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七十回 聲色相傳兒原跨竈物 錙銖計較翁是惜財人      張恨水 Zhang Henshui

  魯大昌手下高等的軍官和幾個高等文官,見公館裏沒人,便找到飯店裏來了。一見吳蓮氵止,便問道:“大帥呢?”吳蓮氵止先是裝假不肯說。到後來被催不過,就說在樓上,一百零二號。大傢聽說,一陣風似的,擁上樓來。這些人差不多和魯大昌同慣了的,不客氣就推開一百零二號的門,衹見正面桌上擺了酒菜,魯大昌和兩個豔裝女子同飲。大傢都道:“不行,不行。找妙人兒,大帥一個人樂嗎?大傢都得樂。魯大昌又不好說是衛局長的太太和姑小姐,衹是傻笑。這兩個婦人的臉都紅破了,不知道怎麽好。還是衛太太年紀大些,衹得硬着頭皮,招待大傢坐下,衛伯修一見衆人上樓,十分不好意思,就溜了。吳蓮氵止上樓,衹聽到嚷成一片:“還找兩個人吧。”吳蓮氵止因為太太也在這裏,別讓人硬拉了去,溜下樓來,帶着太太出了飯店,至於飯店裏鬧什麽亂子,衹好暫時不管。走出飯店之後,吳太太道:“你別走啊,一會兒大帥叫你怎麽辦?”吳蓮氵止道:“許多客在這裏,大帥不會叫我的。這裏到遊藝園近,我先送你到那裏去聽戲。”
  二人到了遊藝園,在坤戲場,包了一個廂聽戲。一看這天晚上的戲單,乃是虞美姝的大軸子。吳太太道:“聽說這虞美姝是一個闊人介紹來的,所以一來就這樣紅,你知道這闊人是誰?”吳蓮氵止道:“怎麽不知道?是冉老頭子啦。這老頭子和我一起賭過好多場,牌九很厲害。去年他在天津,贏過八十多萬。現在這老頭子手上有幾十萬傢私,什麽事也不幹,專門捧男女戲子消遣。就說他的幹女兒,以打數論,恐怕也有好幾打了。這虞美姝,不知道他在哪裏認識了,把她帶到北京來,恐怕不會紅,極力的和她鼓吹。自己又定了許多包廂,請人去白聽戲。他這樣一來,也就慢慢的捧起來了。”吳太太道:“這樣捧法,那得花多少錢呢?”吳蓮氵止笑道:“那倒不要緊。他是父子兩個捧,分着出錢,就不多了。”吳太太笑道:“鬍說,哪有父子二人捧一個坤角的道理?”吳蓮氵止道:“我說這話,你自然不信,他的兒子叫冉伯騏,也玩兒票。玩票的名字,叫耕雲閣主,他又綽號花花太歲,玩笑場中的人,誰不認得他?”吳太太笑道:“若真有這事,這兒子年輕些,豈不占老子的便宜?”吳蓮氵止道:“清官難斷傢務事,誰知道呢。”說着茶房過來沏茶,擺水果碟子。吳蓮氵止問茶房道:“冉將軍常來嗎?”茶房滿臉堆下笑來,彎了一彎腰,說道:“您哪,將軍不大來,倒是大爺常來。”吳蓮氵止道:“冉大爺今晚上來了沒有?”茶房對池子前排一望說道:“這也就快來了。”茶房走了,吳蓮氵止臉對着太太道:“怎麽樣,我說的話是對了嗎?你看,已經來了。池子裏那個穿緑嗶嘰長袍子,戴瓜皮小帽的,那人就是冉老頭子的兒子冉伯駭。”吳蓮氵止由這裏望下指,恰好冉伯騏擡着頭,要看包廂裏的女客,二個打了一個照面。吳蓮氵止笑着點了一點頭,又將手招了一招。冉伯騏也拱了一拱手,因見吳蓮氵止招他上樓,雖然他帶有女眷,料也無妨,便笑着走上樓來。吳蓮氵止從中一介紹,然後落座。在這時候,吳太太就留心看了一看冉伯騏的形狀,見他緑嗶嘰長袍上,又另套上青雲霞緞的馬褂,光爍爍地鈕扣上懸了一串金鏈子,似乎也係着一個徽章。他約在四十上下的年紀,雖然臉上颳得光光,又抹了一層粉痕,兩鬢下一道青隱隱的痕跡,卻看得出,分明有了落腮鬍子了。鼻子上架着一副闊邊大框眼鏡,眼珠不停的在那裏面轉。他頭上戴的那頂小帽子,是一個圓圓的小珊瑚頂兒,帽子迎面,又嵌了一塊小小的翡翠。看他這樣大年紀,打扮起來,倒又是十四五年的公子哥們一樣。