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七十四回 觸嬌芳筵工笑謔 結新好情海起波瀾      李涵秋 Li Hanqiu

  這一天剛是清和天氣,海棠媚日,柳絮因風,不寒不暖的當兒,秦氏特地打發黃大媽去請紅珠前來宴會。在先便已邀約了三姑娘、朱二小姐,同淑儀一齊過來,綉春因為同紅珠還不曾會過,他住在母親傢裏等候,把一個雲麟忙得裏外照料,手腳不停。先是淑儀一幹人坐着轎子到了,雲麟笑嘻嘻嚮淑儀說道:“她纔抵揚州,原擬親自過來替妹妹請安道謝,是我攔着,說不久母親要請你們大傢聚一聚呢,等那時候再同妹妹會面罷。我們又不鬧那官樣排常沒的你跑了去,也要纍妹妹跑得過來,到反覺得客氣似的。妹妹你照我這話可是不是?想妹妹也不見得便去怪他。”
  淑儀低頭笑了笑,緩緩的說道:“道謝卻不敢當,衹是我心裏怪記念她的。近來她身體還好?”雲麟笑道:“打從上海回傢,在路上少不得受了點辛苦,她臉龐兒覺得消瘦了好些,如今可是復原了。”朱二小姐望着雲麟笑道:“雲少爺我們還不曾替你道賀呢!合浦珠還,月圓花好,這個真要算得是美滿姻緣了,怎麽至今還不來請我們吃杯喜酒?”雲麟見朱二小姐問到這裏,一時卻不便說什麽,儘管抿着嘴含笑。秦氏忙插口說道:“原是這件事還要煩你們做姨母的,替他們撮合呢。不瞞二小姐說,那孩子的為人,卻還配人憐愛,自幼兒雖然陷落在風塵裏面,至於瞧她那性情舉止,卻是端莊靜淑,一點輕狂樣兒委實沒有。這些時她也不容麟兒在那邊歇宿,這是她的好處。我們做母親的,也不便干涉他們閨房私事。然而總想替他們過了明路兒,就是將來大傢住在一處,纔算有個名目。我們三姑娘他是不中用的。二小姐心腸又熱,口齒又好,可否請二小姐在背地裏問一問她,或是擇一個好日子,將他們小兩口子圓房起來。……”說着又用手指柳氏笑道:“我這媳婦,她又是極賢慧的,道不得還有什麽議論。”
  朱二小姐拍手笑道:“這個我可就不能相信了。放着這一對玉人兒,終日混在一處,怎生還要人替他們撮合?況且我最是個拙口笨腮,見了人話都不敢多講,如何敢擔這重任,太太還是另請高明罷。喏喏,我傢儀兒同她最親密不過,你們不曾瞧見她們在那廟裏,兩個人絮絮叨叨,不知說些什麽?這件事最好便煩儀兒去同她商議,是再沒有不成功的道理。……”秦氏還未及答言,三姑娘早笑着說道:“瞧你說這樣話兒,真是有些不顛不倒的了。怎麽姨哥哥納寵,轉叫姨妹妹替他們去撮合起來?你肯承認我們姐姐的囑托呢!你就承認。你若是不大願意,到不妨明說,卻無須這樣扯三拉四。”
  朱二小姐因為在上海初次會見紅珠,瞧她那種氣焰,至今還有些不甚快活,所以將這事想卸在淑儀身上。此時經三姑娘這一挑剔,覺得說話不免冒失了些,又礙着秦氏情面,推辭不得,轉笑了笑說道:“原是我不好,說話沒有斟酌。儀兒不用怪我,拚着我這副老臉,少不得盡點心兒,前去替他們撮合撮合,算是將功折罪罷。”幾句話說得大傢都笑起來。正熱鬧着,紅珠轎子已到,珍兒隨在背後,傢人們將轎子押回。紅珠笑盈盈的登堂,嚮各人見了禮。她本不曾會過綉春,問起來知道便是雲麟阿姊,回想到那一天田福恩的舉動,不覺暗暗好笑,又着實替綉春扼腕。大傢坐着閑話了一會,外間開了筵席。秦氏便近前邀他們入座,並笑說道:“橫竪今天也沒有外客,我也不敬酒了,請你們相坐就坐罷。”
