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书评论 先秦諸子係年考辨   》 七二、老子雜辨      錢穆 Qian Mu

  《史記 老子傳》:“自孔子死後百二十九年,而史記周太史儋見秦獻公。(儋見秦獻公,《周本紀》在烈王二年,上距孔子之死百有六年,此誤。)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汪中《老子考異》謂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者即儋,凡立五證:
  一,《列子 黃帝》《說符》二篇,凡三載列子與關尹子答問之語。(原諸:“《莊子 達生篇》,與《列子 黃帝篇》文同。《呂氏春秋 審己篇》,與《說符篇》文同。”按《偽列子》襲此二書耳。)而列子與鄭子陽同時,見於本書。《六國表》鄭殺其相駟子陽,在韓烈侯二年,上距孔子之沒凡八十二年。(按鄭殺子陽,下距太史儋入秦二十四年,則列子應為關尹前輩。諸書所載答問語,亦不可信。)關尹子之年世,既可考而知,則為關尹著書之老子,其年世亦從可知矣。
  二,《文子 精誠篇》引《老子》曰:“秦楚燕魏之歌,異傳而皆樂。”按燕終春秋之世,不通盟會。《精誠篇》稱燕自文侯之後,始與冠帶之國。文公元年,上距孔子之歿,凡百二十六年。(按此凡百一十八年,汪說誤。)老子以燕與秦楚並稱,則老子已及見文公之始強矣。又魏之建國,上距孔子之歿,凡七十五年,(按此凡七十六年。)而老子以之與三國齒,則老子已及見其侯矣。(按《文子》所引,未必真為老子語,不足為證。)
  三,《列子 黃帝篇》載老子教楊朱事。(《莊子 寓言篇》文同,惟以朱作子居,今江東讀朱如居。張湛註《列子》雲:“朱字子居。”非也。)《楊朱篇》:“禽子曰:以子之言問老聃、關尹,則子言當矣。以吾言問大禹、墨翟,則吾言當矣。”然則朱固老子之弟子也。又云:“端木叔者,子貢之世也。其死也,無瘞埋之資。”朱為老子弟子,而及見子貢之孫之死,則朱所師衹老子,不得與孔子同時也。(按《楊朱篇》偽書,非楊子親筆,此論亦不足據。《御覽》四七七又四九三引《列子》,皆云“衛端木叔者,子貢之世父也”,似誤。)《說苑 政理篇》:“楊朱見梁王言治天下如運諸掌。”梁之稱王,自惠王始。惠王元年,上距孔子之歿,凡百十八年。楊朱已及見其王,則朱所師事之老子,其年世可知矣。(按惠王元年,距孔子之歿百零九年,惠王稱王,距孔子死百四十五年。楊朱亦未必見梁惠王之稱王,汪亦誤。)
  四,本傳云:“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抱樸子》以為散關,又以為函𠔌關。按散關遠在岐州,秦函𠔌關在靈寶縣,正當周適秦之道。關尹又與鄭之列子相接,則以函𠔌為是。函𠔌之置,書無明文。當孔子之世,二崤猶為晉地,桃林之塞,詹瑕實守之。惟賈誼《新書 過秦篇》雲:“秦孝公據崤函之固”,則是舊有其地矣。秦自躁、懷以後,數世中衰,至獻公而始大。故《本紀》:“獻公二十一年,與晉戰於石門,斬首六萬。二十三年,與魏晉戰少梁,虜其將公孫瘞。”然則是關之置,實在獻公之世矣。(按張琦《戰國策釋地》,秦取崤函在惠王六年至後十一年間。汪說亦誤。)
  五,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本紀》在獻公十一年,去魏文侯之歿十三年。(按去文侯之歿已二十三年,《史表》誤。)而老子之子宗為魏將封段幹。《魏世傢》:“安釐王四年,魏將段幹子請予秦南陽以和。”《國策》:“華陽之戰,魏不勝秦,明年,將使段幹崇割地而講。”《六國表》:“秦昭王三十四年,白起擊魏華陽軍。”按是時上距孔子之卒凡二百一十年。(按此在周赧王四十二年,去孔子之歿凡二百零六年(四七九—二七三),汪說錯四年。)則為儋之子無疑。(張文虎《舒藝室隨筆》捲四,謂“太史儋見秦獻公,其年周顯王十九年,下距漢文元百七十年。而宗至假凡七世,年數略相當。宗乃儋子,與李耳無涉。”按顯王十九年,已為秦孝公十二年,非獻公,張說誤。至宗為儋子,語亦難信,辨見後第十六節。)
  今按汪氏五證,雖未全塙,要為千古卓識,可以破孔子見出關著五千言之老子之傳說矣。顧猶多未盡者。餘嘗謂老子之偽跡不影,真相不白,則先秦諸子學術思想之係統條貫終不明,其源流派別終無可言。今請詳為申辨。雖若荒誕無稽,然亦足以備一說。上與司馬遷所謂“或曰即老子或曰非也”雲雲相等例,較之《朱韜》《玉札》及《神仙傳》諸書,猶且遠勝萬萬也。
  一、太史儋與老聃
  竊謂秦漢之際言老子,凡有三人,而往往誤以為一人。此三人者,一為孔子所見,一為太史儋,而又一則尚在晚世。
  莊周稱孔子所見為老子,又曰老聃,而老聃與太史儋每易混。《史記 老子傳》:“老子姓李氏,名耳,字聃。”(《史記索隱》,《老子音義》,《後漢書 桓帝紀 註》,《文選 遊天台山賦註》所引皆如此。今本《史記》作“名耳字伯陽,謚曰聃”,乃淺人妄改者。王念孫《讀書雜志》有詳辨。)《說文》:“聃,耳曼也。”《莊子》書稱老聃,《呂氏春秋 不二篇》作老耽。《說文》:“耽,耳大垂也。”《淮南 地形訓》:“誇父、耽耳在其北方。誇父棄其策,是為鄧林。”然則誇父者,猶雲大人國,耽耳,猶雲大耳國也。耽耳亦作聸耳。《說文》:“聸,垂耳也。南方有聸耳國。”聸耳又作儋耳。《山海經 大荒北經》有儋耳之國。《註》雲:“儋耳,其人耳大下儋,垂於肩上。”《後漢書 明帝紀 註》雲:“儋耳,南方夷。”蓋古人傳說,邊荒有儋耳之國。南人因謂在南荒,北人則謂在北荒也。漢《老子銘》:“聃然,老旄之貌也。”古人以耳大下垂為壽者之相。至今俗猶然。故高年壽者稱老子,稱老聃,老耽,亦得稱老儋。(《抱樸子》曰:“老子耳長七寸”,《列仙傳》:“務光耳長七寸”,皆此類。)以其年老,而曰老聃,(鄭註《曾子問》雲:“老聃古壽考者之稱也。”)以其為周史官,則曰太史儋。故儋之與聃,每易混說而為一人也。
  二、太史儋與詹何
