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七十一回 妙手说贤郎囊成席卷 壮颜仗勇士狐假虎威      张恨水 Zhang Henshui

  却说虞美姝和冉伯骇出了新丰楼,雇了人力车,自行回家。到了家里,和她母亲通知了一声,说是暂时不能回来,便又雇了一辆车,直到冉久衡家来。冉久衡先接了她的电话,知道她要来,因此坐在外面一间小客房里等她。冉家的门房,知道虞美姝是冉久衡新收的一位干小姐,很是相爱,因此她来了,并不阻拦她到里面来。冉久衡只一听见听差说,“将军就在这外面客房里,”连忙笑着接住说道:“是美妹吗?快进来。”虞美姝掀着门帘子,探进半截身子,先就叫了一声干爹。冉久衡坐在沙发上,连连招手,笑道:“进来进来。你这孩子说话,还是有些给干爹开玩笑,说了一会儿就来,怎么这大半天的工夫你才来?真叫我等的不耐烦。若是别人这样约我,我就早走了。”虞美姝走了进来,也在那沙发椅子上坐了,一皱眉道:“别提了,我刚要走,排戏的来了,啰啰嗦嗦,说了许多废话。他是为了正经事来的,我又不能不听,所以迟了一会儿。”说时,把手摇撼着冉久衡的大腿道:“对您不住,要您等急了,您别生气。”冉久衡摸着胡子笑道:“哪个和你们小孩子生气。我来问你,你今天来找我,说是有好话对我说,有什么好话要和我说,要什么吗?”虞美姝道:“慢说是干爹,就是自己的爹,也不能来一趟,要一趟的东西呀?我是看到今日天气太好,要您陪我出去逛逛。”冉久衡点着头笑道:“这是好话!这是好话!”虞美姝道:“我很难得的请您一回,您既然答应了我,就得陪我好好的逛一回。”冉久衡用手理着胡子笑道:“可以,你说,要到哪里去吧?”虞美姝道:“我要到西山去玩玩?”冉久衡道:“嘿!老远的跑出城去作什么?”虞美姝道:“城里这些地方,我都到过了,就是没有到过西山。我现在又没有车子,干爹不陪我去,我就没有法子去了。”说时,将身子一扭一扭的,鼓着两个腮帮子。冉久衡笑道:“得了得了,你别闹了,我陪你去就是了。”于是就按着铃,吩咐听差,叫汽车夫开车,却又轻轻私下对听差说了,别让太太知道。这个时候,已经有一点钟。冉久衡换了一件衣服,就要和虞美姝同走。虞美姝忽然想起一桩事情,说道:“干爹,您等我一等,我要回家去一趟。”冉久衡道:“那为什么?时候不早了。再要一耽搁,到西山,可就赶不回来了。”虞美姝道:“我耳上戴着一副钻石环子,可是借得人家的,上山若是丢了,那怎么办?我送回去罢。”冉久衡道:“傻子,就是这一点事,就把你愣住了吗?你不会存在我这里?”虞美姝道:“这东西可小着哩,存在哪里呢?您出去,又不让干妈知道,我这东西放在哪里呢?”冉久衡道:“放在我的保险箱子里,你还不放心吗?”他说着,将壁上一架穿衣镜只一碰,就现出一扇门来。里面却是一间很精致的屋子。这是冉久衡的外卧室,虞美姝也来过一次。一张小钢床后面,挂着一张放大的半身相片。将相片一推,露出一个保险箱子门。虞美姝问道:“干爹,这是什么?怎么墙上嵌一块铁板子”冉久衡道:“傻孩子,这就是保险箱。”说时,他将保险箱的圆锁门,左转了几转,又向右转了几转。右转完了,复又左转了几转,然后随便一带那门就开了。虞美姝偷眼一看,只见那箱子里放了一堆钞票,另外还有些方圆小匣子,重重叠叠的放着。冉久衡随手拿了一只小盒子,将它打开,笑道:“你有什么宝贝,都拿来罢。”虞美姝将两只耳环摘了下来,用手托着交给他,他便放在盒子里了。将盒子放到箱子里去,又把箱门来关上。虞美姝笑道:“这箱子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怎么叫保险箱?”冉久衡道:“这箱子的锁门是私配的,锁门上有许多英文字母,由我们愿对那个字,就对那个字开。我这个箱子门,必定要颠来倒去许多回,对上最后那个字,门才能开。这个箱子的开法,只我和你干妈两人知道,这还不谨慎吗?”虞美姝道:“我不信,让我来开开看,碰巧,我也打开了。”冉久衡笑道:“这个锁门,千变万化,你要得不着诀窍,一辈子也不能碰那个巧。”虞美姝哪里信,用手去乱转一阵,哪里转得开?笑道:“真邪门儿,我就真打不开。干爹,只怕你也打不开了吧?”