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文集 苏轼集   》 卷七十四      Su Shi

  ◎书九首
  【答秦太虚书】
  轼启。五月末,舍弟来,得手书劳问甚厚,日欲裁谢,因循至今,递中复辱
  教,感愧益甚。比日履兹初寒,起居何如。轼寓居粗遣,但舍弟初到筠州,即丧
  一女子,而轼亦丧一老乳母,悼念未衰,又得乡信,堂兄中舍九月中逝去。异乡
  衰病,触目凄感,念人命脆弱如此。又承见喻,中间得疾不轻,且喜复健。
  吾侪渐衰,不可复作少年调度,当速用道书方士之言,厚自养炼。谪居无事,
  颇窥其一二。已借得本州大庆观道堂三间,冬至后,当入此室,四十九日乃出,
  自非废放,安得就此。太虚他日一为仕宦所縻,欲求四十九日闲,岂可复得耶?
  当及今为之。但择平时所谓简要易行者,日夜为之,寝食之外,不治他事,但满
  此期,根本立矣。此后纵复出从人事,事已则心返,自不能废矣。此书到日,恐
  已不及,然亦不须用冬至也。
  寄示诗文,皆超然胜绝,亹亹焉来逼人矣。如我辈,亦不劳逼也。太虚未免
  求禄仕,方应举求之,应举不可必。窃为君谋,宜多著书,如所示论兵及盗贼等
  数篇,但似此得数十首,当卓然有可用之实者,不须及时事也。但旋作此书,亦
  不可废应举,此书若成,聊复相示,当有知君者,想喻此意也。
  公择近过此,相聚数日,说太虚不离口。莘老未尝得书,知未暇通问。程公
  辟须其子履中哀词,轼本自求作,今岂可食言。但得罪以来,不复作文字,自持
  颇严,若复一作,则决坏藩墙,今后仍复衮衮多言矣。
  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
  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乂挑取一块,即藏去
  乂,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此贾耘老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
  余,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以此,胸中都无一事
  所居对岸武昌,山水佳绝,有蜀人王生在邑中,往往为风涛所隔,不能即归,
  则王生能为杀鸡炊忝,至数日不厌。又有潘生者,作酒店樊口,棹小舟径至店下,
  村酒亦自醇酽。柑橘椑柿极多,大芋长尺余,不减蜀中。外县米斗二十,有水
  路可致。羊肉如北方,猪、牛、獐、鹿如土,鱼、蟹不论钱。岐亭监酒胡定之,
  载书万卷随行,喜借人看。黄州曹官数人,皆家善庖馔,喜作会。太虚视此数事,
  吾事岂不既济矣乎!欲与太虚言者无穷,但纸尽耳。展读至此,想见掀髯一笑也。
  子骏固吾所畏,其子亦可喜,曾与相见否?此中有黄冈少府张舜臣者,其兄
  尧臣,皆云与太虚相熟。儿子每蒙批问,适会葬老乳母,今勾当作坟,未暇拜书。
  岁晚苦寒,惟万万自重。李端叔一书,托为达之。夜中微被酒,书不成字,不罪!
  不罪!不宣。轼再拜。
  【答李琮书】
  轼启。奉别忽然半年,思仰无穷。近闻公有闺门之戚,即欲作书奉慰,既罕
  遇的便,又以为书未必能开释左右,往往更益凄怅,用是稍缓。今辱手教,惭负
  不已。窃计高怀远度,必已超然。此等情累,随手扫灭,犹恐不脱,若更反覆寻
  绎,便缠绕人矣。望深以明识照之。轼凡百如昨,愚暗少虑,辄复随缘自娱。自
  夏至后,杜门不出,恶热不可过,所居又向西,多劝迁居,迁居非月余不能定,
  而热向衰矣。亦复不果。如闻公以职事当须一赴阙,不知果然否?
