,舉着鈀,不分好歹,趕上前亂築。那怪慌了手腳,那裏顧什麽羞恥,衹是性命要緊,隨用手侮着羞處,跳出水來,都跑在亭子裏站立,作出法來:臍孔中骨都都冒出絲繩,瞞天搭了個大絲篷,把八戒罩在當中。那呆子忽擡頭,不見天日,即抽身往外便走,那裏舉得腳步!原來放了絆腳索,滿地都是絲繩,動動腳,跌個禋踵:左邊去,一個面磕地;右邊去,一個倒栽蔥;急轉身,又跌了個嘴躭地;忙爬起,又跌了個竪蜻蜓。也不知跌了多少跟頭,把個呆子跌得身麻腳軟,頭暈眼花,爬也爬不動,衹睡在地下呻吟。【證道本夾批: 比莫傢寡婦撞天婚跌法如何?】那怪物卻將他睏住,也不打他,也不傷他,一個個跳出門來,將絲篷遮住天光,各回本洞。
到了石橋上站下,念動真言,霎時間把絲篷收了,赤條條的,跑入洞裏,侮着那話,從唐僧面前笑嘻嘻的跑過去。【證道本夾批: 此必唐僧生平所未見,腹饑饑眼則飽,良不虛此化齋一行。】走入石房,取幾件舊衣穿了,徑至後門口立定叫:“孩兒們何在?”原來那妖精一個有一個兒子,卻不是他養的,都是他結拜的幹兒子。有名喚做蜜、螞、蠦、班、蜢、蠟、蜻。蜜是蜜蜂,螞是螞蜂,蠦是蠦蜂,班是班毛,蜢是牛蜢,蠟是抹蠟,蜻是蜻蜓。原來那妖精幔天結網,擄住這七般蟲蛭,卻要吃他。古雲禽有禽言,獸有獸語,當時這些蟲哀告饒命,願拜為母,遂此春采百花供怪物,夏尋諸卉孝妖精。忽聞一聲呼喚,都到面前問:“母親有何使令?”衆怪道:“兒啊,早間我們錯惹了唐朝來的和尚,纔然被他徒弟攔在池裏,出了多少醜,幾乎喪了性命!汝等努力,快出門前去退他一退。如得勝後,可到你舅舅傢來會我。”那些怪既得逃生,往他師兄處,孽嘴生災不題。你看這些蟲蛭,一個個摩拳擦掌,出來迎敵。
卻說八戒跌得昏頭昏腦,猛擡頭見絲篷絲索俱無,他纔一步一探爬將起來,忍着疼找回原路,見了行者,用手扯住道:“哥哥,我的頭可腫、臉可青麽?”行者道:“你怎的來?”八戒道:“我被那廝將絲繩罩住,放了絆腳索,不知跌了多少跟頭,跌得我腰拖背折,寸步難移。卻纔絲篷索子俱空,方得了性命回來也。”沙僧見了道:“罷了,罷了!你闖下禍來也!那怪一定往洞裏去傷害師父、我等快去救他!”行者聞言急拽步便走,八戒牽着馬急急來到莊前,但見那石橋上有七個小妖兒擋住道:“慢來,慢來!吾等在此!”行者看了道:“好笑!幹淨都是些小人兒!長的也衹有二尺五六寸,不滿三尺;重的也衹有八九斤,不滿十斤。”喝道:“你是誰?”那怪道:“我乃七仙姑的兒子。你把我母親欺辱了,還敢無知,打上我門!不要走!仔細!”好怪物!一個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亂打將來。八戒見了生嗔,本是跌惱了的性子,又見那夥蟲蛭小巧,就發狠舉鈀來築。
那些怪見呆子兇猛,一個個現了本象,飛將起去,叫聲:“變!”須臾間,一個變十個,十個變百個,百個變千個,千個變萬個,個個都變成無窮之數。衹見——
滿天飛抹蠟,遍地舞蜻蜓。蜜螞追頭額,蠦蜂紮眼睛。
班毛前後咬,牛蜢上下叮。撲面漫漫黑,閹閹神鬼驚。
