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唐詩鑒賞辭典   》 韋應物      劉學鍇 Liu Xuekai    袁行霈 Yuan Hangpei

  淮上喜會梁州故人
  韋應物
  江漢曾為客, 相逢每醉還。
  浮雲一別後, 流水十年間。
  歡笑情如舊, 蕭疏鬢已斑。
  何因不歸去? 淮上有秋山。
  這首詩描寫詩人在淮上(今江蘇淮陰一帶)遇見了梁州故人的情況和感慨。他和這位老朋友,十年前在梁州江漢一帶有過交往。詩題曰“喜會”故人,詩中表現的卻是“此日相逢思舊日,一杯成喜亦成悲”那樣一種悲喜交集的感情。
  詩的開頭,寫詩人昔日在江漢作客期間與故人相逢時的樂事,概括了以前的交誼。那時他們經常歡聚痛飲,扶醉而歸。詩人寫這段往事,仿佛是試圖從甜蜜的回憶中得到慰藉,然而其結果反而引起歲月蹉跎的悲傷。頷聯一跌,直接抒發十年闊別的傷感。頸聯的出句又回到本題,寫這次相會的“歡笑”之態。久別重逢,確有喜的一面。他們也象十年前那樣,有痛飲之事。然而這喜悅,衹能說是表面的,或者說是暫時的,所以對句又將筆宕開,寫兩鬢蕭疏。十年的漂泊生涯,使得人老了。這一副衰老的形象,不言悲而悲情溢於言表,漂泊之感也就盡在不言之中。一喜一悲,筆法跌宕;一正一反,交互成文。末聯以反詰作轉,以景色作結。為何不歸去,原因是“淮上有秋山”。詩人《登樓》詩云:“坐厭淮南守,秋山紅樹多。”秋光中的滿山紅樹,正是詩人耽玩留戀之處。這個結尾給人留下了回味的餘地。
  繪畫藝術中有所謂“密不通風,疏可走馬”之說。詩歌的表現同樣有疏密的問題,有些東西不是表現的重點,就應從略,使之疏朗;有些東西是表現的中心,就應詳寫,使之細密。疏密相間,詳略適宜,才能突出主體。這首詩所表現的是兩人十年闊別的重逢,可寫的東西很多,如果把十年的瑣事絮絮叨叨地說來,不註意疏密詳略,便分不清主次輕重,也就不成其為詩了。這就需要剪裁。詩的首聯概括了以前的交誼;頸聯和末聯抓住久別重逢的情景作為重點和主體,詳加描寫,寫出了今日的相聚、痛飲和歡笑,寫出了環境、形貌和心思,表現得很細密。頷聯“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表現的時間最長。表現的空間最寬,表現的人事最雜。這裏卻衹用了十個字,便把這一切表現出來了。這兩句用的是流水對,自然流暢,洗練概括。別後人世滄桑,千種風情,不知從何說起,詩人衹在“一別”、“十年”之前冠以“浮雲”、“流水”,便表現出來了。意境空靈,真是“疏可走馬”。“浮雲”、“流水”暗用漢代蘇武李陵河梁送別詩意。李陵《與蘇武詩三首》有“仰視浮雲馳,奄忽互相逾。風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蘇武《詩四首》有“俯觀江漢流,仰視浮雲翔”,其後常以“浮雲”表示漂泊不定,變幻無常,以“流水”表示歲月如流,年華易逝。詩中“浮雲”、“流水”不是寫實,都是虛擬的景物,藉以抒發詩人的主觀感情,表現一別十年的感傷,頗見這首詩的熔裁功夫。
  (林東海)
  自鞏洛舟行入黃河即事寄府縣僚友
  韋應物
  夾水蒼山路嚮東, 東南山豁大河通。
  寒樹依微遠天外, 夕陽明滅亂流中。
  孤村幾歲臨伊岸, 一雁初晴下朔風。
  為報洛橋遊宦侶, 扁舟不係與心同。
  唐德宗建中四年(783),韋應物從尚書比部員外郎出為滁州刺史。他在夏末離開長安赴任,經洛陽,舟行洛水到鞏縣入黃河東下。這詩便是由洛水入黃河之際的即景抒懷之作,寄給他從前任洛陽縣丞時的僚友。
  詩人順洛水嚮東北航行,兩岸青山不絶,漸漸地,東南方向的高山深𠔌多了起來,而船卻已在不知不覺中駛入黃河了。於是詩人縱目四望黃河景物。這是秋天的傍晚,滾滾黃河與天相連,天邊隱約可見稀疏的樹木在寒氣中枯落。夕陽映照在洶涌的河水中,忽亮忽暗地閃爍不定。那種清廓的景象,使他想起了幾年前在伊水邊看到的那個孤零零的村落,自經安史之亂,殘破蕭條已甚。往事不堪回首,而眼前雨霽晴展,北風勁吹,衹見空中有一隻孤雁嚮南飛去。此刻,詩人的心情如何?他告訴洛陽的僚友們說,他的心情就象《莊子·列禦寇》中說的那樣:“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係之舟,虛而遨遊者也。”他覺得自己既非能幹的巧者,也不是聰明的智者,而是一個無所求的無能者,無所作為,無可憂慮,就象這大河上的船,隨波逐流,聽任自然,奉命到滁州做官而已。顯然,這是感傷語,苦澀情。他的僚友們會理解他的無奈的憂傷,不言的衷麯。
  唐德宗從建中元年即位以來,朝政每況愈下,內外交睏,國庫空虛,賦稅濫徵,軍閥割據,民不聊生。韋應物瞭解這一切,為之深深憂慮,然而無能為力。此次雖獲一州之任,亦是榮升之遇,有可作為之機,但他懂得前途充滿矛盾和睏難。因此衹能徒具巧者之才,空懷智者之憂,而自認無能,無奈而無求。也許他的洛陽僚友曾給他以期望和鼓勵,增添了他的激動和不安,所以他在離別洛陽之後,心情一直不平靜,而這黃河秋天傍晚的景象更引起他深深的感觸,使他無限傷慨地寫下這首詩寄給朋友們。
  這詩寫景物有情思,有寄托,重在興會標舉,傳神寫意。洛水途中,詩人仿佛在賞景,實則心不在焉,沉於思慮。黃河的開闊景象,似乎驚覺了詩人,使他豁然開通,眺望起來。然而他看到的景象,卻使他更為無奈而憂傷。遙望前景,蕭瑟渺茫:昔日伊水孤村,顯示出人民經歷過多麽深重的災難;朔風一雁,恰似詩人衹身東下赴任,知時而奮飛,濟世於無望。於是他想起了朋友們的鼓勵和期望,感到悲慨而疚愧,覺得自己終究是個無所求的無能者,濟世之情,奮鬥之志,都難以實現。這就是本詩的景中情,畫外意。
  (倪其心)
  初發揚子寄元大校書
  韋應物
  凄凄去親愛, 泛泛入煙霧。
  歸棹洛陽人, 殘鐘廣陵樹。
  今朝此為別, 何處還相遇?