彼此坐得離着很遠,他身上那一陣一陣的香味,偏是嚮人鼻子上直撲將來。吳太太心裏想,看他這樣就不是好人,怪不得說他父子二人,同捧一個坤角了。這裏正在看他,他也嚮這邊偷看過來。目光一對,彼此倒有些難以為情。冉伯騏是很機靈的人,索性面對着吳太太問道:“吳太太聽過這虞美姝的戲嗎?”吳太太道:“沒有聽過。不過聽說很不錯呢。”冉伯騏道:“這就快要出臺了,待一會兒你瞧罷。”吳蓮氵止笑道:“賢喬梓對於這虞美姝,倒是很肯提攜,大概花錢不少吧?”冉伯騏笑道:“咳!我們老人傢,他冤羅!花了一千開外了,衹得人傢叫兩句幹爹而已。若是由我一手包辦,决不能花了這些錢。”吳蓮氵止聽他說出這種話,也不免好笑,說道:“伯騏兄,你既可以包辦,為什麽又不包下來呢?”冉伯騏還沒有答話,衹見臺上的電燈,突然一亮,那鼎鼎大名的虞美姝已經出臺。冉伯駭道:“你瞧瞧,她出臺這一亮相,多麽有精神?”吳蓮氵止仔細看時,那虞美姝大概也有十七八歲年紀,圓圓的臉兒,身體倒是長得很肥滿。不過人不很高大,胖而不失其活潑,也就不見得怎樣美麗。今天演的是一出新編的戲,穿着一套時髦的宮裝,在電光底下,鮮豔奪目。冉伯騏道:“今天的戲,她還不十分對勁,最好她是去一種小丫環,頗能顯得聰明伶俐。”吳蓮氵止笑道:“這個樣子,我就很滿意了。”冉伯騏聽到人傢認為滿意,心裏一喜。笑道:“衹要老兄有一句話,她在北京就有飯吃了。”吳蓮氵止道:“我又不是一個評劇傢,又不是什麽內行,怎樣來一句平常的話,就這樣值錢呢?”冉伯騏道:“自古一經品題,身價十倍。您在魯大帥那兒,是個天字第一號的紅人,而且朋友又多,衹要替她一鼓吹,大傢一棒,就抖起來了。”吳蓮氵止笑道:“別說我不是紅人,就是紅人,與戲子有什麽相幹?”冉伯騏笑道:“關係大着啦,譬如我們傢父,他不過是一個退職的武官。您瞧,他經手捧的人,有幾個不紅起來的?老實說,他老人傢,就不懂的什麽叫看戲,衹要女孩子長得還漂亮,他老人傢就說這是好的。”吳蓮氵止笑道:“冉將軍雖不懂,伯騏兄可是名票友啦。你不會當當將軍的顧問嗎?”冉伯騏笑道:“別提了。老爺子疑心重,說多了話,那是找駡挨。”吳蓮氵止倒引得笑了。因為惦記飯店裏的事,起身先走,很不在乎的留吳太太和冉伯騏同座聽戲。他二人有說有笑,一直到戲唱完了,冉伯騏還約着說,過天再會。
  這個時候,有人走了過來,將冉伯騏的衣襟,扯了一下。回頭看時,乃是虞美姝一個跟包的。說道:“虞老闆請大爺到她傢裏去一趟。”冉伯騏嚮周圍一看,沒有熟人,低低的說道:“這夜深我不去了,有什麽事,明天再說罷。”跟包的笑道:“她父親知道大爺不高興他,大爺要去,他决不出面。有什麽話,大爺就和虞老闆當面說得了。”冉伯駭道:“她沒有什麽很急的事找我呀,明天就遲了嗎?”跟包的笑道:“總有點事情。要不,何必一定要您今天晚上去哩?”冉伯騏被他說得活動了,便道:“你先告訴虞老闆,叫她先回去罷,一會兒我就來的。”跟包的見他已經答應,便先去了。冉伯駭躊躇了一會子,不去吧?的確是一個好機會。去吧?又怕虞美姝要這樣要那樣。這幾天自己就很鬧饑荒,沒有錢用,哪裏還經得起這些貪得無厭的人來需索呢?冉伯騏躊躇了一會子,覺得要是不去,總有些對人不住。走出戲園子,見自己的小伏脫車,停在一傢咖啡店門口,自己覺得有點渴,順步便推門進去,找了一間雅座坐了。要了一杯乳茶,一碟乳油點心,一面吃着,一面在想心事。就聽有女子的聲音問道:“哪屋裏?”夥計將門簾一掀,說道:“在這兒。”冉伯騏回頭一看,衹見虞美姝蓬着一把頭髮,身上披了一件玄呢鬥篷,托肩下一排水鑽辮子,在電燈下光閃閃地。