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文集 蘇軾集   》 捲七十四      蘇軾 Su Shi

  ◎書九首
  【答秦太虛書】
  軾啓。五月末,捨弟來,得手書勞問甚厚,日欲裁謝,因循至今,遞中復辱
  教,感愧益甚。比日履茲初寒,起居何如。軾寓居粗遣,但捨弟初到筠州,即喪
  一女子,而軾亦喪一老乳母,悼念未衰,又得鄉信,堂兄中捨九月中逝去。異鄉
  衰病,觸目凄感,念人命脆弱如此。又承見喻,中間得疾不輕,且喜復健。
  吾儕漸衰,不可復作少年調度,當速用道書方士之言,厚自養煉。謫居無事,
  頗窺其一二。已藉得本州大慶觀道堂三間,鼕至後,當入此室,四十九日乃出,
  自非廢放,安得就此。太虛他日一為仕宦所縻,欲求四十九日閑,豈可復得耶?
  當及今為之。但擇平時所謂簡要易行者,日夜為之,寢食之外,不治他事,但滿
  此期,根本立矣。此後縱復出從人事,事已則心返,自不能廢矣。此書到日,恐
  已不及,然亦不須用鼕至也。
  寄示詩文,皆超然勝絶,亹亹焉來逼人矣。如我輩,亦不勞逼也。太虛未免
  求祿仕,方應舉求之,應舉不可必。竊為君謀,宜多著書,如所示論兵及盜賊等
  數篇,但似此得數十首,當卓然有可用之實者,不須及時事也。但旋作此書,亦
  不可廢應舉,此書若成,聊復相示,當有知君者,想喻此意也。
  公擇近過此,相聚數日,說太虛不離口。莘老未嘗得書,知未暇通問。程公
  闢須其子履中哀詞,軾本自求作,今豈可食言。但得罪以來,不復作文字,自持
  頗嚴,若復一作,則决壞藩墻,今後仍復袞袞多言矣。
  初到黃,廩入既絶,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儉,日用不得過百五十,
  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挂屋梁上,平旦用畫乂挑取一塊,即藏去
  乂,仍以大竹筒別貯用不盡者,以待賓客,此賈耘老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歲有
  餘,至時,別作經畫,水到渠成,不須預慮。以此,胸中都無一事。
  所居對岸武昌,山水佳絶,有蜀人王生在邑中,往往為風濤所隔,不能即歸,
  則王生能為殺雞炊忝,至數日不厭。又有潘生者,作酒店樊口,棹小舟徑至店下,
  村酒亦自醇釅。柑橘椑柿極多,大芋長尺餘,不減蜀中。外縣米鬥二十,有水
  路可致。羊肉如北方,豬、牛、獐、鹿如土,魚、蟹不論錢。岐亭監酒鬍定之,
  載書萬卷隨行,喜藉人看。黃州曹官數人,皆傢善庖饌,喜作會。太虛視此數事,
  吾事豈不既濟矣乎!欲與太虛言者無窮,但紙盡耳。展讀至此,想見掀髯一笑也。
  子駿固吾所畏,其子亦可喜,曾與相見否?此中有黃岡少府張舜臣者,其兄
  堯臣,皆云與太虛相熟。兒子每蒙批問,適會葬老乳母,今勾當作墳,未暇拜書。
  歲晚苦寒,惟萬萬自重。李端叔一書,托為達之。夜中微被酒,書不成字,不罪!
  不罪!不宣。軾再拜。
  【答李琮書】
  軾啓。奉別忽然半年,思仰無窮。近聞公有閨門之戚,即欲作書奉慰,既罕
  遇的便,又以為書未必能開釋左右,往往更益凄悵,用是稍緩。今辱手教,慚負
  不已。竊計高懷遠度,必已超然。此等情纍,隨手掃滅,猶恐不脫,若更反覆尋
  繹,便纏繞人矣。望深以明識照之。軾凡百如昨,愚暗少慮,輒復隨緣自娛。自
  夏至後,杜門不出,惡熱不可過,所居又嚮西,多勸遷居,遷居非月餘不能定,
  而熱嚮衰矣。亦復不果。如聞公以職事當須一赴闕,不知果然否?