  世事波上舟, 沿洄安得住!
  這首詩寫於韋應物離開廣陵(今江蘇揚州)回洛陽去的途中。元大(大是排行,其人名字已不可考)是他在廣陵的朋友,詩中用“親愛”相稱,可見彼此感情頗深。所以詩人在還能望見廣陵城外的樹和還能聽到寺廟鐘聲的時候,就想起要寫詩寄給元大了。
  這首詩是以“歸棹洛陽人,殘鐘廣陵樹”十個字著名的。為什麽這十個字能膾炙人口呢?
  詩人和元大分手,心情很悲傷。可是船終於開行了。船兒飄蕩在煙霧之中,他還不住回頭看着廣陵城,那城外的樹林變得愈來愈模糊難辨,這時候,忽又傳來在廣陵時聽慣了的寺廟鐘聲,一種不得不離開而又捨不得同朋友分離的矛盾心情,和響鐘的裊裊餘音、城外迷蒙中的樹色交織在一起了。詩人沒有說動情的話,而是通過形象來抒情,並且讓形象的魅力感染了讀者。“殘鐘廣陵樹”這五個字,感情色彩是異常強烈的。
  然而,假如我們追問一下:“殘鐘廣陵樹“五個字,衹不過寫了遠樹和鐘聲,何以便産生這樣的感情效果?因為光看這五個字,不能肯定說表示了什麽感情,更不用說是愁情了。而它之能夠表現出這種特殊的感情,是和上文一路逼攏過來的詩情分不開的。這便是客觀的形象受到感情的色彩照射後産生的特殊效果。
  試看開頭的“凄凄去親愛,泛泛入煙霧”,就已透出惜別好友之情。接以“歸棹洛陽人”(自己不能不走),再跌出“殘鐘廣陵樹”,這五個字便如晚霞受到夕陽的照射,特別染上一層離情別緒的特殊顔色。這就比許多難捨難分的徑情直述,還要耐人體味了。
  下面,“今朝此為別”四句,一方面是申述朋友重逢的不易;一方面又是自開自解:世事本來就不能由個人作主,正如波浪中的船,要麽就給水帶走,要麽就在風裏打旋,是不由你停下來的。這樣,既是開解自己,又是安慰朋友。
  表面平淡,內藴深厚,韋應物就是擅長運用這種藝術手法。
  (劉逸生)
  淮上即事寄廣陵親故
  韋應物
  前舟已眇眇, 欲渡誰相待?
  秋山起暮鐘, 楚雨連滄海。
  風波離思滿, 宿昔容鬢改。
  獨鳥下東南, 廣陵何處在?
  打開《韋蘇州集》,到處聽得鐘聲。詩人這樣愛鐘聲,顯然是着意於獲得一種特殊的藝術效果。大概,鐘聲震響詩行,能取得悠遠無窮的音樂效果,有無限深沉的韻緻,它能給詩句抹上一層蒼涼幽寂的感情色彩。這首詩也正由於聲聲暮鐘,使全詩蕩漾着縹緲的思傢念遠的感情。
  從詩意判斷,這首詩應作於淮陰。詩人在秋天離開廣陵(今揚州),沿運河北上,將渡淮西行,親友都還留在廣陵。到了渡口,天色已晚,又不見渡船,看來當天是無法再走了。他一個人踟躕在河邊,天正下着雨。淮陰地屬楚州,東濱大海,極目望去,這雨幕一直延伸到大海邊。晚風凄勁,淮河裏波濤起伏。詩人的思緒也正象波濤一樣翻滾。把此時此地所見所聞所感,寫進了這首律詩。
  詩人衹身北去,對廣陵的親故懷着極為深沉的感情。但這種感情,表現得頗為含蓄。我們從詩中感覺到的,詩人並沒有直接說出來,衹是攝取了眼前景物,淡墨點染,構成一種凄迷的氣氛,烘托出一種執着的情感。
  詩的首聯畫出暮色中空蕩蕩的淮河,詩人欲行而踟躕的情態,給人一種空曠孤寂之感。接下去,茫茫楚天挂上了霏霏雨幕,遠處山寺又傳來一聲接一聲悠長的暮鐘,寂寞變成了凄愴,羈旅之情更為深重。有了這樣濃郁飽滿的感情積蓄,五六兩句纔輕輕點出“離思”二字,象凄風偶然吹開帷幕的一角,露出了詩人憔悴的面容。按說詩寫到這裏,應直接抒寫離思之情了,然而沒有。詩人還是隱到帷幕後面,他衹在迷蒙雨幕上添一隻疾飛的伶仃小鳥。這小鳥,從“獨”字看,是失群的;從“下”字看,是歸巢的;從“東南”二字看,是飛往廣陵方向去的。既是失群的小鳥,你能睹物而不及人嗎?既是歸巢的小鳥,你能不想到它尚且有一個溫暖的窠巢,而為詩人興“斷腸人在天涯”之嘆嗎?既是飛往廣陵方向的小鳥,你能不感到詩人的心也在跟着它飛翔嗎?而且,鳥歸東南,離巢愈近;人往西北,去親愈遠。此情此境,豈止詩人難堪,讀者也不能不為之凄惻!因此,我們自然而然地與詩人同時發出深沉的一問:“廣陵何處在?”這一問,悵然長呼,四野回響,傳出了期望回答而顯然得不到回答的麯麯苦情,寫出了想再一次看見親故而終於無法看見的心理狀態。而正在此時,聲聲暮鐘,不斷地、更深沉更晌亮地傳到耳邊,敲到心裏;迷蒙雨霧,更濃密更凄迷地籠罩大地,籠罩心頭。於是,天色更暗淡了,心情也更暗淡了。
  這詩寫離別之情,全用景物烘托,氣氛渲染。詩中景物凄迷,色彩黯淡,鐘聲哀遠,詩人把自己的感情藏在輕紗帷幕後面,觸之不能及,味之又宛在。且這種感情不僅從一景一物中閃現,而是彌漫全詩,無時不在,卻又無處實有,無時實在,使詩具有一種深遠的意境,深沉的韻緻。
  (賴漢屏)
  登樓寄王卿
  韋應物
  踏閣攀林恨不同, 楚雲滄海思無窮。
  數傢砧杵秋山下, 一郡荊榛寒雨中。
  這是一首懷念友人之作。韋應物與王卿之間有着很深的情誼。讀這首小詩,我們眼前仿佛浮現出詩人韋應物的形象,見到他正在拾級登樓,對景吟唱。從前當他和王卿相聚時,經常一起遊覽:他們曾攜手登樓(“踏閣”),縱目遠眺;並肩上山(“攀林”),尋幽探勝。而如今呢,王卿已經遠去楚地,衹有詩人自己還滯留在海邊的州郡。這會兒,當詩人孤獨地登樓送目時,一種強烈的懷念故人之情不覺油然而生,脫口唱出了一、二兩句:“踏閣攀林恨不同,楚雲滄海思無窮。”