冉久衡笑道:“一物服一物,你瞧,我只要几下工夫,就可以打开了。要象你这样费劲,那还了得!说时,冉久衡自己,便来开那锁。锁门先顺过去,对上一个L字,回头转过来,对了一个小写的i字,再又顺过去,对上一个小写的e字,末了,反过来对上一个S。虞美姝也认识几个英文单字,光是字母,她自然分别得出来。她见冉久衡转来覆去的转着,笑道:“好麻烦,就是您自己,也未必记得吧?”冉久衡笑道:“不麻烦,还算什么保险箱呢?你瞧我这又打开了不是?”虞美姝笑道:“原来保险箱子有这样巧妙,我明白了。”冉久衡将箱门一关,笑道:“不要闹了,走罢。”于是和虞美姝二人,同走出门来,两人刚要上汽车,虞美姝忽然一笑道:“您等一等,我还要进去一回。”冉久衡道:“你哪里这样不怕麻烦。”虞美姝笑道:“您等一等就得了吗!”冉久衡猛然省悟,说道:“好罢,我在车上等你。”虞美姝走到冉久衡小客室里来,先看一看,便到他私设的浴室里去。这浴室里安设有西式的秽桶,虞美姝也是来过的,进了门,就把门关上,停了一会,然后才出去上汽车,和冉久衡一路逛西山去了。冉久衡虽然风流自赏,究竟上了几岁年纪,看见少年人携侣游山,很是羡慕,以为自己哪有这样的机会,现在有这位花枝般干闺女,陪他出来游山,自然乐而忘返,因此留恋复留恋,一直到夕阳西下,方才同车而归。虞美姝因汽车之便,让冉久衡先送她回家,然后冉久衡才一人坐车回去。
  冉久衡实在也有些倦了,到家便睡了一觉。及至一觉醒来,已是晚餐时候,冉久衡洗了一把脸,坐了一会,便和太太去吃晚饭。冉久衡虽然还有两个姨太太,但是他家太太的规矩,两位姨太太,让她另外一桌吃。所以吃饭之时,桌上只有老两口子,并无别人。冉太太便道:“你这样一大把年纪了,还带着那十几岁的戏子,城里城外乱跑,难道你就不怕人笑话?”冉久衡道:“哪里就乱跑了哩?也不过是同去了一趟西山。”冉太太道:“管他到哪里呢?反正你带着一个戏子同进同出,总有些不象话,慢说旁人说你,就是你儿子也有许多闲话,他说他钱不够用,和你要个一百二百的,你不肯。这房钱收来了,就一次好几百的赏给戏子。”冉久衡道:“你听这混帐东西瞎说呢。他是没有得着钱,特意在你面前来挑是非的,你真相信他这无聊的话吗?”冉太太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也不要说他无聊。就是无聊,也是跟你学的。”冉久衡道:“怎么你今天这样让着他?大概我出门去以后,他又来麻烦了半天了。”冉太太道:“他来是来了,可是在外面闹了一阵子,在我这里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冉久街道:“他知道这几天我手上有钱,一定要多来几趟。罢罢罢!明天我赶快把这钱送到银行里去,绝了他的念头,我包以后十天半月也见不着他一回面了。”冉太太道:“我这里还有二百多块钱,我也不要用,你一块儿带去存罢。”吃过饭之后,冉太太便取了二百元现洋出来。冉久衡道:“累累赘赘,给我这些个现洋,我又放到哪里去呢?不如暂且放在里面箱子里,明天再来拿罢。”冉太太道:“你就放到保险箱子里去得了。明天要送到银行里去,拿了就走,也省得进来再拿。”
  冉久衡在外面卧室里睡的时候较多,所以他就拿了钱到外面而来。因现洋在手上,先就去开保险箱子。这箱子一打开,冉久衡大为惊讶之下,所有的里面的珍珠宝石,现洋钞票一扫而空。只有一叠公债票和两份公司股票,留在箱子里。就是虞美姝留下来的一对钻石环子也卷去了。估计一下,约摸值一万二三千元。他说了一声“哎呀”,只一失神,把手上两包洋钱,落将下来,花啦啦一响,撒了满地,口里连说不得了。外面听差听见,便跑了进来,问有什么事。冉久衡跌脚道:“快请太太出来,快请太太出来。”上房和这里,只隔一重院子,冉太太也就听见一阵声音。因也赶到前面来,问有什么事。冉久衡道:“你开了这保险箱子吗?”说这话时,可站在屋子中间发愣。冉太太道:“我没有开你的箱子呀,丢了什么东西吗?”冉久衡拍手道:“丢了什么?除几张公债票,东西全丢了。怪呀!除了你,谁还会开这保险箱子的门呢?