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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著名翻譯傢林少華眼中的日本:落花之美 》
從掏耳朵的棉球棒裏尋找哲學(2)
林少華 Lin Shaohua
其隨筆的第二個特色,是富有哲理性。左一本右一本隨筆,村上當然不能總談自己,“自己”終究有限。和大多數人的隨筆一樣,村上也是從平庸瑣碎的身邊小事、從“百無聊賴”的日常生活切入的。何況生活本來就是這個樣子。村上自己也說過:“小說傢的一天是極其平凡而單調的玩意兒。一邊吭哧吭哧寫稿一邊用JOHNSON棉球棒掏耳朵時間裏一天就一忽兒過去了。”( 《 關於日記之類 》 )不同的是,一般人用棉球棒掏耳朵掏完就完了,行為在扔掉棉球棒那一瞬即告終止。而人傢村上不一樣,他能從中掏出哲學來。他最欣賞毛姆的這樣一句話:“即使剃刀裏也有哲學。”開酒吧時“一邊心想‘即使冰鎮威士忌裏也有哲學’一邊做冰鎮威士忌,如此幹了八年”( 《 作為哲學的冰鎮威士忌 》 )。凡事皆有哲學——這是村上一個極為寶貴的人生姿態和人生體驗,同時也應該是其文學創作的一個know?鄄how( 秘訣 )。這使他在庸常的生活面前頭上始終竪起高敏感度的天綫,隨時捕捉哪怕微乎其微的稍縱即逝的信息,並加以思索、聯想、反省、推斷,從平凡中演繹出不平凡的、發人深省的哲理。
試舉幾例。村上養貓愛貓。有一隻貓鼕天鑽被窩時必三進三出。村上於是想道:“此種毛病是由於何原因通過何程序發生在貓腦袋裏的呢?難道貓自有貓的幼兒體驗、青春熱戀、挫折、睏惑不成?便是經歷這一係列過程最終形成了貓的identity( 自我認同性 )致使她鼕夜必須準確無誤地三進三出不成?”( 《 貓之謎 》 )再如《 挪威的森林 》成為暢銷書後,作者身邊發生了好幾樁“討厭事傷腦筋事”,致使他心力交瘁,眼見頭髮一個勁兒脫落不止。村上從這種一時性脫發中切切實實感覺到“人生是個充滿意外圈套的裝置……其基本目的似乎在於維持總體平衡。簡單說來就是:人生中若有一件美妙事,往下必有一件糟糕事等在那裏”( 《 脫發問題 》 )。對於時下流行的英語口語熱以至幼兒英語口語班村上也有獨自的思考。“我外甥也搞了一點兒‘Thank you very much’和‘You are welcome’之類,真有那個必要不成?或許你說兒時學外語再有必要不過,可我是全然理解不了六歲普通兒童何苦非弄到bilingual( 能講雙語 )的地步不可。”他認為英語口語講得好壞很大程度上是天生的。母語都不能暢所欲言之人,英語又如何能口若懸河呢?每個人“既有擅長的東西又有不擅長的東西。有人專門會嚮女孩子花言巧語,有人星期天幹一手好木匠活。有人善於搞營銷,有人適合悶頭寫小說。我們無法成為自己以外的人。此乃根本定律”( 《 CAN YOU SPEAK ENGLISH 》 )。
日本一位教授指出:“村上春樹始終追索日常行為所包含的哲學內涵。這種‘追索’或者‘哲學’構成了其隨筆的基石。”( 勝原晴希:《 精神缺氧狀態的預防藥 》)也就是說,村上有一枝神奇的棉球棒——或者莫如說普通的棉球棒因了村上而變得神奇——它不但能掏耳朵,更能從“掏耳朵”這一日常行為中掏出哲理性。這既是村上隨筆的基石,又是村上隨筆的脊梁。其實不限於隨筆,在小說創作中他同樣善於掏取哲理,點鐵成金。
村上隨筆的第三個特色,是具有悲憫性,即有悲天憫人的情懷,或者說有溫情和愛心。當今時代,空間距離人與人越來越近——地球者,村也;而心理距離人與人越來越遠——村者,地球也。人們之間缺乏的不是溝通的手段,而是促成溝通的溫情。對人對事對物缺乏的不是理性審視的目光,而是溫暖真誠的愛心。物欲的洪流正在猛烈衝刷悲憫情懷的堤岸。然而文學終究是情種而不是哲學,無情無以感人,不感人無所謂文學。讀村上的隨筆,我們不難感受到幾乎無所不在的溫情與愛心,讓人覺得他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一些極尋常的場景和一些極普通的文字因之變得可親可愛可感可觸。
再以貓為例。村上養的一隻貓名叫繆斯的貓有個奇怪的習慣,産崽必讓村上握住爪子。“每次陣痛來臨要生的時候就‘喵喵’叫着懶洋洋歪在我懷裏,以仿佛對我訴說什麽的神情看我的臉。無奈,我就說道‘好、好’握住貓爪。貓也當即用肉球緊緊回握一下。”産崽時,“我從後面托着它握住兩爪。貓時不時回頭以脈脈含情的眼神盯住我,像是在說‘求你哪也別去求你了’。……從最初陣痛開始到産下最後一隻大約要兩個半小時。那段時間裏我就得一直握住貓爪四目對視”( 《 長壽貓的秘密·生育篇 》 )。如何,沒有細緻入微的愛心不大可能寫出如此細膩感人的文字吧?對了,這衹貓還有一個怪毛病,動不動就拿蜥蜴開心,蜥蜴衹好弄斷尾巴逃跑。而村上並不寵自己的貓。當他得知丟了尾巴的蜥蜴很受同伴欺負時,“我覺得蜥蜴實在可憐之至”。往後不能再讓貓開玩笑扯蜥蜴的尾巴了,“要以溫存的目光守護它纔是”( 《 關於蜥蜴 》 )。另外舉個不是關於動物的例子。村上認為報紙頁數太多,晚報大可不必。“或許你說衹挑必要部分看就行了嘛,問題是森林每天都要為此從地球上一點點消失。一想到這點,我的小小胸口便陣陣作痛。”( 《 關於報紙關於信息等等 》 )村上還對丟東西的人“非常寬容、溫和且富有同情心。倘若决鬥當中對方為丟了子彈捶胸頓足,我想我大概可以等他找到纔開槍,沒準和他一塊兒找”( 《 沙灘裏的鑰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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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中國工人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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