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学者 》 岩中花樹   》 第74節：2.復仇(1)      趙柏田 Zhao Baitian

　　王正中①是甲申之變後從直隸保定南下任余姚縣令的。這個崇禎十年的進士已經候了多年的缺，清軍的南下使他終於獲得實職，遠赴千裏之外的余姚佈置一場終歸要以失敗告終的抵抗。但命運對他並不仁慈，他這個縣令實際當了不到半年，順治皇帝的馬隊就進逼江南。當黃宗羲糾閤村勇組成的“世忠營”開拔錢塘江前綫時，他把自己的兵馬和黃合在了一處。戰爭失敗後，或許是因為丟官使他羞於見家乡父老，王正中還是住在余姚，先是靠鄉紳的接濟和行醫，後來搬到鑒湖邊租種了五畝水田來維持最低限度的生活。貧睏得幾乎天天聽着風聲的日子裏，他惟一的樂趣是研習天文歷算。每次去黃竹浦村或者化安山的竜虎草堂跟黃宗羲一同辯論、研習回來，世界在他的眼裏就會變得和夏夜的星空一樣抽象而安靜。
　　有一年秋天，黃宗羲與杭州人汪魏美一起出遊，尋訪道教遺跡葛仙祠。曾經發誓在明亡後再也不踏入城市一步的汪魏美有兩大愛好，一是喝酒，一是觀天象。傳說他的酒量好到能喝一鬥而不醉的地步。那天或許是天太晚看不清下山的路了，或許是兩人趁着酒興想從天象的變化中測知天下大勢，總之他們留在山上過了夜。到了五更，寒意襲人，他們都被凍醒了，就把背靠在一起相互磨擦取暖。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在日後的寫作中記述了這件事。“兩背相摩，得少暖氣”②，這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都像是一個隱喻。當時那些懷着亡國之痛的人就是這樣相互安慰相互取暖的。
　　2.復仇
　　最初的時候，他以一個孝子的形象出現在世人面前。1626年的一次對東林黨人的大規模清洗中，他的父親黃尊素被魏忠賢的閹黨以一種非人的方法折磨至死。在他之前被清洗掉的已有左光鬥、楊漣、魏大中等著名的“六君子”，黃尊素和一同蒙難的高攀竜、周順昌等七個政治上的反對者後來被稱作“七君子”。據說使上兩千八百兩銀子可以讓他父親少受折磨，不知是黃傢沒有湊到足夠的錢，還是湊到了錢沒來得及送到，總之他四十三歲的父親最終還是死於極度痛苦之中。災難降臨這一年黃宗羲十七歲。廷杖詔獄之辱的後果除了仇恨還是仇恨，父親的死把他全家籠罩在深深的恥辱之中。
　　據說祖父在他每天出入處的墻壁上寫下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以提醒他作為一個長子長孫時刻不能忘記復仇：爾忘勾踐殺爾父乎。衆所周知的這句來自於吳越爭霸時代的警句使江南在綺靡的民風之下還藴藏着報仇雪恥的種子，而傢門罹禍更使一個十七歲的少年過早地浸泡在了仇恨的黑色汁液裏。當一個人執迷於事物的一端，一心衹想着如何復仇，他就會像一個閉鎖癥患者把所有通嚮外部世界的道路都封死了。作為明末黨禍最直接的受害者之一，黃宗羲最能體會那時代屍臭一般飄蕩着的暴戾之氣。多年之後——當然也衹能是明亡後——他在自己的寫作中表達了對強權政治下士人蒙受恥辱的怨憤。
　　機會終於在兩年後的1628年春天到來。崇禎皇帝朱由檢即位後，出於對天啓一朝黨爭的神經質的恐懼，把一個叫客氏的野心勃勃的女人（此人曾是天啓皇帝的乳母）囚禁後又亂杖打死。他的兄長朱由校當年特別寵幸的宦官魏忠賢意識到末日來臨也在發配途中畏罪自殺。一批被視為客、魏集團的官員紛紛入獄。消息傳來，黃宗羲寫好為父申冤的奏疏，身藏一種叫錐的鋒利鐵器，“赴京訟冤”。當他於這年三月到達北京城時，皇帝已經鎮壓了“客魏”集團，平反了天啓朝的冤案。他覺得自己就像一隻迅疾打出的拳頭落在了一灘稀泥上，進退兩難。但仇恨的力量鼓動着這個十九歲少年的勇氣。“謝恩”之後，他報告皇帝，對閹黨孽種尚存、行兇者逍遙法外的現狀深感不滿，他請求皇帝誅殺參與陷害其父的許顯純、崔應元、曹欽程、李實等人。
　　刑部舉行的公開審理中，許顯純以一張如簧巧舌百般狡辯，於是在法庭上讓人目瞪口呆地出現了“錐刺”一幕，黃趁人不備把秘密攜帶的那柄鋒利鐵器刺到了許顯純的身上。一直在他心裏潛伏着的施暴的欲望此時找到了一個合法的渠道得以宣泄。許顯純還以自己是萬歷皇后的外甥這個理由，要求法庭減刑。這個請求因明顯不合本朝典製被駁回了。黃宗羲說，皇后的外親又怎樣，如果你謀逆的話，就是親王也照樣要誅殺。結果，許、崔兩人被判死刑。李實在受審時辯解說，當年誣陷黃尊素等人的公文，是魏忠賢指使別人冒充他的名義在蓋有官印的白紙上填寫的。他在審訊前給黃宗羲送去三千銀兩，乞求在法庭對證時不追究他。這一舉動更加激怒了黃，在法庭公開辯論中他把這一切全都說了出來：“實當今日，猶能賄賂公行，其所辯豈足信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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