这一丢,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把虞美姝存在这里的一对钻石环子也丢了,这还得赔人呢,冤不冤?”冉太太道:“她好好的把环子放在你这里作什么?”冉久衡就把上午存环子的事说了一遍。冉太太道:“这还说什么,是你自己拖她扫帚打火,惹祸上身。”冉久衡道:“你以为这钱是虞美姝拿去了吗?她和我一路出门,寸步未离,就是回来,还是我送她先到家的。她没有分身术,无论如何说不上是她。”冉太太道:“我也知道说不上她。从前是咱们两个知道开这箱子,如今是共有三人知道开这箱子。船里不漏针,漏针船里人。我没有开你箱子,你自己不能说这话骗自己,又不是虞美株拿了,难道这钞票和首饰放在箱子里,它会飞吗?”冉久衡道:“我也是这样觉着奇怪。难道听差和老妈子拿了不成?可是他们不但不会开保险箱子,就是会开,也没有这么大胆。”冉太太道:“虽然是这样说,人心隔着肚皮呢,谁敢说这话呀。咱们可以把老妈子和听差全叫来问一问,就是你两位姨太太,哼!也得问一问。”冉久衡躺在一张睡椅上,望着那保险箱子门出了一会神,忽然往上一站,连连摇手道:“不用寻了,不用说了,全是你那个宝贝儿子做的。他平常半月也不来一回,这两天是天天来,来了就是借钱。我看他样子,就有好些个不愿意。准是他一起恶心,所以把钱全拿去了。”冉太太道:“他也不知道开这门呀。”冉久衡道:“我们是无心的,他是有心的,也许他话里套话,把开这门的法子得去了。至于家里人呢……”说到这里,向外面屋子一望,只见挤了一屋子的人。一个老听差首先说道:“给将军回话,听差谁都不敢走,谁走谁就有嫌疑。”冉久衡两个姨太太这时也来了,说道:“我们都不敢走开一步,连箱子和身上,都可以检查的。”
  冉久衡观测这种情形,家里人都不象拿了。便吩咐太太在家里看着,关上大门来,谁都不许走,自己就出其不意的,坐了汽车,突然到冉伯骐家来。他们虽是父子,冉久衡一年也难得到儿子家里来一回的。这时门房看见老主人来了,忙着就要到上房去报告,冉久衡问道:“大爷在家吗?”门房道:“大爷到天津去了,汽车还是刚打车站回来呢。”冉久衡听了这话,就是一怔。走到上房里去,冉少奶奶听见公公到了,预料必定发生什么重大问题,只得叫老妈子搀着,走出正屋里来。冉久衡见她面色黄黄的,一绺散发,披到脸上,形容推摔得可怜。便道:“我是来找伯骐说几句话。你身体不好,何必出来呢。”冉少奶奶道:“有什么要紧的事吗?他突然告诉我,要到天津去,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冉久衡道:“他不在京就算了,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于是坐着谈了几句家常话。冉久衡看她的态度十分自然,料想她没有什么虚心事,也不提起丢钱那一套话,正在这时,乳妈牵着冉伯骐一个三岁的女孩子,由外面进来。冉少奶奶招手道:“玉宝,来,爷爷来了。”玉宝果然走上前,叫了一声“爷爷”。冉久衡牵着她的小手正要和她亲一亲,只见她手上拿着一个锦绸小巨子,正是自己放一串珠子在里面,藏在保险箱子里的。冉久衡接了过来,仔细看了一看,里面空无所有,问王宝道:“你在哪里弄了这一个好花匣子玩?”玉宝道:“是爸爸给我的,他还有呢。爷爷。你要吗?”冉久衡看见了这个真凭实据,实在不能忍耐了,将腿一拍道:“不用提,这些钱一定是这混账东西拿了无疑。”冉少奶奶看见公公脸上,忽然变色,不知原因何在,倒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正色问道:“他又捣了什么乱子吗?”冉久衡便将保险箱子丢了东西的话,对他儿媳说了一遍。因道:“拿了我的钱去,我不怪,还把一些珠宝也拿起走了,这里面还有人家存放的钻石环子,也被他拿去。这样一来,我倒要买了会赔人家。想起来,教人气不气?”冉少奶奶听了,倒觉得过意不去,极力的辩论,说是自己并不知道。冉久衡道:“这是我自己的儿子不好,我怎样能怪你?我想他手边有钱,那几样首饰,不至于就会换掉,也许还放在家里,你若寻出来了,我可以分一点东西给你。”冉少奶奶道:“您老人家怎样说这种话呢”寻出来了,还不该还您老人家吗?除非他带走了,若是没有带走,他再要回家来拿那东西,我一定要留下来。”冉久衡知道他儿媳还老实,既然这样说,也只好暂且按下,咳声叹气,坐着汽车回去了。