原來她正聳着肩膀笑呢。冉伯騏手上拿着一方玫瑰蛋糕,嚮盤子裏連指了幾指,對她笑道:“來來!吃一點兒點心。”虞美姝手扶着門簾子,笑道:“我不吃點心,特意來請你的。勞您駕,把車送我回去罷。”冉伯騏道:“你自己的馬車哩?”虞美姝道:“我嫌那匹馬太老了,跑又跑不動,車夫要起錢來還是挺上勁,昨天包滿了月,我就把他辭了。”冉伯駭道:“既是虞老闆沒有車,我當然可以送你回去。還早呢,坐下來喝一點再走,忙什麽?”虞美姝見他一再的相請,衹得走進來,解開領下的鬥篷扣帶。冉伯騏看見,連忙走上前給她提着後領,將鬥篷提了起來,挂在墻上的衣鈎上。這時虞美姝露出身上一件豆色綉花緞袍,十分光耀奪目。她在冉伯騏對面一張椅上坐下,嫣然一笑道:“咱們倒好像初見面似的。你老望着我幹什麽?”冉伯騏說着戲白道:“因為大姐長得好看,為軍的就愛看上一看。”虞美姝笑道:“別損了,你請我吃什麽?”冉伯駭道:“也喝杯茶罷。”虞美姝道:“我不,我要喝一杯咖啡。”冉伯騏道:“咖啡這東西,非常興奮的。你要喝了,這晚上別打算睡覺了。”虞美姝道:“不要緊,我非到三點鐘,也睡不着。”說時,便按着鈴,叫夥計來,要了一杯咖啡。冉伯駭笑道:“你真有本事,怎麽知道我在這兒,馬上跟了來?”虞美姝道:“你到哪裏,還要人找嗎?你自己先就告訴人傢了。這門口不是停着你的汽車在那兒嗎?”冉伯駭笑道:“你知道我汽車的號碼嗎?”虞美姝笑道:“我不但知道你車子的號碼,我衹要一見你的車子,我就認得。”冉伯騏道:“你的眼睛,倒真是厲害。”虞美姝笑道:“咱們不是有交情嗎?這一點兒小事,那又算什麽?”冉伯騏偏着頭,望着虞美姝的臉,笑道:“這話可是你說的,咱們真有交情嗎?”這時,夥計已經將咖啡端上來。虞美姝夾了糖塊放在杯子裏,衹管用茶匙在杯子裏攪,低着頭沒有理會。冉伯騏道:“咱們有交情嗎?你說這話,可別屈心。”虞美姝眼睛一溜,夥計已經出去了,然後笑道:“你這人說話,真是一個冒失鬼。剛纔夥計在這裏,你老釘着我問,教人傢多難為情呀。”冉伯騏道:“又不是說別的什麽,說的是朋友的交情,那要什麽緊。”
  虞美姝喝着咖啡,默然了一會。冉伯騏道:“在戲園子裏,你叫跟包的,找了我一次。現在你又親自找來,有什麽事要和我商量嗎?你就在這兒對我說,省得我到你傢裏去,不好嗎?”虞美姝道:“我沒有什麽事要找您。不過我媽說,有幾句話,要和您談談。”冉伯駭笑道:“你媽要綁我的票嗎?”虞美姝道:“大爺,您這話說得欠慎重一點,也不管別人受得起受不起嗎?我說句老實話,現在天天拿的戲份,那足夠花的了。這回由上海來,用了老太爺幾百塊錢作盤纏,心裏就很過不去了。哪裏還能夠再問大爺要錢?就是走來添兩件行頭,對付着也辦過來了。上次老太爺給我編了一本戲,叫作楊貴妃,我就急着為難。不演吧?我媽說他老人傢高高興興編的戲,做不好,還對不住人呢,還敢說別的嗎?演吧?就得再添好幾件行頭。衹好對他老人傢說,等天氣暖和點再演。我媽就有個糊塗心事,說是不好意思對老太爺說,對大爺提一提,也許大爺能捧一捧你。我就說要大爺出錢,不是要老太爺出錢一樣嗎?就沒有讓她說。”冉伯騏用腳抖着,笑道:“我很佩服你,你真會說話。繞了老大一個彎子,還是要我幫忙呢。”虞美姝道:“不敢啦,是這樣比方着說呢。”冉伯駭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母親的意思,我也明白了,這用不着到你傢裏去,你對我這樣比方着一說,我十分知道。製行頭呢,我不敢承認那個話。一千八百是製行頭,三十五十,也是製行頭。多了,我拿不出。少了,製出來也不是個東西。