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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论 》 紅樓夢新證 》
三戚蓼生與戚本
周汝昌 Zhou Ruchang
戚蓼生的梗概,已略考如前文。《竺湖春墅詩鈔》,迄未得見。後來偶然在葛秀英的《澹香樓詩詞》裏發現了他的四首題句。因較為難得,全錄如下:
偶墮人間十九春,蓬萊仙籍憶前身。可憐一夢青元榜,不信狂尼語竟真。
揮硯司花福自清,風流淮海早知名。誰知惜姊偏憐妹,吟遍詞壇是玉貞。
春風小閣鏤花枝,秋月西湖載酒卮。最是紅箋添碧淚,多情十首索郎詩。
吞梅稟格愛梅纔,句到梅花絶點埃。重上澹香樓上望,魂歸月夜定梅開。
這是題葛秀英小像之作。秀英字玉貞,江蘇句容人,無錫秦鏊的側室(詩中“風流淮海”雲雲,指此),所著詩詞四捲,刊於乾隆五十七年(一七九二,即“程乙本”《紅樓夢》印成之年)。這是一位十九歲而夭亡的女詩人。題詩四首見於捲四葉五,比我意想中的要差些,讀後未免有點失望,因為意想中之戚蓼生的手筆,風格見解,似乎應該還高一級。不過這種題目確不好作,最易流為輕薄儇佻的酸調,今此四詩尚未至十分惡俗,不妨從寬月旦(蒙陳建根先生提示,《兩浙輶軒錄》中曾收戚蓼生詩多篇,檢讀,果然詩格比這種絶句高出多多了)。引錄在此,還有一個用處,就是可以對看戚本裏面的許多絶句,像不像他的手筆。清代少女詩人很盛,瞭解一點這種情況,對於理解《紅樓夢》寫黛玉、湘雲、香菱等作詩的情節意義,也不無參助之用。
關於戚蓼生,還有一事可記:一九五八年在琉璃廠見到一本册頁,是蓼生之父戚振鷺所書七十自壽詩七律一首,詩不足存錄,字寫得尤其難看,故而未收。中有“金莖玉露帝城秋”之句,乃乾隆五十三年(戊申,一七八八)所為,這卻使我們得知,蓼生之父七十歲過生日還是住在北京的。此一點對於推考戚本年代,也有些許關係。
《戚蓼生考》中曾說:“……(乾隆)五十四年,去????法道職,原因很可能是父親振鷺去世,丁憂返裏。到五十六年,正三年服闋,依例起復候補,遂擢按察使。”這種推斷,大致不誤,但是丁憂“返裏”也許是錯料了,因為未曾想到還有“丁憂返京”這個可能。……如此,戚蓼生除了初次居京(自乾隆三十四年應試始),至少又可能因父喪而重回北京,留住過一個時期。如果他不是扶櫬南返,那麽可能住到乾隆五十六年為止。然則他買鈔本《石頭記》究在何時,便又有了較多的可能性。現在看,戚本原鈔本入於蓼生之手的年代,上限仍應是乾隆三十四年,下限則可推到最晚為五十六年。
我在前考中所說的,此本當是他於三十四年在京應試、購於廟市的這一可能性,並不因此而完全消失。當然,他做官還有中間晉京述職引見的例行公事,也可以是購買鈔本《石頭記》的時候。五十四年丁憂返京,閑居無事,也是尋看小說的合理期間罷。不過,我還是想:第一,他該挾櫬南返,歸葬祖塋,似乎不應在京閑住。第二,當時宦傢遵製守喪期間例禁詩文撰作,他公然為這種野史小說作序,似乎不像,也應有所忌避纔是。但這都是揣測一般情況。為人“不羈”而“好狎侮人”的戚蓼生,也許滿不管這一套世俗禮法,所以難說一定。不過至少有一點是明確的:戚本之購買、作序,甚至可能包括往外傳抄,都還是在程本印行之前的事情。
我們今天看戚本的價值問題,應從幾方面看呢?