  那冉伯骐掳了他父亲这一笔大款,自然是十分快活,不过究有点骨肉之情,他到天津去的时候,坐在火车上一人问着想,老头子虽然挥霍,突然丢了这些钱,心里总不好过,难免要出什么岔子,越想越不妥,到了天津,当晚住在旅馆里,便打了一个电话回来,探问消息。他在电话里,只略问父亲那边有没有什么事?冉少奶奶就先告诉他,说是父亲来了一次,你拿了他的钱,他已知道了。钱他已不要,算你用了。可是那些首饰你得送回去。冉伯骇听了他夫人的话,当时随便的答应了。也就挂上电话。可是他夫人知道他在天津住的地方,就写了一封很详细的信给他,劝他把珠宝首饰拿回去。况且以后总还有请求父亲的日子,何必此次就做得这样绝情呢?这几句话倒是把他的心事打动了,就写了封信给冉久衡,说是实在为债务所逼,所以做出这样事来。钱是用了,珠宝没敢动,只要父亲再借个两千元出来,就把东西送回。那珠宝要值五六千元呢,冉久衡虽明知道他儿子存心讹索,还是拿钱赎回来的合算,因此又存了二千元在冉少奶奶那里,让她做赎票的,到一个礼拜之后,才把东西弄回来。
  冉伯骐身边陡然有了六七千元的收入,回到了北京,花天酒地,就大闹起来。冉伯骐左右本有一班随着捧角的,他一有了钱,他们都知道了,天天晚上,找着冉伯骐听戏逛窑子。这一群人里面,有一位侯少爷,名字叫润甫,倒是有几个钱,除了冉伯骇而外,没有人能和他比较的。有时冉伯骐误了卯,大家就专捧侯润甫一个人来抵缺。这一天晚上,暗暗的,满天飞着烟也似的细雨。虽然没有刮风,可是在屋外走着,却有一种冷气往人身上直扑。冉伯骐被人约去打牌去了,便懒得到胡同里去。这一班人里面王朝海马翔云二位,绰号叫哼哈二将,一天不让人花几个钱,心里不会痛快,这一天晚上找不着冉伯骐,便接二连三的打电话给侯浦甫,要他出来。侯润甫吃过晚饭,不知怎么好,又想看电影,又想去看戏,倒是想隔一日再到胡同里去。偏是王马二位拚命的打电话,只得约着二人在球房里等候。王马二人得了电话,便雇车一直到球房里去。他们刚一进门,球房里的伙计,便笑着喊道:“王先生马先生。冉大爷没来吗?”王朝海只点了一个头,却向地球盘这边走来。伙计问道:“就您两位吗?”说着话,便沏了一壶茶来。球盘这时还有人占着,二人便坐在一边喝茶等候。刚喝了一杯茶,侯润甫便进来了。便问道:“又打地球吗?扔得浑身直出汗,什么意思?打一盘台球罢。”王朝海道:“我们本是在这里等你,谁要打球?你来了,我们就走,不打球了。”说时,掏了两毛钱算茶钱,扔在茶桌上,便拖他出来。侯润甫道:“上哪一家呢?今天我们找一个新地方坐坐罢。我听说翠香班有一个叫拈花的,会做诗,很有些名声。我不相信,得瞧瞧去。”王朝海道:“她不会做诗,那倒罢了,她要是会做诗,一盘问起来,我们不如她,那可是笑话。”侯润甫道:“我总得去瞧瞧,把这个疑团解释了。我不信这里面的人,真比我们还强。”马云翔道:“也好我们去看一看。不合适,我们走就是了。”
  翠香班离这球房,本不很远,三个人说着笑着,就走到了。他们三个人走进一间屋子,就由龟奴撑起帘子,叫了姑娘点名。点到拈花头上,只见一个姑娘,瘦瘦的一个身材,也是瘦瘦的面孔,不过眉宇之间,还有一点秀气。她身上穿了一件绛色的薄绒短袄,倒很素净。侯润甫指着拈花道:“就是她罢,就是她罢。”拈花转回身,正要走进自己房里去,龟奴却一选连声的叫拈花姑娘。拈花只得走进房来,问是哪一位老爷招呼?马翔云指着侯润甫道:“就是这一位小白脸,不含糊吧?”拈花微笑了笑,便说道:“请三位到我那边小屋子里去坐坐。”拈花在前,三个人便随着跟了过来。进了这屋子,只见除了家具之外,壁上却挂了字画,也陈设些古雅的玩品。侯润甫正抬头看了一看正中间,悬着一副黄色虎皮笺的对联,写着行书的大字,有一边是“理鬓薰香总可怜”。王朝海背手靠住椅子背,却拍着念道:“这字写得很好,理发薰香总可怜。”拈花含着微笑,问了各人的姓,却又接上问王朝海道:“王老爷贵省是哪里?”王朝海道:“江西靖安。”拈花笑道:“原来呢,王老爷念的音和北京音不同呢。”