  其又一人則為詹何。《說文》:“何,儋也。儋,何也。”儋何二字,蓋一義兩音。單呼儋者,連其餘音則為儋何,今人稱擔荷,或稱儋負。如蟾之為蟾蜍,澹之為澹宕也。《古今人表》周儋桓伯,《左傳》儋作詹。然則詹何宜可為儋何,或呼詹子,(《莊子 讓王》作瞻子。)如匡章稱章子,陳仲稱仲子。則老聃、太史儋,又易與詹子相混。高誘註《淮南 覽冥》雲:“詹何,楚人知道術者也。”則詹何為南方之道者,與老聃似。《韓非 解老》:“詹何能坐堂上知門外牛黑而白在其角。”是詹何有前識,與太史儋似。《呂氏春秋 執一篇》:“楚王問為國於詹子,詹子對曰:何聞為身,不聞為國。”又《審為篇》:“中山公子牟謂詹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奈何?詹子曰:重生。曰:雖知之,不能自勝。詹子曰:縱之。”是與道德之意五千言似。《淮南 道應訓》謂楚王問詹何治國者為莊王,此莊王不在春秋世,蓋楚頃襄王又稱莊王,(參讀《考辨》第一三一。)故與公子牟相及。《呂覽 重言篇》:“聖人聽於無聲,視於無形,詹何、田子方、老耽是也。”是猶以詹何與老耽為兩人。其先後之序,蓋自近以逮遠。老聃在田子方前,非太史儋即孔子所見。而詹何在田子方後,則為與公子牟並世之人也。
  三、太公任即老聃
  而餘觀戰國言老子,其混並牽涉之跡,猶不止此。《莊子 山木篇》:“孔子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太公任往弔之,為言不死之道,告之以意怠之為鳥,教之以進不敢為前,退不敢為後。”夫太公亦老者之稱,猶雲老子也。任者,《齊語》:“負任儋何”,《孟子》:“門人治任將歸”,註:“任,擔也。”《釋名》:“儋,任也。”任儋聲近義通。則太公任猶雲老子聃,即老聃矣。其告孔子“至人不聞”,即“良賈若虛,君子若愚”之意也。其謂“飾知驚愚,修身明汙,故不免”,即“驕氣多欲,態色淫志,無益子身”之說也。“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明處,(疑當作德得而不明處。)純純常常,乃比於狂”,即“得時則駕,不得則蓬纍而行”者也。(《史記》老子與孔子語,不出此篇及《天道》《天運》《外物》三篇之外,蓋雜采《莊子》書而意造雲爾也。)《莊子》書本成於衆手,此獨不曰老聃而云太公任,其實皆一人也。(《文選》捲五十九註,引作太公,則如不稱老聃而僅稱老子矣。)
  四、任公子即詹何
  《莊子》書有太公任,又有任公子。太公任即老聃,而任公子則為詹何。《外物篇》:“任公子為大鈎巨錙,五十犗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鈎,釒舀沒而下,騖揚而奮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嚇千裏。任公子得若魚,離而臘之,自淛河以東,蒼梧以北,莫不厭若魚者。”(《文選》捲二十五註,引作任公。)任公子即詹子也。何以言之?《淮南 冥覽訓》:“詹何之鶩魚於大淵之中”,此即五十犗以為餌之釣也。故詹何者,據《莊子》任公子之故事言之,乃一隱淪江海漁釣之君子也。(《御覽》八百三十二引《闕子》雲:“任公子東羅鯉於山阿,衆人皆以為惑,既而鸇鶚擊黃雀,觸公子羅者千萬數。”諒其他關於任公子釣魚之怪談尚多,惜不備見。又按《淮南 說山》:“詹公之釣,得千歲之鯉。”任公子羅鯉,即詹公之釣鯉也。此又二人為一人之證。)
  五、環淵即關尹
  與詹何齊名者有環淵。其人亦以釣稱。《史記 孟荀列傳》雲:“環淵楚人,學黃老道德之術,因發明序其指意,著《上下篇》。”《漢書 藝文志》道傢有《蜎子》十三篇。班固《註》雲:“名淵,楚人,老子弟子。”師古曰:“蜎,姓也。”(應劭《風俗通 姓氏篇》:“環氏出楚環列之尹,後以為氏。楚有賢者環淵,著書《上下篇》。”張澍《輯註》曰:“環淵亦即蜎淵也。隗囂將環安,公孫述將環饒,吳有環濟,著《要略》。”則環乃本字,蜎乃藉字。《楚策》範環,《史記 甘茂傳》作範蜎,此蜎環相通之證。)《文選》枚乘《七發》:“若莊周、魏牟、楊朱、墨翟、便蜎、詹何之倫”,註云:“《淮南子》雖有釣鍼芳餌,加以詹何、蜎蠉之數,猶不能與罔罟爭得也。宋玉與登徒子偕受釣於玄淵。《七略》蜎子名淵。三文雖殊,其人一也。”是環淵亦名便蜎,蜎蠉,又名玄淵,亦稱蜎子,與詹何齊名。(言詹何、便蜎之釣者,《御覽》八三四引宋玉《釣賦》雲:“玄淵之釣,以三尋之竿,八絲之綸,餌以蛆蟟,鈎以細針,以出三尺之魚於數仞之水中。”又《列子》雲:“詹何以獨繭絲為綸,芒針為鈎,荊為竿,剖粒為餌,引盈車之魚於百仞之淵,汩流之中,綸不絶,鈎不申,竿不撓。”其語亦正相類。《御覽》七六七引《博物志》,“詹何之釣”雲雲,語亦大同。)宋玉從之受釣,則其人在頃襄王世,與詹子年亦相接。(今《楚辭》有《卜居》《漁父》兩篇。《卜居》乃屈原問太卜鄭詹尹,竊疑即由詹何誤傳,而漁父亦詹何。以詹何前識,遂誤稱太卜詹尹。以詹何隱於釣,故稱漁父。屈子之所問,與宋玉之所師,其時代固相及。詹子亦楚人,蓋楚人傳說,自有詹何與屈原往復一段情事,後人寄托為文,乃《卜居》與《漁父》並傳也。)所著書,《史記》雲《上下篇》,而《漢志》稱十三篇,已不同。至其年世,《史記》與慎到、田駢相次,是謂在齊威、宣王、梁惠王、楚威、懷王時,與莊周、惠施、孟軻相先後。而班固雲:“是老子弟子。”詳班氏所稱老子,當指孔子所從問道之周守藏室史而言。則環淵在莊、惠之世,又烏從而師之?蓋其先言師詹何,則與楚莊王、魏公子牟接世。其後言師老子,則年移而益先。故《文選》枚乘《七發》,應璩《與從弟書》,《註》皆引高誘註《淮南》,謂:“娟嬛白公時人。”高氏蓋亦謂娟嬛師老子,則與孔子年相當。以其楚人,故推謂與白公同時爾。(此猶誤以文子為老子弟子,遂推定為楚平王同時也。關於詹何、環淵年世,又見《考辨》第一四六。)然漢人雖屢稱環淵,而先秦諸子書,則甚少言及。餘又疑環淵即關尹。環關淵尹,特方音之一轉移耳,非有兩人也。凡先秦之稱關尹,即漢世之所謂環淵矣。《莊子 天下篇》以關尹、老聃並稱,(今人範耕研《呂氏春秋補註》(刊載《江蘇省立國學圖書館第六年刊》)謂:“《史記 老子傳》,老子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之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詳《史記》文義,似謂關尹喜聃之見過,非其名為喜也。