  三姑娘便讓紅珠去坐首席,紅珠那裏肯答應。謙遜好半天,一共沒有個解决,急得雲麟在旁邊跺腳,笑道:“怎麽做了一個女人傢,便都這樣蝎蝎鱉鱉起來,吃酒罷咧,又沒叫你們吃這桌子。誰愛坐上去,就坐上去好了。你們不曾瞧見我們在外間赴宴呢,也不待主人推讓,誰不是一窩風的搶了入席,有這會謙遜的功夫,到好吃了一大半了。”
  淑儀衹是微笑。綉春笑道:“誰有你們那樣爽快呢。照你這樣講,也不是赴宴了,怕不是餓鬼搶食。”說得大傢又笑起來。朱二小姐搶近了一步,將紅珠袖子一扯,笑道:“姑娘你聽我講,我卻不是主人,也不敢替你們武斷。不過姑娘畢竟是初到這邊宴會,又新近打從遠道回來,論親戚輩數,我們雖然占長些,然而這一次卻不能替你的坐位,稍待幾時,等姑娘明公正氣的,給我們做了姨侄媳婦,到那時候,也不消姑娘這樣推來讓去。老實說,我同儀兒的母親,决不同你客氣,老早就猴嚮上面去了。”說畢,又是哄堂一笑。秦氏也笑道:“二小姐的話,真是一點不錯,將來有攢姑娘的日子正多呢,今番姑娘權且坐了罷,省得我傢麟兒在這裏,急得什麽似的。”
  紅珠被他們你一句我一句,說得紅雲滿面,又禁不得朱二小姐連推帶搡,衹得委委麯麯坐了上去,轉羞得有些擡不起頭來。衆人然後挨着次序,都入了座。朱二小姐望了望,見席間還空着一座。笑道:“麟兒呢,一齊坐上來罷,這纔算得是團圓傢宴呢。”雲麟剛站在旁邊,聽見這話,衹拿眼去瞟淑儀。因為淑儀自從孀居以後,輕易不肯同自傢共席,所以不敢造次。綉春明知道這意思,也怕淑儀不大願意,忙笑道:“我瞧他適纔還偷偷的吃了點心的,料想還不曾餓,不如讓他停會子從從容容再吃罷。”
  三姑娘也笑說:“這也使得,況且上酒上菜,也沒有人照應,便叫麟兒做我們一個大腳小廝,想他也還情願。……”雲麟笑道:“這個最好。第一遍酒,先讓我來敬一敬你們。”說着便搶過酒壺,挨嚮三姑娘身邊,花拉拉的倒了一個滿杯。朱二小姐笑道:“快將這不懂規矩的小廝,替我打了過去。怎麽敬酒不嚮首席敬起,這還了得。”雲麟知道朱二小姐這話是打趣自己,衹得老着臉兒嚮紅珠這邊來倒酒。紅珠慌忙立起身子,低低說道:“得罪得罪。。……”衆人見這模樣,不由笑得花枝招展。紅珠益發羞愧無地,轉弄得雲麟手足無措,不知怎樣纔好。還是秦氏望着他笑道:“麟兒你老實將酒壺擱下來罷,誰叫你要獻這殷勤的,自然叫姨娘他們拿你取笑。……”
  珍兒這時候正侍立在紅珠身後,掩口微笑,聽見這話,順手將酒壺接在手裏,雲麟將計就計,一溜煙跑嚮外邊去了,衆人格外好笑。好在大傢都不能多飲,吃了幾杯,隨即用飯,散席當兒柳氏便請她們到房裏去盥洗,紅珠攜着淑儀的玉腕,悄悄步入那座套房,先嚮她道謝佈置房屋的事,又說:“那邊園囿雖沒有多少,抑還花木齊全,不久芍藥要盛開了,妹子想備一杯水酒,請姐姐過去散散心兒,千萬不要推卻。”