  這開頭兩句雖然開門見山,將離愁別恨和盤托出,而在用筆上,卻又有委婉麯折之妙。一、二兩句采用的都是節奏比較和緩的“二二三”的句式:“踏閣──攀林──恨不同,楚雲──滄海──思無窮”。在這裏,意義單位與音韻單位是完全一致的,每句七個字,一波而三折,節奏上較之三、四句的“四三”句式,“數傢砧杵──秋山下,一郡荊榛──寒雨中”,顯然有緩急的不同。句中的自對,也使這兩句的節奏變得徐緩。“踏閣”與“攀林”,“楚雲”與“滄海”,分別在句中形成自對。朗讀或默誦時,在對偶成分之間自然要有略長的停頓,使整個七字句進一步顯得從容不迫。所以,儘管詩人的感情是強烈的,而在表現上卻又不是一瀉無餘的,它流蕩在舒徐的節律之中,給人以離恨綿綿、愁思茫茫的感覺。
  三、四句承一、二句而來,是“恨不同”與“思無窮”的形象的展示。在前兩句中,詩人用充滿感情的聲音歌唱;到這後兩句,寫法頓變,用似乎冷漠的筆調隨意點染了一幅煙雨茫茫的圖畫。粗粗看去,不免感到突兀費解;細細想來,又覺得唯有這樣寫,才能情真景切、恰到好處地表現出登樓懷友這一主題。
  第三句中的“砧杵”,是搗製寒衣用的墊石和棒槌。這裏指搗衣時砧杵相擊發出的聲音。秋風裏傳來“數傢”零零落落的砧杵聲,表現了“斷續寒砧斷續風”(李煜《搗練子》)的意境。“秋山下”,點明節令並交代“數傢砧杵”的地點,“秋山”的景色也是蕭索的。全句主要寫聽覺,同時也是詩人見到的頗為冷清的秋景的一角。
  最後一句着重寫極目遠望所見的景象。“荊榛”,泛指高矮不等的雜樹。“一郡”,形容荊榛莽莽蒼蒼,一望無涯,幾乎塞滿了全郡。而“寒雨中”三字,又給“一郡荊榛”平添了一道雨絲織成的垂簾,使整個畫面越發顯得迷離恍惚。這一句主要訴諸視覺,而在畫外還同時響着不斷滴落的雨聲。
  三四兩句寫景,字字不離作者的所見所聞,正好切合詩題中的“登樓”。然而,詩人又不衹是在單純地寫景。砧杵聲在詩詞中往往是和離情聯在一起的,正是這種凄涼的聲音震動了他的心弦,激起了他難耐的孤寂之感與對故人的思念之情。秋風秋雨愁煞人,詩人又仿佛從迷迷蒙蒙的雨中荊榛的畫面上,看到了自己離恨別緒引起的無邊的惆悵迷惘的具體形象。因而,進入詩中的砧杵,荊榛,寒雨,是滲透了作者思想感情的藝術形象,是他用自己的怨別傷離之情開鑿出來的藝術境界。所以,三、四句雖然字字作景語,實際上卻又字字是情語;字字不離眼前的實景,而又字字緊扣住詩人的心境。
  這首詩在藝術上的最大特色是采用虛實相生的寫法。一、二句直抒,用的是虛筆;三、四句寫景,用的是實筆。二者相映成趣,相得益彰。虛筆概括了對友人的無窮思念,為全詩定下了抒寫離情的調子。在這兩句的映照下,後面以景寓情的句子纔不致被誤認為單純的寫景。景中之情雖然含蓄,卻並不隱晦。實筆具體寫出對友人的思念,使作品具有形象的感染力,耐人尋味,又使前兩句泛寫的感情得以落實並得到加強。虛實並用,使通篇既明朗又不乏含蓄之致,既高度概括又形象、生動。
  (陳志明)
  寄李儋元錫
  韋應物
  去年花裏逢君別, 今日花開已一年。
  世事茫茫難自料, 春愁黯黯獨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裏, 邑有流亡愧俸錢。
  聞道欲來相問訊, 西樓望月幾回圓。
  這首七律是韋應物晚年在滁州刺史任上的作品。唐德宗建中四年(783)暮春入夏時節,韋應物從尚書比部員外郎調任滁州刺史,離開長安,秋天到達滁州任所。李儋,字元錫,是韋應物的詩交好友,當時任殿中侍御史,在長安與韋應物分別後,曾托人問候。次年春天,韋應物寫了這首詩寄贈李儋以答。詩中敘述了別後的思念和盼望,抒發了國亂民窮造成的內心矛盾和苦悶。
  在韋應物赴滁州任職的一年裏,他親身接觸到人民生活情況,對朝政紊亂、軍閥囂張、國傢衰弱、民生凋敝,有了更具體的認識,深為感慨,嚴重憂慮。就在這年鼕天,長安發生了朱泚叛亂,稱帝號秦,唐德宗倉皇出逃,直到第二年五月纔收復長安。在此期間,韋應物曾派人北上探聽消息。到寫此詩時,探者還沒有回滁州,可以想見詩人的心情是焦急憂慮的。這就是本詩的政治背景。
  詩是寄贈好友的,所以從敘別開頭。首聯即謂去年春天在長安分別以來,已經一年。以花裏逢別起,即景勾起往事,有欣然回憶的意味;而以花開一年比襯,則不僅顯出時光迅速,更流露出別後境況蕭索的感慨。次聯寫自己的煩惱苦悶。顯然,“世事茫茫”是指國傢的前途,也包含個人的前途。當時長安尚為朱泚盤踞,皇帝逃難在奉先,消息不通,情況不明。這種形勢下,他衹得感慨自己無法料想國傢及個人的前途,覺得茫茫一片。他作為朝廷任命的一個地方行政官員,到任一年了,眼前又是美好的春天,但他衹有憂愁苦悶,感到百無聊賴,一籌莫展,無所作為,黯然無光。三聯具體寫自己的思想矛盾。正因為他有志而無奈,所以多病更促使他想辭官歸隱;但因為他忠於職守,看到百姓貧窮逃亡,自己未盡職責,於國於民都有愧,所以他不能一走了事。這樣進退兩難的矛盾苦悶處境下,詩人十分需要友情的慰勉。末聯便以感激李儋的問候和亟盼他來訪作結。
  顯然,這首詩的藝術表現和語言技巧,並無突出的特點。有人說它前四句情景交融,頗為推美。這種評論並不切實。因為首聯即景生情,恰是一種相反相成的比襯,景美而情不歡;次聯以情嘆景,也是傷心人看春色,茫然黯然,情傷而景無光;都不可謂情景交融。其實這首詩之所以為人傳誦,主要是因為詩人誠懇地披露了一個清廉正直的封建官員的思想矛盾和苦悶,真實地概括出這樣的官員有志無奈的典型心情。尤其是“身多疾病思田裏,邑有流亡愧俸錢”兩句,自宋代以來,甚受贊揚。范仲淹嘆為“仁者之言”,朱熹盛稱“賢矣”,黃徹更是激動地說:“餘謂有官君子當切切作此語。彼有一意供租,專事土木,而視民如仇者,得無愧此詩乎1(《溪詩話》)這些評論都是從思想性着眼的,贊美的是韋應物的思想品格。但也反映出這詩的中間兩聯,在封建時代確有較高的典型性和較強的現實性。事實上也正如此,詩人能夠寫出這樣真實、典型、動人的詩句,正由於他有較高的思想境界和較深的生活體驗。