先秦諸子皆稱關尹,無稱喜者。且亦非聃弟子。《天下篇》列於老子之前,似在師友間。高誘註《呂氏 審已》,謂師老子,似是老子師之誤。後人習聞俗說,妄乙之耳。”今按範說極是。竊意《天下篇》關尹乃人名,非關名。篇中引其書亦先老子,則决不為老子弟子。漢人老子出關,關令尹強之著書之說,其先亦由《天下篇》關尹、老聃兩人並列而起。)則猶劉安、枚乘以詹何、便蜎俱舉。蓋以老聃為詹何也。(《呂氏 不二篇》:老耽貴柔,孔子貴仁,墨翟貴廉,關尹貴清,子列子貴虛,陳駢貴齊,陽生貴己,孫臏貴勢,王廖貴先,兒良貴後。竊疑此處先後序列,蓋非《呂》書本真。故以老聃列孔子前,而關尹居墨子後。細玩全文,均以兩人異尚者為一列。如列貴虛,陳貴齊,是一列。陽貴己,孫貴勢,又是一列。王貴先,兒貴後,又是一列。以後例前,則孔貴仁,墨貴廉,為一列,關尹貴清,老耽貴柔,為又一列。如此乃與《莊子 天下篇》關尹、老聃年輩仍可相通。今以老耽移孔子前,則柔仁相類,廉清相似,既與下文不稱,老耽、關尹年世輩行,亦與《天下篇》乖違矣。故知此經後人妄易也。又本篇此下有脫文,則昔人已論之。又《呂氏》雲:“關尹貴清”,殆即環淵著書《上下篇》之宗旨。而今《漢志 蜎子》十三篇,《關尹子》九篇,豈即《史記》所謂《上下篇》者,而誤分為十三篇與九篇歟?惜其書均佚,無可深論矣。)而其故事傳說之流變,則尤有離奇荒誕之甚者。夫環淵為沉淪江海之釣客,而關尹則為抱關山𠔌之官尹,何以謂之為一人?此則猶詹何之蹲釣於會稽,而史儋則騎牛而過關。史儋、詹何既誤混為一,橘渡淮則為枳,隱淪漁釣之處士,自亦可變而為抱關守𠔌之關尹矣。故蜎蠉之蜎非姓也,蜎蠉,孑孓也。將欲言糅餌之大,而極言其小。如莊生言大魚而舉鯤也。玄淵之淵非名也,淵有九族,皆指水言。玄淵奇蹟,如莊生言畏壘之居大人也。凡此皆俗談小說之引而益遠者。遷《史》博古,故稱環淵,而所得猶未盡,不知環淵之即關尹耳。(《莊子 應帝王篇》有壺子,《呂覽 下賢篇》作壺丘子林,《淮南 精神訓》作壺子林,《人表》作狐丘子林,皆一人。《韓詩外傳》之有狐丘丈人,亦其人也。然僅覩壺子與狐丘子林,則不辨其為一人矣。僅覩壺子與狐丘丈人,則更不辨其為一人矣。《漢志》道傢《蜎子》十三篇下,即《關尹子》十篇。蜎子之與關尹子,正如壺子與狐丘子林及狐丘丈人也。)今試就其故事之演變論之,則詹何、便蜎之遊於釣,與史儋、關尹之過於關,其孰為真,孰為妄乎?曰:論其情則皆妄也。儋之入秦,曰:“離七十歲而霸王者出。”(離字本作合,據王念孫《讀書雜志》改。七十年依梁氏《志疑》所定。)此秦人有天下之神讖也。關尹能相風角,知將有神人而老子到,此又無稽之妄譚也。其書既佚無可考。(《漢志》所載,或出漢初人依托,今本則為唐宋間物。)而史儋、關尹之故事,則必妄可知。至於詹何、便蜎,其事荒晦,非可以作信史。故曰論其情則皆虛也,皆世俗之傳說也。然則此傳說之起,以詹何、便蜎為先歟,抑史儋、關尹為始歟?曰:此則更不可以確論。夫語及於史儋、關尹、詹何、便蜎之事,固以自古多妄,荒渺難稽矣,又何從而必為之明據確說哉?而孔子之見老子,則古籍記載較詳,固可爬梳抉剔,以略得其真相者。蓋孔子所見之老子,其始為南方一隱君子,漸變而為北方之王官,一也。孔子之見老聃,其先為草野之偶值,漸變而為請於國君,以車馬赴天子之朝,而北面正弟子之禮,以執經而問道,二也。其先為老死而友人哭,漸變而為莫知其所終,三也。何以攀老子為王官,則以誤於太史儋。何以謂關令尹強之著書,則以誤於詹何、環淵。蓋詹何、環淵之隱於釣,有其事未必有其技。太史儋之過關尹,則有其名未必有其人。(凡《莊子》《呂氏》言關尹,皆人名,非官名,而其人尚在後,與太史儋不同時。)孔子之見老聃,雖有其人,而其事則未必有如後世之所傳也。
  六、涓子即環淵
  餘考環淵之事,猶有說者。環淵既稱蜎子,亦作涓子。《御覽》八三四(又七三六。)引《列仙傳》:“涓子者,齊人,釣於澤,得符於鯉魚腸中。”又九三六引《列仙傳》雲:“涓子,齊人也,好餌術,接食其精,至三百年,乃見於齊,著《天地人經》四十八篇。後釣於河澤,得鯉魚腹中符,隱於岩山,能緻風雨。”(《水經 睢水註》:芒碭二縣之間,山澤深固,多懷神智,有仙者涓子主柱,並隱碭山得道。疑《列仙傳》岩山,實宕山字訛,宕山即碭山也。其地初屬宋,後入楚,故涓子亦云楚人。《列仙傳》又云:陵陽子明,銍鄉人。釣於涎溪,得白魚腹中書,教服食之法,三年,竜來迎去。莊周之蒙邑,老子之瀨鄉,彭城之彭祖,皆在梁宋間,此蓋道術長生之說所自起。後遂與燕齊方士神仙合流。至《淮南》著書,仍近道術長生誕始之故地也。)又六七○引《集仙錄》雲:“涓子,齊人也,餌術,著《三纔經》。淮南王劉安得其文,不解其旨。又著《琴書》二篇,甚有條理。”據此諸書,則蜎子傳說,又有可得而論者。蓋其初本以蜎子為楚人,其後乃以涓子為齊人也。雲“三百年乃見於齊”,則亦謂其初非齊人矣。初為釣者,後為仙人,乃謂其得鯉魚腸中符。《御覽》九三六又引《列仙傳》雲:“琴高,趙人也。以鼓琴為宋康王捨人。行涓、彭之術,浮遊冀州涿郡間,二百餘年。”是傳說之流播而至燕也。此以涓、彭連稱,則涓子亦大年,猶詹何為老聃,亦大年也。《高士傳》稱:“涓子告伯陽九仙法”,後世即以伯陽指老子,則涓子乃為老氏師,與雲環淵為老子弟子者,適相反矣。《御覽》九三五引《符子》:“太公涓釣於隱溪,五十有六年,未嘗得一魚。魯連聞而觀焉,曰:釣所以在魚,無魚何釣?太公曰:不見康王父之釣耶?念蓬萊,釣巨海,摧岸投綸,五百年矣,未嘗得一魚,方吾猶一朝耳。”是涓子亦稱太公涓,猶如任公子稱太公任。下及魯連,則固晚世齊人之說也。
  餘考楚自頃襄王二十一年東遷郢陳,其時齊已滅宋。而淮北入於楚。東楚之於南齊,壤地密接。詹何、環淵在是時,謂為楚人者,殆即郢陳東楚。故詹何稱蹲釣會稽,而環淵之列齊稷下。其後漢代辭賦,吳、梁啓先,淮南翼後,皆當陳楚之地。而神仙黃老,齊楚同風,正自詹何、環淵之徒始耳。
  七、臧丈人誤太公望