  淑儀笑道:“自從聽見姐姐要回揚州,心裏覺得非常歡喜,點點效勞的地方,又全是分付傢人們去幹的,姐姐再來道謝,轉叫妹子心裏不安。到是在上海時候,替姐姐帶回那粒珍珠,業已交給我們表兄,幸喜不曾誤事。並非妹子敢同姐姐取笑,古人說是人月雙圓,姐姐也該人珠雙圓的了。妹子的意見大約等候姨母同表嫂他們,遷入新居之後,再過來替姐姐請安道賀罷。”
  紅珠將臉一紅,蹙着兩道蛾眉,似笑非笑的道:“姐姐還說這樣話呢,適纔我被他們已經取笑得夠了。我奉請太太過去同住的意思,原也因為趾青近年境遇,很不寬綽,纍他老人傢停辛伫苦,趾青心裏料也不安。妹子雖算不得富有,然而藉此多孝敬老人傢一日,覺得也算替趾青分了一半子職,其實並沒有別的念頭。不料旁觀不察,轉疑惑我另有作用,那就拂了我的一片真心了。況且妹子自遭喪亂,凡百灰心,兒女私情,久經擺脫,難不成還誤己誤人,又纍趾青墜此塵網。我托姐姐轉贈他的那顆珠子,原想藉此津貼他的膏火,承他盛愛,巴巴保持着,不忍拋棄,這又何苦來呢。”
  淑儀聽她這番議論,衹是點頭微笑,良久方纔說道:“姐姐說話,原有見地,且放着再瞧罷了。咳,世間冤障,不外因果兩字。姐姐當初既造這恩愛之因,怕容不得姐姐不再結纏綿之果。妹子此時卻不便再說什麽了。芍藥花開,妹妹得暇便來奉訪,姐姐也不要過於費事。妹子不即怛化,彼此相會的日子正長哩。”兩人剛在喁喁私語,柳氏同綉春也都陸續過來。紅珠衹嚮淑儀說了一句,改日再打發傢人來請姐姐罷。淑儀點了點頭,重新走入堂屋,談講了一回。紅珠遂先辭了衆人,帶着珍兒,乘轎回去。這時候朱二小姐便嚮雲麟笑道:“我瞧你那人神情,對着你很是客氣,怎麽你在先同她那麽親熱,這會子就沒有本領去籠絡她,轉來求救別人。我怕這件事轉有些煩難。”
  雲麟急道:“她的脾氣,原很古怪。要說她同我不好呢,她又處處愛惜我。要說她同我好呢,她又冷冷似的輕易不容我同她親近。當初她做妓女時候,就是這模樣兒。如今可是又換了局面了,同我談心說話,依舊是非常親密。至於你們議論的那件事,她從來不曾露過一點口風,羞人答答的,我又不好意思去嚮她纏擾。”朱二小姐笑道:“這就怪你不文明了。你通不曾見外間那一班文明女孩子,同男人傢打得火熱,但凡那個男人開口嚮她求婚,她也沒有不允許的道理,何況你們本係舊好,什麽時候不好嚮她哀告一句,衹要她允許了你,就完了事了。”
  雲麟笑道:“姨娘的話怕還不是,不過那些文明女孩子,她們是見好愛好,胸無定見,一經有人求婚,自然而然會允許了。紅珠在風塵中閱歷已深,她若瞧不起我這書癡,任是你苦苦去嚮她哀告,又有什麽中用呢!”淑儀插口說道:“姨娘不用相信他,他這話未免不知道紅珠姐姐的為人了。他又何嘗是瞧不起你。若果瞧不起你,真武廟裏,何必去拔你患難,製軍署裏,又何必去救你性命。便是這番遄返揚州,她有什麽別的主意不會籌劃,偏生寫信叫你去接她回來呢!她適纔到是同我講了體己的,窺她此時的心理,轉想排除煩惱,跳出情場,她的話雖如此說,我還嫌她五藴未空,六塵不淨,單就她要接姨娘去住這一層,就是她情愛上一大魔障。我勸你們且休着急,一俟機緣已到,還怕不能容她擺脫一切呢。……”