幹脆,過兩天我送你一百塊錢,你自己去辦。你辦也好,你不辦也好。”虞美姝聽了冉伯騏的話,覺得他雖然是一個捧角傢,倒不容易騙他的錢,比他父親,真勝似一籌。便笑道:“謝謝大爺,唱戲的人,行頭是一樣本錢,衹要大爺拿錢出來,敢說不辦嗎?不過還是大爺那句話,一千八百是辦,三十五十也是辦,可辦不好呢。”冉伯駭笑道:“聽你這口氣是嫌少呢,過兩天再說罷。”虞美姝因為今晚是初次開口,也不便怎樣深追,說道:“大爺說的話,全叫人傢沒法子回答,我衹好不說了。今天晚上,能不能到我們那裏去玩玩?”冉伯騏道:“去了,你媽還是這些話,我也是這樣答應,何必多此一舉呢?”虞美姝笑道:“大爺總以為我們除了要錢,就沒有別的話可說嗎?這樣說,那我也不敢再請了。我還想藉藉光,請大爺把車送我到傢門口,成不成?”冉伯騏道:“那自然可以的。你媽若是疑心要說什麽,那怎麽辦?”虞美姝瞟了他一眼,抿嘴笑道:“大爺的汽車,送我們一回,那也不算什麽,怎麽就東拉西扯,說上這些話。不送就罷,現在還雇得到車呢。”便喊道:“夥計,你給我去雇一輛車。”夥計一掀門簾,伸進頭來問道:“虞老闆,回傢嗎?”冉伯騏便搖搖手道:“不用不用,我送她回去。”於是在身上掏出錢來會了賬,就在衣鈎上取下虞美姝的鬥篷來。虞美姝將背靠近冉伯騏,冉伯駭將鬥篷嚮她身上一技,她回轉頭來,望着冉伯騏笑道:“勞駕。”冉伯騏也是一笑,便和她一路出門,坐上汽車,送她到傢。
  這時候已經快到兩點鐘了,冉伯騏在虞傢門口並未下車,一直就回傢去。他和他父親冉久衡雖都住在北京,可是早就分了傢,各立門戶,並不住在一處。所以他這邊,就是他夫人主持傢政,並無別人。這時候,他夫人正生了病,徹夜不睡。冉伯騏進了房,冉少奶奶便哼着道:“我病得這樣子,你也該早點回來,哪有這樣不分晝夜捧角的。”冉伯駭道:“你一有了病,心裏不耐煩,就要嚮我找岔。我回來早些晚些,和你的病有什麽相幹?”冉少奶奶道:“你回來早一點,遇事也有個照應。象你這樣晝夜不歸傢,我一口氣上不來,死了也沒有人知道呢。”冉伯騏道:“能生氣,能和人傢吵嘴,這還會死嗎?我看你的精神十足呢。”夫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吵了一頓,也沒有吵出一點頭緒。到了次日清早,冉少奶奶趁着冉伯騏沒醒,就摸下床來,打了一個電話給她婆婆冉太太,把冉伯駭的錯處,數了一頓。冉太太雖然不能偏聽兒媳的話,可是冉久衡父子昏天黑地的捧角,她也是不以為然的。當時冉太太放下電話,便和老頭子又嘮叨了一頓。冉久衡聽說,便吩咐聽差打一個電話給大爺,叫大爺到公館裏來。
  冉伯騏屢次打算和父親借錢,都沒有得一個回信,這時候父親忽然打了電話來,心下倒是一喜,心想莫非老頭子心裏活動了,願意給我幾個錢,這個機會不要錯過,趁着他高興,三言兩語,也許可以和他藉個一千八百的。這樣一想,連午飯也沒有吃,便坐了汽車來看他父親。冉久衡口裏(口卸)着虯角小煙嘴,煙嘴上插着一支煙捲,直冒青煙。他身上穿一件淡青哈喇袍子,籠着衫袖,躺在一張軟椅上出神。冉伯騏進來了,他衹把睛睛望了一望,沒有作聲,依舊抽他的煙捲。冉伯騏在面前站了一站,回頭看見一筒三炮臺煙捲,正放在他父親面前,便在筒裏自拿一根。兩個指頭拿着煙捲,在茶几上頓了幾頓,很隨便的望着他父親的臉,問道:“叫我有什麽事嗎?”冉久衡道:“你以為我借錢給你呢,所以來得這樣快。不然,三請四催,你也不來吧?”冉伯駭笑道:“你老人傢這樣一說,這就難了。來快了,你老人傢要說是想錢來了。來遲了,你老人傢一定又要說不聽話。到底是來得快好呢?