八戒慌了道:“哥啊,衹說經好取,西方路上,蟲兒也欺負人哩!”行者道:“兄弟,不要怕,快上前打!”八戒道:“撲頭撲臉,渾身上下,都叮有十數層厚,卻怎麽打?”行者道:“沒事,沒事!我自有手段!”沙僧道:“哥啊,有甚手段,快使出來罷!一會子光頭上都叮腫了!”好大聖,拔了一把毫毛,嚼得粉碎,噴將出去,即變做些黃、麻、、白、雕、魚、鷂。【證道本夾批: 亦妙。】八戒道:“師兄,又打什麽市語,黃啊、麻啊哩?”行者道:“你不知,黃是黃鷹,麻是麻鷹,是鷹,白是白鷹,雕是雕鷹,魚是魚鷹,鷂是鷂鷹。那妖精的兒子是七樣蟲,我的毫毛是七樣鷹。”鷹最能旺蟲,一嘴一個,爪打翅敲。須臾,打得罄盡,滿空無跡,地積尺餘。
三兄弟方纔闖過橋去,徑入洞裏,衹見老師父吊在那裏哼哼的哭哩。八戒近前道:“師父,你是要來這裏吊了耍子,不知作成我跌了多少跟頭哩!”沙僧道:“且解下師父再說。”行者即將繩索挑斷放下唐僧,都問道:“妖精那裏去了?”唐僧道:“那七個怪都赤條條的往後邊叫兒子去了。”行者道:“兄弟們,跟我來尋去。”三人各持兵器,往後園裏尋處,不見蹤跡。都到那桃李樹上尋遍不見。八戒道:“去了,去了!”沙僧道:“不必尋他,等我扶師父去也。”弟兄們復來前面請唐僧上馬道:“師父,下次化齋,還讓我們去。”唐僧道:“徒弟呵,以後就是餓死,也再不自專了。”八戒道:“你們扶師父走着,等老豬一頓鈀築倒他這房子,教他來時沒處安身。”行者笑道:“築還費力,不若尋些柴來,與他個斷根罷。”好呆子,尋了些朽鬆破竹,幹柳枯藤,點上一把火,烘烘的都燒得幹淨。【證道本夾批: 房屋已付一火,七套衣服作和下落?】師徒卻纔放心前來。咦!畢竟這去,不知那怪的吉兇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結出修真大道,須要調和陰陽,方能成丹矣。然迷徒不知真陰真陽之理,聞陰陽相交之說,便認為世間男女之陰陽,流於禦女閨丹之術,或來首經以服食,或取梅子以吞咽,或隔體神交,或隔簾取氣,或三峰采戰。如此等類,數百餘條,皆是在色欲中作功夫,不特敗壞於聖教,而且自促其性命。故仙翁於此回提綱內,指出“迷本忘形”四字,批邪救正,大震聾聵耳。
篇首“三藏別了朱紫國王,策馬西進,過了多少山水,不覺的秋去鼕來,又值春光明媚。”是已知的富貴浮雲,脫去陰氣,而進於陽氣衝和之地,正當努力前行,直奔大道,不可稍有偏見,入於歧路者。奈何“正行處,望見一座村莊,三藏下馬,站立道旁,以為人傢逼近,意欲自去化齋,不用三徒去化”。未免捨己求人,捨近求遠,疑於人傢有濟命之寶,站立於旁門外道,着念手閨丹門戶矣。
試觀三藏初而到莊前,見有四個女子在那裏描鸞綉鳳;既而又見木香亭下,有三個美貌女子踢氣球,是已在女子人傢留心起見矣。殊不知描鸞綉鳳,陰陽是假;踢耍氣球,結果不真。假而不真,一時無主意,上女子之橋,入女子之門,從香亭進步,誤認女子為救命菩薩,妖精為供齋善人。一步一趨為女子引誘,身入純陰鬼窟,不知悔悟,猶然自稱“大唐差去西天拜佛求經,適過寶方,腹中饑餓,待造擅府,募化一齋。”抑知女子無寶可供,衹是炒人油,熬人肉。剜人腦之供乎?