  衆人聽了這話,卻還點頭稱善。惟有雲麟不以為然,怏怏的衹不開口。偏生那個柳氏不識時務,瞧了瞧秦氏不在這裏,她忽的卟哧笑起來說道:“人乞者常驕人,乞人者常畏人。我們婆婆對着那紅姑娘,不知怎生樣奉承她纔好呢。幾天頭裏,就忙着請她了。她老人傢想是一定要跑去享福呢。”
  雲麟正沒好氣,瞪着眼嚮她說道:“你又來駡人了,惟有你容不得她。你不要做夢,以為她是做姨娘的人,身分便不如你。我瞧着她,比你高得好幾倍呢。”柳氏冷笑道:“這又奇了。別人不過在裏講句頑話兒,你轉鬧起醋勁來了。好呀,她衹還不曾嫁給你呢。若是真個嫁了給你,你益發有得縱容着她,還怕不扒上我的頭嗎!她又有錢,又長得瀎”綉春笑道:“八字還不曾見着兩撇,怎麽你們夫妻倆,先鬧起來。無怪俗語說是要得傢不和,衹消娶個小老婆了。”
  三姑娘也笑道:“這個卻怪麟兒不好,你們畢竟是結發夫妻,不用在這上面弄得生分似的。大奶奶也省一句罷,叫別人聽了笑話,到反不好。我們也該散罷。今天姐姐也纍夠了,好讓她休息一會子。”說着秦氏已跨進房門,雲麟卻也不曾說甚,轉賭氣跑得出去。秦氏笑道:“誰說我纍彀了,我倒不覺得很乏,衹是又沒有好酒好菜給你們吃,二小姐千萬不用見怪。”
  朱二小姐忙笑道:“太太說那裏話,白叨擾了一頓筵席,分付我的事件,一共還不曾達到目的,我瞧這事放緩些也好,橫竪包在我身上,我總要成全我們那個姨侄。”秦氏笑道:“這話一點不錯,急促了到反不好,衹求二小姐放在心上罷咧。隨後碰機會再議不遲。麟兒年紀還小呢,至今也沒有個出息,別耽誤了人傢,轉是我們的不是了。…〈蠹易艘換幔幾媧腔厝ゲ惶帷?
  再說雲麟一口氣又跑至紅珠那邊,走入綉房,忽見紅珠和衣躺在床上,星眼朦朧,大有不勝之態。雲麟情不自禁,湊近去嚮她身上一伏,低低問道:“敢是辛苦了,怎麽。……”話還未完,紅珠猛的將雲麟一推,自傢便坐起來,嚮她眨了一眼,低低說道:“放尊重些,被丫頭們瞧見成個什麽樣子。”雲麟瞧她臉上氣色,不似平時和藹,不由吃了一嚇,重新問道:“好妹妹,又是誰得罪你了,這般不甚高興。像這樣簇新衣服,回來也該換一換兒,遭蹋了不是可惜。”
  紅珠冷笑道:“衣服算什麽,人還要死呢。像我們這樣人,越是早死,越是幹淨。”說着那眼淚便從腮頰旁邊直流下來。雲麟急道:“好端端又鬧起死呀活的,你有什麽委麯,問你又不肯說,我便做了鬼也不得明白呀。”紅珠將淚痕略拭了拭,說道:“我說不說,與你有什麽相幹?我有委麯,沒有委麯,與你又有什麽相幹?你衹是你,我衹是我,我又不曾要你問我,你也犯不着苦苦問我。”雲麟怔了半晌冷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了。”紅珠問道:“你知道什麽?”