  承问及王天常奉职所言边事。天常父齐雄,结发与西南夷战,夷人信畏之。
  天常幼随其父入夷中,近岁王中正入蜀,亦令天常招抚近界诸夷,夷人以其齐雄
  子,亦信用其言。向尝与轼言泸州事,所以致甫望乞弟作过如此者,皆有条理可
  听。然皆已往之事,虽知之无补。又似言人长短,故不复录呈。
  独论今日事势。揣量夷人情伪,似有本末。天常正月中与轼言:“播州首领
  杨贵迁者,俗谓之杨通判,最近乌蛮,而枭武可用。又有宋大郎者,乞弟之死党,
  凶猾有谋略。若官中见委说杨贵迁令杀宋大郎,必可得也。”数日前,有从蜀中
  来者,言贵迁已杀宋大郎,纳其首级,与银三千两。以此推之,天常之言,殆不
  妄也。天常言:晏州六县水路十二村诸夷,世与乞弟为仇。向者熊察访诱杀直二
  村首领,及近岁韩存宝讨杀罗狗姓诸夷,皆有唇齿之忧,貌畏而心贰。去年乞弟
  领兵至罗介牟屯,杀害兵官王宣等十二人。其地去宁远安夷寨至近,涉历诸夷族
  帐不少,自来自去,殊无留难。若诸夷不心与之,其势必不能如此也。今欲讨乞
  弟,必先有以怀结近界诸夷,得其心腹而后可。今韩存宝等诸军,既不敢与乞弟
  战,但翱翔于近界百余里间,多杀不作过熟户老弱,而厚以金帛遗乞弟,且遣四
  人为质,然后得乞弟遣人送一封空降书,便与约誓,即日班师,与运司诸君皆上
  表称贺。上深照其实,已降手诏械存宝狱中,远人无不欢快。以谓虽汉光武、唐
  太宗料敌察情于万里之外,不能过也。今虽已械存宝,而后来者亦未见有精巧必
  胜之术,但言乞弟不过有兵三千,而官军无虑三万,何往而不克。此正如千钧车
  弩,可以洞犀象,而不可以得鼠耳。今粮运止于江安县,自江安至乞弟住坐处,
  犹须十二三程,吏士以糗饵行,其势不能过一月。乞弟但能深自避匿四五十日,
  则免矣。而山谷幽险,林木沮洳,贼于溪谷间,依丛木自蔽,以药箭射人,血濡
  缕立死。战士数万人知深入未为万全,而将吏不敢复稽留,此间事不可不深虑。
  天常言:“国之用兵,正如私家之造屋。凡屋若干,材石之费,谷米之用,
  为钱若干,布算而定,无所赢缩矣,工徒入门,斧斤之声铿然,而百用毛起,不
  可复计,此虑不素定之过也。既作而复聚粮,既斫而复求材,其费必十倍,其工
  必不坚。故王者之兵,当如富人之造屋。其虑周,其规摹素定,其取材积粮皆有
  方,故其经营之常迟,而其作之常速,计日而成,不愆于素,费半他人,而工必
  倍之。今日之策,可且罢诸将兵,独精选一转运使及一泸州知府,许法外行事,
  与二年限,令经画处置,他人更不得与。多出钱物茶彩,于沿边博买夷人粮米,
  其费必减仓卒夫运之半。使辩士招说十州五团晏州六县水路十二村罗氏鬼主播州
  杨贵迁之类,作五六头项,更番出兵,以蹂践乞弟族帐,使春不得耕,秋不得获。
  又嘉、戎、泸、渝四州,皆有土豪为把截将,自来雇一私兵入界,用银七百两,
  每得一番人头,用银三十两买之,把截将自以为功。今可召募此四州人,每得二
  十级,即与补一三班差使。如不及二十级,即每级官与绢三十匹。出入山谷,耐
  辛苦瘴毒,见利则云合,败则鸟兽散,此本蛮夷之所长,而中原之所无柰何也。
  今若召募诸夷及四州把截将私兵,使更出迭入,则蛮夷之所长,我反用之,但能
  积日累月,戕杀其丁壮,且使终年释耒而操兵,不及二年,其族帐必杀乞弟以降。
  如其未也,则乞朝廷差三五千人将下选兵三路入界。西路自江安县进兵,先积粮
  于宁远寨,以十州五团等诸夷为先锋,以施、黔、戎、泸四州药箭弩手继之。中
  路自纳溪寨进兵,先积粮于本寨,亦以诸夷为先锋,以将下兵马继之。三路中惟