一是從當時看。在那年代,戚蓼生所買所序,雖然衹是很多鈔本中之一本,並不見得具有特別重要的價值。但與其它舊鈔相比,自成一格,頗有特色。一是從程本流行了百數十年之後,一般人早已不再知道在百二十回本外還有真正的本子的情況下,此本又得石印復製,問世流傳,那意義就更有很大的不同了。
人們在為程、高二人欺蔽了百數十年後,“概念”上已然根深蒂固,牢不可破,認為八十回本如此“殘缺”不完,情節文字,又有那麽多歧異之處,便覺得還是通行程本為“正統”,八十回本是“外道”,對它就硬是不認。在這種情勢下,積重素來難返,衆口可以鑠金,有正書局狄葆賢能不惜工本,力排衆議,要印這麽一個“冷門”“怪物”,儘管他也有他的生意經,但是若全無一點識力、膽量、氣魄,怕也是不行的……因為即使從生意經的立足點來看,也未必就能全保暢銷獲利⑴,說不定還會有蝕本的危險。在百廿回本獨霸、八十回書湮埋的百數十年間,他第一個出來給我們提供了這個有異於坊間俗本的舊鈔本,實在是事非容易,他確實做了一件好事,立了首功,值得着重表揚。從打戚本印出,“紅學”特別是《紅樓夢》的版本學便開始漸漸地發生了變化(當然還得有其他歷史條件),這一點也是不容忽視的。
戚本石印以後,也受到了兩種迥乎不同的待遇,說來也很可以發人之深省。--這個,我且按下不表。先略說一下戚本本身的概況和問題。
石印戚本的底本,怎樣轉到狄氏之手,說法不一。一說是俞明震舊藏(俞為紹興人,字恪士,號觚庵,一八六〇--一九一八,清末曾任南京礦務學堂總辦)。一說乃夏曾佑(穗卿)舊藏,售於狄手,狄付石印(又言夏另有手批善本,亦歸於狄)。石印時用何本上石?說法又不一。一說是狄覓人重新清繕之本。一說謂即嚮來的舊本,並無重繕之事。再往上推,戚本底本是否即為蓼生所購本?還是此本的一個過錄本?看法也不一致。回答這些問題,已不容易。若依個人所見,開捲戚序筆跡與後面正文,出於一手(差別僅在於序不圈句),這說明石印底本已非戚氏所得原鈔。寫手首尾一筆工楷,朗爽大方,不像晚近手筆,其中復多與後世寫法不同的特殊異體字,如“且”字與從“且”之字,必作“具(去兩‘丶’)”,無一例外;“玄”作“元”,從“玄”之字作“玄(無下‘、’)”,是避康熙諱;“寧”仍從“心”,未避嘉慶諱,“作”“做”一律用“作”,始終如一,似非南人手筆(別的例子鉛字不好刻鑄,悉略)。這都不像是狄氏覓人新修的樣子。楊霽雲先生在一九五四年就曾為指出:從石印本還可看清有幾處透穿數葉的蛀眼(請檢第四十九回第七葉第六行“起”字及其相應地位的正背面各字直到第九葉“寶”字,等例),又如第六十八回中所保留的圈改筆跡,八十回後的藏書印記,這都證明絶非為了要付石印時纔作的新錄本。綜合而看,此本當是戚氏原藏過錄的一個精鈔舊本,而不是有正書局的後鈔本。
全書分為八捲,每捲十回,分裝二十册,每册四回。葉有烏絲闌,每葉兩面共十八行,行二十字。中縫上標“石頭記”,當中標“捲某某回”,下標葉數。序和目錄標頭部用“石頭記”。封面題簽和扉葉都作“原本紅樓夢”,題簽上面另外添上“國初鈔本”字樣,這卻是狄氏新加的,與原底本無涉。
戚本究於何年石印?說法又不一。有人說清末,有人說民元,有人說民初。“餘生也晚”,沒有資格冒充行傢。但主“民元”說者稱言當時在上海親日所見,似不會錯。我又想,如果是民元,那麽自號“平等閣主人”的狄葆賢還要標什麽
“國初”,豈不是以“勝國遺民”“遜清朝士”自居了?好像也不太對。也許打主意籌備石印尚在清末,而到書印出時,已是民元了。有正有很多種書確是清末印製的。
迨到一九二〇年,又出現了一種小字本,改裝十二册。中縫題“原本石頭記”。此本即用原石印本剪貼縮印而成,將原來的每行二十字,變為每行三十字,每葉兩面共三十行。有人曾說是“重繕上石”,那是錯了的。最顯明的證據是字跡、句圈和大字本絲毫無異,剪貼時句圈常有剪掉少半的,又有剪貼接縫的痕跡時時可見,更顯明的是還貼成了幾處錯簡:這都斷乎不是“重繕”的現象。小字本又時有殘字、壞字、缺字以及變形、描錯的字,這是有正書局的一種老毛病,有時不盡可靠。小字本的第六十八回第一葉的背面,因在大字本中曾以墨筆圈改過,為了去掉這些改跡、恢復原文,小字本確實把此頁“重繕”了,不但筆跡不同,而且也無句圈。不過衹此一頁如此。大字本四十回以後原無眉批,小字本則增出了批語。小字本在四十回以後,把原來自占一整葉的回前批都搬了傢,放在正文之後、回後“總評”之前。這完全是書店老闆為了省紙,毫無義理可言。除去這些枝節而外,正文並無差異。
狄葆賢何以要印戚本?為賣書賺錢。這也是真的。但他確實對戚本有所賞鑒。這從他所加的眉批中可以看得很清楚。如第三回寶玉問黛玉有玉無玉,黛玉答無,“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摔去”。狄批雲:
癡狂之癡字,今本無端刪去。不知寶玉之病,癡為根本,今稱為“狂病”,失作者之本意矣。
又同回回尾襲人前來勸慰黛玉時,“黛玉道:姐姐們說的,我記着就是了”下面有“究竟不知那玉是怎麽個來歷,上頭還有字跡?襲人道:連一傢子也不知來歷。聽得說落草時從他口裏掏出,上面有現成穿眼,讓我拿來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罷了。此刻夜深了,明日再看不遲”一段話,纔接上“大傢又敘了一回,方纔安歇”。狄批雲:
黛玉問玉之來歷一段,今本無之。計少八十餘字。畢竟黛玉初來,不應將玉置之不理。刪去此段者,不知其用意之所在。
第二十二回“朝罷誰攜兩袖煙”謎語,狄批雲:
寶釵一謎,今本改為黛玉。不知作者本意在寫賈氏失敗之先兆,故作謎者為賈氏四姊妹及寶釵,以五人皆賈氏之人也。黛非賈氏人,是以無謎。
這樣看法,是有道理的。迨到後來庚辰本出現,此回末尾有“暫記寶釵製謎雲”的記載,於是更可證明戚本以此謎屬寶釵之完全正確。這種地方,具見狄氏在當時的條件下,不可謂不具隻眼(此點得楊霽雲先生指出)。以上幾條例子,已可表明戚本文字同於或者接近脂本,不與程本相蒙。狄氏所揭者甚夥,除個別情況外,大都正確。由此可見,他之所以印製戚本,實有所見,並非盲目從事,也不能說是單純為了生意。(Q"k&Y5W-h)E0F
狄氏已舉和未舉的大量異文,絶大多數正是程本妄改之處,而戚本甚本上保持着脂本的面貌精神。戚本也有與其它脂本歧異、甚至在衆本中獨異之處(這些在此不擬詳列,以避瑣碎),但畢竟不同於程本的大肆竄亂以遷就偽續的那種情形。它沒有蒙受程本的任何壞影響。八十回本係統的本子,第一次得狄氏之石印而再顯於世,盡發程偽本之覆。在《紅樓夢》版本史上說,狄葆賢的這一行動也可以說是把顛倒的是非重新顛倒過來,可說是一次“起義”的壯舉。魯迅先生列小說的橫遭竄改,屢表義憤,號召人們“斥偽返本”(語見《唐宋傳奇集序例》)。戚本的石印,在《紅樓夢》的歷史上,稱得起是斥偽返本的先鋒行動。"w5`0K:O0s#F4T&_#H
從幾點跡象來看,戚本年代比其他脂本為略晚。例如:第十七、十八兩回在較早的脂本中原為一個長回的,戚本已經分斷,並且分得篇幅比例較之己酉本夢覺本為勻稱。又如第六十四、六十七兩回在脂本中為空缺待補的,以及第二十二回收尾處脂本殘缺不全的,戚本都已補齊。又如:戚本中並無眉批和行側批,而句下雙行夾批及回前回後批都有之,這很像是經過一番整理、各就其位的情形。還有,脂本中原有的少數“穢語”“髒字”,到戚本裏多已作了變通處理,即“淨化”工夫。更引人註目的是戚本衹稱“石頭記”,而不冠以“脂硯齋重評”字樣,所有各脂批原有脂硯的署名的,戚本掃數去淨,絶無遺跡。我覺得這些也分明是此本晚於其他脂本、重經整理過的證據。--這次整理作此處置,出於誰手?是脂硯後來忽然因故變了主意,要去掉自己的一切名號,務從韜晦?還是晚於他的人不肯存其痕跡徑為消滅?這種斷案一時難下,提出來以待專傢解决。
_但有一個綫索可供尋味。在王伯沆手批王希廉本中,留下了一條關於戚本的資料。他說:“俞恪士所藏原書,抄寫甚精,大本黃綾裝,餘曾見之。後恪士以贈狄楚青(葆賢),遂印行,……”所謂大本黃綾裝,頗堪註意。蓋一般書籍,不會是這種本式裝幀,我因此聯想到,在清代曾盛傳有“內廷索閱”之說,這種精鈔大本黃綾裝的戚本,莫非竟與“刪削進呈”之本有某些關係?若然,則刪掉穢語、隱去署名的現象或可獲得解釋。--有一種可能是,此種本原為某大官僚準備“進呈”之用,但後來發現“刪而未淨”,其間“礙語”觸諱之處尚多,未敢即用,後遂為戚蓼生所得。
總之,《紅樓夢》的歷史是十分復雜的,還有很多問題需要我們研究。
讀戚本時,與正文同時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它的很多不見於他本的回前回後批語。我覺得很值得着重研究。多年來亦未見有人論述,本文不揣,擬試作一些初步探討,聊備參助。
這些批語,在回目之前的,不標名目,回後的則標曰“總評”。回前批皆自占一葉,不連正文回目。回後總評款式較活,如正文後面有空白地位容得下,即接寫總評,不另起單葉。從內容看,回前回後亦無明顯區別,文體都是散、駢、詩、詞、麯,雜出不一。
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本中,主要批者自應是脂硯,但也夾雜了少數另外如鬆齋、梅溪等人手筆,有時已頗費分疏。到戚本裏,想要解决批者共有幾手、都是何人的問題,就更感睏難。粗略分析,其中一部分明顯是脂批,一部分似乎出於另一批者。還有一部分可能是原作者曹雪芹的遺筆。
如第二回回前批雲:
以百回之大文,先以此回作兩大筆以冒之,誠是大觀。世態人情,盡盤旋於其間,而一絲不亂,非具竜象力者,其孰能哉?