  繼此有附辨者,則呂尚釣渭濱之說是也。在《莊子》之外篇《田子方》有之,曰:“文王觀於臧,見一丈人釣,而其釣莫釣,非持其釣有釣者也,常釣也。文王欲舉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不安也。欲終而釋之,而不忍百姓之無天也。於是旦而屬之大夫,曰:昔者寡人夢見良人,黑色而[冉頁],乘駁馬而偏朱蹄,號曰:寓而政於臧丈人,庶幾乎民有療乎!諸大夫蹴然曰:先君王也。文王曰,然,則卜之!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無他,又何卜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三年,文王以為大師,北面而問曰: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應,泛然而辭,朝令而夜遁,終身無聞。”今按:此即呂尚釣渭濱之說之由來也。《莊子》寓言無實,本屬虛造。彼所謂臧丈人者,臧薑同聲,即後世所謂姜太公也。而諸書言釣者,有太公涓,太公任,故事傳說,遂皆與姜太公有涉。曰:“呂尚釣於磻溪三年不獲”,此即太公涓釣五十六年未嘗得一魚之說也。(《莊子》雲:“任公子期年不得魚。”)又云:“獲大鯉,得兵鈐於魚腹中”,即涓子魚腹得符之說也。(《路史 後紀四》,呂尚作呂涓,《註》引《符子 方外》作太公涓。即太公望漁釣乃由太公涓誤傳一證。)而史公不深考,博採雜說,乃亦云:“太公望以漁釣姦周西伯,西伯將出獵,卜曰:所獲非竜非彨,非虎非熊,所獲霸王之輔。於是獵,果遇太公於渭之陽,與語,大說之。曰:自吾先君太公曰:當有聖人適周,子真是耶?吾太公望子久矣,故號之曰太公望,載與俱歸。”此其事荒誕無稽,自來已多疑者。而無知其出於《莊子》臧丈人之說也。成玄英頗知之,其疏《莊子》雲:“丈人者,寓言於太公也。呂佐周室,受封於齊,檢於史傳,竟無逃跡,而云夜遁者,蓋莊生之寓言也。”是由不知漁釣幹周,亦自莊生寓言來耳。孟子曰:“二老歸周”,則非以屠釣幹君也。(《離騷》,《天問》,《九章 惜往日》,皆言呂望屠於朝歌,《尉繚子》《說苑》同。《呂氏 謹聽》,則言其釣,同《莊子》。恐皆不足信。)《周語》雲:“申、呂、齊、許由太薑”,則太公乃以外戚重。年老而稱太公,亦猶稱丈人老子也。故太公也,丈人也,老子也,皆一而二,二而一者。後之人乃自槃而之鐘,自燭而之鑰,如盲人之談日焉。使吾言而可信,史公自以臧丈人之寓言,為姜太公之實事,則固可無疑於吾老子之諸辨也。
  八、孔子所見老子即老萊子
  然則孔子所見之老子固何人乎?莊周述孔子、老聃,其固羌無故實,盡出虛構乎?曰:不然。莊周之言老子,其先固據《論語》也。《莊子 外物篇》:“老萊子之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老萊子。曰:是丘也,召而來。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與汝容知,斯為君子矣。”《大戴記 衛將軍文子篇》,孔子語子貢以近古之賢者,自伯夷、叔齊以下十許人,曰:“德恭而行信,終日言不在尤之內,貧而樂也,蓋老萊子之行也。”而獨不及老子,是即以老萊子為老子也。《史記 仲尼弟子列傳》:“孔子之所嚴事,於周則老子,於楚老萊子。”乃分老子與老萊子為二人。(然《老子傳》又明雲老子為楚人,蓋史公於此,殊無辨白。)今即據《戴記》孔子所稱道,如伯夷、叔齊、羊舌大夫、趙文子、隨武子、桐提伯華、(羊舌赤。)蘧伯玉、柳下惠、晏平仲、老萊子、介子推凡十一人,其他十人,或見於《論語》,或見於《左傳》,獨老萊子無聞焉。其事始見於《莊子》之雜篇,而記禮者采之,而其名乃特著,亦可怪矣。餘考《楚策》:“或謂黃齊曰:不聞老萊子之教孔子事君乎?示之其齒之堅也,六十而盡,相靡也。”《孔叢 抗志篇》謂老萊子教子思,《淮南》又以為商容教老子,一語之傳,訛謬如此,其不足信據可見。
  九、老萊子即荷篠丈人
  然則《莊子》雜篇之老萊子者何所來?餘嘗為之搜根掘柢,而知其即《論語》之荷篠丈人也。餘考《莊子》書,畏纍虛、亢桑子之屬,皆空語無事實。馬遷已先言之。而老萊子實有其人。萊者,除草之稱。子路“遇丈人,以仗荷篠,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植其仗而蕓。”其事明見《論語》。而丈人之姓字不傳。後之記者異其辭,因謂之老萊子,蓋猶雲蕓草丈人也。惟《莊子》謂老萊子弟子出薪而遇孔子,則與子路之行後而遇丈人適相反。然此特小節相差,無害為一事之訛傳。(《莊子 則陽篇》:“孔子之楚,捨於蟻丘之漿。其鄰有夫妻臣妾登極者,仲尼曰:是其市南宜僚邪?子路往視之,其室虛矣。”此與“孔子曰隱者也,使子路往視之,至則行矣。”取徑略相似,亦一事之訛傳也。惟曰市南宜僚,則並其事中之主人而訛之耳。)《史記》:“老子者,楚苦縣厲鄉麯仁裏人也。”《路史》:“老子邑於苦之賴,賴乃萊也,故又曰老萊子。賴《史》作厲。”今按萊賴厲皆聲之傳。雲老子居厲,居賴,皆涉萊音而訛。《路史》之言,是謂倒因為果,認虛作實。(魏源《老子本義》雲:“莊子稱老子居沛,《邊韶碑》則雲:老子楚相縣人。《釋文》引《莊子註》:老子陳國相人,今屬苦縣,與沛相近。《水經 陰溝水註》,東南至沛為渦水,渦水又東逕苦縣故城南,即春秋之相,王莽更之為賴陵,又東逕賴鄉城南,又北逕老子廟東,又屈東逕相縣故城南雲雲,尤為詳備。”今按苦縣相城故城,皆在今河南鹿邑縣城東,《太康地記》,苦縣東有賴鄉村,老子所生。其地距沛不得謂相近。大抵苦縣自有賴鄉,雲老子生其地,則涉萊音而訛,不必更牽莊子居沛以為說。)《史》又云老子姓李氏,萊李亦聲近。畢沅《道德經序》:“案古有萊氏,《左傳》有萊駒,老萊子應是萊子,如列禦寇師老商氏,以商氏稱老矣。”蓋由不得其會通,而必欲為之說。故曰老聃、老氏,或曰李氏,老萊子則又為萊氏焉。(魏源雲:“老子居沛,沛宋地,宋國有老氏,然則老子其沛人子姓,子之轉為李,猶姒之轉為弋歟。”今按古者男子稱氏不稱姓。《史》稱其姓李氏,猶姓項氏、姓劉氏之例,蓋已訛氏為姓矣。今魏氏既謂老子氏老,又稱其姓子而轉為李,此皆屈說強解,《史》固明雲其氏李不氏老也。)劉嚮《別錄》雲:“老萊子,古之壽者。”丈人即壽者也。老萊子之即荷篠丈人,夫復何疑,而猶紛紛為氏老氏李氏萊之辨哉?