  此路稍平,可以用官军。东路自合江县进兵,先积粮于安溪寨,亦以诸夷为先锋,
  以嘉、戎、泸、渝四州召募人继之,可以一举而荡灭也。”
  天常此策,虽若不快,以蕞尔小丑,二年而后定!然王者之兵,必出于万全,
  不可以侥幸。淮南王安有言:“厮舆之卒,有一不备而归者,虽得越王之首,臣
  犹窃为大汉羞之。”今乞弟譬犹蚤虱也。克之未足以威四夷,万一不克,岂不为
  卿大夫之辱也哉?赵充国征先零,邓训征羌及月支胡,皆以计磨之,数年乃克。
  唐明皇欲取石堡城,王忠嗣不奉诏,以谓非杀二万人不可取。方唐之盛,二万人
  岂足道哉?而贤将谋国,终不肯出此者,图万全也。又汉永和中,交趾反,议者
  欲发荆、扬、兖、豫四万人讨之。独李固以谓:“四州之人,远赴万里,无有还
  期,诏书迫促,必致叛亡;南州瘟瘴,死者必多;士卒疲劳,比至岭南,不复堪
  斗。前中郎将尹就讨益州叛羌。益州谚曰:‘虏来尚可,尹来杀我。’后以兵付
  刺史张乔,因其将吏,旬月之间,破殄寇虏。此发将无益,州郡可任之明效也。
  今可募蛮夷使自相攻,转输金帛,以为其资。有能反间致头首者,许以封侯之赏。”
  因举祝良为九真太守,张乔为交趾刺史,由此岭外悉平。今观其说,乃与天常之
  言,若合符节。但天常不学,言不能起意耳。
  天常又言:“乌蛮药箭,中者立死无脱理。然不能及远,非三十步内不发,
  发无不中。今与乌蛮战,当于百步以下、五六十步以上强弓劲弩射之。若稍近,
  则短兵径进,于五七步内相格,则其长技皆废。”今乞弟亦未是正乌蛮也,诸如
  此巧便非一,不能尽录。略举一二,以见天常之练习,疑可驱使耳。又有一图子,
  虽不甚详密,然大略具是矣。按图以考其说,差若易了,故以奉呈,看讫可却付
  去人见还也。此非公职事,然孜孜寻访如此,以见忠臣体国知无不为之义也。轼
  其可以罪废不当言而止乎?虽然,亦不可使不知我者见以为诟病也。
  知荆公见称经藏文,是未离妄语也,便蒙印可,何哉?《圆觉经》纸示及,
  得暇为写下卷,令公择写上卷。秦太虚维扬胜士,固知公喜之,无乃亦可令荆公
  一见之欤?子骏初见报,夺一官耳,不知其罢郡能不郁郁否?有一书,不知其今
  安在,敢烦左右达之。江水比去年甚大,郡中不为患。见说沙湖镇颇浸居民,亦
  江淮间常事耳。临皋港既开,往来蒙利无穷,而居民贸易之入亦不赀,但不免少
  有淤填,议者谓岁发少春,夫淘之甚易。承问,辄及之。未缘展奉,惟冀以时自
  重。谨奉手启起居。热甚,幸恕不谨。轼顿首再拜。
  【答陈师仲书】
  轼顿首再拜钱塘主簿陈君足下。曩在徐州,得一再见。及见颜长道辈,皆言
  足下文词卓伟,志节高亮,固欲朝夕相从。适会讼诉,偶有相关及者,遂不复往
  来。此自足下门中不幸,亦岂为吏者所乐哉!想彼此有以相照。已而,轼又负罪
  远窜,流离契阔,益不复相闻。今者蒙书教累幅,相属之厚,又甚于昔者。知足
  下释然,果不以前事介意。幸甚!幸甚!自得罪后,虽平生厚善,有不敢通问者,
  足下独犯众人之所忌,何哉?及读所惠诗文,不数篇,辄拊掌太息,此自世间奇
  男子,岂可以世俗趣舍量其心乎!诗文皆奇丽,所寄不齐,而皆归合于大道,轼
  又何言者。其间十常有四五见及,或及舍弟,何相爱之深也。处世龃龉,每深自
  嫌恶,不论他人。及见足下辈犹如此,辄亦少自赦。诗能穷人,所从来尚矣,而
  于轼特甚。今足下独不信,建言诗不能穷人,为之益力。其诗日已工,其穷殆未
  可量,然亦在所用而已。不龟手之药,或以封,安知足下不以此达乎?人生如朝
  露,意所乐则为之,何暇计议穷达。云能穷人者固缪,云不能穷人者,亦未免有
