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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著名翻譯傢林少華眼中的日本:落花之美 》
從掏耳朵的棉球棒裏尋找哲學(3)
林少華 Lin Shaohua
別看城裏人白天活得似乎還算瀟灑,到了夜晚其實沒有誰能進入鳥語花香的夢境,永遠在完整的套間裏做着破碎的夢,他們甚至有衛星導航係統的汽車永遠駛不出心靈的迷宮。因為大部分城裏人的生活和精神的質地本身就是不完整的破碎的甚至無聊的。村上的隨筆表現的當然也主要是這些,但他以愛心至少是善意這條底綫將這些生活碎片穿在了一起,使得瑣碎無聊的日常有了值得玩味的價值,有了滋潤心田、洗滌情感的真誠和清純。當然,村上也有牢騷也有憤怒也有冷嘲熱諷,但大部分都因悲憫而得到化解或升華。不妨說,悲憫性是村上隨筆的靈魂和生命。
村上隨筆的第四個特色無疑表現在他的語言上面。相對說來,他小說中的語言是冷色的、內斂的、安靜的、有距離感的。而在隨筆中則顯得親切生動、娓娓道來、談笑風生,有了時下常說的零距離感。讀起來我們不會再産生那種無可名狀的、沁入骨髓的寂寞、凄涼、無奈和悵惘。
隨便舉兩個例子。
上面也提到,有一段時間村上曾經頭髮越掉越快越掉越少。對此他這樣描述周圍人的反應:“他人這東西是很殘酷的,本人越是怏怏不樂,他們越是呶呶不休,什麽‘不怕的,近來有高檔假發’啦,什麽‘春樹君光禿也有光禿的可愛之處’啦,如此不一而足。若是耳朵整個少了一隻,大傢自會同情,不至於有當面奚落。然而脫發這玩意兒畢竟不伴隨具體痛感,幾乎沒有人真正啓動惻隱之心。年輕女孩子因為本身不懷有可能變禿的恐懼,尤其肆無忌憚:‘喲,真的稀薄了!喂,讓我看一下,都見頭皮了。哎呀,嗚哇!’實在叫人火冒頭頂。”( 《 何為中年——其一關於脫發 》 )怎麽樣,夠生動親切的吧?
又如關於訂報紙。咱們中國人一般自己去郵局訂或由辦公室代訂,日本則由報紙發行部門直接派人上門勸訂,死纏活磨,極難對付。那麽村上是怎麽對付的呢?“‘我這人不看報,所以不訂報,不需要的。’我解釋道,但效果總是不大。抓耳撓腮思來想去,最後决定這樣拒絶:‘因為不認識漢字所以不需要報紙。’我對着鏡子練習,練到自己信心十足之後,開始實際嘗試。這招見效,立竿見影。哪傢報紙的勸訂員都瞠目結舌,衹此一發便統統讓他們落荒而逃。”( 《 關於報紙關於信息等等 》 )我因為沒村上這本事,在日本這一年來一直半推半就地訂報( 日本報紙貴 )——畢竟我是中國人,總不好說我“不認識漢字”。
再回到那衹名叫繆斯的貓身上。“繆斯是衹蠻怪的貓,最中意和我一起外出散步。每次和我散步,就像小狗似的一甸一甸跟在後頭。”( 《 長壽貓的秘密 》 )每次我看到這裏目光都打住不動,想像貓是怎樣“一甸一甸”、自己的心也陡然一陣酥麻感開始隨着“一甸一甸”。說起來,動物中我一嚮不喜歡“有魚便是娘”的貓,而看了村上這兩行字之後,我真的下决心準備養一隻貓。文字的感染力實在無可估量。難怪村上認為“最重要的是語言”、“文體就是一切”( 村上春樹:《 我這十年 》 )。
以上是我在閱讀和翻譯村上幾本隨筆集當中的感受,真的衹是拉拉雜雜的感受,談不上係統性論述。說實話,本來我不打算次次都寫什麽譯序了。因為這麽多年讀下來,讀者已對村上有所瞭解,對作品的見解有不少遠在我這個譯者之上,何況我並非文學批評傢。但另一方面,自己畢竟比一般讀者有更多的機會接觸第一手資料和原來的文本,所以我想自己還是有義務嘮叨幾句,有義務讓大傢分享我相對多占了的“信息資源”,同時也可藉此同朋友們進行交流。
譯罷掩捲,我忽然心想,生逢這個沒有鐵馬冰河、無須挑燈看劍的時代,我們或許衹能從剃刀、從掏耳朵的棉球棒裏尋找哲學。這能怪誰呢?誰都怪不得的。何況,這其實更是一種幸福、一種近乎奢侈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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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中國工人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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