  十、老萊子與狂接輿
  《莊子》書原本《論語》造說者,尚有狂接輿。《人間世》:“孔子適楚,楚狂接輿遊其門”雲雲,即本《論語 微子篇》:“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避之,不得與之言”一事。接輿佯狂,故歌而不言。狂人晦其姓名,故云接輿。孔子下者,下車也。莊生易其辭雲:遊孔子之門,則賓朋之訪問,不類狂者行徑矣。高論直指,辭繁不刪,此溫伯雪子所譏“諫我似子,道我似父”者也,則不類狂人吐屬矣。莊生寓言,惟取達意。筆之所至,脫落恆蹊。彼固無有不可。說者必據此而辨孔子下者,下堂也,狂接輿者,接姓而輿名也,此可謂不善審辨之論矣。(閻若璩《四書釋地續》:“顧麟士曰:接輿必是不知姓名,因其迎車而歌,而強名之以紀。其名如荷蕢之類,非真其人字接輿。邢昺《疏》雲爾,殊附會。餘謂孔安國《註》已如是。又《莊子 人間世篇》如是,豈惟邢昺。”今按《微子篇》所載,如長沮、桀溺,荷篠丈人,荷蕢,晨門,無一真姓字,何獨疑於接輿?顧說真有見。閻氏又載王復禮說略同。江氏《鄉黨圖考》,翟氏《四書考異》,同主此說。近人馬氏《莊子義證》,復論接輿是姓名,引據《莊子》,而不悟《莊子》之不可確據,則甚矣讀書據古之難也。又按《水經 潕水註》,引《聖賢塚墓記》曰:南陽葉邑方城西有黃城山,是長沮、桀溺耦耕之所。有東流水,則子路問津處。《屍子》曰:楚狂接輿耕於方城,蓋於此也。是接輿與沮、溺傳說同屬方城,以其佯狂浩歌而接孔子之輿,故曰接輿,以其姓氏淪滅,遯隱不自見,故曰沮、溺。是何方城一隅,楚賢者之多歟?是又焉知非一事之兩傳,一謂兩人耦耕,一謂獨夫接輿,要之致譏於孔子之車轍周天下而不知所休止而已。故餘既疑老萊子之即荷篠丈人,又疑接輿之即沮、溺也。論古者必欲字字而實之,句句而信之,則亦無怪乎其必河漢於我言也。《莊子》漢陰丈人事,亦可由沮、溺、接輿而轉化。)
  《莊子 逍遙遊篇》:“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雲雲,《應帝王》:“接輿告肩吾聖人之治”雲雲。《莊子》之稱接輿,猶其稱老子矣。老子者,丈人也,自有不知誰何之五千言,為老子增重,於是老子遂固為博大真人,而狂接輿之在天壤間,則若存若亡,可有可無,一似不足取數者。則試一翻《莊子》內篇,接輿之與老聃,豈不相為等夷耶?(《莊子 天下篇》,列序墨翟、禽滑釐,宋鈃、尹文,彭蒙、田駢、慎到,關尹、老聃。先後似略依時代。《天下篇》未必莊周作,其所稱老聃,蓋指詹何,亦與內篇老聃不同。)
  《韓詩外傳》稱:“楚狂接輿躬耕以食,其妻之市未返,楚王使使者賫金百鎰,願請治河南。接輿笑而不應。使者去,妻從市來,曰:先生而為義,豈將老而遺之,門外車軼,何其深也。接輿以告。妻曰:不如去之。乃夫負釜甑,妻戴織器,變易姓名,莫知其所之。”今按老萊子亦復然。成玄英疏《莊子》:“老萊子,楚之賢人隱者也,常隱蒙山。楚王遣使召為相,其妻采樵歸,見門前車馬跡,問其故。老萊曰:楚王召我。妻曰:受人有者,必為人所製。妻遂捨而去,老萊隨之。夫負妻戴,逃於江南,莫知所之。”《莊子 讓王篇》:“鄭子陽遺列子粟,列子再拜辭使者去。列子入,其妻望而拊心,曰:妾聞為有道者妻子,皆得佚樂。今有饑色。君過而遺先生食,先生不受,豈不命邪?”同是妻也,非接輿、老萊子之妻賢,而列子之妻不肖也。傳說多變,顛倒隨宜。而考古者必據此以證列子、老萊子之輩行先後,宜多見其窒也。
  十一、老子誤伯陽
  上述孔子見老子,實本《論語》荷篠丈人,變文稱老萊子,又變而為老子,為老聃,因誤涉於太史儋,又誤涉於詹何,又有太公任,任公子。與之相因而起者,復有涓子、環淵。又訛而為關尹。一事流傳,輾轉錯出,至於不可辨識。其牽涉離奇有如此,而猶未也。餘考老子傳說,尚有牽涉更甚者。《史記 老子傳》:“老子姓李氏,名耳,字伯陽,謚曰聃。”王念孫《讀書雜志》力辨之,曰:“《史記》原文,本作名耳,字聃,姓李氏。今本姓李氏在名耳之上。字聃作字伯陽,謚曰聃。此後人取神仙傢書改竄之耳。”其辨甚是。然餘考以伯陽為老子,其源亦甚舊,而實為牽涉離奇尤甚之說也。《周本紀》:“幽王二年,三川震。伯陽甫曰:周將亡矣。”(又見《周語》。)《集解》:“韋昭曰:伯陽甫周大夫也。唐固曰:周柱下史老子也。”又云:“幽王得褒姒,太是伯陽讀史記,曰:周亡矣。”則伯陽蓋幽王之史官。《漢書 五行志》服虔《註》亦云:“周太史。”是則後人不僅以孔子見老聃為即太史儋,尤且以為即伯陽甫。自幽王二年下至孔子卒三百餘年,老聃之壽乃至此。抑猶未也。《墨子 所染》,《呂氏春秋 當染》,並稱:“舜染於許由、伯陽。”高誘《註呂氏》雲:“伯陽蓋老子也。舜時師之。”自舜至孔子,年世不可考。姑依舊說,則老子壽近二千歲。說之離奇至如此。(宋翔鳳《過庭錄》許由、伯陽為一人,即伯夷,其論殊確。然似《墨》《呂》書已誤以為兩人,無怪高氏以伯陽即老子矣。)然人亦知其難信,乃齗齗緻辨於《史記》無字伯陽雲雲。然去此一語,老子豈遂盡成信史乎。
  十二、續耳即老聃
  以老子為伯陽,乃為周幽王史官,益遠而為舜師。牽涉離奇極矣,而猶未也。乃與伯陽之外,重有續耳其人者,同時為堯舜師。其人實亦為老子,則尤其離奇荒誕之甚矣。《呂覽 本味篇》:“堯舜得伯陽、續耳然後成。”畢沅雲:“續耳,《韓非子》作續牙,《漢書 人表》作續身,皆隸轉失之。”餘謂續耳即聃也。《說文》:“聃,耳曼也。曼,引也。”《魯頌》毛《傳》:“曼,長也。”續字正有引長之義。故曰續耳即聃。《淮南》有耽耳,《說文》有聸耳,《山海經》有儋耳,又有離耳。註:“即儋耳也。”《水經 溫水註》亦云:“儋耳即離耳。”《初學記》引《韓詩》:“離,長貌。”《詩 湛露》:“其實離離”,《傳》:“離,垂也。”《文選 西京賦》:“朱實離離”,薛《註》:“離離,實垂之貌。”耳垂在肩上,故稱離耳,又云續耳。離續相反為訓益知續耳即聃。據此則雲續耳為堯舜友,其意實指老聃。然此無足怪。伯陽在周幽王時,可以上友堯舜。安見老聃與孔子同時,即不得前友唐、虞哉?《漢書 古今人表》伯陽、續身皆列三等,儼若自古實有其人者,見古人之輕信而好誕也。
  十三、李耳即離耳
  《莊子》雲:“臭腐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餘觀老子傳說流變,亦有以極平實而化為荒誕者,如《論語》荷篠丈人化而為《莊子》太公任之類是也。復有極荒誕而化為平實者,如離耳、續耳為堯舜師,復化而為孔子師李耳之類是也。《史記 老子傳》:“老子姓李氏,名耳。”餘意李耳即離耳也。離李聲近,聃即離耳。因訛雲姓李名耳矣。萊子、離耳亦聲近。譜牒之傢,於古人得姓所自,每喜推究,詳其來歷。獨與老子姓李無可說。若知李耳之為離耳,則紛紛之辨,固可盡廢。而自老子得李姓耳名,遂若其人極平實,真為孔子師,真著道德之意五千年。而後世遂不敢復以荒誕疑之。嗟夫!此所以荒誕之必化而為平實矣。