  (倪其心)
  寄全椒山中道士
  韋應物
  今朝郡齋冷, 忽念山中客。
  澗底束荊薪, 歸來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 遠慰風雨夕。
  落葉滿空山, 何處尋行跡?
  這首詩乍看無甚驚人之句,好象一潭秋水,冷然而清,頗有陶淵明的風格,嚮來被稱為韋詩中的名篇。有人說它“一片神行”,有人說是“化工筆”(見高步瀛《唐宋詩舉要》),評價很高。
  題目叫《寄全椒山中道士》。既然是“寄”,自然會吐露對山中道士的憶念之情。但憶念衹是一層,還有更深的一層,需要細心領略。
  詩的關鍵在於那個“冷”字。全詩所透露的也正是在這個“冷”字上。首句既是寫出郡齋氣候的冷,更是寫出詩人心頭的冷。然後,詩人由於這兩種冷而忽然想起山中的道士。山中的道士在這寒冷氣候中到澗底去打柴,打柴回來卻是“煮白石”。葛洪《神仙傳》說有個白石先生,“嘗煮白石為糧,因就白石山居。”還有道傢修煉,要服食“石英”。明乎此,那麽“山中客”是誰就很清楚了。
  道士在山中艱苦修煉,詩人懷念老友,想送一瓢酒去,好讓他在這秋風冷雨之夜,得到一點友情的安慰。然而再進一層想,他們都是逢山住山、見水止水的人,今天也許在這塊石岩邊安頓,明天呢,恐怕又遷到別一處什麽洞穴安身了。何況秋天來了,滿山落葉,連路也不容易找,他們走過的腳跡自然也給落葉掩沒了,那麽,到何處去找這些“浮雲柳絮無根蒂”的人呢?
  詩雖淡淡寫來,卻使人覺得詩人情感上的種種跳蕩與反復。開頭,是由於郡齋的冷而想到山中的道士,再想到送酒去安慰他們,終於又覺得找不着他們而無可奈何;而自己心中的寂寞之情,也終於無從消解。
  詩人描寫這些復雜的感情,都是通過感情和形象的配合來表現的。“郡齋冷”兩句抒寫,可以看到詩人在郡齋中的寂寞。“束荊薪”、“煮白石”是一種形象,這裏面有山中道人的種種活動。“欲持”和“遠慰”又是一種感情抒寫。“落葉空山”卻是另一種形象了,是秋氣蕭森、滿山落葉、全無人跡的深山。這些形象和情感串連起來,便構成了情韻深長的意境,很耐人尋味。
  這首詩,看來象是一片蕭疏淡遠的景,啓人想象的卻是表面平淡而實則深摯的情。在蕭疏中見出空闊,在平淡中見出深摯。這樣的用筆,就使人有“一片神行”的感覺,亦就是形象思維的巧妙運用。
  蘇東坡很愛這首詩。《許彥周詩話》載:“韋蘇州詩:‘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東坡用其韻曰:‘寄語庵中人,飛空本無跡。’此非纔不逮,蓋絶唱不當和也。”施補華《峴傭說詩》也指出:“《寄全椒山中道士》一作,東坡刻意學之而終不似。蓋東坡用力,韋公不用力;東坡尚意,韋公不尚意,微妙之詣也。”這便是自然和造作的分別。韋應物這首詩,情感和形象的配合十分自然,所謂“化工筆”,也就是這個意思。
  (劉逸生)
  寒食寄京師諸弟
  韋應物
  雨中禁火空齋冷, 江上流鶯獨坐聽。
  把酒看花想諸弟, 杜陵寒食草青青。
  韋應物詩集中收錄寄諸弟詩近二十首,可以看出他是一個手中情深的詩人。而正由於出自性情,發自胸臆,所以這首詩雖衹是即景拈來,就事寫出,卻令人感到藴含深厚,情意悠長。
  就章法而言,這首詩看似平鋪直敘,順筆寫來,而針綫極其綿密。詩的首句從近處着筆,實寫客中寒食的景色;末句從遠方落想,遙念故園寒食的景色。這一起一收,首尾呼應,緊扣詩題。中間兩句,一句暗示獨坐異鄉,一句明寫想念諸弟,上下綰合,承接自然。兩句中,一個“獨”字、一個“想”字,對全篇有穿針引綫的妙用。第二句的“獨”字,既是上句“空”字的延伸,又是下句“想”字的伏筆;而第三句的“想”字,既由上句“獨”字生發,又統轄下句,直貫到篇末,說明杜陵青草之思是由人及物,由想諸弟而聯想及之。從整首詩看,它是句句相承,暗中鈎連,一氣流轉,渾然成章的。
  在表面上,這首詩,除第三句直抒情意外,通篇寫景;而從四句之間的內在聯繫看,正是這第三句在全詩中居主位,其餘三句居賓位,一切雨中空齋、江上流鶯以及杜陵草青之景,都是圍繞第三句而寫的。王夫之在《夕堂永日緒論》中說:“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俱以意為主。”又說:“詩文俱有主賓。無主之賓,謂之烏合。”這首詩的第三句,如他所說,是“立一主以待賓”。這樣,上下三句就不是烏合的無主之賓,“乃俱有情而相浹洽”。換言之,正因為詩人情深意真,在下筆時把“想諸弟”的情意貫串、融合在全詩之中,就使四句詩相互浹洽,成為一個極其和諧的整體。