這條批,加上第二十一回回前批所說的:
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見後之三十回,猶不見此之妙。……(按此條亦見庚辰本,小有異文)
可以證明曹雪芹的真本原著,全書是一百一十回(清代小說時有章回數目是故作奇數而打破偶數陳套的,《儒林外史》即然,魯迅先生指出過:“吳敬梓著作皆奇數,故《儒林外史》亦一例,為五十五回。”),那麽作這種批語的,已然看見曹雪芹原著全稿無疑,而具有這一資格的,衹有脂硯等極少數“圈內”人。更如第四十三回有一條總批說:
寫辦事不獨熙鳳,寫多情不漏亡人。……此所謂“情情”者也。
“情情”是曹雪芹原書末回中的字樣,則此批者不但知全書為百十回,而且已然見過末回了。所以都可證這一類批就是脂本所遺闕的脂批,卻在戚本中保存下來。這個絶不可能出於不相幹的後人之手。
戚本這些批中偶爾留下一個署名:“立鬆軒”。如果暫不糾纏這“立鬆軒”究為何人別署或化名的話,那麽可以說,在脂批之外,又有一位立鬆軒作了批。對這個人,當然需要研討。
“立鬆軒”一號,署在第四十一回回前一首七言絶句之下。由於戚本批中有很多七言(偶有五言)絶句,這就又需要先對絶句式批語進行重點考察。先引帶署名的這一首看看:
任呼牛馬從來樂,隨分清高方可安。自古世情難意擬,淡妝濃抹有千般。立鬆軒。
這是就本回“品茶櫳翠庵”“醉臥恰紅院”情節中妙玉、劉姥姥等人的遭遇和處世態度而抒發感慨的,着眼在“世情”即封建社會中的世念人情這一點上,引人註目。所謂世態人情,其實指的就是那個歷史社會中的人與人的關係,即階級關係的各種表現與反映。
我們稍為留意下,便可看到其他篇中也有與此相關聯的文義。如第六回回前絶句云:
風流真假一般看,藉貸親疏觸眼酸。總是幻情無了處,銀燈挑盡淚漫漫!
這是因劉姥姥初會鳳姐而作。又如第三十九回回前:
衹為貧寒不揀行,富豪趨入且逢迎。豈知著意無名利,便是三纔最上乘。
亦因劉姥姥而發。
第四回回前:
請君着眼護官符,把筆悲傷說世途。作者淚痕同我淚,燕山仍舊竇公無。
這個第四回,寫“護官符”,過去很少人加以註意,它卻是總括賈、史、王、薛四大傢族,是全書的一篇綱領。絶句特作如此揭出,要人着眼。
第十六回回前:
請看財勢與情根,萬物難逃造化門。曠典傳來空好聽。那如知己解溫存?
這是就元春晉封而暢言抒感。在乾隆時代,敢於如此措語見意,膽量之大,令人驚異。這些絶句,從思想感情、文筆風格來看,都相一致。在能夠提出有力反證以前,我們恐怕可以說,這該都是立鬆軒的作品,因為不應要求他在每首絶句之下都必定要署上這個別號。
再進一步,可以把這些絶句的情況和書中原來的“標題詩”比比看。例如戚本中第五、六、七回各有一首在回目之後、正文之前,標明“題曰”的標題詩(其它脂本開捲數回亦多有這樣的標題詩),除第六回為五絶、俟後另論而外,兩首七言的如下:
春睏葳蕤擁綉衾,恍隨仙子別紅塵。問誰幻入華胥境?千古風流造孽人。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相逢若問何名氏,傢住江南姓本秦。
到第八回,原無“題曰”的標題詩了,卻有回前絶句云:
幻情濃處故多嗔,豈獨顰兒愛妒人。莫把心思勞展轉,百年事業總非真。
同樣情況,回數很多。茲舉數例:
幻景無端換境生,玉樓春暖述乖情。鬧中尋靜渾閑事,運得靈機屬鳳卿。(第十一回)
生死窮通何處真?英明難遏是精神。微密久藏偏自露,幻中夢裏語驚人!(第十三回,切秦可卿之事)
欲顯錚錚不避嫌,英雄每入小人緣。鯨卿些子風流事,膽落魂銷已可憐!(第十五回,切秦鍾之事)
這些現象,使我開始疑心回前絶句,莫非即為陸續補撰的“標題詩”?為了便於幫助說明問題,今將詩詞密集部分,即從開捲到第五十四回的情況,列表如下:
回數 |
標題詩 |
回前 |
回後 |
備 註 |
1 |
(七律)
五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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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
(七律僅見於甲戌本,總冒全書)五絶即“誰解其中味”一首,此在諸本正文中皆有,唯甲戌、夢覺二本脂批指出:“此是第一首標題詩。”蓋實居“楔子”與正文暗接之處。 |
2 |
七絶 |
散 |
散、散、七絶 |
此回標題詩除程本外諸本所同。 |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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麯、詞、散、七絶 |
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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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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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律、七絶 |
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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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
七絶 |
詞 |
散 |
七絶亦見楊、蒙、舒本。(詞似《一剪梅》而不全) |
6 |
五絶 |
七絶 |
麯 |
五絶亦見甲、楊、蒙本。 |
7 |
七絶 |
詞 |
散 |
七絶亦見甲、己、庚、蒙本。 |
8 |
(七絶) |
七絶 |
散 |
(唯甲戌本有標題詩七絶) |
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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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
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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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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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絶 |
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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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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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絶 |
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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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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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絶 |
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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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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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絶 |
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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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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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絶 |
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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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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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絶 |
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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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
|
七絶 |
散 |
|
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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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五絶 |
七絶 |
回前散、絶,亦見己、庚、蒙本。 |
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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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律 |
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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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
|
七絶 |
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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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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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 |
散 |
(詞似半首) |
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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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散、散 |
七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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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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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 |
散 |
(詞似半首) |
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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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絶 |
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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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
|
散 |
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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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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麯 |
七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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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
|
麯 |
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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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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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
七絶、五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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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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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散 |
詞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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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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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散 |
四言四句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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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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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
四言四句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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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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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