  十四、老子師商容
  孔子所見之老子,其辨既如上述,請再及於老子之師弟子。《荀子 大略》,武王始入殷,表商容之閭,釋箕子之囚,哭比幹之墓。《呂氏 離謂》,箕子、商容以此窮。《史記 樂毅傳》,燕王喜遺樂間書,箕子不用,商容不達。《燕語》,未如商容、箕子之類。皆明以商容為人名。《淮南 繆稱訓》,老子學商容,見舌而知守柔矣。《主術訓》高誘《註》,商容,殷之賢人,老子師。又曰:商容,神人也,商容吐舌示老子,老子知舌柔齒剛。商容殷賢,豈得下為老子師乎,故不得不謂之神人。《文子》《說苑》言老子學於常樅,常樅即商容也。《偽列子》有老商氏,亦襲商容之名而故變以為飾。後人知其不可信,乃轉以商容為商之禮樂官名,非人名,此皆不免以古人語必無誤而強為之說耳。夫老子已為舜友,豈不及師商容哉?宋於庭《過庭錄》雲:“《史記 殷本紀》表商容之閭。《索隱》皇甫謐雲:商容與殷人觀周軍之入,則以為人名。鄭玄雲:商傢樂官,知禮容,所以禮署稱容臺。《樂記》釋箕子之囚,使之行商容而復其位。鄭《註》:行猶視也。使箕子視商禮樂之官。賢者所處,皆令反其居也。《正義》曰:鄭知容為禮樂者,《漢書 儒林傳》,孝文時,徐生善為容,是善禮樂者謂之容也。《周本紀》雲:命召公釋箕子之囚,命畢公釋百姓之囚,表商容之閭。商容與百姓並稱,可知非一人。”又謂:“老子不能與商容相接。商容即殷禮,老子為守藏室史,守藏為《歸藏》殷易,故所業亦殷禮”,此非以古人凡語為無誤,而強為之說乎。(《管子 小匡》:“曹孫宿處楚,商容處宋,季勞處魯,徐開方處衛,匽尚處燕,審友處晉,又遊士八千人,使出周遊於四方。”其文本之《大匡》,謂遊公子開方於衛,遊季友於魯,遊蒙孫於楚。蒙孫無考,公子開方、季友乃魯、衛公子,豈得妄攀以為齊之遊士?當春秋之世,何來有遊士之風?又何至遊士八千人?然則往所謂商容處宋者,殆又妄攀殷賢為說。則商容亦自周初下迄春秋,當管仲、桓公世,宜得為老子師矣。梁玉繩《呂子校補》謂:“管子、商容別是一同名者。”此又昔人讀書信古謹飭之態度宜然也。)
  十五、老子弟子文子
  老子師有商容,其弟子則有文子。《韓非 內儲說上》:“齊王問於文子曰:治國何如?曰:夫賞罰,利器也。君固握之,不可以示人。臣猶鹿獸也,惟薦草而就。”此文子蓋即尹文子。(《繹史》謂是田文,田文豈肯為是言哉?)猶陳仲子亦單稱仲子也。《漢志》道傢有《文子》九篇,班《註》雲:“老子弟子,與孔子並時,而稱周平王問,似依托者也。”今按莊子好言老子,其所稱老子弟子,如南榮趎、庚桑揚、揚子居之徒,雖雲空言無事實,亦述之詳矣。顧獨不及文子。其他諸子亦無言文子者。(《孟荀傳索隱》引《別錄》:“《墨子》書有文子,子夏之弟子,問於墨子”,則非與孔子同時之文子也。)太史公載諸子,亦缺文子。《論語》荷篠丈人無弟子,則孔子時老子弟子文子,亦烏有先生也。老子之誤,由莊子之寓言,文子之誤,則由尹文之變稱。今《文子》書皆襲《淮南》,並采《莊子》,則其書最先當出漢世,猶在馬遷後。不知尚為《七略》舊本否?班氏《註宋子》雲:“其言黃老意”,宋鈃、尹文並稱,漢人以宋鈃為黃老,故偽為《尹文》書者,亦引老子為言,而以尹文為其弟子。班氏本其書為說,故云既為老子弟子,則與孔子同時,而稱周平王,乃偽托。非別有據,而真謂是老子弟子也。至名傢別有《尹文子》一篇,則如道傢既有涓子,復有《關尹子》,漢代偽書訛說不少,不得以漢時有二書,即證先代有兩人也。(尹文在齊宣王時,下及湣王,其年代與詹何、環淵略相當,惟謂其師詹何,則亦無證。)
  十六、孔子比老彭
  老子既為《論語》之荷篠丈人,而世有謂《論語》實別自有老子者,是亦不可以不辨。《論語 述而篇》:“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包曰:“老彭,殷賢大夫。”鄭曰:“老,老聃。彭,彭祖。”比觀兩說,以包為勝。《大戴禮 虞戴德篇》記孔子之言曰:“昔商老彭及仲傀,政之教大夫,官之教士,技之教庶人,揚則抑,抑則揚,綴以德行,不任以言。”《四書考異》雲:“此最足以明聖人竊比之意。”《漢書 古今人表》有老彭,在仲虺後。《呂氏春秋 情欲篇》:“雖有彭祖,不能為也。”《註》:“彭祖,殷之賢臣,治性靖靜,不欲於物。蓋壽七百歲。《論語》所謂竊比於我老彭是也。”(《執一篇註》亦云:“彭祖,殷賢大夫。”)此皆老彭即彭祖之證。若兼指彭祖、老聃,則老聃在彭祖後,應雲彭老,不應雲老彭。以此推之,知鄭說之誤。竊比於我老彭者,猶雲竊比我於老彭,猶雲竊自比於老彭也。惟《莊子釋文》引《世本》雲:“彭祖姓籛名鏗,在商為守藏史,在周為柱下史,年八百歲,一云即老子也。”則即以彭祖為老子。《楚辭 天問》:“彭鏗斟雉,帝何饗?”王逸《註》謂:“彭祖以雉羹進堯,而堯饗之也。”《史記 五帝紀》禹、臯陶、後稷、伯夷、夔、竜、倕、益、彭祖,自堯時而皆舉用,則彭祖又為堯臣。蓋孔子之言老彭,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而後世稱其壽,乃曰年七百,又謂其上為堯臣,下為周史,因謂其能調鼎進雉羹焉。謂老子即伯陽者,以其為史官。謂老子即彭祖者,以其享高壽。其實則伯陽之為史,彭祖之高壽,皆已在無可考信之列,而況謂其即孔子所見之老子乎?宋於庭《論語說義》引道德五千言,證其合“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之旨,則其論亦猶陽貨即楊朱之類也。(今按此朱子已言之。然謂今傳五千言,乃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此盡人可辨其不類也。又按魏源《老子本義》雲:“《莊子》雲:老子居沛,彭城近沛,意聃常居之,故曰老彭,猶展禽稱柳下邪?”今按謂老子常居彭城,此屬臆測。古人多與居地為氏,若柳下之例,則亦應稱彭聃,不當稱老彭。魏說殊牽強。又此節所論,互見《考辨》第四,可參閱。)
  十七、戰國言老子之真相
  今綜述上陳,則戰國言老子,大略可指者,凡得三人。一曰老萊子,即《論語》荷篠丈人,為孔子南遊所值。二曰太史儋,其人在周烈王時,為周室史官,西入秦見秦獻公。三曰詹何,為楚人,與環淵、公子牟、宋玉等並世。自以老萊子誤太史儋,然後孔子所值之丈人,遂一變而為王室之史官。自以環淵誤關令尹,然後太史儋出關入秦,遂有人強之著書。夫《論語》之丈人,已為神竜出沒,一鱗片爪,不可把摸。太史儋以神讖著,詹何以前識名,益復荒誕。今以三人傳說,混而歸之一身,又為之粉飾焉,則宜其去實益遠。今為分別條理,則孔子所見者,乃南方蕓草之老人,神其事者由莊周。出關遊秦者,乃周室史官儋,而神其事者屬秦人。著書談道,列名百傢者,乃楚人詹何,而神其事者,則為晚周之小書俗說。其混而為一人,合而為一傳,則始《史記》。而其牽而益遠,以老子上躋堯舜,下及商初,則人知其妄,可勿深論也。
  十八、老子之子孫