  當然,賓雖然不能無主,而主也不能無賓。這首詩的第三句又有賴於上兩句和下一句的烘托。這首詩的一、二兩句,看來不過如實寫出身邊景、眼前事,但也含有許多層次和麯折。第一句所寫景象,寒食禁火,萬戶無煙,本來已經夠蕭索的了,更逢陰雨,又在空齋,再加氣候與心情的雙重清冷,這樣一層加一層地寫足了環境氣氛。第二句同樣有多層意思,“江上”是一層,“流鶯”是一層,“坐聽”是一層,而“獨坐”又是一層。這句,本是隨換句而換景,既對春江,又聽流鶯,一變上句所寫的蕭索景象,但在本句中卻用一個“獨”字又折轉回來,在多層次中更顯示了麯折。兩句合起來,對第三句中表達的“想諸弟”之情起了層層烘染、反復襯托的作用。至於緊接在第三句後的結尾一句,把詩筆宕開,寄想象於故園的寒食景色,就更收烘托之妙,進一步托出了“想諸弟”之情,使人更感到情深意遠。
  這首詩,運筆空靈,妙有含蓄,而主要得力於結尾一句。這個結句,就本句說是景中見情,就全篇說是以景結情,收到藏深情於行間、見風韻於篇外的藝術效果。它與王維《山中送別》詩“春草明年緑,王孫歸不歸”句,都取意於《楚辭·招隱士》“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但王維句是明寫,語意實;這一句是暗點,更顯得藴藉有味。它既透露了詩人的歸思,也表達了對諸弟、對故園的懷念。這裏,人與地的雙重懷念是交相觸發、融合為一的。
  (陳邦炎)
  
  秋夜寄邱二十二員外
  韋應物
  懷君屬秋夜, 散步詠涼天。
  山空鬆子落, 幽人應未眠。
  韋應物的五言絶句,一嚮為詩論傢所推崇。鬍應麟在《詩藪》中說:“中唐五言絶,蘇州最古,可繼王、孟。”瀋德潛在《說詩晬語》中說:“五言絶句,右丞之自然、太白之高妙、蘇州之古淡,並入化境。”上面這首詩是他的五絶代表作之一。它給與讀者的藝術享受,首先就是這一古雅閑淡的風格美。施補華在《峴傭說詩》中曾稱贊這首詩“清幽不減摩詰,皆五絶中之正法眼藏也”。它不以強烈的語言打動讀者,衹是從容下筆,淡淡着墨,而語淺情深,言簡意長,使人感到韻味悠永,玩繹不荊
  如果就構思和寫法而言,這首詩還另有其值得拈出之處。它是一首懷人詩。前半首寫作者自己,即懷人之人;後半首寫正在臨平山學道的邱丹,即所懷之人。首句“懷君屬秋夜”,點明季節是秋天,時間是夜晚,而這“秋夜”之景與“懷君”之情,正是彼此襯映的。次句“散步詠涼天”,承接自然,全不着力,而緊扣上句。“散步”是與“懷君”相照應的;“涼天”是與“秋夜”相綰合的。這兩句都是寫實,寫出了作者因懷人而在涼秋之夜徘徊沉吟的情景。接下來,作者不順情抒寫,就景描述,而把詩思飛馳到了遠方,在三、四兩句中,想象所懷念之人在此時、彼地的狀況。而這三、四兩句又是緊扣一、二兩句的。第三句“山空鬆子落”,遙承“秋夜”、“涼天”,是從眼前的涼秋之夜,推想臨平山中今夜的秋色。第四句“幽人應未眠”,則遙承“懷君”、“散步”,是從自己正在懷念遠人、徘徊不寐,推想對方應也未眠。這兩句出於想象,既是從前兩句生發,而又是前兩句詩情的深化。從整首詩看,作者運用寫實與虛構相結合的手法,使眼前景與意中景同時並列,使懷人之人與所懷之人兩地相連,進而表達了異地相思的深情。
  陸機在《文賦》中指出,作者在構思時,可以“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劉勰在《文心雕竜·神思篇》中也說:“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裏。”這些話說明文思是最活躍的,是不受時空限製的。因此,在詩人筆下,同一空間裏,可以呈現不同的時間;同一時間裏,也可以呈現不同的空間。象王播的《題木蘭院》:“三十年前此院遊,木蘭花發院新修;如今再到經行處,樹老無花僧白頭”,就屬於前者。而這首韋應物的懷人詩,則屬於後者。現代的電影藝術,有時采用疊影手法來處理回憶與遙想的鏡頭,有時使銀幕上映出兩上或兩個以上的畫面,使觀衆同時看到在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空間或時間裏出現的不同場景。這首詩運用的手法正與此相同。它使讀者在一首詩中看到兩個空間,既看到懷人之人,也看到被懷之人,既看到作者身邊之景,也看到作者遙想之景,從而把異地相隔的人和景並列和相連在一起,說明千裏神交,有如晤對,故人雖遠在天涯,而想思卻近在咫尺。
  (陳邦炎)
  賦得暮雨送李曹
  韋應物
  楚江微雨裏, 建業暮鐘時。
  漠漠帆來重, 冥冥鳥去遲。
  海門深不見, 浦樹遠含滋。
  相送情無限, 沾襟比散絲。
  這是一首送別詩。李曹,一作李胄,又作李渭,其人,其事,以及他與韋應物的關係,似已無考;從此詩看,想必兩人的交誼頗深。詩中的“楚江”、“建業”,是送別之地。長江自三峽以下至濡須口(在今安徽省境內),古屬楚地,所以叫楚江。建業,原名秣陵,三國時吳主孫權遷都於此,改稱建業,舊城在今南京市南。
  雖是送別,卻重在寫景,全詩緊扣“暮雨”和“送”字着墨。
  首聯“楚江微雨裏,建業暮鐘時”,起句點“雨”,次句點“暮”,直切詩題中的“暮雨”二字。“暮鐘時”,即傍晚時分,當時佛寺中早晚都以鐘鼓報時,所謂“暮鼓晨鐘”。以楚江點“雨”,表明詩人正伫立江邊,這就暗切了題中的“送”字。“微雨裏”的“裏”字,既顯示了雨絲纏身之狀,又描繪了一個細雨籠罩的壓抑場面。這樣,後面的帆重、鳥遲這類現象始可出現。這一聯,淡淡幾筆,便把詩人臨江送別的形象勾勒了出來,同時,為二、三聯畫面的出現,塗上一層灰暗的底色。
  下面詩人繼續描摹江上景色:“漠漠帆來重,冥冥鳥去遲。海門深不見,浦樹遠含滋。”