  承問及王天常奉職所言邊事。天常父齊雄,結發與西南夷戰,夷人信畏之。
  天常幼隨其父入夷中,近歲王中正入蜀,亦令天常招撫近界諸夷,夷人以其齊雄
  子,亦信用其言。嚮嘗與軾言瀘州事,所以致甫望乞弟作過如此者,皆有條理可
  聽。然皆已往之事,雖知之無補。又似言人長短,故不復錄呈。
  獨論今日事勢。揣量夷人情偽,似有本末。天常正月中與軾言:“播州首領
  楊貴遷者,俗謂之楊通判,最近烏蠻,而梟武可用。又有宋大郎者,乞弟之死黨,
  兇猾有謀略。若官中見委說楊貴遷令殺宋大郎,必可得也。”數日前,有從蜀中
  來者,言貴遷已殺宋大郎,納其首級,與銀三千兩。以此推之,天常之言,殆不
  妄也。天常言:晏州六縣水路十二村諸夷,世與乞弟為仇。嚮者熊察訪誘殺直二
  村首領,及近歲韓存寶討殺羅狗姓諸夷,皆有唇齒之憂,貌畏而心貳。去年乞弟
  領兵至羅介牟屯,殺害兵官王宣等十二人。其地去寧遠安夷寨至近,涉歷諸夷族
  帳不少,自來自去,殊無留難。若諸夷不心與之,其勢必不能如此也。今欲討乞
  弟,必先有以懷結近界諸夷,得其心腹而後可。今韓存寶等諸軍,既不敢與乞弟
  戰,但翺翔於近界百餘裏間,多殺不作過熟戶老弱,而厚以金帛遺乞弟,且遣四
  人為質,然後得乞弟遣人送一封空降書,便與約誓,即日班師,與運司諸君皆上
  表稱賀。上深照其實,已降手詔械存寶獄中,遠人無不歡快。以謂雖漢光武、唐
  太宗料敵察情於萬裏之外,不能過也。今雖已械存寶,而後來者亦未見有精巧必
  勝之術,但言乞弟不過有兵三千,而官軍無慮三萬,何往而不剋。此正如千鈞車
  弩,可以洞犀象,而不可以得鼠耳。今糧運止於江安縣,自江安至乞弟住坐處,
  猶須十二三程,吏士以糗餌行,其勢不能過一月。乞弟但能深自避匿四五十日,
  則免矣。而山𠔌幽險,林木沮洳,賊於溪𠔌間,依叢木自蔽,以藥箭射人,血濡
  縷立死。戰士數萬人知深入未為萬全,而將吏不敢復稽留,此間事不可不深慮。
  天常言:“國之用兵,正如私傢之造屋。凡屋若幹,材石之費,𠔌米之用,
  為錢若幹,布算而定,無所贏縮矣,工徒入門,斧斤之聲鏗然,而百用毛起,不
  可復計,此慮不素定之過也。既作而復聚糧,既斫而復求材,其費必十倍,其工
  必不堅。故王者之兵,當如富人之造屋。其慮周,其規摹素定,其取材積糧皆有
  方,故其經營之常遲,而其作之常速,計日而成,不愆於素,費半他人,而工必
  倍之。今日之策,可且罷諸將兵,獨精選一轉運使及一瀘州知府,許法外行事,
  與二年限,令經畫處置,他人更不得與。多出錢物茶彩,於沿邊博買夷人糧米,
  其費必減倉卒夫運之半。使辯士招說十州五團晏州六縣水路十二村羅氏鬼主播州
  楊貴遷之類,作五六頭項,更番出兵,以蹂踐乞弟族帳,使春不得耕,秋不得獲。
  又嘉、戎、瀘、渝四州,皆有土豪為把截將,自來雇一私兵入界,用銀七百兩,
  每得一番人頭,用銀三十兩買之,把截將自以為功。今可召募此四州人,每得二
  十級,即與補一三班差使。如不及二十級,即每級官與絹三十匹。出入山𠔌,耐
  辛苦瘴毒,見利則雲合,敗則鳥獸散,此本蠻夷之所長,而中原之所無柰何也。
  今若召募諸夷及四州把截將私兵,使更出迭入,則蠻夷之所長,我反用之,但能
  積日纍月,戕殺其丁壯,且使終年釋耒而操兵,不及二年,其族帳必殺乞弟以降。
  如其未也,則乞朝廷差三五千人將下選兵三路入界。西路自江安縣進兵,先積糧
  於寧遠寨,以十州五團等諸夷為先鋒,以施、黔、戎、瀘四州藥箭弩手繼之。中
  路自納溪寨進兵,先積糧於本寨,亦以諸夷為先鋒,以將下兵馬繼之。三路中惟