  《史記》載孔子見老子,姓氏、名字、裏居、年世,及其師弟子之儔,既一一為之詳考其來歷,而深著其荒誕不足信如上述。顧猶有疑者,則老子之子孫是也。
  《史記》:“老子之子名宗,宗為魏將,封於段幹。宗子註,註子宮,宮玄孫假。假仕於漢孝文帝,而假子解,為膠西王卬太傅,因傢於齊焉。”馬遷述老子子孫,詳實如是,豈得以為虛?顧實有可疑者:梁氏《志疑》雲:“史公既疑老萊子即老子,又疑太史儋即老子,史以傳信,奈何恍惚以惑後世?傳中載其國邑,鄉裏,姓名,字號,官守,出處,以及其子孫,則非異類矣,而曰莫知所終,曰莫知然否。將所謂子孫者,聃耶?萊耶?儋耶?”此可疑一也。汪中《老子考異》,據魏安釐王四年,段幹崇割地,謂為魏將封段幹者,乃儋之子,(詳見前引。)是汪氏謂崇即宗也。然其事在周赧王四十二年,上距烈王二年太史儋入秦,亦一百零一年。儋之入秦,苟宗為初生,是宗年逾百歲,猶為魏將,有是理乎?可疑二也。(若謂段幹崇為詹何子,則年代尚相當,然亦無證可立。)且凡人之稱其祖先,妄誕者多矣。劉氏自謂出堯後,商周自謂出稷契。稷母履大人跡,契母吞玄鳥卵。又將一一據其子孫,而信其祖先耶?圈稱為《陳留風俗傳》,自序先世,顔師古《刊謬正俗》辨之,斥其鄙野。(見捲八。)膠西太傅,夫亦圈稱之類耳。則《史記》雖詳列老氏之子孫,終不足以躋老子於信史也。(《路史 後紀疏仡紀註》引《三輔决錄》:“段氏出老子,段幹木之子隱如入關,去幹字為段氏。”乃雲入關者係段幹木之子,校其年代頗合。然段幹木之孫,仍不得為魏安釐王將也。且段幹木又係老子之何人乎?凡此諸說,或足徵漢之李氏與戰國段幹氏有關,不得即為老子之信史。)
  十九、老子書之年代
  老子之辨既定,則今傳道德五千言者,又出何人之手乎?曰:此已無可確指。其成書年代,亦無的證,可資論定。據其書思想議論,及其文體風格,蓋斷在孔子後。當自莊周之學既盛,乃始有之。汪氏以為太史儋之書,亦非也。縱有太史儋,其人乃在莊周先,此書猶當稍晚,不能出儋手。
  且《漢志》道傢有《鄭長者》一篇。(陶憲曾曰:“釋慧苑《華嚴經音義下》,引《風俗通》雲:春秋之末,鄭有賢人,著書一篇,號鄭長者,謂年高德艾,事長於人,以之為長者也。”)陰陽傢有《南公》三十一篇,(《項羽紀正義》,虞喜《志林》雲:“南公者,道士,識廢興之數。”徐廣雲:“楚人也,善言陰陽。”)公者,長老之號,(《漢書 眭弘傳集註》。)老人之稱也。(《漢書 田叔傳集註》)農傢有《野老》十七篇,(應劭曰:“年老居田野,相民耕種,故號野老。”)蓋道傢、陰陽傢、農傢之三派者,皆貴遁隱無名,又尚葆真全年,故著書每匿其名而稱老。老子亦其流,烏從而必指其人哉。
  其意著於《莊子》之《寓言篇》,曰:“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寓言十九,藉外論之,重言十七,肆意攻擊已言也。是謂耆艾。”郭象曰:“以其耆艾,故俗共重之,雖使言不藉外,猶十信其七。道傢著書,非藉之外,則托之老。如《莊子》稱列禦寇、南郭子綦,是藉之外也。”(參《考辨》第五十九。)如老子、鄭長者、南公、野老著書,是托之老也。今《莊子》寓言,知曉者多,其重言則人尠瞭者。故云彭祖八百,則人習養生矣。雲老聃仙隱,則人輕儒墨矣。是皆入其重言之彀中也。又曰:“年先矣,而無經緯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蓋僅托之於年耆,猶不足以取重而動聽,乃必為之經緯本末焉。經緯者,上下為經,旁通為緯。如言老子,而孔丘師之,楊朱問道,庚桑楚屍祝於畏壘,南容趎贏糧而往從,是老子為經,孔丘、楊朱、亢桑、南容為緯也。本末者,如言老子先為王官,終則遁隱,關尹尼之,乃著五千言,是其本末也。故後人尤重老聃,不信彭祖。則彭祖雖年耆,其經緯本末,不如老聃也。此則莊生重言之說也。乃後人讀書者,終必以老子為可信,不敢自越出於十七之數,吾以是不能不愛莊生之智矣。
  今不得已而必為《老子》五千言尋其作者,則詹何或庶其近之。《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此乃莊周、公孫竜以後書耳。魏牟問於詹子,其年粗合。《莊子》內篇述老聃語,絶不見今《老子》五千言中。蓋其時尚無《老子》書,特莊周自為寓言。至《荀子》雲:“老子有見於詘,無見於信。”(《天論篇。》)或其時已有《老子》書。(若僅見莊周寓言,荀子博學,未必遽加彈駁。)以詹何年世言之,亦當在莊周、荀卿間也。又詹何屢見於晚周人之稱述,而《漢志》獨無詹子書。便蜎與蜎何齊名,而漢人稱環淵師老子。然則,必不得已而求今道德五千言之作者,與其歸之孔子時之丈人,與秦獻公時之周史,無寧與之公子牟、楚襄王同時之詹何為得矣。
  且史公傳老子雖多妄,其言漢初黃老傳統則頗有可信者。《史記 樂毅列傳》:“樂氏之族,有樂瑕公、樂臣公。趙且為秦所滅,亡之齊高密。樂臣公善修黃帝、老子之言,顯聞於齊,稱賢師。”又曰:“樂臣公學黃帝、老子,其本師號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隋志 道德經註》雲:“梁有戰國時河上丈人《註》二捲,《漢志》未載。《經典敘錄》有漢文帝時河上公註,無河上丈人。”《四庫提要》雲:“兩河上公各一人,兩《老子註》各一書。戰國時河上公書在隋已亡,今所傳者,實漢河上公書也。”餘謂漢河上公,即影射戰國之河上丈人。(此王應麟《藝文志考證》已言之。)至梁時河上丈人《註》,又係後世假托,非真戰國時書。不然,《漢志》何未著錄?《提要》自誤,未可從。)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樂瑕公,樂瑕公教樂臣公,樂臣公教蓋公,蓋公教於齊高密、膠西,為曹相國師。”《集解》《索隱》俱雲:“臣公一作巨公。”《田叔傳》:“學黃老術於樂巨公。”《漢書》作鉅公,即巨公也。《御覽》五百十引《道學傳》亦作樂鉅公,臣為巨訛無疑。(《道學傳》又云:“樂鉅公宋人,號曰安丘丈人。”瀋欽韓謂“鉅公猶墨傢之稱鉅子,非其名。”然其前尚有樂瑕公,瀋說恐非是。)而論其傳受,則《史》既謂樂瑕公、樂巨公於趙且為秦滅時亡之齊,則其人尚在戰國晚世。蓋公受樂巨公黃老術,為曹參師。田叔學黃老術於樂巨公,而仕趙王張敖。則樂巨公下及秦漢之交。今二樂治黃老,得於毛翕公,毛翕公得於安期生,則安期生年世不能甚後。然史公又謂:“蒯通善齊人安期生,(《列仙傳》:“安期生,瑯琊阜鄉人。”)安期生嘗幹項羽,羽不能用。已而羽欲封此兩人,兩人終不肯受,亡去。及曹參為相,請蒯通為客。”蒯生之年,不能高於蓋公,則安期生正與樂巨公同時,何渠為蓋公四傳之師哉?蓋蒯生頡頏公卿間,說韓信,客曹參所,遂以得名。安期生隱晦不彰。其後至武帝時,李少君乃言:“常遊海上,見安期生。安期食臣棗,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萊中。合則見,不合則隱。”