  細雨濕帆,帆濕而重;飛鳥入雨,振翅不速。雖是寫景,但“遲”、“重”二字用意精深。下面的“深”和“遠”又着意渲染了一種迷蒙暗淡的景色。四句詩,形成了一幅富有情意的畫面。從景物狀態看,有動,有靜;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帆來鳥去為動,但帆重猶不能進,鳥遲似不振翅,這又顯出相對的靜來;海門、浦樹為靜,但海門似有波濤奔流,浦樹可見水霧繚繞,這又顯出相對的動來。從畫面設置看,帆行江上,鳥飛空中,顯其廣阔;海門深,浦樹遠,顯其邃邈。整個畫面富有立體感,而且無不籠罩在煙雨薄暮之中,無不染上離愁別緒。
  景的設置,總是以情為轉移的,所謂“情哀則景哀,情樂則景樂”(吳喬《圍爐詩話》)。詩人總是選取對自己有獨特感受的景物入詩。在這首詩裏,那冥冥暮色,霏霏煙雨,固然是詩人着力渲染的,以求與自己沉重的心境相吻合,就是那些用來襯托暮雨的景物,也無不寄寓着詩人的匠心,挂牽着詩人的情思。海門是長江的入海處。南京臨江不臨海,離海門有遙遙之距,海門“不見”,自不待言,何故以此入詩?此處並非實指,而是暗示李曹的東去,就視覺範圍而言,即指東邊很遠的江面,那裏似有孤舟漂泊,所以詩人極目而視,神縈魂牽。然而人去帆遠,暮色蒼蒼,目不能及;但見江岸之樹,棲身於雨幕之中,不乏空寂之意。無疑這海門、浦樹藴含着詩人悵惘凄戚的感情。詩中不寫離舟而寫來帆,也自有一番用意。李白的名句“孤帆遠影碧空頸是以離帆入詩的,寫出了行人遠去的過程,表達了詩人戀戀不捨的感情。此詩衹寫來帆,則暗示離舟已從視綫中消失,而詩人仍久留不歸,同時又以來帆的形象來襯托去帆的形象,而對來帆的關註,也就是對去帆的遙念。其間的離情別緒似更含蓄深沉。而那羽濕行遲的去鳥,不也是遠去行人的寫照嗎?
  經過鋪寫渲染煙雨、暮色、重帆、遲鳥、海門、浦樹,連同詩人的情懷,交織起來,形成了濃重的陰沉壓抑的氛圍。置身其間的詩人,情動於衷,不能自已。猛然,那令人腸斷的鐘聲傳入耳鼓,撞擊心弦。此時,詩人再也抑止不住自己的感情,不禁潸然淚下,離愁別緒噴涌而出:“相送情無限,沾襟比散絲。”隨着情感的迸發,尾聯一改含蓄之風,直抒胸臆;又在結句用一個“比”字,把別淚和散絲交融在一起。“散絲”,即雨絲,晉張協《雜詩》有“密雨如散絲”句。這一結,使得情和景“妙合無垠”,“互藏其宅”(王夫之《薑齋詩話》),既增強了情的形象性,又進一步加深了景的感情然彩。從結構上說,以“微雨”起,用“散絲”結,前後呼應;全詩四聯,一脈貫通,渾然一體。
  (周錫炎)
  長安遇馮著
  韋應物
  客從東方來, 衣上灞陵雨。
  問客何為來? 采山因買斧。
  冥冥花正開, 颺颺燕新乳。
  昨別今已春, 鬢絲生幾縷?
  馮著是韋應物的朋友,其事失傳,今存詩四首。韋應物贈馮著詩,也存四首。據韋詩所寫,馮著是一位有纔有德而失志不遇的名士。他先在家乡隱居,清貧守真,後來到長安謀仕,頗擅文名,但仕途失意。約在大歷四年(769)應徵赴幕到廣州。十年過去,仍未獲官職。後又來到長安。韋應物對這樣一位朋友是深為同情的。
  韋應物於大歷四年至十三年在長安,而馮著在大歷四年離長安赴廣州,約在大歷十二年再到長安。這詩可能作於大歷四年或十二年。詩中以親切而略含詼諧的筆調,對失意沉淪的馮著深表理解、同情、體貼和慰勉。它寫得清新活潑,含蓄風趣,逗人喜愛。劉辰翁評此詩曰:“不能詩者,亦知是好。”確乎如此。
  開頭兩句中,“客”即指馮著。灞陵,長安東郊山區,但這裏並非實指,而是用事作比。漢代霸陵山是長安附近著名隱逸地。東漢逸士梁鴻曾隱於此,賣藥的韓康也曾隱遁於此。本詩一二句主要是說馮著剛從長安以東的地方來,還是一派名士兼隱士的風度。
  接着,詩人自為問答,料想馮著來長安的目的和境遇。“采山”是成語。左思《吳都賦》:“煮海為????,采山鑄錢。”謂入山采銅以鑄錢。“買斧”化用《易經·旅卦》:“旅於處,得其資斧,我心不快。”意謂旅居此處作客,但不獲平坦之地,尚須用斧斫除荊棘,故心中不快。“采山”句是俏皮話,打趣語,大意是說馮著來長安是為采銅鑄錢以謀發財的,但衹得到一片荊棘,還得買斧斫除。其寓意即謂謀仕不遇,心中不快。詩人自為問答,詼諧打趣,顯然是為了以輕快的情緒衝淡友人的不快,所以下文便轉入慰勉,勸導馮著對前途要有信心。但是這層意思是巧妙地通過描寫眼前的春景來表現的。
  “冥冥花正開,颺颺燕新乳”。“冥冥”是形容造化默默無語的情態,“颺颺”是形容鳥兒飛行的歡快。這兩句大意是說,造化無語而繁花正在開放,燕子飛得那麽歡快,因為它們剛哺育了雛燕。不難理解,詩人選擇這樣的形象,正是為了意味深長地勸導馮著不要為暫時失意而不快不平,勉勵他相信大自然造化萬物是公正不欺的,前輩關切愛護後代的感情是天然存在的,要相信自己正如春花般煥發才華,會有人來並切愛護的。所以末二句,詩人以十分理解和同情的態度,滿含笑意地體貼馮著說:你看,我們好象昨日才分別,如今已經是春天了,你的鬢發並沒有白幾縷,還不算老呀!這“今已春”正是承上二句而來的,末句則以反問勉勵友人,盛年未逾,大有可為。
