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史 堯山堂外紀   》 捲七十四·元      蔣一葵 Jiang Yikui

  【順帝妥歡帖睦爾】 〔宋少帝顯既封瀛國公,及長,世祖以公主配之。一日與內宴,酒酣,立傍殿楹間,世祖恍惚見竜爪拿攖狀。時有獻謀除滅者,世祖疑而未許。瀛國公密知之,乃乞為僧,往吐蕃學佛法,回挈全後公主姬禦遁居沙漠,易名合尊。長子亦為僧,名完普。頃之復誕一子,時明宗為周王,時亦遁沙漠,與少帝、公主往來,遂乞少帝子與其妻邁來的為子,即順帝也。其生之年為大德七年庚申,我大明兵入燕都,遁去,當時人衹呼庚申君。既卒,國人謚曰惠宗。〕
  庚申君有佳句云:“鳥啼紅樹裏,人在翠微中。”天下誦之。
  庚申君初年,荊州分域有鬼夜叫雲:“苦也苦,幾時泥到襄陽府。”居人皆聞之,而不見其形。及早視之,凡樹木不論大小,皆用泥和狗豬毛,離根一二尺泥之,至樹分枝處則止。後又改叫雲:“苦也苦,幾時泥到成都府。”蓋古今未聞之異。
  至正間,上下以墨為政,風紀之司,贓污狼藉。是時,金鼓音節迎送,廉訪司官則用二聲鼓一聲鑼。起解強盜則用一聲鼓一聲鑼。有輕薄子為詩嘲曰:“解賊一金並一鼓,迎官兩鼓一聲鑼。金鼓看來都一樣,官人與賊不爭多。”又有為《醉太平》小令一闋雲:“堂堂大元,姦佞專權。開河變鈔禍根源。惹紅巾萬千。官法濫,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鈔買鈔,何曾見?賊做官,官做賊,混賢愚,哀哉可憐!”
  庚申君嘗召一術士問以國祚,對雲:“國傢千秋萬歲,不必深慮。除日月並行,乃可憂耳。”至正戊申九月,大明兵剋通州。庚申君聞報大懼,集三宮後妃太子夜半開建德門北去,而元遂亡。蓋“日月並行”,乃“明”字隱語也。明年,我太祖聞居應昌,馳書示以禍福,因答詩曰:“金陵使者渡江來,漠漠風煙一道開。王氣有時還自息,皇思何處不昭回。信知海內皆王土,亦喜江南有俊纔。歸去誠心煩為說,春風先到鳳凰臺。”(成祖嘗出宋、元諸帝容命袁柳莊珙相,袁見太祖,太宗,曰:“英武之主。”自真宗至度宗,曰:“此皆秀纔皇帝。”元自世祖至文宗曰:“皆是吃綿羊肉郎主。”見順帝,則曰:“又是秀纔皇帝也。”成祖大笑,厚賜之。觀此則庚申君實與宋帝狀貌相類,豈果合尊太師之苗裔歟,今其子孫君主漠北,皆宋胤也。水東日記載一詩云:“皇宋第十六飛竜,元朝降封瀛國公。元君召公尚公主,時承賜宴明光宮。酒酣伸手扒金柱,化為竜爪驚天容。元君含笑語群臣,鳳雛寧與凡禽同。侍臣獻謀將見除,公主泣淚沾酥胸。幸脫虎口走方外,易名合尊沙漠中,是時明宗在沙漠,締交合尊情頗濃。合尊之妻夜生子,明帝隔帳聞笙鏞。乞歸行宮養為嗣,皇考崩時年甫童。元君降詔移南海,五年乃歸居九重。憶昔宋祖受周禪,仁義綽有三代風。至今兒孫主沙漠,籲嗟趙氏何其隆!”庚申君末年,兵部侍郎青田林諫先作詩送其侄使南歸雲:“清秋送侄出都門,別淚臨風下酒尊。在客豈無鄉井念?為官肯負國朝恩?鴿飛疾傢偏遠,鴻雁行稀日欲昏。獨上居庸最高處,回頭一望一銷魂。”庚申君北遁,諫挈其子隨去。)
  【秦王伯顔】 〔所署官銜計二百四十六字。〕