  此路稍平,可以用官軍。東路自合江縣進兵,先積糧於安溪寨,亦以諸夷為先鋒,
  以嘉、戎、瀘、渝四州召募人繼之,可以一舉而蕩滅也。”
  天常此策,雖若不快,以蕞爾小醜,二年而後定!然王者之兵,必出於萬全,
  不可以僥幸。淮南王安有言:“廝輿之卒,有一不備而歸者,雖得越王之首,臣
  猶竊為大漢羞之。”今乞弟譬猶蚤虱也。剋之未足以威四夷,萬一不剋,豈不為
  卿大夫之辱也哉?趙充國徵先零,鄧訓徵羌及月支鬍,皆以計磨之,數年乃剋。
  唐明皇欲取石堡城,王忠嗣不奉詔,以謂非殺二萬人不可取。方唐之盛,二萬人
  豈足道哉?而賢將謀國,終不肯出此者,圖萬全也。又漢永和中,交趾反,議者
  欲發荊、揚、兗、豫四萬人討之。獨李固以謂:“四州之人,遠赴萬裏,無有還
  期,詔書迫促,必致叛亡;南州瘟瘴,死者必多;士卒疲勞,比至嶺南,不復堪
  鬥。前中郎將尹就討益州叛羌。益州諺曰:‘虜來尚可,尹來殺我。’後以兵付
  刺史張喬,因其將吏,旬月之間,破殄寇虜。此發將無益,州郡可任之明效也。
  今可募蠻夷使自相攻,轉輸金帛,以為其資。有能反間緻頭首者,許以封侯之賞。”
  因舉祝良為九真太守,張喬為交趾刺史,由此嶺外悉平。今觀其說,乃與天常之
  言,若合符節。但天常不學,言不能起意耳。
  天常又言:“烏蠻藥箭,中者立死無脫理。然不能及遠,非三十步內不發,
  發無不中。今與烏蠻戰,當於百步以下、五六十步以上強弓勁弩射之。若稍近,
  則短兵徑進,於五七步內相格,則其長技皆廢。”今乞弟亦未是正烏蠻也,諸如
  此巧便非一,不能盡錄。略舉一二,以見天常之練習,疑可驅使耳。又有一圖子,
  雖不甚詳密,然大略具是矣。按圖以考其說,差若易了,故以奉呈,看訖可卻付
  去人見還也。此非公職事,然孜孜尋訪如此,以見忠臣體國知無不為之義也。軾
  其可以罪廢不當言而止乎?雖然,亦不可使不知我者見以為詬病也。
  知荊公見稱經藏文,是未離妄語也,便蒙印可,何哉?《圓覺經》紙示及,
  得暇為寫下捲,令公擇寫上捲。秦太虛維揚勝士,固知公喜之,無乃亦可令荊公
  一見之歟?子駿初見報,奪一官耳,不知其罷郡能不鬱鬱否?有一書,不知其今
  安在,敢煩左右達之。江水比去年甚大,郡中不為患。見說沙湖鎮頗浸居民,亦
  江淮間常事耳。臨臯港既開,往來蒙利無窮,而居民貿易之入亦不貲,但不免少
  有淤填,議者謂歲發少春,夫淘之甚易。承問,輒及之。未緣展奉,惟冀以時自
  重。謹奉手啓起居。熱甚,幸恕不謹。軾頓首再拜。
  【答陳師仲書】
  軾頓首再拜錢塘主簿陳君足下。曩在徐州,得一再見。及見顔長道輩,皆言
  足下文詞卓偉,志節高亮,固欲朝夕相從。適會訟訴,偶有相關及者,遂不復往
  來。此自足下門中不幸,亦豈為吏者所樂哉!想彼此有以相照。已而,軾又負罪
  遠竄,流離契闊,益不復相聞。今者蒙書教纍幅,相屬之厚,又甚於昔者。知足
  下釋然,果不以前事介意。幸甚!幸甚!自得罪後,雖平生厚善,有不敢通問者,
  足下獨犯衆人之所忌,何哉?及讀所惠詩文,不數篇,輒拊掌太息,此自世間奇
  男子,豈可以世俗趣捨量其心乎!詩文皆奇麗,所寄不齊,而皆歸合於大道,軾
  又何言者。其間十常有四五見及,或及捨弟,何相愛之深也。處世齟齬,每深自
  嫌惡,不論他人。及見足下輩猶如此,輒亦少自赦。詩能窮人,所從來尚矣,而
  於軾特甚。今足下獨不信,建言詩不能窮人,為之益力。其詩日已工,其窮殆未
  可量,然亦在所用而已。不龜手之藥,或以封,安知足下不以此達乎?人生如朝
  露,意所樂則為之,何暇計議窮達。雲能窮人者固繆,雲不能窮人者,亦未免有
  意於畏窮也。江淮間人好食河豚,每與人爭河豚本不殺人,嘗戲之,性命自子有,