  意于畏穷也。江淮间人好食河豚,每与人争河豚本不杀人,尝戏之,性命自子有,
  美则食之,何与我事。今复以此戏足下,想复千里为我一笑也。先吏部诗,幸得
  一观,辄题数字,继诸公之末。见为编述《超然》、《黄楼》二集,为赐尤重。
  从来不曾编次,纵有一二在者,得罪日,皆为家人妇女辈焚毁尽矣。不知今乃在
  足下处。当为删去其不合道理者,乃可存耳。轼于钱塘人有何恩意,而其人至今
  见念,轼亦一岁率常四五梦至西湖上,此殆世俗所谓前缘者。在杭州尝游寿星院,
  入门便悟曾到,能言其院后堂殿山石处,故诗中尝有“前生已到”之语。足下主
  簿,于法得出入,当复纵游如轼在彼时也。山水穷绝处,往往有轼题字,想复题
  其后。足下所至,诗但不择古律,以日月次之,异日观之,便是行记。有便以一
  二见寄,慰此惘惘。其余慎疾自重。不宣。轼顿首再拜。
  【答毕仲举书】
  轼启。奉别忽十余年,愚瞽顿仆,不复自比于朋友,不谓故人尚尔记录,远
  枉手教,存问甚厚,且审比来起居佳胜,感慰不可言。罗山素号善地,不应有瘴
  疠,岂岁时适尔。既无所失亡,而有得于齐宠辱、忘得丧者,是天相子也。仆既
  以任意直前不用长者所教以触罪罟,然祸福要不可推避,初不论巧拙也。黄州滨
  江带山,既适耳目之好,而生事百须,亦不难致,早寝晚起,又不知所谓祸福果
  安在哉?偶读《战国策》,见处士颜蠋之语“晚食以当肉”,欣然而笑。若蠋者,
  可谓巧于居贫者也。菜羹菽黍,差饥而食,其味与八珍等;而既饱之余,刍豢满
  前,惟恐其不持去也。美恶在我,何与于物。所云读佛书及合药救人二事,以为
  闲居之赐甚厚。佛书旧亦尝看,但暗塞不能通其妙,独时取其粗浅假说以自洗濯,
  若农夫之去草,旋去旋生,虽若无益,然终愈于不去也。若世之君子,所谓超然
  玄悟者,仆不识也。往时陈述古好论禅,自以为至矣,而鄙仆所言为浅陋。仆尝
  语述古,公之所谈,譬之饮食龙肉也,而仆之所学,猪肉也,猪之与龙,则有间
  矣,然公终日说龙肉,不如仆之食猪肉实美而真饱也。不知君所得于佛书者果何
  耶?为出生死、超三乘,遂作佛乎?抑尚与仆辈俯仰也?学佛老者,本期于静而
  达,静似懒,达似放,学者或未至其所期,而先得其所似,不为无害。仆常以此
  自疑,故亦以为献。来书云处世得安稳无病,粗衣饱饭,不造冤业,乃为至足。
  三复斯言,感叹无穷。世人所作,举足动念,无非是业,不必刑杀无罪,取非其
  有,然后为冤业也。无缘面论,以当一笑而已。
  【与朱鄂州书】
  轼启。近递中奉书,必达。比日春寒,起居何似。昨日武昌寄居王殿直天麟
  见过,偶说一事,闻之酸辛,为食不下。念非吾康叔之贤,莫足告语,故专遣此
  人。俗人区区,了眼前事,救过不暇,岂有余力及此度外事乎?天麟言:岳鄂间
  田野小人,例只养二男一女,过此辄杀之,尤讳养女,以故民间少女,多鳏夫。
  初生,辄以冷水浸杀,其父母亦不忍,率常闭目背面,以手按之水盆中,咿嘤良
  久乃死。有神山乡百姓石揆者,连杀两子,去岁夏中,其妻一产四子,楚毒不可
  堪忍,母子皆毙,报应如此,而愚人不知创艾。天麟每闻其侧近有此,辄驰救之,
  量与衣服饮食,全活者非一。既旬日,有无子息人欲乞其子者,辄亦不肯。以此
  知其父子之爱,天性故在,特牵于习俗耳。闻鄂人有秦光亨者,今已及第,为安
  州司法。方其在母也,其舅陈遵,梦一小儿挽其衣,若有所诉。比两夕,辄见之,
  其状甚急。遵独念其姊有娠将产,而意不乐多子,岂其应是乎?驰往省之,则儿
  已在水盆中矣,救之得免。鄂人户知之。