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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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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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
七絶、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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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
麯 |
散 |
|
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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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
散 |
|
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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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絶 |
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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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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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絶 |
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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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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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絶 |
七言六句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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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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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散 |
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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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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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絶 |
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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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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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絶 |
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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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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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絶 |
散 |
七絶署立鬆軒 |
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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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絶 |
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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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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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絶 |
聯、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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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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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 |
七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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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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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 |
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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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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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 |
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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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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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麯 |
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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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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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 |
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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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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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
散、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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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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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
散、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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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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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
散、散、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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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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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
散、散、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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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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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
散、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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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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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絶 |
散 |
|
55 |
|
散 |
散 |
以下參看〔附註〕 |
〔附註〕
一、批語中偶有四六駢句,為數極少,今概以“散”字,不另分類。
二、自第五十五回以後,除第六十四回回後、第七十回回前,又兩次出現七絶外,再無他例。
三、自第五十五回以後之其他諸回,前後批語,除第七十九回回前為詞(半首)的形式(第六十四回回後七絶之後又有麯一首)以外,掃數為散文批。(最後一首七絶,係他人竄入)
四、唯第六十七回前後無任何批語。蓋此回在脂本中原缺,戚本中係後補。
五、《紅樓夢》原著為一百一十回,前半寫“盛”,反襯後半之衰,故以第五十四回為分水嶺,前後筆墨迥然不同。韻語題句集中於前五十四回,恰為半部,此現象似說明,此一工作僅僅完成一半,後半尚未及作。
六、所引湯顯祖七絶,確見《玉茗堂詩》之九,題為“江中見月懷達公”。按達公指廬山歸宗寺僧真可,真可字達觀,號紫柏。
由上表及附註,可以看清的便有幾點。在戚本中:
一、有回前七絶的計二十回,有回前五絶的計三回,共得二十三首。
一、此二十首七絶中,與戚本原有標題詩並出者衹一首,即第六回,而此標題詩原係五絶(即“朝叩富兒門”一首),並不是七絶體的重出。
一、此二十首七絶中,與他本的標題詩七絶體並出者衹一首,即第八回。但此標題詩(即“古鼎新烹鳳髓香”一首),僅見於甲戌本,他本皆無之。
一、此二十首七絶、三首五絶,絶大多數獨出,居於回前。少數與麯體、散文體批語並出者,但絶句皆居最後,無一例外。
基於以上幾點,我更增加疑心:這種情形很像是:一,絶大多數是為尚缺標題詩的諸回補作增入;二,極個別的是初擬標題詩後來覺得不盡如意,更作一首,以備斟酌去取。在脂本及戚本中原有標題詩的,不止一例是先有回前總批式的散文批語,批語完畢,下接一首七絶,再下便是小說正文。戚本獨有的五、七言絶,也正是殿於其他文體的批語之後。情況非常吻合。就中七絶一體,是最主要的形式。
其次也可以考察一下回後的詩體批語:
一、戚本有回後絶句的共有七回。
一、此七回中既有回後絶句又有回前絶句者衹一回,即第十七回,而此回之回前五絶乃諸本共有(即“豪華雖足羨”一首)。
一、另有回後四言四句詩者二回,七言六句詩者一回。此三例中唯七言六句者係回前有五絶一首,餘皆無回前絶句。
這種情況,也好像補撰初次、二次標題詩之未備者。
然後再看一個現象:
一、以七絶為主的回前題詩,大致集中於開捲至第十九回。是為第一組。
自第三十五回至第四十四回,復現了以回前七絶的形式為主的題詩。是為第二組。
以上二組之間的“空白”,則基本表現為以詞、麯、四言四句,以及間有五七絶的“混合組”諸題句。
一、自第四十五回起,又出現了連續幾回以詞麯為回前批的現象。--從此以後,韻語便不復集中出現了。
上述這種現象,也使我疑心,詞麯的形式,既是舊小說回前常用的、相當於標題詩地位的“開場韻語”,則或許原意是沒有七絶或五絶標題詩的,便以詞麯形式來代替之,亦未可知?
以上是我的一個初步假設,提出來供大傢研究。如果假設錯了,自當另論;如果有可能是如此,那麽就發生一個問句:除去原作者和脂硯這樣身份的一二人之外,誰又有資格敢於越俎代庖,妄為補撰標題詩詞呢?這樣,我逐步地傾嚮於目前這一想法:像立鬆軒的七絶等作,也不是出於不相幹的後人即一般讀者之手。
關於這一點,還有一個很可註意的旁證:第四十三回回末,出現了一條獨特的形式,即七言聯二句:
攢金辦壽傢常樂,素服焚香無限情。
這樣的“總評”,嘆為僅見。依我看來,這實際就是補撰的回尾的“收聯”,而並非是什麽“評語”,因它暫記於回末,遂為鈔手鈔成總評的形式了。說明此等補撰實出脂硯甚至雪芹之手,足為力證。⑵
這些詩詞麯,讀來是頗有些“陰陽怪氣”的,一般讀者似也很難寫得出。詩已引了一些,下面引幾首詞麯以嘗一臠。第三回回前:
我為你持戒,我為你吃齋,我為你百行百計不舒懷,我為你淚眼愁眉難解。無人處,自疑猜,生怕那慧性靈心偷改。
寶玉通靈可愛,天生有眼堪穿,萬年幸一遇仙緣,從此眷光美滿。隨時喜怒哀樂,遠卻離合悲歡,地久天長香影連,可意方舒心眼。
寶玉銜來,是補天之餘,落地已久,得地氣收藏,因人而現。其性質內陽外陰,其形體光白溫潤,天生有眼可穿,故名曰寶玉,將欲得者盡皆寶愛此玉之意也。
天地循環秋復春,生生死死舊重新;君傢著筆描風月,寶玉顰顰解愛人。
這一回的例子很有代表性:首次出現詞麯,而且是麯、詞、散、絶四體具備。那首麯子。狄批雲:“此評非詞非麯,或為作者自撰,亦未可知?”是否即為曹雪芹自撰,當然不易斷言,但是狄氏的感覺至少也可說明,這不像不相幹的後人之筆。詞是一首《西江月》,後半格律微有失調(詩句中也偶有此現象)。一段散文有點像是就上面的那首詞再加闡釋。最後是七絶--就是我假設的標題詩的性質。此回其它脂本恰好缺少標題詩。我覺得有一點尤為值得註意:第三回不過剛出黛玉這個重要人物,而麯、詩等已是寫及寶黛二人的重要關係,換言之,麯、詩的作者並非是衹就“托內兄如海酬訓教,接外孫賈母惜孤女”這一點情節來下死句,而是目光籠罩遠射後文,這也不是一般後人讀者的見地和口吻。
第五回回前一麯:
萬種豪華原是幻,何嘗造孽,何是風流?麯終人散有誰留,為甚營求,衹愛蠅頭!一番遭遇幾多愁,點水根由,泉涌難酬!