  美則食之,何與我事。今復以此戲足下,想復千裏為我一笑也。先吏部詩,幸得
  一觀,輒題數字,繼諸公之末。見為編述《超然》、《黃樓》二集,為賜尤重。
  從來不曾編次,縱有一二在者,得罪日,皆為傢人婦女輩焚毀盡矣。不知今乃在
  足下處。當為刪去其不合道理者,乃可存耳。軾於錢塘人有何恩意,而其人至今
  見念,軾亦一歲率常四五夢至西湖上,此殆世俗所謂前緣者。在杭州嘗遊壽星院,
  入門便悟曾到,能言其院後堂殿山石處,故詩中嘗有“前生已到”之語。足下主
  簿,於法得出入,當復縱遊如軾在彼時也。山水窮絶處,往往有軾題字,想復題
  其後。足下所至,詩但不擇古律,以日月次之,異日觀之,便是行記。有便以一
  二見寄,慰此惘惘。其餘慎疾自重。不宣。軾頓首再拜。
  【答畢仲舉書】
  軾啓。奉別忽十餘年,愚瞽頓僕,不復自比於朋友,不謂故人尚爾記錄,遠
  枉手教,存問甚厚,且審比來起居佳勝,感慰不可言。羅山素號善地,不應有瘴
  癘,豈歲時適爾。既無所失亡,而有得於齊寵辱、忘得喪者,是天相子也。僕既
  以任意直前不用長者所教以觸罪罟,然禍福要不可推避,初不論巧拙也。黃州濱
  江帶山,既適耳目之好,而生事百須,亦不難緻,早寢晚起,又不知所謂禍福果
  安在哉?偶讀《戰國策》,見處士顔蠋之語“晚食以當肉”,欣然而笑。若蠋者,
  可謂巧於居貧者也。菜羹菽黍,差饑而食,其味與八珍等;而既飽之餘,芻豢滿
  前,惟恐其不持去也。美惡在我,何與於物。所云讀佛書及合藥救人二事,以為
  閑居之賜甚厚。佛書舊亦嘗看,但暗塞不能通其妙,獨時取其粗淺假說以自洗濯,
  若農夫之去草,旋去旋生,雖若無益,然終愈於不去也。若世之君子,所謂超然
  玄悟者,僕不識也。往時陳述古好論禪,自以為至矣,而鄙僕所言為淺陋。僕嘗
  語述古,公之所談,譬之飲食竜肉也,而僕之所學,豬肉也,豬之與竜,則有間
  矣,然公終日說竜肉,不如僕之食豬肉實美而真飽也。不知君所得於佛書者果何
  耶?為出生死、超三乘,遂作佛乎?抑尚與僕輩俯仰也?學佛老者,本期於靜而
  達,靜似懶,達似放,學者或未至其所期,而先得其所似,不為無害。僕常以此
  自疑,故亦以為獻。來書云處世得安穩無病,粗衣飽飯,不造冤業,乃為至足。
  三復斯言,感嘆無窮。世人所作,舉足動念,無非是業,不必刑殺無罪,取非其
  有,然後為冤業也。無緣面論,以當一笑而已。
  【與朱鄂州書】
  軾啓。近遞中奉書,必達。比日春寒,起居何似。昨日武昌寄居王殿直天麟
  見過,偶說一事,聞之酸辛,為食不下。念非吾康叔之賢,莫足告語,故專遣此
  人。俗人區區,了眼前事,救過不暇,豈有餘力及此度外事乎?天麟言:嶽鄂間
  田野小人,例衹養二男一女,過此輒殺之,尤諱養女,以故民間少女,多鰥夫。
  初生,輒以冷水浸殺,其父母亦不忍,率常閉目背面,以手按之水盆中,咿嚶良
  久乃死。有神山鄉百姓石揆者,連殺兩子,去歲夏中,其妻一産四子,楚毒不可
  堪忍,母子皆斃,報應如此,而愚人不知創艾。天麟每聞其側近有此,輒馳救之,
  量與衣服飲食,全活者非一。既旬日,有無子息人欲乞其子者,輒亦不肯。以此
  知其父子之愛,天性故在,特牽於習俗耳。聞鄂人有秦光亨者,今已及第,為安
  州司法。方其在母也,其舅陳遵,夢一小兒輓其衣,若有所訴。比兩夕,輒見之,
  其狀甚急。遵獨念其姊有娠將産,而意不樂多子,豈其應是乎?馳往省之,則兒
  已在水盆中矣,救之得免。鄂人戶知之。
  準律,故殺子孫,徒二年。此長吏所得按舉。願公明以告諸邑令佐,使召諸