還是來得遲好呢?”冉久衡道:“這個我且不說,今天你母親和我吵起來,說是你晝夜不歸傢,少奶奶在傢裏生病,你也不管,這成什麽事體?”冉伯騏道:“何至於就晝夜不歸呢?不過這兩天晚上,聽虞美姝的戲,散了戲纔回傢,可是也沒到別地方去。至於她的病,我是天天請大夫瞧,有兩個老媽子伺候着茶水,也就很周到了,還要我在傢裏愣陪着她嗎?”冉久衡道:“雖然這樣說,傢裏有病人,究竟在傢裏多待一會兒的好。”冉伯騏道:“既然你老人傢這樣說了,從今天起,我就晚出早歸。不過有一層,這兩個月錢花得太空了,還想嚮您藉幾個錢用用。”冉久衡一攝鬍子道:“沒有!我也不得了,顧不了你。”冉伯騏道:“這回的確算是藉款,三個月內準還。去年藉您幾百塊錢,沒敢失信,到日子就還了吧?”冉久衡道:“你別提那筆款子了,拿來不到兩個月,零零碎碎,又被你弄回去了。現在我對你是堅壁清野,談到銀錢,一個鏰子也不和你往來。這並不是我絶情,我仔細替你算算,你連衙門裏的薪水,和各處挂名差事的津貼,一共有一千七八百元了,這還不夠你花的嗎?”冉伯駭道:“我不想多,就是八百元現洋,包給你老人傢罷。”冉久衡道:“據你這樣說,七百元一月,應該是有的了。憑你夫妻兩個人,帶上兩個小孩子過日子,有這些錢還不夠嗎?”冉伯騏道:“怎樣會夠呢?您就照自己用度算一算,就知道我並不是說謊。就象虞美姝這回由上海來,您這裏就給她墊了六七百塊錢川資。”冉久衡道:“那也是偶然的事情吧?而且她也是要還我的呢。”冉伯騏道:“我看她傢裏開銷很大,掙上來的,剩不了多少錢,未必能還錢吧?就是勉強擠出來,人傢這趟北京,又算白跑了,咱們也不忍心呢。”冉久衡聽了這句話,把小煙袋嘴的煙捲頭,嚮煙托子裏敲着灰,對着煙出了一會兒神,笑道:“你這話倒也有相當的理由。我若不問她要這一筆錢,這個忙可幫大了。”冉伯騏道:“您還不知道呢。她得了您的錢,不但打算不還,現在又跟上我了,叫我替她幫忙。那意思,因為您編的兩本戲,她沒有行頭,不能演,要我給她製幾件行頭呢。我自己都不得了,哪有那種閑錢給她幫忙。”冉久衡道:“不能哪,我編的那兩本戲,添三件行頭就夠了。而且三件行頭,就有兩件不值錢,我給她算好了,共總不過要一百二三十元,我已經給了她一百五十元,難道還不夠嗎?”冉伯駭道:“怎麽着?您另外又給了她一百五十元嗎?”冉久衡皺了一皺眉道:“她衹是來麻煩,我也沒有什麽法子,衹好答應她。”冉伯騏道:“我看你老人傢對於這些人,心太慈了,總是受她們的包圍。我和她們也常有來往,她們若想要我的錢,那可不容易。”冉久衡道:“我聽了幾十年的戲,這裏頭的弊病,我哪樣不知道,你倒在我面前誇嘴。”冉伯騏道:“那看各人的手腕如何,聽得年數久不久,那是沒有關係的。別的什麽,我學不上你老人傢,若說聽戲這件事,决不會趕你老人傢不上。”冉久衡道:“你聽戲趕得上我,掙錢也要趕得上我纔好。衹學會了花,不學會掙,那算什麽本事?”
  冉伯騏心裏雖然說老子沒有捧角的本領,可是問他借錢來了,面子上總不敢得罪他。笑道:“要到您這個位分,一國也找不到多少,叫我怎樣學哩?以後沒有別的法子,衹有少花幾個,補救補救罷。”冉久衡道:“據你母親說,你又在起糊塗心事,打算把汪紫仙討回來,這話是有的嗎?現在你一房傢眷,已經弄得百孔千瘡,你倒還要討妾。”冉伯騏道:“哪裏有這件事?不提別的,這一筆款子,又從何而出呢?”冉久衡道:“哼!沒有款子,若是有款子,你早已把人傢討回來了。據說汪紫仙不上臺了,就是你的關係。”冉伯騏道:“那真是冤枉了,她原是和後臺說好了的,五塊錢一出戲。這已經是有一半盡義務,偏是領起戲份來,七折八扣,老是不痛快。