  雲麟笑道:“還有什麽呢,我知道母親請你的不好,不是菜菲了,便是酒冷了,不成待客模樣,無怪你姑娘拿我來生氣。”紅珠不禁被他嘔得笑起來,呸道:“這話可像是你說的?我再糊塗些,也沒有競爭人傢酒菜好歹的道理。你又不曾瞎了眼睛聾了耳朵,在那吃酒當兒,你的那個二姨娘兒,可該說這樣話,不是有意奚落我,要不就是你們先行串成的,拿我開心,好替大傢下酒。”
  雲麟此時已經知道她指的是朱二小姐說的那句話了,卻故意裝着不大懂得,揚着頭想道:“我那二姨娘說的是什麽呢?如何我就不曾聽見?可是你批駁的不錯,我有了眼睛,沒有了耳朵了。”紅珠冷笑道:“你也不用同我裝聾做啞,我請問你,誰是她的侄媳婦?那端端莊莊坐在下面的,纔是他的侄媳婦呢,我也不配。”雲麟笑道:“哦,姑娘便因為這個生氣麽?她們那裏理會得,隨意取笑兒,也是有的。要說是我們先行串成,那是沒有的事。”紅珠點頭說道:“那纔好呢。我說你也不該安着這樣心兒,以後我們到是要廝擡廝敬,免得被人傢議論。”
  自此以後,紅珠對待雲麟,果然不似前番光景。雖不十分冷淡,每逢背人時候,卻是正顔厲色,輕易不肯同他說一句嬉笑話兒。若是延挨到夜深,必定連催帶趕,逼着他回去宿歇。雲麟瞧這神態,覺得自傢那種希望,簡直有些不甚尷尬,心裏叫不出連珠價的苦。也是事有湊巧。偏生在這當兒,忽然出了一種魔障,幾乎鬧出別的岔枝兒來。你道是什麽魔障呢?說來也覺得發笑,那一次雲麟在路上碰見鮑橘人,不是被他死拉活扯,將雲麟邀入自傢屋裏。其時橘人喊他做世叔的那個許道權,自幼兒本係在外間充當僕役跟過一任知縣,兩任道臺,官場裏面的氣習,他倒是研究有素。回了家乡,他幾乎忘卻是在外間跟官,好像做過官似的,撇得那不圓滿的京腔,熟溜非常。有些氣節的人,便瞧不起他。也有些卑鄙齷齪的人,趕着去奉承他。
  辛亥八月,武漢起義,他其時正在武昌????法道署,掌握門役的大權。因為他閱歷很深,知道外間風聲不好,他也不管主人死活,早悄悄一肩行李,搭輪東下,躲嚮揚州來了。歷年來雖然有點積蓄,卻禁不得坐食山空,有一個老妻,不幸得了膈食癥候,醫治了兩年,也沒見效,便自身死。喪葬費用,所費又是不資。他的境遇便一天窘迫是一天,後來沒法,把他侄女兒同自己親生女兒,賣給人傢做妾,得了有好幾千銀子身值,手頭便漸漸寬裕起來。政體改變,先要破除貴族平民的階級。許道權既然有了銀子,他的口才又好,便趁這個機會,公然同城裏那一班鄉紳,聯絡得非常融洽。孟海華設立軍政府的時候,第一件先須籌餉。他在外面,百般張羅,很得孟海華的任用。便是那個民政長石茂椿,商會總長周國寧,有什麽籌劃款項的事,必須同他去商議。
  他既然大權在握,所有搜括來的巨款,歸公的十成有四,中飽的足足十成有六。大局漸定,許道權的房産,已是置辦得不少。他雖然不認識多字,卻又好談風雅,對於那班文人墨客,常常詩酒往來。又酷好古人字畫,往往不惜重資,購求善本。一時販賣骨董的市儈,將他傢門限都跑得穿了。目前在銀行裏雖然挂了個名兒,他卻不負責任,僅坐在傢裏,每月去領幹俸。鮑橘人同他算是世交,此番卻是來投奔他的。住的房屋,也是許道權的私産。所以橘人對着這許世叔,要算是感恩知己。可巧鮑橘人那一天同雲麟提起紅珠,紅珠當日在揚州當妓女時候,許道權曾經叫過她的局,知道她生得很是不錯,近來又打聽得她嫁過製軍意海樓,這一番出來,所挾的資財,可想而知,必然是豐足的了。許道權傢中雖然也有兩房姬妾,誰知他年紀雖邁,興致不衰,既愛紅珠之財,又慕紅珠之色。當時忽然動了一個念頭,便想囑托橘人,替他圓成這樣好事。雲麟當時衹瞧見他附着橘人耳朵談話,他又那裏會知道便談的他意中人呢。橘人明知紅珠同雲麟打得火熱,紅珠除是不嫁,如若嫁人,自然捨卻雲麟,沒有第二人的想頭。無如礙着許世叔的情面,凡事又須仰仗着他,衹得滿口答應。晚間便同他夫人商議,他夫人笑道:“這件事你忙什麽呢,忙了也不中用。橫竪我的名片,前天已交給雲少爺帶轉回去了,我們再等待一兩日,那個紅珠姑娘如若到我們這裏來拜會,那就再好不過。便是她置之不理,我們既要替姓許的出力,少不得貶一貶身分,等我親去訪她,見機行事。老實說,一個女人傢她有什麽定見,今天愛這個,明天愛那個,一樣會上了我們的道兒。”