第六回回後:
夢裏風流,醒後風流,試問何真何假?劉姆乞謀,蓉兒藉求,多少顛倒相酬!英雄反正用機籌,不是死生看守。
第七回回前:
苦盡甘來遞轉,正強忽弱誰明?惺惺自古惜惺惺,時運文章操勁。無縫機關難見,多少筆墨偏精。有情情處特無情,何是人人不醒?
這種麯詞,若分析其思想內容,頗不簡單,今天看來,當然有很多地方應加批判;在乾隆時代的批語來講,則又自有其“深度”“厚度”,並非浮泛之言。“有情情處特無情”一句,恐怕又足以說明,這《西江月》的作者也已看到了曹雪芹原稿末回中的“情不情”的這種字樣了。$I1N$T8I8[
第二十四回回後,就賈蕓、小紅之事寫道:
冷暖時,衹自知,金剛卜氏渾閑事。眼中心,言中意,三生舊債原無底。任你貴比王侯,任你富似郭石,一時間、風流願,不怕死!
再如第四十六回回前,寫及鴛鴦:
裹腳與纏頭,欲覓終身伴。顧影自為憐,靜住深深院。好事不稱心,惡語將人慢。誓死守香閨,遠卻楊花片。
請看這一麯和一詞(調為《生查子》),從乾隆時代批通俗小說的角度來看,實在是非同小可,(這個單看也許不易一下子體會得出,必須和大量的“題紅”詩詞等俗惡文字作些比較,纔更明顯。)再者,看那手筆風格,也極像脂硯評雪芹《紅樓夢麯》時所說的:“語句潑撒,不負自創北麯!”試問,這種麯詞,若非曹雪芹一流人,那些嘉道後來批者,或衹會作“綉像圖詠”的那種正統文士,能行嗎?
詞麯衹介紹到此為止。散文批中也很有重要和引入註目的文字。如第二回回後總評:
先自寫幸遇之情於前,而敘藉口談幻境之情於後。世上不平事,道路口如碑。雖作者之苦心,亦人情之必有。
雨村之遇嬌杏,是此文之總冒,故在前。冷子興之談,是事跡之總冒,故敘寫於後。冷暖世情,比比如畫。
這和上文所引七絶着眼世情的,正相一致。批者對於小說所寫,時常是贊嘆煩倒之中帶着深切的感慨。如第三回回後總評:
補不完的是離恨天,所餘之石,豈非離恨石乎?而絳珠之淚,偏不因離恨而落,為惜其石而落。可見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知已(己)能不千方百計為之惜乎?所以絳珠之淚至死不幹,萬苦不怨,所謂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
第十五回回後總評:
請看作者寫勢利之情,亦必因激動;寫兒女之情,偏生含蓄不吐,可謂細針密縫。其述說一段,言語形跡,無不逼真,聖手神文,敢不熏沐拜讀?(按指鳳姐弄權,秦鐘竊盟之事)
第五十七回回後總評:
寫寶釵、岫煙相敘一段,真有英雄失路之悲,真有知已相逢之樂!時方午夜,燈影幢幢,讀書至此,掩捲出戶,見星月依稀,寒風微起,默立階除良久。
第五十七回回後總評:
寫寶玉黛玉呼吸相關,不在字裏行間,全從無字句處,運鬼斧神工之筆,攝魄追魂,令我哭一回,嘆一回,渾身都是呆氣。
第六十九回回後總評:
看三姐夢中相敘一段,真有孝子悌弟、義士忠臣之概,我不禁淚流一鬥,濕地三尺!
