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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女人,天生是尤物 》
她·夏緑蒂(1)
柏楊 Bai Yang
前面不是介紹過一位貴夫人之例乎?偶爾清道夫沒有看她,她就悲哀起來。臭男人恐怕一輩子都想不通沒人看有啥悲哀的。可是這種“沒人看”對一個有美的自覺和自信的太太小姐,不啻是一聲喪鐘,告訴她已走下坡路啦。
若幹年前,看了一篇小說,是一位女作傢寫的,寫的是“她”的故事(“她”當然是第三人稱,而不是女作傢本人,請莫誤會),她原來是某大學堂的校花,長得沉魚落雁。男同學當然努力猛追,若大張,若老王,若阿李,若小趙,等等衆生,簡直可組成一支敢死隊。她那時高高在上,眼比天高,視諸小子衊如也,實際上諸小子也真的衊如也,教他們打滾,他們就不敢爬;教他們爬,他們就不敢打滾;其服帖之狀,若警犬訓練班的優秀畢業生然,於是她遂發現她的力量是偉大而永恆的矣。
後來她跟她的丈夫結了婚,住在花蓮,轉眼十年,有一天心血來潮,决定到臺北散散心,重溫一番故夢。到了臺北,先找大張,大張正在傢抱孩子,抓屎抓尿,沒時間招待她。後來又找到老王,老王正在繼續戀愛,要去赴約會,對半老徐娘早忘掉啦。再找阿李,阿李正在開業務會報,工友稟報了很久纔出來,他還以為她找差事哩,等到曉得她衹是瞎聊,臉色稍霽,可是請示的屬下川流不息,他連約一下再見面都沒有。她坐在三輪車上,正在自思自嘆,忽然看見小趙,大喜過望,連忙喊曰:“停車,停車,小趙,小趙。”小趙是當年最最忠貞分子,她以為這一回準無問題,他一定會請她看電影兼吃小館,訴訴離情,談談往事,恢復恢復往年生活,想不到寒暄兩句之後,小趙曰:“對不起,我得趕緊回傢,太太教我買面包,遲了要挨駡。你住在哪裏,有時間我去看你。”她聽了之後,幾乎軟癱,這比清道夫不瞧貴夫人還要嚴重。
君看過《少年維特的煩惱》乎?女主角夏緑蒂女士,在她年老時,曾帶着她的兒子去拜見被她一腳踢而幾乎自殺的男主角歌德。歌德先生那時已是國務總理,她找他是為她的兒子謀一個小事,兩位三十年前的愛人,面面相對,而情勢卻倒轉了過來。局外人真不知他們心裏是酸是甜,但在夏緑蒂女士以後出版的回憶錄裏,可以看出,她已沒有自信,一切寄托在歌德先生能有偉大的胸襟上。
小說上的“她”和夏緑蒂女士,都是正常的。正常的美女,一旦失去美色,還悲痛不已。等而下之者流,除了美之外別的啥都沒有,則色衰愛弛,通行證過期作廢,自信心遂不得不全部崩潰。而自信和自尊是相連的,沒有了自信,也就沒有了自尊,其下場不可問矣。
第四,紅顔薄命,大概和“美妻傷夫”有關,也有人說我寫得不對,而應是“美妻喪夫”,由“傷”而“喪”,事情就更復雜。我們提出這一點,千萬請不要作正人君子狀,斥責太“黃”,這種事情連道學老祖宗朱熹先生都滔滔不絶說了一大套。他閣下曰:“閨房之樂,本非邪淫,夫婦之歡,疑無傷礙。然而樂不可極,欲不可縱。縱欲成患,樂極生悲,古人已言之矣。人之精力有限,而淫欲無窮,以有限之精力,供無窮之色欲,無怪乎年方少而遽夭,大未老而先衰也。況人之一身,上承父母,下撫妻子,大有功名富貴之期,小有産業傢室之授,關係非淺。乃皆付之不問,貪一時之晏樂,忘日後之憂危,何喪心病狂至於此極也。”
權貴分子的話等於一泡臭狗屎,所以引用它,在於把該臭狗屎塞到帽子鋪掌櫃的尊口裏使他不能飛帽。夫天下無論何事,必須帽子鋪掌櫃的尊口塞滿臭狗屎,無法再端嘴臉下毒手,然後才能深入討論。嗚呼,朱熹先生是一個典型的大男人沙文主義者,別看他說了半天,義正詞嚴,衹不過站在男人立場發言。美妻傷夫,不但小民們認為不得了啦,就是聖崽之祖也認為不得了啦,一個道貌岸然,每天面端嘴臉,心念《論語》之餘,忽然註意到男女閨房中貓打架之事,其轉變真是有趣得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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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北嶽文藝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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