他们二人随便支手架脚的坐着。拈花笑捧着一玻璃杯白开水,却坐在屋子犄角上,眼望着他三人,算是相陪。马翔云觉得王朝海念别了字,一时想不出话来,把这事遮盖过去。他转眼一看,见茶几下层,乱叠着几张报纸,随手拿起来翻着一看,正是今天的日报。因对拈花道:“究竟有文才的姑娘,与别人不同,天天还要看报呢。”拈花笑道:“我这种看报,与旁人不同,不过是看看小说和笑话,还问得了什么国事吗?”侯润甫道:“我就知道你看报,常在报上看到你的大作。”拈花笑道:“那些花报上登的诗,全不是我做的。都是人家署了我的名字投稿的。在人家这自然是一番好意,其实真要我做起来,那个样子,也许我做得出。”侯润甫道:“这样说,你的大作一定是好的了。何以自己不写几首寄到报馆里去呢?”拈花笑道:“虽然可以凑几句,究竟见不得人。有一次,我寄了一张稿子到影报馆去,登是登出来,可是改了好多。”侯润甫道:“一定是改得不好。”拈花道:“就是改得好,改得我不敢献丑了。编这一类稿子的,编辑那位杨杏园先生,我倒是很佩服。”王朝海笑道:“你和他认识吗?”拈花道:“我也是在报上看见他的名字,并不认识。”王朝海笑道:“我听你这口气,十分客气,倒好像认识似的呢?”拈花被他一言道破,倒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也许三位里面,有和杨先生认识的呢。我要是在人背后提名道姓,传出去了,可不是不很好。”马翔云道:“你这话倒是不错,我们果然有人和他认识。”拈花听了就欣然的问道:“哪一位和杨先生认识?”马翔云道:“我们三个人都不认识,但是我们有一个朋友,却和他认识。这个朋友,也是天天和我们在一处逛的,不过今天他没有来。”侯润甫道:“谁和杨杏园认识?”马翔云道:“陈学平和他认识,据说是老同学呢。听说这姓杨的也喜欢逛,后来因为一个要好的姑娘死了,他就这样死了心了。”拈花道:“对了,那个要好的姑娘,名字叫梨云,还是他收殓葬埋的呢。这种客人,真是难得。”侯润甫笑道:“拈花,你倒算得杨杏园风尘中一个知己。”拈花道:“侯老爷,你想想看,多少患难之交的朋友,一死都丢了手,何况是一个客人和一个姑娘呢?我在报上,看了他做的一篇《寒梨记》,真是写得可怜。”侯润甫见她老夸者杨杏园,心里却有些难受,只淡笑了一笑。王朝海道:“既然你这样钦佩他,不能不和他见一见。我一定叫我那朋友转告杨杏园,叫他来招呼你。”拈花脸一红道:“那倒不必,只要他来谈一谈,让我看一看,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侯润甫见她这样说,越发不高兴,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走到外面不住跌脚道:“真冤!你看她坐在屋子犄角上,仿佛我们会沾了她什么香气似的,老不过来,真不痛快。”马翔云道:“那就走过一家得了,这算什么呢?”侯润甫道:“我是挑新姑娘失败的,我还要挑新姑娘补上这个乐趣。”
  正说话时,站在一家班子门口,电灯灿亮,有两个桃子形的白磁电灯罩,上面写了银妃二字。侯润甫道:“就是这里吧?咱们进去看看。”于是侯润甫走前,王马两位在后,走了进去。侯润甫为了门口两盏电灯所冲动,指明了要挑银妃,恰好银妃屋子里,已经有了客人,就请他们在别人屋子里坐了。银妃穿了一件粉红色锦霞缎的旗袍,满身都绣着花,华丽极了,跟在他们三人后面,走了进来,只问了一句贵姓。然后站在玻璃窗边,对镜子看了一看后影,理了一理鬓发,搭讪着就走了,屋子里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娘姨陪着。后来娘姨也走了,只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大姐,靠着窗子嗑瓜子,问她的话,她就冷冷淡淡的说一句。不问她的话,她也不理。侯王马三人,只是抽着烟卷,彼此找话说。约摸有半个钟头,那银妃也不曾来一回。侯润甫心里明白,这一定是看不起他三人,老坐也没味,就出来了。临走的时候,银妃才赶了来,说一句“何必忙着走。”侯润甫走出来,用脚一跌道:“好大架子,我怎样能出这一口怨气?”一面走着,一面跌脚。马翔云道:“你别忙,今天晚了,也来不及。明天我找了陈学平一路来,看他有没有办法?他是一个花界智多星,总有妙计。”侯润甫道:“好!我们明日在五湖春吃晚饭,在那里计划。”这一晚上,各人不逛了,垂头丧气的回去。