  保正,告以法律,諭以禍福,約以必行,使歸轉以相語,仍錄條粉壁曉示,且立
  賞召人告官,賞錢以犯人及鄰保傢財充,若客戶則及其地主。婦人懷孕,經涉歲
  月,鄰保地主,無不知者。若後殺之,其勢足相舉覺,容而不告,使出賞固宜。
  若依律行遣數人,此風便革。公更使令佐各以至意誘諭地主豪戶,若實貧甚不能
  舉子者,薄有以周之。人非木石,亦必樂從。但得初生數日不殺,後雖勸之使殺,
  亦不肯矣。自今以往,緣公而得活者,豈可勝計哉。
  佛言殺生之罪,以殺胎卵為最重。六畜猶爾,而況於人。俗謂小兒病為無辜,
  此真可謂無辜矣。悼耄殺人猶不死,況無罪而殺之乎?公能生之於萬死中,其陰
  德十倍於雪活壯夫也。昔王濬為巴郡太守,巴人生子皆不舉。濬嚴其科條,寬其
  徭役,所活數千人。及後伐吳,所活者皆堪為兵。其父母戒之曰:“王府君生汝,
  汝必死之。”古之循吏,如此類者非一。居今之世,而有古循吏之風者,非公而
  誰。此事特未知耳。
  軾嚮在密州,遇饑年,民多棄子,因盤量勸誘米,得出剩數百石別儲之,專
  以收養棄兒,月給六鬥。比期年,養者與兒,皆有父母之愛,遂不失所,所活亦
  數十人。此等事,在公如反手耳。恃深契,故不自外。不罪!不罪!此外,惟為
  民自重。不宣。軾再頓首。
  【答李昭玘書】
  軾啓。嚮得王子中兄弟書,具道足下,每相見,語輒見及,意相予甚厚,即
  欲作書以道區區。又念方以罪垢廢放,平生不相識,而相嚮如此,此人必有以不
  肖欺左右者。軾所以得罪,正坐名過實耳。年大以來,平日所好惡憂畏皆衰矣,
  獨畏過實之名,如畏虎也。以此未敢相聞。今獲來書纍幅,首尾句句皆所畏者,
  謹再拜辭避不敢當。然少年好文字,雖自不能工,喜誦他人之工者。今雖老,
  習尚在。得所示書,反復不知厭,所稱道雖不然,然觀其筆勢俯仰,亦足以粗得
  足下為人之一二也。幸甚!幸甚!比日履茲春和,起居何似。軾蒙庇粗遣,每念
  處世窮睏,所嚮輒值墻𠔌,無一遂者。獨於文人勝士,多獲所欲,如黃庭堅魯直、
  晁補之無咎、秦觀太虛、張來文潛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軾獨先知之。今足下又
  不見鄙,欲相從遊。豈造物者專欲以此樂見厚也耶?然此數子者,挾其有餘之資,
  而騖於無涯之知,必極其所如往而後已,則亦將安所歸宿哉。惟明者念有以反之。
  魯直既喪妻,絶嗜好,蔬食飲水,此最勇决。捨弟子由亦云:“學道三十餘年,
  今始粗聞道。”考其言行,則信與昔者有間矣。獨軾倀倀焉未有所得也。徐守莘
  老每有書來,亦以此見教。想時相從,有以發明。王子中兄弟得相依,甚幸。子
  敏雖失解,乃得久處左右,想遂磨琢成其妙質也。徐州城外有王陵母、劉子政二
  墳,嚮欲為作祠堂,竟不暇,此為遺恨。近以告莘老,不知有意作否?若果作,
  當有記文。莘老若不自作者,足下當為作也。無由面言,臨書惘惘。惟順時自愛。
  謹奉手啓為謝,不宣。
  【答李薦書】
  軾頓首先輩李君足下。別後遞中得二書,皆未果答。專人來,又辱長箋,且
  審比日孝履無恙,感慰深矣。惠示古賦近詩,詞氣卓越,意趣不凡,甚可喜也。
  但微傷冗,後當稍收斂之,今未可也。足下之文,正如川之方增,當極其所至,
  霜降水落,自見涯涘,然不可不知也。錄示孫之翰《唐論》。僕不識之翰,今見
  此書,凜然得其為人。至論褚遂良不譖劉洎,太子瑛之廢緣張說,張巡之敗緣房
  琯,李光弼不當圖史思明,宣宗有小善而無人君大略,皆《舊史》所不及。議論
  英發,暗與人意合者甚多。又讀歐陽文忠公《志》文、司馬君實跋尾,益復慨然。