  鮑橘人聽到這裏,笑容可掬的連連望着他夫人作揖,說一切仰仗,萬一替許世叔辦得妥貼,我的機會一定是跑不掉了。前日我瞧見的那封信函,以後决不嚮你追究。他夫人將他輕輕眨了一眼,當時也不曾說甚。後來一共也不曾見着紅珠來訪,橘人忍耐不得,又禁不住許道權的催促,回來便嚮他夫人絮。他夫人便揀了一個好日子,真個帶了丫頭,坐了大轎,徑自去拜謁紅珠。紅珠這幾天雖然遠着雲麟,然而當這晝長人懶,總覺得有些悶懨懨的,不知怎生消遣纔好。忽的門房裏傢人,呈上那紫羅女士名帖進來,紅珠知道便是雲麟替我介紹的那個女友,一時拒絶不得,便分付請見,紫羅身段伶俜,眉目間頗露着英敏神態,見了紅珠便笑着上前握手。紅珠在這當兒,忽的想到前次雲麟告訴自己那句小衣脫落下來的話,不覺紅緋雙頰,笑得合合的,儘管嚮着她上下打量。紫羅也猜不出她笑的用意,坐下來的時候,先自敘了幾句寒暄,然後便一長一短,詢問紅珠近來境況。紅珠也一一答應,覺得紫羅的為人,十分豪爽,兩下裏越談越是親密起來。紫羅又敘述她對於詩文上,如何研究,以後還須不時過來領教。紅珠笑道:“提到文字這一層,真是羞人答答的,妹子對着那些書本上的字,至多認識不來一二十個。姐姐要同妹子研究起來,可算是問道於盲的了。若承姐姐不棄,能於常常賜教便好。”
  紫羅笑道:“姐姐這又何必客氣呢,雲少爺的文字,外子橘人是最佩服不過的。姐姐同他形影廝守,還怕不日有進益。妹子襪綫之才,又算得什麽!”這一句原是紫羅藉此試探紅珠口氣,可巧紅珠因為朱二小姐那句話,急於避這嫌疑,忙笑着說道:“妹子幼年,雖同雲少爺認識,近年疊遭喪亂,凡百灰心,雲少爺他是有了傢室的人,彼此卻不輕易會晤,更講不到研究文字上面的了。”紫羅聽到這裏,心裏不由動了一動,便趁勢掩口笑了笑,像似欲言不言的光景。紅珠轉有些詫異,也笑問道:“姐姐笑什麽?想是笑妹子連字都不認識,不該大言不慚的,同姐姐提起文字,可是不是?”
  紫羅忙笑着搖頭說道:“姐姐又錯會我的意思了。文字這一層,我輩不過藉他消遣,會與不會,原沒大要緊。我衹笑那些男人傢,慣喜歡枉口赤舌的亂說,若論疏不問親,我本不該說這樣話。不過覺得雲少爺誣衊姐姐太甚,他同愚夫婦談論起來,公然承認姐姐是他的外室,還形容出百般恩愛,叫人聽着委實有些慚愧。其實我同姐姐,並不是深閨嬌女,沒的還去怕人玷污了身份。然而果係有這件事,在未曾正名定分之先,也還該守着秘密,何況沒來由的,憑着他一相情願,硬派姐姐嫁給他,就嫁給他呢。”
  紫羅一面說,一面便拿眼去偷瞧紅珠,衹見她蛾眉微蹙,杏眼合,知道自傢的大功,已漸有進步,重新笑道:“彼此閑談,姐姐卻千萬不用介意。”說着又牽涉到別的閑話。紅珠又命珍兒捧出幾盤點心,讓着說道:“倉猝之間,也沒有什麽供應姐姐,隨意略用點,姐姐卻不可見笑。”紫羅當時衹拈了一片玉帶糕,放在嘴裏。紅珠笑道:“姐姐的住址,在名刺上已經瞧見了,改一天妹子當竭誠去奉拜。”
