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四棵樹   》 第74節:閑水野鷺      劉心武 Liu Xinwu

  閑水野鷺 給宗璞大姐打去電話,她以為又是一個記者要采訪她,聽清是我,鬆一口 氣,我原來也忘了那件有些人認為是極重大的事,跟她通上幾句話,想起來了, 在網上是看到了報道的,也就順便嚮她道賀,她沒什麽謙詞,也無什麽感嘆, 衹笑說她目前又在治牙,我們通話,無需很多的過渡性語句,多是跳躍式交流, 如記錄下來,旁人或許認為是語無倫次,而在我們之間,卻如淙淙細泉,點滴 流水,全潤心頭。 記得今年春節期間給她去電話,不在傢,後來她回我電話,問我知不知道北 大墻外又增加了好多傢餐館?女兒小鈺和其他親友帶她去餐聚,胃口還好,衹是 牙又不爭氣。她雙眼已經是見光不成形,與電視的關係不再是“看”而是“聽”, 雙耳功能也衰退,這“聽”往往還得依靠助手的“傳達”。我為她胃口尚佳而高興。 這就意味着她還能品。生之樂趣,需要助興。我揚言或許會飄然而至三鬆堂,從 風廬中將她引出,到北大墻外去吃西餐。 但我的爽約,也是出名的。四川話稱這種人為“水客”。前年一次去電話, 她責備我,問我怎麽回事,竟許久都沒有音信?我纔恍然,確實差不多有半年沒 給她挂過電話,依我想來,對她尊之者敬之者慕之者喜之者甚多,對於我的電話, 不至於那麽重視吧。但她確實是喜歡我跟她在電話裏閑聊的。那以後我就一直把 通話頻率保持在恰當的程度。 仲德兄還在時,我也會在電話裏跟他聊幾句。大姐告訴我,仲德兄跟她說過, 認為我是一個可以談談的人。以仲德兄那樣高品位的學問傢,判定我“可以談談”, 私心裏是十分欣慰的。我毛病雖多,總還略有可取之處,人需表揚,心盼滋潤, 大姐與仲德兄偶爾會在電話裏不經意地鼓勵我一下,有一次就淡淡地說及,他們 拿到新一期《隨筆》,循例先讀熟人的文章,於是仲德兄將我那篇《何處在涌泉?》 讀給她聽,結果,讀到末尾,仲德兄先流淚了。大姐由我的文章而感嘆:世人多 不能滴水之恩涌泉相報,這也不足為奇吧,但恩將仇報之事,何以例子多多? 這次打電話給大姐,是問她生沒生我的氣?我在中央電視臺10 頻道講《紅 樓夢》,頭兩集是從個人的角度談“紅學”,其出發點就是認為高鶚續書糟糕。我 跟大姐在電話裏就高續之優劣時作爭論,她語氣總如春雲那麽柔和,觀點卻又總 像玉石那般堅硬,她說高鶚最後寫寶玉披大紅猩猩氈鬥篷,雪地裏拜倒河畔,那 猩紅雪白的配色多麽優美雅緻,寶玉跪拜後作歌而去,又是多麽空靈飄逸……我 的觀點實在大煞風景。她說她看了《百傢講壇》裏我的高談闊論,而且這次她努 力去辨認我在熒屏上的形象,眼睛大爭氣,發現我頭髮居然一絲不亂,平整得令 她驚奇,她記憶裏的我,總是一副憊懶的樣子,頭髮總亂蓬蓬的,我就告訴她那 是化妝師噴了許多喱水纔鎮壓住的。她很高興地說,怎麽會生氣呢?你那套觀 點又不是沒聽見過,難為你講得那麽振振有詞,自圓其說嘛,就該那麽個講法, 而且引用蔡元培“多歧為貴,不取苟同”的話很得體,她父親在《新原道》序言 裏也講過類似的話,學術見解,各持一端,闡釋己見,何妨侃侃。但她又說,可 惜要做的事太多,口述《西徵記》、《北歸記》需抓緊,否則,她是饒不了我的, 會寫文章駁斥我的“貶高之論”。 大姐知我半年多來一直住在鄉下,離溫榆河不遠,她讓我把溫榆河的景色講 給她聽,我這邊細細形容,她那邊凝神靜聽,聽完,她就說也許某一天,她會在 溫榆河乘舟往我這個村子而來,但多半是還沒抵達,就興盡而返。聽我說到春後 河畔一片白蠟桿樹林裏,幾百衹灰鷺又從南方飛回來,到舊巢中産卵育雛,景象 十分壯觀,她說仿佛已經步入那片樹林,覺得鷺鳴是在吟詩……跟大姐通完電話,剛擱下聽筒,便鈴聲大作,一接,是一位熟悉的報人的聲音,問我為什麽那麽長時間占綫,是不是 有別的傳媒采訪我?我就告訴他,忽然想到“閑雲野鶴”四個字,但想把其改為“閑水野鷺”,所謂“寵辱不驚”,所謂“怡然自得”,全在剛纔的通話裏有了禪悟,我想馬上再到閑水邊賞野 鷺去,他那些熱鬧場上的話題,今天不談,以後也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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