  伯顔擅權之日,剡王徹徹都、高昌王帖木兒不花皆以無罪殺。山東憲吏曹明善時在都下,作《岷江緑》二麯以風之,大書揭於五門之上,伯顔怒,令左右暗察得實,肖形捕之。明善出避吳中一僧捨,居數年,伯顔事敗,方再入京。其麯曰:“長門柳絲千萬縷,總是傷心處。行人折柔條,燕子銜芳絮。都不由、鳳城春做主。”“長門柳絲千萬結,風起花如雪。離別重離別,攀折復攀折。苦無多、舊時枝葉。”此麯又名《清江引》,俗曰《江兒水》。
  伯顔貪惡無比,及以罪左遷南恩州達魯花赤,至隆興卒,寄棺驛捨。滑稽者題於壁雲:“百千萬定猶嫌少,垛積金銀北斗邊。可惜太師無運智,不將些子到黃泉。”
  【脫脫】 〔太師馬紮兒臺之子,秦王伯顔從子也。馬紮兒臺為小官時,嘗賃屋以居,時脫脫尚幼。居有桃未實,至熟時,脫脫盡采以貯小奩。太師歸,忽問曰:“此桃何在?”脫脫曰:“當賃屋時,未嘗言及此也,當還其主。”太師深喜之。他日,亦拜相為太師雲。〕
  脫相當朝,有神童來謁,能詩,年纔數歲,脫相令《賦檐》詩,即成絶句:“分得兩頭輕與重,世間何事不擔當。”蓋諷之也。
  至正庚寅年間,參議賈魯以當承平時,無所垂名,欲立事功於世,首勸脫脫開河北水田,又勸造至正交鈔。及河决南行,又勸追求夏禹故道,開使北流,身專其任,瀕河起集丁夫二十六萬餘人。朝廷所降食錢,官吏多不盡支,河夫多怨。韓山童等因挾詐,陰鑿石人,止開一眼,鎸其背曰:“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預當開河道埋之。掘者得之,遂相為驚詫而謀亂。山童詐稱宋徽宗九世孫,偽詔略曰:“藴玉璽於海東,取精兵於日本。貧極江南,富誇塞北。”蓋以宋廣王走崖山,丞相陳宜中走倭,托此說以動搖天下。當時貧者從亂如歸。朝廷發師誅之,雖即擒獲而亂階成矣。有無名子為詩曰:“丞相造假鈔,捨人做強盜。賈魯要開河,攪得天下鬧。”(山西高平縣長平驛為賈魯故宅,中庭古鬆十餘株,皆當時物也。天朝平定山西,宅沒入官,以其壯麗不忍毀,即以為驛。闢間題詩云:“賈魯修黃河,恩多怨亦多。百年千載後,恩在怨消磨。”觀此,則當時或以亟疾刻深招致民怨;而其禦災捍患,則後世亦有公論。固不得而盡非雲。)
  至正癸已年間,江淮群寇起,張九四據高郵,韓山童男據臨濠,徐貞一、倪蠻子、陳友諒亂漢沔。脫相統大師四十萬出徵,聲勢赫然。始攻高郵,城未下,庚申君入丞相哈麻之讒,謂天下怨脫脫故亂,罷脫脫,盜自寧息。乃詔削脫脫官爵,安置淮安。未幾,哈麻復矯詔醢殺之。後一年,東南州郡多陷,哈麻言不驗,與雪雪並配死。或以詩粘國門曰:“蝦蟆水上浮,雪雪見日消。定住不開口,汪傢奴衹一朝。”雪雪,答麻弟也,為御史大夫,黨兄為姦,左丞定住緘默,右丞汪終日酣飲而已。
  【梁王孛羅】 〔一名把都〕
  至正癸卯,明玉珍僭號於蜀,自將紅巾三萬攻雲南,梁王及憲司官皆奔威、楚,諸部悉亂。徵兵救援,大理總管段功謀於員外楊淵海,卦之,吉,乃進兵。紅巾屯古田寺,功遣人夕火其寺,紅巾軍亂死者什七八。功追至七星關,又勝之而還。紅巾既退,梁王深德段功,以女阿衤蓋主妻之,奏授雲南平章。功戀戀不肯歸國,其大理夫人高氏寄樂府促之歸,曰:“風捲殘雲,九霄冉冉逐。竜池無偶,水雲一片緑。寂寞倚屏幃,春雨紛紛促。蜀錦半床閑,鴛鴦獨自宿。好語我將軍,衹恐樂極生悲冤鬼哭。”功得書乃歸,既而復往。其臣楊智、張希喬留之,不聽。既至善闡,梁人私語梁王曰:“段平章復來,有吞金馬、咽碧雞之心矣。盍早圖之。”梁王乃密召阿衤蓋主付以孔雀膽一具,命乘便毒殪之。主潸然不受命。