  准律,故杀子孙,徒二年。此长吏所得按举。愿公明以告诸邑令佐,使召诸
  保正,告以法律,谕以祸福,约以必行,使归转以相语,仍录条粉壁晓示,且立
  赏召人告官,赏钱以犯人及邻保家财充,若客户则及其地主。妇人怀孕,经涉岁
  月,邻保地主,无不知者。若后杀之,其势足相举觉,容而不告,使出赏固宜。
  若依律行遣数人,此风便革。公更使令佐各以至意诱谕地主豪户,若实贫甚不能
  举子者,薄有以周之。人非木石,亦必乐从。但得初生数日不杀,后虽劝之使杀,
  亦不肯矣。自今以往,缘公而得活者,岂可胜计哉。
  佛言杀生之罪,以杀胎卵为最重。六畜犹尔,而况于人。俗谓小儿病为无辜,
  此真可谓无辜矣。悼耄杀人犹不死,况无罪而杀之乎?公能生之于万死中,其阴
  德十倍于雪活壮夫也。昔王濬为巴郡太守,巴人生子皆不举。濬严其科条,宽其
  徭役,所活数千人。及后伐吴,所活者皆堪为兵。其父母戒之曰:“王府君生汝,
  汝必死之。”古之循吏,如此类者非一。居今之世,而有古循吏之风者,非公而
  谁。此事特未知耳。
  轼向在密州,遇饥年,民多弃子,因盘量劝诱米,得出剩数百石别储之,专
  以收养弃儿,月给六斗。比期年,养者与儿,皆有父母之爱,遂不失所,所活亦
  数十人。此等事,在公如反手耳。恃深契,故不自外。不罪!不罪!此外,惟为
  民自重。不宣。轼再顿首。
  【答李昭玘书】
  轼启。向得王子中兄弟书,具道足下,每相见,语辄见及,意相予甚厚,即
  欲作书以道区区。又念方以罪垢废放,平生不相识,而相向如此,此人必有以不
  肖欺左右者。轼所以得罪,正坐名过实耳。年大以来,平日所好恶忧畏皆衰矣,
  独畏过实之名,如畏虎也。以此未敢相闻。今获来书累幅,首尾句句皆所畏者,
  谨再拜辞避不敢当。然少年好文字,虽自不能工,喜诵他人之工者。今虽老,余
  习尚在。得所示书,反复不知厌,所称道虽不然,然观其笔势俯仰,亦足以粗得
  足下为人之一二也。幸甚!幸甚!比日履兹春和,起居何似。轼蒙庇粗遣,每念
  处世穷困,所向辄值墙谷,无一遂者。独于文人胜士,多获所欲,如黄庭坚鲁直、
  晁补之无咎、秦观太虚、张来文潜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轼独先知之。今足下又
  不见鄙,欲相从游。岂造物者专欲以此乐见厚也耶?然此数子者,挟其有余之资,
  而骛于无涯之知,必极其所如往而后已,则亦将安所归宿哉。惟明者念有以反之。
  鲁直既丧妻,绝嗜好,蔬食饮水,此最勇决。舍弟子由亦云:“学道三十余年,
  今始粗闻道。”考其言行,则信与昔者有间矣。独轼伥伥焉未有所得也。徐守莘
  老每有书来,亦以此见教。想时相从,有以发明。王子中兄弟得相依,甚幸。子
  敏虽失解,乃得久处左右,想遂磨琢成其妙质也。徐州城外有王陵母、刘子政二
  坟,向欲为作祠堂,竟不暇,此为遗恨。近以告莘老,不知有意作否?若果作,
  当有记文。莘老若不自作者,足下当为作也。无由面言,临书惘惘。惟顺时自爱。
  谨奉手启为谢,不宣。
  【答李荐书】
  轼顿首先辈李君足下。别后递中得二书,皆未果答。专人来,又辱长笺,且
  审比日孝履无恙,感慰深矣。惠示古赋近诗,词气卓越,意趣不凡,甚可喜也。
  但微伤冗,后当稍收敛之,今未可也。足下之文,正如川之方增,当极其所至,
  霜降水落,自见涯涘,然不可不知也。录示孙之翰《唐论》。仆不识之翰,今见
  此书,凛然得其为人。至论褚遂良不谮刘洎,太子瑛之废缘张说,张巡之败缘房
  琯,李光弼不当图史思明,宣宗有小善而无人君大略,皆《旧史》所不及。议论