  然足下欲僕別書此文入石,以為之翰不朽之托,何也?之翰所立於世者,雖無歐
  陽公之文可也,而況欲托字畫之工以求信於後世,不以陋乎,足下相待甚厚,而
  見譽過當,非所以為厚也。近日士大夫皆有僣侈無涯之心,動輒欲人以周、孔譽
  己,自孟軻以下者,皆憮然不滿。此風殆不可長。又僕細思所以得患禍者,皆由
  名過其實,造物者所不能堪,與無功而受千鐘者,其罪均也。深不願人造作言語,
  務相粉飾,以益其疾。足下所與遊者元聿,讀其詩,知其為超然奇逸人也。緣足
  下以得元君,為賜大矣。《唐論》文字不少,過煩諸君寫錄,又以見足下所與遊
  者,皆好學喜事,甚善!甚善!獨所謂未得名世之士為志文則未葬者,恐於禮未
  安。司徒文子問於子思:“喪服既除然後葬,其服何服?”子思曰:“三年之喪,
  未葬,服不變,除何有焉。”昔晉溫嶠以未葬不得調。古之君子,有故不得已而
  未葬,則服不變,官不調。今足下未葬,豈有不得已之事乎?他日有名世者,既
  葬而表其墓,何患焉。辱見厚,不敢不盡。鼕寒。惟節哀自重。
  【答張文潛書】
  軾頓首文潛縣丞張君足下。久別思仰。到京公私紛然,未暇奉書。忽辱手教,
  且審起居佳勝,至慰!至慰!惠示文編,三復感嘆。甚矣,君之似子由也。子由
  之文實勝僕,而世俗不知,乃以為不如。其為人深不願人知之,其文如其為人,
  故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嘆之聲,而其秀傑之氣,終不可沒。作《黃樓賦》乃稍自
  振厲,若欲以警發憒憒者。而或者便謂僕代作,此尤可笑。是殆見吾善者機也。
  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實出於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
  於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顔淵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
  欲以其學同天下!地之美者,同於生物,不同於所生。惟荒瘠斥鹵之地,彌望皆
  黃茅白葦,此則王氏之同也。近見章子厚言,先帝晚年甚患文字之陋,欲稍變取
  士法,特未暇耳。議者欲稍復詩賦,立《春秋》學官,甚美。僕老矣,使後生猶
  得見古人之大全者,正賴黃魯直、秦少遊、晁無咎、陳履常與君等數人耳。如聞
  君作太學博士,願益勉之。“德輶如毛,民鮮剋舉之。我儀圖之,愛莫助之。”
  此外千萬善愛。偶飲卯酒,醉。來人求書,不能覼縷。
  【答毛滂書】
  軾啓。比日酷暑,不審起居何如?頃承示長箋及詩文一軸,日欲裁謝,因循
  至今,悚息。今時為文者至多,可喜者亦衆,然求如足下閑暇自得,清美可口者,
  實少也。敬佩厚賜,不敢獨饗,當出之知者。世間唯名實不可欺。文章如金玉,
  各有定價,先後進相汲引,因其言以信於世,則有之矣。至其品目高下,蓋付之
  衆口,决非一夫所能抑揚。軾於黃魯直、張文潛輩數子,特先識之耳。始誦其文,
  蓋疑信者相半,久乃自定,翕然稱之,軾豈能為之輕重哉!非獨軾如此,雖嚮之
  前輩,亦不過如此也,而況外物之進退。此在造物者,非軾事。辱見貺之重,不
  敢不盡。承不久出都,尚得一見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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