  到了次日晚上,在五湖春集会,陈学平和马翔云先来了。马翔云把昨晚的事,对他一说,问可有什么法子出气。陈学平想了一想,说道:“法子是有一个,但是今天晚上万来不及了,只好等到明天罢。”马翔云道:“你要能办,今天就办了罢,又何必挨到明天去呢?挨到明天,我们又得多憋一天的气。”正说着,侯润甫来了,他一听陈学平说有法子报仇,比着两只衫袖,就和他连连作了几个揖。说道:“昨天你虽然不在场,你是我们一党的人,丢了我的脸,也和丢了你的脸一样。”说着,将身子挺了一挺,举起手来,比着眉毛,行了一个军礼,笑道:“这还不成吗?”陈学平道:“既然这样,你们在这里喝着茶,先别要菜。让我把事办妥了,再来吃饭。我回来的时候,也许有几个客来,你们要好好的招待。”侯润甫道:“你还要带谁来?”陈学平道:“天机不可泄漏,那就不能先说,反正是救兵就得了。”说毕,他掉头就走了,侯润甫也猜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等着。一会王朝海也来了,三个人互猜了一会了,也想不出什么妙计,便静等陈学平回来。
  也不过四十分钟的工夫,只见他领着四个穿灰色制服的兵士,一路闯将进来。侯润前最是胆小,脸一红,向后退了一步。王朝海和马翔云都坐在椅子上站不起来,只翻着眼睛,对陈学平望着。陈学平见他三人发怔的样子,知道是吓倒了。便先道:“这四位是我的朋友,就住在我的对门,我给你们介绍介绍。”侯润甫这才明白,原来是他请来的人。陈学平一介绍,一个叫刘德标,一个叫王金榜,一个叫蒋如虎,一个叫吴国梁。侯润甫一想,带了他们来,想大闹一场吗?那可玩不得,心里倒捏着一把汗。眼里望着陈学平,有句什么话要说,一时也说不出来。陈学平明白了他的意思,给刘德标四人各递一支三炮台烟卷,又斟了一遍茶。笑着对侯润甫道:“这四位都是我的好朋友,我刚才对四位一说昨晚上的事,他们四位都说,彼此都是朋友,要和银妃开一回玩笑。”因就把预定的计划,对侯润甫说了一遍,侯润甫也禁不住笑道:“这法子太好了,可是有些对这四位老总不住。”王金榜道:“大家闹着玩,要什么紧,象你们先生们花了钱还直受气,真不值。要咱们弟兄给她闹闹,她才知道利害。”侯润甫道:“我们没有别的来谢,明日约四位老总,多喝一盅。”刘德标道:“咱们交朋友吗,不在乎这个。”马翔云一看他们也很和气的,便说道:“这四位老总真痛快,不要客气,就请要几个菜,我们好先叫做去。”说时,把菜牌子送了过来。刘德标将手一拦道:“咱们全不认识,瞧什么呢?”回头对那三位兵士道:“你看咱们吃个什么?”蒋如虎道:“有羊肉吗?我来一个炮羊肉。”吴国梁道:“我要炸丸子。”陈学平一听,糟了,这是江南馆子,到哪里来的北方菜呢。便笑着说道:“这个菜,全不值什么,来好一点的吧?”王金榜道:“这馆子,咱们真没有来过,可不知道怎样吃。再说这大馆子的菜,还坏得了吗?”陈学平一想,他们大概是不会要菜,他们不讲究什么口味,给他来些大鱼大肉,就得了。于是将红炖肘子,青菜烧狮子头,大碗扣肉,一些肥腻些的菜,来了五六样,然后便请四位老总入座,侯润甫执壶劝酒。刘德标在四人之中,比较懂交际些,陈学平一定要他坐了首席。侯润甫举杯一敬酒,刘德标道:“你们都是先生,我坐着在上面,可有点不得劲。”侯润甫道:“刘老总,不要说那个话。你们都是替国家出力的好汉,我们算什么呢?”这一句话说出来,他们四人都笑了。吴国梁道:“你这四位先生都好,咱们这朋友交上了。老刘,咱们喝一个痛快。”刘德标道:“你别忙。今天吃完了饭,得给人家办一点事,喝醉了怎么办?人家明天还请咱们呢,留着量明天喝罢。”吴国梁举起杯子向口里一倒,杯子刷的一下响,然后说道:“这事交给我了。”说着,把右手向桌子当中一伸,竖起他一个大拇指。吴国梁的身材最高,可以说得是个彪形大汉。马翔云笑道:“吴老总这话对了,这件事总得他去。”蒋如虎笑道:“谁不知道,他就叫吴大个儿。别说闹,瞧他这样子,就他妈的够瞧了。”大家一阵说笑,这四位佳客,被四个先生恭维的心满意足。饭吃得饱了,一个人嘴里办了一支烟卷。刘德标道:“咱们走啊,别老在这里待着了。”说了一声“再会”,他四个人径自走了。