  英发,暗与人意合者甚多。又读欧阳文忠公《志》文、司马君实跋尾,益复慨然。
  然足下欲仆别书此文入石,以为之翰不朽之托,何也?之翰所立于世者,虽无欧
  阳公之文可也,而况欲托字画之工以求信于后世,不以陋乎,足下相待甚厚,而
  见誉过当,非所以为厚也。近日士大夫皆有僣侈无涯之心,动辄欲人以周、孔誉
  己,自孟轲以下者,皆怃然不满。此风殆不可长。又仆细思所以得患祸者,皆由
  名过其实,造物者所不能堪,与无功而受千钟者,其罪均也。深不愿人造作言语,
  务相粉饰,以益其疾。足下所与游者元聿,读其诗,知其为超然奇逸人也。缘足
  下以得元君,为赐大矣。《唐论》文字不少,过烦诸君写录,又以见足下所与游
  者,皆好学喜事,甚善!甚善!独所谓未得名世之士为志文则未葬者,恐于礼未
  安。司徒文子问于子思:“丧服既除然后葬,其服何服?”子思曰:“三年之丧,
  未葬,服不变,除何有焉。”昔晋温峤以未葬不得调。古之君子,有故不得已而
  未葬,则服不变,官不调。今足下未葬,岂有不得已之事乎?他日有名世者,既
  葬而表其墓,何患焉。辱见厚,不敢不尽。冬寒。惟节哀自重。
  【答张文潜书】
  轼顿首文潜县丞张君足下。久别思仰。到京公私纷然,未暇奉书。忽辱手教,
  且审起居佳胜,至慰!至慰!惠示文编,三复感叹。甚矣,君之似子由也。子由
  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
  故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作《黄楼赋》乃稍自
  振厉,若欲以警发愦愦者。而或者便谓仆代作,此尤可笑。是殆见吾善者机也。
  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
  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
  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
  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近见章子厚言,先帝晚年甚患文字之陋,欲稍变取
  士法,特未暇耳。议者欲稍复诗赋,立《春秋》学官,甚美。仆老矣,使后生犹
  得见古人之大全者,正赖黄鲁直、秦少游、晁无咎、陈履常与君等数人耳。如闻
  君作太学博士,愿益勉之。“德輶如毛,民鲜克举之。我仪图之,爱莫助之。”
  此外千万善爱。偶饮卯酒,醉。来人求书,不能覼缕。
  【答毛滂书】
  轼启。比日酷暑,不审起居何如?顷承示长笺及诗文一轴,日欲裁谢,因循
  至今,悚息。今时为文者至多,可喜者亦众,然求如足下闲暇自得,清美可口者,
  实少也。敬佩厚赐,不敢独飨,当出之知者。世间唯名实不可欺。文章如金玉,
  各有定价,先后进相汲引,因其言以信于世,则有之矣。至其品目高下,盖付之
  众口,决非一夫所能抑扬。轼于黄鲁直、张文潜辈数子,特先识之耳。始诵其文,
  盖疑信者相半,久乃自定,翕然称之,轼岂能为之轻重哉!非独轼如此,虽向之
  前辈,亦不过如此也,而况外物之进退。此在造物者,非轼事。辱见贶之重,不
  敢不尽。承不久出都,尚得一见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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