她一發脾氣,就告假不演了。這和我有什麽關係呢?”冉久衡道:“既然和你沒有關係,她的事情,你又怎麽這樣熟悉呢?你有錢你捧戲子,我不管你,你要把這種人討回來,我不能不管。你想,你的婦人,已經病成這樣,你還有心討戲子回來,不把她氣死嗎?”冉伯騏道:“絶對沒有這件事,汪紫仙也拜過你老人傢做幹女兒的,不過有兩三年沒有來往罷了。您不信,打一個電話給她,叫她來問問。”冉久衡道:“你不要用這種話來狡賴。我不要你討汪紫仙,是怕你沒有本事養活。並不是因為我認識汪紫仙,我就不許你討。”
  說到這裏,冉太太由屋裏走出來,冷笑道:“你倒是一對賢父子,老子捧角捧得精力不夠,有兒子接腳。老子認的於女兒,兒子就要討了做姨太太。”冉久衡皺着眉,把手上的小煙嘴指着他太太,口裏說道:“嗐嗐嗐。”冉太太道:“嗐什麽呀?伯駭這樣不成器,全是你帶的。”冉伯騏走到他母親身邊,笑道:“你老人傢要駡就駡我罷。回頭為了一點小事,大傢又要生氣。”冉太太道:“還提生氣!你媳婦快要給你氣死了呢。”冉伯駭道:“您別聽她電話裏說的那些言語。那全是她氣頭上的話,騙你老人傢的呢。因為她要請德國大夫瞧,我說並不十分要緊,不要花那個冤枉錢,來一趟要十幾塊呢。她不服氣,就告起上狀來了。”冉太太道:“本來的不服氣嗎!你們坐包廂有錢,捧女戲子有錢,請大夫吃藥就沒錢了。”冉伯騏走近一步,扯着他母親的衣眼,低低的說道:“哪裏有錢呢?這個月短好幾百塊錢的收入,全是和人藉來花的。”說到這裏,對冉太太一笑道:“嘿嘿。今天我就和您求情來了。您藉個三百五百的給我,讓我擋一擋債主子罷。”冉太太將衫袖一拂道:“我沒錢,你別來麻煩。有錢的坐在你面前呢,你不會求去?”冉久衡一聽他太太的話,就知道是指着他。把臉一板道:“我哪裏來的錢?這幾天房錢沒有收起來,你不知道嗎?”冉伯騏道:“這次藉的錢,以一個月為期,到期一準歸還。求求您通融個二三百元吧?”冉久衡道:“你的信用破産,我不能藉給你。你既然到日子就可以還,何不和外人藉去?”冉伯騏看看這樣子,實在藉不動錢。然而藉不動也罷了,倒反挨了父母一頓臭駡,心裏倒是有些不服。於是也不說什麽,懶洋洋的走出來。正走出大門的時候,衹見替他父親收房錢的李老三,提了一隻皮包,走將進來。因問道:“房錢收得怎樣,不差什麽了嗎?”李老三道:“天津的款子,全收齊了,就是北京還差個二三百元。”冉伯騏道:“天津的錢,是哪天來的?”李老三笑道:“大爺,你要和將軍要錢,就打鐵趁熱罷,錢是昨日下午由天津帶來的,存在保險箱子裏,還沒有送到銀行裏去哩。”冉伯騏一笑,說了一聲“勞駕”,出門自上汽車去了。便吩咐汽車一直開嚮虞美姝傢而來。
  那虞美姝的父親虞德海,提着一隻畫眉籠子,正自出門,要去上小茶館子,看見汽車到了,連忙嚮門裏一縮。冉伯騏剛要下汽車,虞美姝便由屋子裏迎了出來。冉伯騏一下車,攜着她的手笑道:“你猜不到這時候我會到你傢裏來吧?”虞美姝的母親虞大娘也笑着走出院子來說道:“喲!今天是什麽風,把大爺吹了來呢?”冉伯騏道:“虞老闆昨天晚上請我來吃早飯的,你怎麽裝起糊塗來了?”虞大娘道:“成!成!衹要大爺肯賞面子,就在我這裏吃早飯。”那虞德海因冉氏父子不大喜歡他,趁着他們說得熱鬧,提了畫眉籠子,輕輕悄悄的一溜出門去了。這裏虞氏母子,把冉伯騏引進北屋。虞美姝陪着說話,虞大娘就去張羅茶煙。冉伯騏笑道:“我並不是到你傢來吃飯,我是要請你去吃飯,不知道你肯賞面子不肯賞面子?”虞美姝道:“大爺叫我去,我能說不去嗎?”冉伯騏道:“幹脆,要去就去,我還有許多話要對你說。”虞美姝將嘴一撇道:“你又要拿我開玩笑。”