  走不多路,就到了银妃搭的那家班子,四个人一溜歪斜的走着,便闯了进去。龟奴看见四个人进来,就引他进了一间屋子坐了。龟奴还没有开口问,吴国梁道:“把你们这里所有的姑娘,全叫了来看看。若有一个不到,我就捧他妈的。”龟奴看四人脸上都带着些酒容,一想这些人不大好惹,不敢作声,暗暗的通知了全班的姑娘,都送来给他们四人看。龟奴唱名一唱到银妃,她还穿得是昨天穿的那件粉红旗袍。蒋如虎笑道:“他妈的,衣服真好看,她叫银妃吗?就让她陪咱们坐坐。”银妃没有法子,只得敬茶敬烟,远远的站着,陪他们说话。刘德标道:“这是你的屋子吗?”银妃不敢撒谎,说道:“不是的。”刘德标将两眼一瞪,拿着一只杯子,向地下一砸,说道:“他妈的,你瞧咱们当兵的不起吗?咱们有子儿,不白逛。”说着,掏了一块银币,啪的一声,向桌上一拍,银币由桌面向上一蹦,落在一只茶杯子里,把杯子又打了一个。银妃吓得不敢作声,满脸通红,靠着门象木头人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早有两个年纪大些的阿姨,抢了进来,放出笑脸,对刘德标道:“老总,你别生气。因为她屋子里有客,所以没有请过去。现在就给诸位腾屋子,请你稍微等一等。”王金榜用脚在地上一顿,说道:“叫他快一点腾屋子,老子不耐烦等。”银妃见有阿姨在那里敷衍,便想抽身逃走,脚刚一移动,王金榜喝道:“你往哪里去?不陪咱们吗?咱们一样的花钱。”银妃吓了一跳,又站住了。一个阿姨笑道:“她去腾屋子呢,那里是走开?”娘姨一面说着,一面在茶杯里掏出那一块钱,交给刘德标道:“老总,这个我们可不敢收,千万收回去。”刘德标接着钱,眼睛一瞪道:“怎么着,嫌少吗?”阿姨道:“不敢不敢,没有这样的规矩。”刘德标这才将钱收下。娘姨回头问屋子腾好了吗?外面答应腾好了。娘姨便道:“四位老总请,请到我们屋子里去坐。”刘德标口里唱着梆子腔,便和他同志三人,一齐到银妃屋里来。四个人唱是唱,闹是闹,银妃坐在屋里笑又笑不出,哭又不敢哭,真是进退两难。
  约有半个钟头,侯润甫一班人来了,银妃掀起一面窗纱,隔着玻璃,向院子外一看,认得这是昨天新认识的一班客,连忙招呼娘姨出去招呼。娘姨将他们引在隔壁屋子里坐了,轻轻的说道:“诸位老爷,对不住。我们姑娘在屋子里陪上了几个大兵,走不出来。”侯润甫道:“那要什么紧。你们也太胆小了。”娘姨道:“我们总是不得罪他的好,坐一会子,他也会走的。”侯润甫皱着眉对陈学平道:“这种情形,实在不好,我们得取缔取缔。”陈学平道:“这事老头子一定不知道,给他一说,他必然要办的。”正说时,刘德标四人在银妃屋子里,高声唱蹦蹦儿戏,难听已极。侯润甫对着壁子喝道:“是哪里来的这班野东西,这样胡闹。”那边吴国梁,听到有人喝骂,便抢出房门,站在院子里,骂道:“那屋子里骂人的小子,给我滚出来。”班子里见他这个大个儿往屋外一挺立,早有三分惧怕。他不住的卷着两只衫袖,鼻子里出气,呼呼有声,大家越是吓得面无人色。在这个时候,刘德标王金榜蒋如虎都闯将出来,口里只嚷要打,满班子里人,都闪在一边,睁眼望着,以为今日难免要出人命的。不料门帘一掀,侯润甫走了出来,这四人立刻软化了。各人的脚一缩,挺着身躯立正,同时向侯润甫行了一个举手礼。侯润甫背着两只手,站在他们当面,昂头冷笑了两声,说道:“我说闹的是谁?原来就是你们。”说到这里,嗓子突然加紧,喝道:“你们这样闹,还要你那两条腿不要?我现在也不难为你们,你给我立正在这里,让大家看看,免得人家说我们没有军纪风纪。”这四个人立着象僵尸一般,哪个敢说话。于是陈学平王朝海马翔云都出来了。对侯润甫道:“叫人家立正在这里,怪寒碜的,让他们去罢。不许他们以后再闹就是了。”侯润甫道:“我向来不发脾气的,发了脾气,可就不好惹,我非……”陈学平不等他说完,便道:“这里也不是管他们的地方,让他们回去罢。明天回去罚他们也不迟。”侯润甫于是对刘德标四人道:“看大家讲情分上,饶恕你一次,去罢。”刘德标听说,又行了一个举手礼,然后出门去了。满班子里人一见侯润甫这种情形,才知道他大有来头,都叫痛快。