於是天子始遣方士入海,求蓬萊安期生之屬。安期生乃始與昔者宋毋忌、羨門高之徒,同為海上神仙。《史記 封禪書》謂:“自齊威、宣之時,騶子之徒,論著終始五德之運,及秦帝而齊人奏之。而宋毋忌、正伯僑、充尚、羨門子高最後,皆燕人,為方仙道,形解銷化,依於鬼神之事。”然則此數人者,皆出騶衍後。(《索隱》雲:“最後,猶言甚後也。服虔說止有四人,是也。小顔雲:自宋毋忌至最後凡五人,劉伯莊亦同此說,恐未詳。”王鳴盛曰:“案服虔、司馬貞說,最後者,自是謂其在騶子之後耳,非姓名。其實止四人。顔註誤。”又韋昭曰:“皆慕古人之名,效為神仙者也。”餘謂秦人自以此數人名字為神仙耳,非此四人效古神仙之名。韋說亦誤。)而始皇之碣石,使燕人盧生求羨門高,(見《始皇本紀》。)已謂之仙人,無怪安期生與蒯生交遊,嘗以術幹項羽,而武帝乃想望以為海上真仙,欲圖一面而不可得矣。當時言黃老者,固引神仙同流,故曰安期生師河上丈人,而漢初治黃老,若蓋公,若田叔,上推之於二樂,其傳皆自安期仙人來。此與所傳孔子師老聃者,作用雖異,取徑固同。然則史公言蓋公、田叔,其傳受尚荒誕,已不盡信,其言老子,宜乎其迷。(樂彥引《老子道經》雲:“月中仙人宋毋忌”,可證當時言老子,多與諸仙通流。)餘考《老子》書,蓋興於齊,出於莊周、宋鈃之後,荀卿已及見,至韓非、呂不韋時已大行。此所謂道德之意五千言者,其殆果出於河上丈人之手乎?人之曰“丈人”,猶書之曰“老子”也。若丈人老壽,得躋百歲,或者其卒世,猶可出荀卿後。毛翕公、安期生、二樂之徒,皆並世肩隨,不能大相先後,或者皆嘗得其書而傳其術,而史公某以傳某又以傳某之說,固不足盡據。且鄒衍出燕惠王後,秦人已上歸之齊威、宣時。今丈人當晚周,漢人何難升諸孔子之前哉?要之推跡黃老真源者,當尋索於此,以視猶竜一傳,迷離惝怳,固遠為近於情實。而詹何以漁釣稱高年,其得為河上之丈人亦宜。年世既合,邦邑亦近。故曰與不得已而必求道德五千言之作者,則不如歸之詹子之為適也。(宋陳無已《後山集理究》:“世謂孔、老同時,非也。《孟子》闢楊、墨而不及老,《荀子》非墨、老而不及楊,《莊子》先六經,而墨、宋、慎次之,關、老又次之,莊、惠終焉。其闢楊之後,孟、荀之間乎?”此疑老子身世最先,而定老子身世亦最的。)
  《史》既謂樂瑕公、樂巨公於趙且為秦滅時亡之齊,則其人尚在戰國晚世。蓋公受樂巨公黃老術,為曹參師。田叔學黃老術於樂巨公,而仕趙王張敖。則樂巨公下及秦漢之交。今二樂治黃老,得於毛翕公,毛翕公得於安期生,則安期生年世不能甚後。然史公又謂:“蒯通善齊人安期生,(《列仙傳》:“安期生,瑯琊阜鄉人。”)安期生嘗幹項羽,羽不能用。已而羽欲封此兩人,兩人終不肯受,亡去。及曹參為相,請蒯通為客。”蒯生之年,不能高於蓋公,則安期生正與樂巨公同時,何渠為蓋公四傳之師哉?蓋蒯生頡頏公卿間,說韓信,客曹參所,遂以得名。安期生隱晦不彰。其後至武帝時,李少君乃言:“常遊海上,見安期生。安期食臣棗,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萊中。合則見,不合則隱。”於是天子始遣方士入海,求蓬萊安期生之屬。安期生乃始與昔者宋毋忌、羨門高之徒,同為海上神仙。《史記·封禪書》謂:“自齊威、宣之時,騶子之徒,論著終始五德之運,及秦帝而齊人奏之。而宋毋忌、正伯僑、充尚、羨門子高最後,皆燕人,為方仙道,形解銷化,依於鬼神之事。”然則此數人者,皆出騶衍後。(《索隱》雲:“最後,猶言甚後也。服虔說止有四人,是也。小顔雲:自宋毋忌至最後凡五人,劉伯莊亦同此說,恐未詳。”王鳴盛曰:“案服虔、司馬貞說,最後者,自是謂其在騶子之後耳,非姓名。其實止四人。顔註誤。”又韋昭曰:“皆慕古人之名,效為神仙者也。”餘謂秦人自以此數人名字為神仙耳,非此四人效古神仙之名。韋說亦誤。)而始皇之碣石,使燕人盧生求羨門高,(見《始皇本紀》。)已謂之仙人,無怪安期生與蒯生交遊,嘗以術幹項羽,而武帝乃想望以為海上真仙,欲圖一面而不可得矣。當時言黃老者,固引神仙同流,故曰安期生師河上丈人,而漢初治黃老,若蓋公,若田叔,上推之於二樂,其傳皆自安期仙人來。此與所傳孔子師老聃者,作用雖異,取徑固同。然則史公言蓋公、田叔,其傳受尚荒誕,已不盡信,其言老子,宜乎其迷。(樂彥引《老子道經》雲:“月中仙人宋毋忌”,可證當時言老子,多與諸仙通流。)餘考《老子》書,蓋興於齊,出於莊周、宋鈃之後,荀卿已及見,至韓非、呂不韋時已大行。此所謂道德之意五千言者,其殆果出於河上丈人之手乎?人之曰“丈人”,猶書之曰“老子”也。若丈人老壽,得躋百歲,或者其卒世,猶可出荀卿後。毛翕公、安期生、二樂之徒,皆並世肩隨,不能大相先後,或者皆嘗得其書而傳其術,而史公某以傳某又以傳某之說,固不足盡據。且鄒衍出燕惠王後,秦人已上歸之齊威、宣時。今丈人當晚周,漢人何難升諸孔子之前哉?要之推跡黃老真源者,當尋索於此,以視猶竜一傳,迷離惝怳,固遠為近於情實。而詹何以漁釣稱高年,其得為河上之丈人亦宜。年世既合,邦邑亦近。故曰與不得已而必求道德五千言之作者,則不如歸之詹子之為適也。(宋陳無已《後山集理究》:“世謂孔、老同時,非也。《孟子》闢楊、墨而不及老,《荀子》非墨、老而不及楊,《莊子》先六經,而墨、宋、慎次之,關、老又次之,莊、惠終焉。其闢楊之後,孟、荀之間乎?”此疑老子身世最先,而定老子身世亦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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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增定本識語自序
一、孔子生年考二、孔子為委吏乘田考
三、孟懿子南宮敬叔學禮孔子考四、孔子與南宮敬叔適周問禮老子辨
五、孔子適齊考六、孔子自齊返魯考
七、孫武辨八、陽虎名字考
九、孔子五十學易辨一○、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孔子考
一一、鄧析考一二、孔子仕魯考
十三、孔子相夾𠔌墮三都考一四、孔子行攝相事誅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辨
一五、孔子去魯適衛考一六、蘧瑗史鰌考
一七、孔子畏匡乃過蒲一事之誤傳與陽虎無涉辨一八、越句踐元年考
一九、孔子去衛適陳在魯哀公二年衛靈公卒歲非魯定公卒歲辨二○、孔子去衛適陳在衛靈公卒後非卒前辨
二一、孔子過宋考二二、孔子在陳絶糧考
第   [I]   [II]   III   [IV]   [V]   [VI]   [VI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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