冉伯騏正色道:“我那樣沒有事,老遠的跑了來,找你開玩笑嗎?我實在有一樁事和你商量,你準有好處沒有壞處。虞美姝紅了臉道:“你既然請客,何必請我一個呢?順水人情也請我媽一個不好嗎?有什麽話說,讓她也商量一個。”冉伯騏知道虞美姝又發生了誤會,笑道:“你總不把我當老實人,青天白日,同去吃一餐飯,要什麽緊?難道我還能吃你一塊肉嗎?”虞美姝聽他這樣說,臉越紅了,笑道:“我也沒說別的,不過要大爺多請一個客。大爺不願請,也就算了,我能說什麽呢?你等一等,我去換一件衣服。”她說完進屋子去了。虞大娘走過來道:“怎麽着?又要去花大爺的錢。”冉伯騏笑道:“吃一餐小館子不算什麽,我還要送虞老闆幾套漂亮行頭呢。你先別謝我,等到行頭拿來了,一塊兒謝我罷。”說畢,掉頭見虞美姝換了衣服出來,戴上帽子就要走。虞大娘道:“幹嗎這樣忙?多坐會兒,也不要緊。”冉伯騏道:“我商量的這一件事,時間很有關係,咱們就不必客氣了。”一面說着,一面嚮外走,虞美姝也就跟了出來。兩人坐上汽車去。冉伯騏就對車夫道:“就在這附近找一傢館子吃飯,不要走遠了。”汽車夫答應着,開着車子,衹繞了兩個彎,就停在新豐樓門口,冉伯騏笑道:“回傢去不遠,也不耽擱時候呢。”
  二人進了館子,找了一間屋子坐下,冉伯騏馬上要了紙筆,就開菜單子,自己先寫了一樣,然後就停着筆偏着頭問道:“你要什麽?快說!”虞美姝笑道:“什麽事,你這樣急法子?”冉伯騏道:“把菜要好了,我自然告訴你。”虞美姝當真含着笑容,要了一個菜,一個湯。冉伯騏自己又開了兩樣菜,右手放下筆,左手兩個指頭,夾着寫菜單子的紙條,嚮桌子當中一扔,對着站在一邊的夥計說道:“拿去。越快越好!”夥計走了,虞美姝道:“你這樣急,到底是什麽事?你不說,我不吃你的飯了。知道你弄些什麽玩意哩!”說着,將身子站了起來,兩手扶住桌子,搖了搖頭,笑道:“我真憋不住了”。冉伯騏扯着她的衫袖道:“你別走。坐下來,讓我慢慢告訴你。”便將自己要行的計劃,對虞美姝說了。然後笑道:“事成之後,我謝你五百塊錢,你還嫌少嗎?”虞美姝聽他說了一遍,衹是含笑靜靜坐着聽,還有些不肯信。現在冉伯騏居然說達五百塊錢,這事倒是真的了。她用上面的牙,咬着下面的嘴唇,定着眼光,想了一想。冉伯騏道二“你不用出神,這决計沒有你什麽事,你若不答應,可錯過了一個好機會。”虞美姝道:“老太爺若是知道這個事,我可不得了。”冉伯騏道:“這樣子辦,他怎樣會知道?不過據我估量的數目,怕也衹有一千多塊錢。若是上了兩千的話,我就再分你兩百。”虞美姝笑道:“我倒不是說錢多少,就是和你大爺辦這一點子事,又算什麽呢?我實在怕老太爺要疑心我起來,我可受不了。至於上兩千不上兩千,大爺總應該知道,和我有什麽關係。”冉伯駭拿着兩衹黑木筷子,敲着桌子沿,忽然亻並住筷子,嚮下一拍。說道:“好!不問上兩千不上兩千,我决計分你六百元,你看我這事對得起你,對不起你?”虞美姝道:“你老疑心我嫌錢少,這事,我倒不得不辦了。”說這話時,夥計已送上菜來。虞美姝笑道:“你別忙,我去打一個電話,把老太爺安住在傢裏,回頭咱們喝兩壺,慢慢再去。”說畢,虞美姝果然就去打了一個電話。回頭一進門便笑道:“這電話打得真湊巧,他本來就要出去,現在在傢裏等我,不走了。老太爺反正在那裏等着,慢慢的去,就不要緊了。”於是兩人一面談笑,一面吃喝,吃完了,冉伯騏握着虞美姝的手道:“事成之後,我還要重重的謝你。”虞美姝將手一摔道:“你這人真不好惹,托我辦這大事情,你還要占我的小便宜。”冉伯騏哈哈大笑,這纔會了賬,兩人分途而去。要知道他們究竟辦的一件什麽事,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是野史(重版代序)前序
後序續序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第二回 佳話遍春城高談婚變 啼聲喧粉窟混戰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聲中驚雷倚客 風光花落後煮茗勞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 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
第五回 選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銷魂花下遺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 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
第七回 寂靜禪關奇逢訝奼女 蕭條客館重幣感花卿第八回 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 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
第九回 事出有因雙妹通謎語 客來不速一笑蹴簾波第十回 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 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
第十一回 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 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𠔌佩蛾眉藏珠自贖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傾
第十三回 設筵開場歌臺真燦爛 典衣終麯舞袖太郎當第十四回 綺語道溫存聞香止步 晚妝悲薄價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淪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纏綿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叢迷老吏 墜歡難拾宦境睏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飛鴻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語膩閑人情何綿密 良宵留蕩子鄉本溫柔
第十九回 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 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第二十回 紙醉金迷華堂舞魅影 水流花謝情海詠歸槎
第   [I]   [II]   III   [IV]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