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在制造精巧的意象方面可谓惨淡经营,而她在选择细节、组合意象时,并非仅仅为了适合情节内容,她同时希望借助这些意象间接地评判具体情节的道德面。因而《传奇》中的许多意象往往具有双重含意,既是规定情境中的动作,又是人物处境或是人物之间关系的隐喻和象征。
《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由一个单纯、自信,希望保持自己人格完整的少女到幻想的贬值、自信的破灭终至于人格的丧失,这个过程被一系列隐喻巧妙地暗示出来。
梁夫人处置乱了她算盘的丫头睇睇的一幕是薇龙悲剧命运的预演。睇睇以为可以一走了之,离开香港便不再受梁夫人的挟持,然而梁夫人胸有成竹地断言:“你跑不了!”她轻而易举地将睇睇制服了:
梁太太趿上了鞋,把烟卷向一盆杜鹃花里一丢,站起身来便走。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烟卷儿窝在花瓣子里,一霎时就烧黄了一块。
睇睇的遭际就像这杜鹃花,梁太太随手一扔之下,她整个毁了。这也正是很快就要应在薇龙身上的事,薇龙料想不到那会是如此惊人的相似。她也以离开香港作盾牌抵抗她的悲剧命运,梁太太老谋深算,绵里藏针的一席话很快使她屈服--她跑不了。无论具体的原因有何不同,她和睇睇的命运是一样的惨,上面那个意象暗示了这一点,同时又点明了薇龙与姑妈关系的实际含意。故事的结尾,作者有意将乔其乔口中衔着的烟卷的火星形容为一朵花,以回应这个意象:“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唇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假如盛开的杜鹃象征着薇龙人格上的完整,那么火星的熄灭则意味着薇龙整个人格的崩溃。
类似的隐喻在这篇小说中一再出现。初到梁宅的第二天,薇龙站在窗前发呆:
窗外就是那块长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齐齐整整,洒上些晓露,碧绿的,绿得有点牛气。有只麻雀,一步一步试探着用八字脚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乎被这愚笨的绿色祖国大陆给弄糊涂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
麻雀是薇龙的化身,麻雀在“绿得有点牛气”的草坪上的惶惑,恰恰点明了薇龙与她所面临的这个陌生环境的关系。
乔其乔对薇龙摊牌说他不愿结婚的一场戏中有这样的描写:
薇龙抓住他的外衣翻领,抬着头,哀恳似地注视着他的脸。她竭力地在他的黑眼镜里寻找他的眼睛,可是她只看见眼镜里反映的她自己的影子,缩小的,而且惨白的。
张爱玲在此显示了她制造隐喻的灵巧的手腕。映现在墨镜上的影子,当然是缩小的,然而这里陈述的不是一个物理事实,作者还想借助这个极其自然的意象,来说明薇龙希望的萎缩、理想的贬值。
《沉香屑:第二炉香》中的隐喻有所不同,它们是靠人物感受与幻觉的重复出现来实现的。
经历了新婚之夜的不愉快之后,罗杰登门找回愫细,一时言归于好,准备一起回家,在楼下又碰到被潜在的歇斯底里病症弄得性情冷僻的蜜秋靡丽笙,当她阴郁地说出话来时,罗杰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
靡丽笙轻轻地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她是笑还是呻吟。她说,妈,到底愫细比我勇敢,我后来没跟弗兰克在电话上说过一句话,她提到她丈夫弗兰克的名字时,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来,在灯光下,白得发蓝。小蓝牙齿……罗杰打了一个寒噤。
灯光下的牙齿显得发蓝,这是视觉上正常的印象,而罗杰是一种怔忡不宁的心境,下意识的联想把他带入可怕的幻觉之中--小蓝牙齿实质上不存在,它只存在于罗杰异样的心理气氛中。
罗杰回到家中,愫细在她眼中成了神秘不可解的生物,当他希望找回对愫细的真实感、现实感时,他又陷入了幻觉:
(愫细)把双手掩住了眼睛,头向后仰着,笑的时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白得发蓝……小蓝牙齿?但是多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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