夜寂人定,私語平章曰:“我父忌阿奴,顧與阿奴西歸。”因出毒具示之。平章曰:“我有功爾傢,我趾自蹶傷,爾父尚嘗為我裹之。爾何造言至此!”三諫之,終不聽。明日,邀功東寺演梵,至通濟橋,馬逸,因令番將格殺之。阿衤蓋主聞變,失聲哭曰:“昨暝燭下纔講與阿奴,雲南施宗施秀,煙花殞身,今日果然。阿奴雖死,奴不負信黃泉也。”欲自盡。梁王防衛萬方,主愁憤作詩曰:“吾傢住在雁門深,一片閑雲到滇海。心懸明月照青天,青天不語今三載。欲隨明月到蒼山,誤我一生踏裏彩。(錦被名也。)吐嚕吐嚕段阿奴(吐嚕,可惜也。)施宗施秀同奴歹。(歹,不好也。)雲片波粼不見人,押不蘆花顔色改。(“押不蘆”乃北方起死回生草名。)肉屏獨坐細思量,(肉屏,駱駝背也。)西山鐵立霜瀟灑。(鐵立,鬆林也。)”時員外楊淵海為從官,亦題詩粉壁,飲藥而卒。詩曰:“半紙功名百戰身,不堪今日總紅塵。死生自古皆由命,禍福於今豈怨人?蝴蝶夢殘滇海月,杜鵑啼破點蒼春。哀憐永訣雲南土,錦酒休教灑淚頻。”梁王哀淵海之才,綣意欲為己用,見詩痛悼,乃厚恤之,令隨平章葬大理。
  段功既死,其子寶嗣為總管,女僧奴志恆不忘復仇,將適建昌阿黎氏,出手刺綉文旗以與寶曰:“我自束發,聞母稱父冤恨,非男子不能報,此旗所以織也。今歸夫傢,收合東兵,飛檄西洱。汝急應兵會善闡。”又作詩二章,曰:“珊瑚勾我出香閨,滿目潸然淚濕衣。冰鑒銀臺前長大,金枝玉葉下芳菲。烏飛兔走頻來往,桂秀梅馨不暫移。惆悵同胞未忍別,應知含恨點蒼低。”“何彼蒼白紅,歸車獨別洱江東。鴻臺燕苑難經目,風刺霜刀易塞胸。雲舊山高連水遠,月新春疊與林重。淚珠恰似通宵雨,千裏關河幾處逢?”
  梁王遣史刺平章七攻大理,不剋,乃與段寶講和,奏升為雲南左丞。未幾,明玉珍復侵善闡,梁王遣叔鐵木的罕傍兵大理,時寶已長,答書云:“殺虎子而還喂其虎母,分狙慄而自詐其狙公。假途滅虢,獻璧吞虞。金印玉書,乃為釣魚之香餌;綉閨淑女,自設掩雉之綢羅。況平章既亡,弟兄罄絶。今止遺一獒一奴,奴甫贅華黎氏,獒又可配阿衤蓋妃。如此事諾,我必藉大兵,如其不可,待金馬山換作點蒼山,昆明池改西洱池時來矣。”書後附以詩云:“烽火狼煙信不符,驪山舉戲是支吾。平章枉喪紅羅帳,員外虛題粉璧圖。鳳別岐山祥兆隱,麟遊郊藪瑞光無。自從界限鴻溝後,成敗興衰不屬吾。”梁王見之,恨寶入骨。寶聞我大明開基金陵,遣其叔段真自會川入京,奉表歸款。時有妖巫女歌曰:“莫道君為山海主,山海笑諧諧園中。花謝千萬朵,別有明主來。”寶數日疾卒,子明嗣。時洪武十四年也。壬戍,天兵破善闡,梁王自鴆,黨屬悉俘。明再上書,求頒降雲南王印,書後附以詩,有“方今天下平猶易,自古雲南守獨難”之句。傳友德、沐英等攻下之,明就擒,雲南悉定。
  【方𠔌珍】 〔臺之楊氏山人。嘗有童謠雲:“楊氏青,出賊精。”其初,亦欲嚮功,為國宣力,後失賞遂叛。〕
  元製,任鬍族為正官,中華人官佐貳。至正間,任非其人,酷刑橫斂。臺、溫、處之民樹旗村落曰:“天高皇帝遠,民少相公多。”方𠔌珍因而肇亂,江淮紅巾遂相繼而起。