《金剛經》雲:“若以色見我,以聲音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得見如來。”蓋取經之道,取其先天虛無之氣,所謂“白虎首經”、“華池神水”,迷徒不知,錯認為女子之經水,嚮女子求命寶。其曰:“若是這樣東西,我和尚吃了,莫想見的世尊,取的經捲。”可為叫醒一切矣。
夫旁門之最誤人者,莫如閨丹一事,若不知利害,入於圈套,即或有時醒悟,妄想脫身走出。然已為上門的買賣,被女色牽扯,身不由主,繩捆高吊,神思紊亂,迷於慢天網中,焉能走的出,脫得去?提綱所謂“盤絲洞七情迷本”者此也。七情者,即喜、怒、哀、懼、愛、惡、欲之七物。色情一動,七情俱發,是色情即統七情之物,七情總一色情而已。修真之道,條本之道也,務本所以絶七情耳。今不能絶情,而反淫亂以動情,情動而原本即迷,已為妖精夾生而吃矣。“絲”與“辭”同音,盤絲者,邪辭淫辭,穿鑿聖道,如絲之盤纏牽扯,而不能解脫。然閨丹門戶,不一而足,皆是在女子皮囊上作活計,俱謂之女妖可也。一概女妖,竊取古仙經典,東挪西扯,結為慢天大網,蓬罩正人君子,阻住修真大路,其險如盤絲嶺,其黑如盤絲洞,惟明眼者不為所惑,其次愚人,未有不入其術中者。
“行者拘來土地山神,問知妖精,奪占七仙姑準垢泉洗浴之事,變為麻蒼蠅兒,釘在路旁草稍上等待。”妙哉此變!蒼蠅本無色,蒼蠅至麻,色空俱化,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非色非空,色空無礙。故妖精不能識,不能見,且飛於妖精之頭,能察妖之蹤跡,探妖之幽隱。所謂當事者迷,旁觀者清也。
“開闢之初,太陽星原有十個,後被羿善開弓,射落九鳥墜地,衹有金鳥一個,乃太陽之真火也。”一真而九假,假多真少,以假混真,自古如是,不徒今然。如七妖女奪七仙姑之浴池,以為己有者,亦是以假混真耳。噫!仙人浴池,清淨之水,所以濯垢。妖精竊奪仙人之池,是迷於清源,而觀於濁水,不特不能濯垢,而且有以滋垢。道至於此,尚忍言裁!
“行者使絶後計,變餓老鷹,將衣架上七套衣服,盡行叼去。”是不容在衣架皮囊上見景生情也。更有一等鮎魚精,弄三峰采戰之術,破戒忘形,淫欲無度,專在女子腿襠中作樂,出醜百端。雖當時不至傷命,到得結果收園,身麻腳軟,頭暈眼花,“爬也爬不動,睡在地下呻吟”,百病臨身,長眠不起矣。
噫!此等之徒,不肯自思己錯,更將錯路教人。前已自錯出醜,別尋路頭;後邊又教人錯,明知明昧。一切無知小人,不辨真假,入於網中,甘拜下風;聽信邪說淫辭,以盲引盲,以訛傳訛;一變十,十變百,百變千,千變萬,取傳愈多,流毒害人。詩中“撲面漫漫黑,神仙也吃驚。”恰是實言。當此大道遭難之時,仙翁不得不出過辯纔,藉行者現身說法,拔去身外一切皮毛之假,嚼碎分判,噴吐示真,變為七樣飛鷹敲打迷徒,息邪說,防淫辭,除假救真。此非仙翁好打市語,強為辯別,蓋亦出於不得已之心也。
“三人尋妖精不見蹤跡,請唐僧上馬,道:順父下次化齋還讓我們去。”唐僧道:‘徒弟啊,以後就是餓死,也再不自專了。’”可知修真之道,別有個他傢不死之方,能以濟命,能以解災,不得自專,誤認人傢女子為他傢,而枉自受傷也。我勸世間呆子,急點一把火,烘烘的把一切盤絲洞燒的幹淨,放心前行可也。
詩曰:
可嘆忘形迷本徒,忘形采取盡糊塗。
邪行醜態不知戒,羅網纏身氣轉枯。】
【張含章《通易西遊正旨分章註釋》批語:
前二十四回,黃風怪見人既有形,則不能逃陰陽之相盛。此回見人有身,則不能免七情之纍。總由於多知,終日營營計算,天對擾亂,而身亦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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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西遊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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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 西遊原旨讀法、新說西遊記總批 | 第一回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 | 第二回悟徹菩提真妙理斷魔歸本合元神 |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類盡除名 | 第四回官封弼馬心何足 名註齊天意未寧 | 第五回亂蟠桃大聖偷丹 反天宮諸神捉怪 | 第六回觀音赴會問原因 小聖施威降大聖 | 第七回八卦爐中逃大聖 五行山下定心猿 | 第八回我佛造經傳極樂 觀音奉旨上長安 | 清本第九回 陳光蕊赴任逢災江流僧復仇報本 | 明本第九回袁守誠妙算無私麯 老竜王拙計犯天條 | 第十回二將軍宮門鎮鬼 唐太宗地府還魂 | 第十一回還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蕭瑀正空門 | 第十二回玄奘秉誠建大會觀音顯象化金蟬 | 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雙叉嶺伯欽留僧 | 第十四回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 | 第十五回蛇盤山諸神暗佑 鷹愁澗意馬收繮 | 第十六回觀音院僧謀寶貝 黑風山怪竊袈裟 | 第十七回 孫行者大鬧黑風山觀世音收伏熊羆怪 | 第十八回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行者降魔 | 第十九回雲棧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經 | 第二十回黃風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 | 第二十一回護法設莊留大聖須彌靈吉定風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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