  紫羅笑道:“姐姐若肯光降,妹子沒有不歡迎的道理。到是要求姐姐先行明示一個日子,好讓妹子在捨間等候,免得彼此歧誤。”紅珠想了想屈着指頭說道:“便是初八罷。這一天是浴佛日子,妹子擬到天寧寺去拜一拜佛。姐姐如若高興,最好是一齊偕往。妹子便分付他們預備船衹,順便嚮小金山平山堂一帶去散散悶兒。”紫羅連連答應,當時即行告別。紅珠送她出門之後,一時想着雲麟,不免着實有些煩惱,先本擬嚮他詰責,又覺得羞於啓齒。後來拿定主意,彼此會面時候,雖然不提這事,然而紅珠對着他的神態,益發凜若冰霜起來。雲麟雖知道紫羅曾來晤對過一次,卻不料到他別有意見,衹是狐疑不决,又不便用甜言蜜話去打動他。兩人各有了心了,卻都說不出口。像這樣延挨下去,你叫他們怎樣會不生疏呢。紫羅回傢之後,一長一短便把這話告訴了橘人,又說:“不久還去逛小金山,所有費用,你應該嚮許老頭兒去說一句,叫他多送些款子過來。他若是慳吝,我們便不管他的事了。”
  橘人聽了大喜,果真跑到許道權那裏籌款。許道權衹要達到他的指望,銀錢卻不顧惜,當時便交給橘人五十塊錢。其實紫羅同紅珠一路遊玩,簡直是個女清客的身份。紅珠那裏肯要她費錢,因此夫妻倆轉坐享許世叔的款項,不時的還藉着這名兒去嚮他告貸,連前搭後,許道權交給橘人的洋錢,已是不少。他也是個老姦巨猾,便時常催促橘人,要實行娶紅珠回來,又允許他娶回紅珠之後,另外重重的酬謝媒人。紫羅那裏還肯怠慢,衹是同紅珠往來已非一次,暗中雖拿話去打動她,這件事卻不曾明揭其旨。卻好這一晚在紅珠那裏吃的晚飯,一直談到夜分,紅珠便留她在那裏住宿。紫羅得了這個機會,非常歡喜,當時便在燈下喁喁細語,先替紅珠籌劃終身的結局,後來便說到個姓許的,傢資怎生富厚,年紀也還不多,傢裏雖有兩房姬妾,他卻愛慕姐姐不過,衹要嫁到那邊,隨時扶為正室。妹子同姐姐要好,方纔肯多這件了兒。姐姐如若不信,聽憑出去打聽。妹子的話,是沒有半句虛浮的。紅珠聽了這話,衹是點頭微笑,誰知他們說話的當兒,卻不防被珍兒聽得明明白白,兀自吃了一驚,便打定主意,要去告訴雲麟。無如雲麟近來不常到此走動,急得珍兒眼巴巴衹聽雲麟到來。又隔了幾日,傍晚時候,雲麟踅得進門,剛自轉入屏風,一頭便碰見珍兒,笑問道:“你們姑娘在屋裏幹什麽呢?”
  珍兒見身邊沒人,嚮他搖了搖手,指着旁邊一條甬道,先自跑得進去。雲麟見她這鬼鬼祟祟樣兒,又猜不出她有何用意,衹得悄悄跟着她。珍兒掉轉臉望着他笑道:“好少爺,你這幾時嚮那搭兒去的,如何瞧不見你的影子?可不把我想壞了。”雲麟不覺卟哧一笑,低低說道:“癡丫頭,你傢姑娘到不想我,要你想我則甚?”珍兒也覺得適纔的話,說得大意,羞得徹耳根子通紅起來,重新含笑說道:“我得了一個消息,須要給你知道,你還該打點打點究竟怎生辦法,萬一延挨下去,怕我們姑娘便不是你的人了。”
  當時便將紫羅同她姑娘說的話,照樣說了一遍。雲麟聽了真嚮半空中打了一個霹靂,也不知是怨是恨,隨即要跨進去,嚮紅珠責問。珍兒一把將他扯着,笑道:“少爺你忙什麽呢,她若是問你怎生得了這信,豈不要責備我多事。在我看,此時你且不必去見她。她近來總有些懶待動掉,正和衣睡在榻子上呢。彼此便會見,也沒意味,你還是回去同老太太他們商議商議罷。”雲麟想了想,覺得她這話,也很有理,於是沒精打采,徑自別了珍兒,轉回傢來。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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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賭嘴功竹葉杯傾玫瑰酒 試懷挾桃花紙嵌茯苓糕第二十四回 家庭壓製潑婦扇雌威 淫窟深沉孌童傳妄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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