  含春柳氏,明州女子也。年十六,患病禱於延慶寺關王神而愈,因綉幡往酬之,一少年僧頗聰慧,窺柳氏姿而悅之,因以其姓戲作咒語,誦於神前,名日《回回偈》,其詞雲:“江南柳,嫩緑未成陰。枝軟不堪輕折取,黃鸝飛上力難禁。留取待春深。”女亦甚慧,聞而憾之,歸告於父。時方𠔌珍據明州,父因訟於𠔌珍,𠔌珍捕諸僧至,訊作詞者姓名,對曰:“姓竺名月華。”𠔌珍乃召匠氏作大竹筒,將納僧以沉諸江。謂曰:“我亦取汝姓作一偈送汝歸東流。”因吟曰:“江南竹,巧匠作為筒。付與法師藏法體,碧波深處伴蛟竜。方知色是空。”僧惶恐伏地,扣頭告哀雲:“死,吾分也。更乞容一言。”國珍許之。僧復吟曰:“江南月,如鏡亦如鈎。如鏡不臨紅粉面,如鈎不上畫簾頭。空自照東流。”𠔌珍知其以名為答,笑而釋之,且令畜發,以柳氏配為夫婦。(一說此即𠔌珍女,內附後,配黔國公子,在雲南。宣德間,鄞人徐憲副訓、奉化應方伯履平,歷仕雲南,此女年已老,以鄉裏視之,往來如親戚雲。)
  江西程國儒任余姚州判官,因亂,來依方𠔌珍,與呂玄英為友。國儒有《鶴傍牡丹圖》,索呂題雲:“牡丹花畔鶴精神,飛並雲林似倚人。萬裏青霄不歸去,洛陽能有幾時春?”程得詩,即日促裝回番陽。
  【張士誠】 〔行九四。洪武甲子開科取士,諸勳臣不平,曰:“此輩善譏訕,初不自覺。且如張九四厚禮文儒,及請其名,則曰士誠。”聖祖曰:“此名甚美。”答曰:“《孟子》有‘士,誠小人也’之句,彼安知之?”帝自此覽天下所進表箋,多罹禍者。〕
  張氏據有平江日,其部將左丞呂珍守紹興,參軍陳庶子、饒介之在張左右。一日,陳賦詩,饒染翰,題一紈扇以寄呂雲:“後來江左英賢傳,又是淮西保相傢。聞說錦袍酣戰罷,不驚越女采荷花。”饒素負書名,且詩語俊麗,為作者所稱。呂俾人讀罷,忽大怒曰:“吾為主人守邊疆,萬死鋒鏑間,豈務愛女子而不驚之耶!見則必殺之。”又元帥李其姓者,杭州庚子之圍解,頗著功勞,一士人投之以詩,將有求焉,其詩有“黃金合鑄李將軍”之句,李大怒曰:“吾勞苦數年,止是將軍。今年纔得元帥,乃復令我為將軍耶!”命帳下策出之。二事一時相傳為笑。
  張氏據有浙西富饒地而好養士,凡不得志於時者,爭趨附之。美官豐錄,富貴赫然。有為《北樂府》譏之雲:“皂羅辮兒係紮捎,頭戴方檐帽。穿領闊袖衫,坐個四人轎。又是張吳王米蟲兒來到了。”及城破,無一人死難者。
  偽吳委政於弟士信,士信惟務酒色,用黃參軍敬夫、蔡參軍彥文、葉參軍德新圖事。三人皆遷闊書生,不識大計,時有市謠十七字曰:“丞相做事業,專用黃菜葉。一夜西風來,乾鱉。”洪武丁未春,天兵下江南,三人皆伏誅,刳其腸而懸之,至於枯死。蓋三臣皆元戚機臣,殘膏僭侈,帝特惡焉。
  天兵破姑蘇,張士誠就擒,其妻劉氏率姬妾登齊雲樓自焚死,黨與無一人死難者。天台王澤吊以詩曰:“天星夜落水犀軍,又見吳臺走鹿群。睥睨金湯空自固,倉皇珠玉竟俱焚。將軍衹合田橫死,國士嗟無豫讓聞。風雨年年寒食節,麥盂誰上大妃憤。”又有人賦絶句云:“虎鬥竜爭既不能,雞鳴狗盜亦何曾。陳平韓信皆歸漢,衹欠彭城老範增。”
  【李思齊】 〔本羅山人,兄弟七,思齊行三,墓在寶雞縣東三十裏,人呼其墓曰三相公墓雲。〕
  元末,李思齊屢抗王師,後舉臨洮降我明。上命為江西行省右丞,不之官,尋以功進中書平章。上欲優待思齊食祿不視事。洎卒,上親為文遣官祭之,又為詩輓之雲:“朕有幾點銅鐵汁,平生不為兒女泣。昨日忽聞丞相崩,一灑乾坤草木濕。”其子世昌世襲指揮,後調雲南臨安衛。今尚世其官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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