  這的確是一首情意深長而生動活潑的好詩。它的感人,首先在於詩人心胸坦蕩,思想開朗,對生活有信心,對前途有展望,對朋友充滿熱情。因此他能對一位不期而遇的失意朋友,充分理解,真誠同情,體貼入微,而積極勉勵。也正因如此,詩人采用活潑自由的古體形式,吸收了樂府歌行的結構、手法和語言。它在敘事中抒情寫景,以問答方式渲染氣氛,藉寫景以寄托寓意,用詼諧風趣來激勵朋友。它的情調和風格,猶如小河流水,清新明快,而又委麯宛轉,讀來似乎一覽無餘,品嚐則又回味不荊
  (倪其心)
  幽 居
  韋應物
  貴賤雖異等, 出門皆有營。
  獨無外物牽, 遂此幽居情。
  微雨夜來過, 不知春草生。
  青山忽已曙, 鳥雀繞捨鳴。
  時與道人偶, 或隨樵者行。
  自當安蹇劣, 誰謂薄世榮。
  韋應物的山水詩“高雅閑淡,自成一傢之體”(白居易《與元九書》),形式多用五古。《幽居》就是比較有名的一首。
  詩人從十五歲到五十四歲,在官場上度過了四十年左右的時光,其中衹有兩次短暫的閑居。《幽居》這首詩大約就寫於他辭官閑居的時候。全篇描寫了一個悠閑寧靜的境界,反映了詩人幽居獨處、知足保和的心情。在思想內容上雖沒有多少積極意義,但其中有佳句為世人稱道,因而歷來受到人們的重視。
  “貴賤雖異等,出門皆有營”,開頭二句是寫詩人對世路人情的看法,意思是說世人無論貴賤高低,總要為生活而出門奔走營謀,儘管身分不同,目的不一,而奔走營生都是一樣的。這兩句,雖平平寫來,多少透露出一點感慨,透露出他對人生道路坎坷不平,人人都要為生存而到處奔走的厭倦之情,但詩人並不是要抒發這種感慨,也不是要描寫人生道路的艱難,而是用世人“皆有營”作背景,反襯自己此時幽居的清閑,也就是舉世辛勞而我獨閑了。
  所以“獨無外物牽,遂此幽居情”,便是以上二句作反襯而來,表現了詩人悠然自得的心情。由於對官場現實的不滿,他曾經說過:“日夕思自退,出門望故山。君心倘如此,攜手相與還”(《高陵書情寄三原盧少府》),表示了歸隱的願望。如今,他能夠辭官歸來,實現了無事一身輕的願望,自然是滿懷欣喜。
  吳喬在《圍爐詩話》中說:“景物無自生,惟情所化。情哀則景哀,情樂則景樂。”韋應物此時的心情是愉快的、安閑的,因而在他筆下所描繪出的景物也自然著上輕鬆愉快、明麗新鮮的色彩。下邊六句是以愉悅的筆調對幽居生活作具體描寫。
  “微雨夜來過,不知春草生。青山忽已曙,鳥雀繞捨鳴。”這四句全用白描手法。“微雨”兩句,是人們贊賞的佳句。這裏說“微雨”,是對早春細雨的準確描繪;“夜來過”,着一“過”字,便寫出了詩人的感受。顯然他並沒有看到這夜來的春雨,衹是從感覺上得來,因而與下句的“不知”關合,寫的是感覺和聯想。這兩句看來描寫的是景而實際是寫情,寫詩人對夜來細微春雨的喜愛和對春草在微雨滋潤下成長的欣慰。這裏有一派生機盎然的春天氣息,也有詩人熱愛大自然的愉快情趣。比之謝靈運的“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登池上樓》),要更含蓄、藴藉,更豐富新鮮,饒有生意。“青山忽已曙,鳥雀繞捨鳴”,是上文情景的延伸與烘托。這裏不獨景色穠鮮,也有詩人幽居的寧靜和心情的喜悅。真是有聲有色,清新酣暢。
  這四句是詩人對自己幽居生活的一個片斷的描繪,他衹截取了早春清晨一個短暫時刻的山中景物和自己的感受,然後加以輕輕點染,便在讀者面前呈現出一幅生動的圖畫,同時詩人幽居的喜悅、知足保和的情趣也在這畫面中透露出來。
  接下去,“時與道人偶,或隨樵者行。”“時與”、“或隨”,說明有時與道士相邂逅,有時同樵夫相過從,這些事都不是經常的,也就是說,詩人幽居山林,很少與人交遊。這樣,他的清幽淡漠、平靜悠閑則是可想而知了。
  韋應物實現了脫離官場,幽居山林,享受可愛的清流、茂樹、雲物的願望,他感到心安理得,因而“自當安蹇劣,誰謂薄世榮”。“蹇劣”,笨拙愚劣的意思;“薄世榮”,鄙薄世人對富貴榮華的追求。這裏用了《魏志·王粲傳》的典故。《王粲傳》中說到徐幹,引了裴鬆之註說:徐幹“輕官忽祿,不耽世榮”。韋應物所說的與徐幹有所不同,韋應物這二句的意思是:我本就是笨拙愚
  劣的人,過這種幽居生活自當心安理得,怎麽能說我是那種鄙薄世上榮華富貴的高雅之士呢!對這兩句,我們不能單純理解為是詩人的解嘲,因為詩人並不是完全看破紅塵而去歸隱,他衹是對官場的昏暗有所厭倦,想求得解脫,因而辭官幽居。一旦有機遇,他還是要進入仕途的。所以詩人衹說自己的愚拙,不說自己的清高,把自己同真隱士區別開來。這既表示了他對幽居獨處、獨善其身的滿足,又表示了對別人的追求並不鄙棄。
  韋應物的詩受陶淵明、謝靈運、王維、孟浩然等前輩詩人的影響很大,前人說:“應物五言古體源出於陶,而化於三謝,故真而不樸,華而不綺”(《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又說:“一寄穗穠鮮於簡淡之中,淵明以來,蓋一人而已”(宋濂《宋文憲公集》捲三十七)。這些評價並不十分恰當,但是可以說明韋詩的藝術價值和藝術風格的。
  (張秉戍)
  
  滁州西澗
  韋應物
  獨憐幽草澗邊生, 上有黃鸝深樹鳴。
  春潮帶雨晚來急, 野渡無人舟自橫。
  這是一首山水詩的名篇,也是韋應物的代表作之一。詩寫於唐德宗建中二年(781)詩人出任滁州刺史期間。唐滁州治所即今安徽滁縣,西澗在滁州城西郊野。這詩寫春遊西澗賞景和晚雨野渡所見。詩人以情寫景,藉景述意,寫自己喜愛與不喜愛的景物,說自己合意與不合意的情事,而其胸襟恬淡,情懷憂傷,便自然流露出來。但是詩中有無寄托,寄托何意,歷來爭論不休。有人認為它通首比興,是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有人認為“此偶賦西澗之景,不必有所托意”。實則各有偏頗。
