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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志 》 老北京的小鬍同 》
第74節:小 蔣(2)
蕭乾 Xiao Qian
他並不開門,視綫呆得像柵欄上的棍子。他一手把定扣在釘子上頭的鎖鏈,一手就撫着一隻前爪業已搭上柵門的羔子。小蔣揉着它脖頸下綿軟軟的肉鈴鐺,盯着對面那雙嵌了黃邊、大大碧藍的眸子發愣,像個騎士和村女在晚風中殘墻上的幽會。柵欄底下站的是十多衹仰着頭顱的羊,也是那麽黃邊、大大碧藍的眸子,眈眈地看着他,像是懷滿了嫉妒。
小蔣在嚮那雙凝視他的同情的眼睛裏尋找溫暖,那是足以融化他心下這冰塊似的委屈的。在那眼睛裏他發現了一種友誼。
這是小蔣的鹿兒了。也就是李頭兒成天駡小蔣偏心的那衹。說他喂它喂得特別飽,黑豆放得也分外多。等到擠奶的時候,別的羊,他托着那有斑點的奶囊哧哧地擠,擠,一直把個球擠成了餅還不心痛。該到鹿兒了,看着那雪白的奶水針一般地嚮外射,他覺得對鹿兒不起。他照例總不把那奶汁擠完,常常擠一半就拉回圈裏去了。等會兒李頭兒看見,叫他重新擠,他就老大不高興。因此他便和李頭兒成了對頭。
小蔣嘩啦啦地脫開鎖鏈,邁進圈裏了。他蹲在鹿兒面前,像用一種熟悉的語言對談似地由鼻子裏哼出同樣顫動,同樣纏綿的咩咩,一面用指甲梳着鹿兒的皮,把一團團脫下的毛撒在地上,心下很捨不得。他用手擦去那僵直腿部的泥,又撫摩着那跪禿了皮的膝蓋。這皮毛,在小蔣看來比一幅山水還要美。他閉上眼都能摸得出那絳紫的山脈怎麽由脊部蜿蜒到雪白的下肚。他想着夏天他趕羊群出德勝門放草時,賣糖葫蘆歸途在暮色裏,怎樣擡頭看着天邊的火燒雲。他的鹿兒幫助他溫習回憶,增加幻想。
鹿兒衹霎着眼,像蛇一樣地吐縮着那嬌小嫣紅的舌頭,任憑他去撫摩。它那有着君子風度的嘴巴下飄動着幾根像三觀廟土地爺的鬍須。小蔣是死盡了親人的孩子。如果那雙大大碧藍的眸子填上他心下對母性的需求時,這幾根稀須就應該給他以父親之感了。
"小蔣!"前院兒喊起來了。他故意不答應,可是還不敢不去。鹿兒閉閉眼,又由心坎上擠出一串連珠的哼聲,而且還招惹了散在圈內各個角隅羊類的反響。小蔣就又在一簇腥 朋友的歡送中,倒扣了鎖鏈,賭氣到前院兒去了。
"不願意幹就他媽滾!誰該替你刷瓶子呀!"小蔣剛上臺階,屋裏的李頭兒就綳着一臉橫肉,指着躺在破桌子上的口袋說。
小蔣也不言語,硬着頭皮邁進去,打開口袋,把一個個炮彈似的空瓶子使勁地頓在桌上,一面表示他在幹活兒,一面也表示他正在作着無可奈何的反抗。
"別唬,腦袋掉了碗大的疤!"小蔣咬緊了下唇,狠狠地頂撞了這麽一句。然後就開始換鉛盆裏的水。把六衹空瓶子鴨子似地放下去,唏哩嘩啦地洗了起來。
凍麻木了的手,給熱水一燙,就刺痛起來。他洗出一隻瓶子,照例要用那鬃刷子捅捅,迎着窗外的陽光照照瓶肚上的一塊亮光。這亮光常像座仙井似地映給他看許多止住他眼淚的景象。除了自己的面龐之外,他還看見許多他想見的親人。
當幹淨的瓶子已經擺滿了五衹桌子的時候,李頭兒又氣勢洶洶地進來了。這回他臉上那些條橫肉上又添了點如大仇將報時候得意的笑,用對即將執行槍斃的囚犯那樣的口吻對小蔣說:"掌櫃的請!"
這"請"字落在小蔣的心上,就是:"叫你滾!"
"差你幾天錢呀,小蔣?"一到賬房,掌櫃的就這麽破例用和藹的口氣說。
"幹麽呀?"小蔣不服氣地反問。心下在算計着縱使這碗飯吃不長久,也不能叫他辭我,更不能為這事被辭。
"你活動活動吧!這兒櫃上用不開你啦。"裝出來的和藹本來就勉強,尖酸的味兒露出了。
掌櫃的伸手就去開抽屜,滿打算塊兒八七把這鄉下佬打發走,明兒給人陪陪禮,買賣也就更穩當了。
小蔣不敢回頭,因為不必回頭他便已仿佛看到跟在身後的李頭兒嘴角上的笑紋了。
昨天和今天兩個早晨使人氣厥的情形,又在他眼前重現。他看見這掌櫃跟那洋廚子是一個派頭。說話把手攤開又合攏來的種種姿勢,恰是一路貨!他突然睜大了眼睛,理直氣壯地說:"不成!我得問問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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