讀了這種批,不禁令人深深感到,曹雪芹的思想和藝術的力量一經出現,當時所給予讀者的感染就是如何地痛切深至。而同時也就馬上聯想到,脂、戚諸本湮埋之後,那些晚出而大行其道的批者如王希廉張新之之流的見解和文字,是多麽地不行,多麽膚淺單薄,平庸腐陋⑶。以下再看幾條專門品論文筆的--第七十一回回後總評:
敘一番燈火未息,門戶未關。敘一番趙姨失體,費婆癟氣。敘一番林傢托大,周傢獻勤。敘一番鳳姐灰心,鴛鴦傳信。非為本文煊染,全為下文引逗。良工苦心,可謂慘淡經營。
第七十六回回後總評:
詩詞清遠閑曠,自是慧業才人,何須贅評?須看他衆人聯句填詞時,各人性情,各人意見,敘來恰肖其人;二人聯詩時,一番譏評,一番賞嘆,敘來更得其神。再看漏永吟殘,忽開一洞天福地,字字出人意表。
第七十八回回後總評:
前文入一院,必敘一番養竹種花,為諸婆爭利煊染。此文入一院,必敘一番樹枯香老,為親眷凋零凄楚。字字實境,字字奇情,令我把玩不釋。《姽嫿詞》一段,與前後文似斷似連,如羅浮二山,煙雨為連合,時有精氣來往。
第七十九回回後總評:
作誄後,黛玉飄然而至,增一番感慨。及說至迎春事,遂飄然而去。作詞後,香菱飄然而至,增一番感慨。及說至薛蟠事,遂飄然而去。一點一逗,為下文引綫。且二段俱以“正經事”三字作眼,而正經裏更有大不正經者在,文傢固無一呆字死句。
第五十回回後總評:
最愛他中幅惜春作畫一段,似與本文無涉,而前後文之景色人物,莫不筋動脈搖,而前後文之起伏照應,莫不穿插映帶。文字之奇,難以言狀。
第五十一回回前、回後各一條雲:
文有一語寫出大景者,如“園中不見一女子”句,儼然大傢規模。“疑是姑娘”一語,又儼然庸醫口角,新醫行徑。筆大如椽。
文有數千言寫一瑣事者,如一吃茶,偏能於未吃以前,既吃以後,細細描寫。如一拿銀,偏能於開櫃時生無數波折,平銀時又生無數波折,心細如發。
這類批語,實在不能不說於文章藝術自有體會,能給人以啓發觸磕。批者的文筆,又常常用駢意排句,比之脂硯,特別是後署畸笏時的那種草率散漫之筆,要工整精能、鍛煉考究得多。試看第七十二回回前一批:
此回似著意,似不著意;似接續,似不接續。在畫師為濃淡相間,在墨客為骨肉停勻,在樂工為笙歌間作,在文壇為養局,為別調。前後文氣,至此一歇。
在我讀其他脂本諸批的印象裏,像這樣的批,與脂硯等人的手筆覺相去頗遠。因此我疑心這好像是出於另一批者之手。但是此人又分明與作者曹雪芹也有切近的關係,凡一提到雪芹,筆端便流露出很深的感情,傾倒佩服也不同於泛泛稱賞一個不相幹的人,並且對雪芹的亡逝深表悼惜。第五十四回回後有一條總評,像是批者在對自己的作批一事作總的說明:
讀此回者凡三變。不善讀者徒贊其如何演戲,如何行令,如何挂花燈,如何放爆竹,目眩耳聾,應接不暇。少解讀者,贊其座次有倫,巡酒有度,從演戲渡至女先,從女先渡至鳳姐,從鳳姐渡至行令,從行令渡至放花爆:脫卸下來,井然秩然,一絲不亂。會讀者須另具卓識,單著眼史太君一席話,將普天下不近理之“奇文”,不近情之“妙作”一齊抹到。是作者藉他入酒杯,消自己傀儡(塊壘),畫一幅行樂圖,鑄一面菱花鏡,為全部總評。噫!作者已逝,聖嘆雲亡,愚不自量,輒擬數語,知我罪我,其聽之矣。
這種筆緻口吻,又有點接近脂硯,是認識作者、交好作者的語氣。--本文用意雖不在於要考證此人到底是誰,但是通過批者的身份來瞭解戚本的年代和價值,確是目的之一。根據上述種種,我逐漸打消了當初的一個蓄疑:即是否戚本中已羼入了戚蓼生的批語?現在認為,蓼生作序⑷,正面署名落款,光明磊落,豈能硬把自己的批混在脂批中而不加任何標志?再者,戚本中批語有些條就與其它脂本共有;又如第六十七回正文本係雪芹逝後別人(脂硯?)所補作,而戚本此回亦獨無回前回後批。所有這些,都說明一個事實:戚本雖然在諸脂本中出現為略後,但它實際不是像我們過去所想像的那麽晚,依然是一個乾隆舊本。我並相信,在戚蓼生買得此本時,其各種批註的情形就已如此,蓼生作了序,但他並未竄入自己的其他文字(戚本正文中個別的瑣細異文,是否可能出自彼手所改,則可以研究)。所以我的看法是,戚本的價值,一嚮是偏於低估而非相反。
最後,讓我們回到前文“按下”的一個問題:戚本石印以後所受到的不同待遇。到底有怎樣的不同呢?