  银妃先就觉得侯润甫是极平常的人,这样一来,她懊悔不迭,昨天不该冷待他们,一来几乎丢了一班好客,二来又怕侯润甫发脾气。连忙走过来,牵着侯润甫的手道谢。两个娘姨,赶快给他们拿着帽子,就向自己屋里引。侯润甫坐着,银妃就站在他面前说笑。对于王朝海三个人,也是老爷长老爷短的称呼。侯润甫让她恭维得够了,起身要走,银妃一歪身,坐在他怀里,口里说道:“我不许你走,至少还坐一个钟头呢。”侯润甫笑道:“你就留住了我一个人,我几位朋友,也是要走呀。”银妃听说,又将陈学平一一敷衍了一阵。最后又伏在侯润甫肩膀上,对着他的耳朵,轻轻问道:“烧两口烟玩玩,好不好?”侯润甫道:“玩两口倒可以,可是我们都不会烧。”银妃道:“自然我来烧。可是您只玩两口得了,不要抽多了,抽多了要醉的。”又对马翔云道:“你三位老爷,也来玩玩。”娘姨听见她说,早在橱子抽屉里拿出烟家伙,放在床上。银妃躺在左边,侯润甫四个人,轮流的躺在右边抽烟。又闹了一个钟头,侯润甫才走。银妃挽着他的手,直送到院子中央,还是十二分的表示亲热。他们四人出了班子,这才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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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月底宵光残梨凉客梦 天涯寒食芳草怨归魂第二回 佳话遍春城高谈婚变 啼声喧粉窟混战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声中惊雷倚客 风光花落后煮茗劳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遥期白首 娇羞知己语暗约黄昏
第五回 选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销魂花下遗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约双栖非鸡非鹜 钗光惊一瞥疑雨疑云
第七回 寂静禅关奇逢讶姹女 萧条客馆重币感花卿第八回 佛国谢知音寄诗当药 瓜棚迟晚唱咏月书怀
第九回 事出有因双妹通谜语 客来不速一笑蹴帘波第十回 我见犹怜孤灯照断雁 谁能遣此深夜送飘茵
第十一回 窥影到朱门高堂小宴 听歌怜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谷佩蛾眉藏珠自赎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倾
第十三回 设筵开场歌台真灿烂 典衣终曲舞袖太郎当第十四回 绮语道温存闻香止步 晚妆悲薄价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沦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缠绵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丛迷老吏 坠欢难拾宦境困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飞鸿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语腻闲人情何绵密 良宵留荡子乡本温柔
第十九回 垂泪还珠归程添怅惘 忍心碎柬好梦渐阑珊第二十回 纸醉金迷华堂舞魅影 水流花谢情海咏归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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