  詩的前二句,在春天繁榮景物中,詩人獨愛自甘寂寞的澗邊幽草,而對深樹上鳴聲誘人的黃鶯兒卻表示無意,置之陪襯,以相比照。幽草安貧守節,黃鸝居高媚時,其喻仕宦世態,寓意顯然,清楚表露出詩人恬淡的胸襟。後二句,晚潮加上春雨,水勢更急。而郊野渡口,本來行人無多,此刻更其無人。因此,連船夫也不在了,衹見空空的渡船自在浮泊,悠然漠然。水急舟橫,由於渡口在郊野,無人問津。倘使在要津,則傍晚雨中潮漲,正是渡船大用之時,不能悠然空泊了。因此,在這水急舟橫的悠閑景象裏,藴含着一種不在其位、不得其用的無奈而憂傷的情懷。在前、後二句中,詩人都用了對比手法,並用“獨憐”、“急”、“橫”這樣醒目的字眼加以強調,應當說是有引人思索的用意的。
  由此看來,這詩是有寄托的。但是,詩人為什麽有這樣的寄托呢?
  在中唐前期,韋應物是個潔身自好的詩人,也是個關心民生疾苦的好官。在仕宦生涯中,他“身多疾病思田裏,邑有流亡愧俸錢”(《寄李儋元錫》),常處於進仕退隱的矛盾。他為中唐政治弊敗而憂慮,為百姓生活貧睏而內疚,有志改革而無力,思欲歸隱而不能,進退兩為難,衹好不進不退,任其自然。莊子說:“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係之舟,虛而遨遊者也。”(《莊子·列禦寇》)韋應物對此深有體會,曾明確說自己是“扁舟不係與心同”(《自鞏洛舟行入黃河即事寄府縣僚友》),表示自己雖懷知者之憂,但自愧無能,因而仕宦如同遨遊,悠然無所作為。其實,《滁州西澗》就是抒發這樣的矛盾無奈的處境和心情。思欲歸隱,故獨憐幽草;無所作為,恰同水急舟橫。所以詩中表露着恬淡的胸襟和憂傷的情懷。
  說有興寄,誠然不錯,但歸結為譏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也失於死板;說偶然賦景,毫無寄托,則割裂詩、人,流於膚淺,都與詩人本意未洽。因此,賞奇析疑,以知人為好。
  (倪其心)
  聞 雁
  韋應物
  故園眇何處? 歸思方悠哉。
  淮南秋雨夜, 高齋聞雁來。
  唐德宗建中四年(783),韋應物由尚書比部員外郎出任滁州刺史。首夏離京,秋天到任。這首《聞雁》大約就是他抵滁後不久寫的。
  這是一個秋天的雨夜。獨坐高齋的詩人在暗夜中聽着外面下個不停的淅淅瀝瀝的秋雨,益發感到夜的深沉、秋的凄寒和高齋的空寂。這樣一種蕭瑟凄寂的環境氣氛不免要觸動遠宦者的歸思。韋應物傢居長安,和滁州相隔兩千餘裏。即使白天登樓引領遙望,也會有雲山阻隔、歸路迢遞之感;暗夜沉沉,四望一片模糊,自然更不知其眇在何處了。故園的眇遠,本來就和歸思的悠長構成正比,再加上這漫漫長夜、綿綿秋雨,就更使這歸思無窮無已、悠然不盡了。一、二兩句,上句以設問起,下句出以慨嘆,言外自含無限低徊悵惘之情。“方”字透出歸思正殷,為三、四高齋聞雁作勢。
  正當懷鄉之情不能自已的時候,獨坐高齋的詩人聽到了自遠而近的雁叫聲。這聲音在寂寥的秋雨之夜,顯得分外凄清,使得因思鄉而永夜不寐的詩人浮想聯翩,觸緒萬端,更加難以為懷了。詩寫到這裏,戛然而止,對“聞雁”而引起的感觸不着一字,留給讀者自己去涵詠玩索。“歸思後乃說聞雁,其情自深。一倒轉說,則近人能之矣。”(瀋德潛《高詩別裁》)
  光從文字看,似乎詩中所抒寫的不過是遠宦思鄉之情。但滲透在全詩中的蕭瑟凄清情調和充溢在全詩中的秋聲秋意,卻使讀者隱隱約約感到在這“歸思”、“聞雁”的背後還隱現着時代亂離的面影,藴含着詩人對時代社會的感受。
  瀋德潛說:“五言絶句,右丞之自然,太白之高妙,蘇州之古澹,並入化機”(《說詩晬語》)。古澹,確是韋應物五言絶句的風格特徵。從這首《聞雁》可以看出,他是在保持絶句“意當含蓄,語務舂容”的特點的同時,有意識地運用古詩的句格、語言與表現手法,以構成一種高古澹遠的意境。詩句之間,避免過大的跳躍,語言也力求樸質自然而避免雕琢刻削,一、二兩句還雜以散文化的句式句法。這種風格,與白居易一派以淺易的語言抒寫日常生活情趣(如白居易的《問劉十九》),判然屬於兩途。
  (劉學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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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世南王績王梵志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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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說蘇頲張敬忠張九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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