魯迅先生講述《中國小說史略》,是早在一九二〇年的事。到“疏其大要,寫印以賦同人;……乃復縮為文言,省其舉例以成要略”,即印製成為書本形式,已是三年以後的後話。他在《史略》的第二十四篇“清之人情小說”中,專門論及《紅樓夢》時,共計引錄小說前八十回中片段文字者九處,處處註明所采文本是“戚蓼生所序八十回本”或簡稱為“戚本”。
魯迅先生是戚本印行後第一個重視並采用此本的《紅樓夢》研究者,事實班班具在者如此。
一九二二年,俞平伯先生著《紅樓夢辨》,其年六月十六日寫成《高本戚本大體的比較》一章。俞先生在其書中,並未認識脂本的真價值,還把戚本拿來與高本(即通稱程本)相比,以較高下;比較的結果,大致衹是“有好有壞”,甚至許多地方戚本還不如高本雲。這種眼光,看來和魯迅先生就不相同了。⑸
我還要在此提一提鬍適。他是一九二一年作《紅樓夢考證》,一九二二年作《跋紅樓夢考證》,絶對地並不知重視戚本。相反,他在一九二七年卻把“程乙本”⑹--即程、高二人把《紅樓夢》加上偽續時作了一次竄亂之後又再次偷偷進行更大規模的竄亂的最壞本子拿出來,當寶貝重印,並作“序”為之吹噓(這個“程乙本”的重印,他很得意,臨死以前為影印甲戌本作跋時還津津樂道地羅列有多少程乙本的排印影印本都是以他的藏本為“祖本”雲)。直到一九二八年,他又作《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纔在第五節寫了一段“脂本與戚本”⑺。
魯迅先生從來就沒有理睬或齒及這個“程乙本”過。
我不禁深深慨嘆:人之識度相去固有如此懸遠者!
事情絶不是偶然的,這裏面總有一個道理在。我願以這個問題結束此文,請讀者對它作一番深長思。
一九六三年四月舊稿。一九七三年四月稍加擴展。
【附記】
當時撰寫本文的目的,主要是想論證戚本所獨有的這些韻語形式的“批語”可能出自何人之手,用以破除曾經有過的一種論點--以為是後來的“妄人”所加。初步弄清是什麽人的手筆,將有助於評議戚本的價值。文中所列批語,並不是全面的舉例和討論。這些韻語中也有些陳腐甚至反動的觀點,如“解得臣忠子也良”,“襲卿高義動夫人”,等等之類,應當予以分析批判,但與脂批的這類論點亦相近似;又詩文用筆時亦多變:正言若反,反言似正,所在多有。盼望讀者分別看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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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⑴解放後我還在東安市場舊書肆看見一批戚本的舊貨底,完好如新,可見當年未必暢銷。
⑵《紅樓夢》每回收尾,大都不加“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套語,而是用“正是:得意濃時易接濟,受恩深處勝親朋”等收聯來作結束。合現存諸舊鈔本,此種收聯約共有十二例,時有異文。此十二例中唯一例為五言聯(夢覺本第四回“漸入鮑魚肆,反惡芝蘭香”),餘皆七言聯。最先見的一聯,在第四回。是本來不齊、陸續予以補作之跡。
⑶可參看《觚葊漫筆》:“乃今日坊間通行之本,都是東洞庭護花主人、蛟川大某山民加評,其評語之惡劣陳腐,幾一無是處。”他們這一流的評本,勢力極大,在解放前讀《紅樓夢》,幾乎沒有辦法能讓眼睛逃開這一套東西,所以讀者大都接受它的影響。
⑷關於戚序,不在本文討論範圍。衹附帶指出一點,戚序除了嘆賞曹雪芹的一筆數用的藝術材能而外,主要一點即是說明小說衹傳此八十回,乃或者以未窺全豹為恨。不知盛衰本是循環……。雖然“循環”的觀點以及他的立場,都是應予批判的,但它作為八十回本的讀者,其感受是分明看到小說主題是寫幾個大傢族的興亡盛衰史,而絶不是什麽“吊膀子”。到程、高百廿回本一出,讀者的觀感反應,立即迥異。對此要點,我另有專文論述。
⑸俞先生當年之不能認識脂本,還有二證:一是他跋甲戌本原書,略不見重視之意;一是對庚辰本,明知在其親戚徐氏手,亦絶不一求研閱。
⑹此仍照舊日通行稱呼法。據最近的證據,此所謂“程乙本”實當是“程丙本”,因另有一個真“程乙本”,內容與程甲本分別較小。程甲本刊於乾隆辛亥,程乙本刊於次年壬子。而程丙本實刊於壬子以後某年。另據周紹良先生的意見,認為程乙本仍舊應稱“程乙”,在它之前的兩次印本,則當稱“程甲A本”“程甲B本”,AB之間所差甚微。
⑺鬍適於此時纔忽然“推重”起戚本來(並批評俞先生某些看法是“錯了”,好像他原比人傢高明。其實也是欺人的“馬後課”),他後來反說自從他作《新材料》一文,別人才知道重視舊鈔本!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选集】紅樓一春夢
【資料來源】紅樓癡迷錄入。轉載自撫琴居論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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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紅樓夢新證⑴ | 寫在捲頭 | 第一章引論 | 第二節紅學一斑 | 第三節 重新認識紅樓夢 | 第四節 幾點理解 | 第二章 人物考 第一節 世係譜表 | 第二節 曹宜曹宣 | 第三節 過繼關係 | 第四節 幾門親戚 | 第三章 籍貫出身 | 第二節 遼陽俘虜 | 第四章 地點問題 | 第二節 院宇圖說 | 第三節 北京住宅 | 第四節 江寧織署 | 第五節 真州鹺院 | 第五章 雪芹生卒 | 第六章 紅樓紀歷 | 第七章 史事稽年 | 前期(明萬歷二十年--清順治十八年)[二] | 前期(明萬歷二十年--清順治十八年)[三] | 前期(明萬歷二十年--清順治十八年)[四] | 中期(康熙二年--康熙五十一年)[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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