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七十三回 故友重逢中分鴛耦 纖兒無賴妄肆音      李涵秋 Li Hanqiu

  雲麟別過他的先生何其甫,一心記挂着紅珠,恐怕她在傢裏悶得慌,巴不得立刻跑回去同她相見。一頭走一頭思,索覺得他先生做事狠是發笑。拿白話去統一通國的言語,尚且不甚容易。他想拿文言去統一通國的言語,更是沒有指望的想頭了。譬如那個賣荸薺的漢子,就是榜樣,這種人你也叫他去咬文嚼字,他如何能彀辦得到呢。……雲麟其時衹顧低着頭,嚮前行走。剛走出一條麯巷,不防劈面來了兩輛人力車子,潑風價的挨身而過,雲麟一個避讓不及,那車輪上的泥污,已將他穿的一件蔥白紡綢春衫,染黑了一大片,急得雲麟火星直冒,搶上一步,將那拉車的小廝劈臉打了幾個耳光,攔着他不容前進。那個小廝衹得放下車子沒口的哀告,旁邊已圍攏了好些人上來,都責備那個拉車小廝不是。坐車子的客人,是個瓜骨臉兒,白白淨淨的有幾點碎麻子,雖然不曾留着鬍須,那須秧兒已經一根一根的,透出皮膚外面。一眼瞧見雲麟衣服,委實腌髒得難看,老大不狠過意,正想拿話去安慰他。忽的後面那車子裏,有人喊起來,說道:“哎呀,這不是雲大哥麽!幸會幸會!。……”說着那人已經從車子裏跳得下來,一把握着雲麟雙手,笑容可掬的說道:“老哥你叫我好想。一天十二個時辰,我到有十一個半時辰,將老哥放在心坎兒上。我若是有半字相欺,叫我遇水墜水,遇火入火。”
  雲麟擡頭一望,原來是當初在南京會見的鮑橘人,也就笑道:“橘翁是幾時來揚的?。……”鮑橘人也不及答應,遂又望着那個瓜骨臉的朋友說道:“我們便在這地方將車錢開發了罷,彼此走着,還好談心,沒的叫他們橫衝直撞,簡直有他們走的路,沒有別人走的路了。雲大哥是知己的人,也不須計較這些蠢材。敝寓離此不遠,一齊過來休息休息,這衣服讓內人替你收拾幹淨了,然後再請回府不遲。……”當時圍攏的人,原想瞧一瞧熱鬧,見此光景,方纔一哄而散。雲麟拎着衫子,氣得抖抖的,懊惱着說道:“這模樣如何好去見人,還是讓我回傢去換一換,再過來奉訪罷。”
  鮑橘人那裏肯依,笑道:“雲大哥至今還有些姑娘氣似的,你這副尊龐,非常秀美,便是衣服污得一點,是再不要緊的。你若這般計較,反叫我們許世叔,面子難下了。內人那裏有上好的洗衣藥水,包管一經灑上去,簇簇如新。如若不然,許世叔一定買衣料賠你。……”彼此說着話,已走入一所住宅。對面兩進,朝北的那進便算是客廳。對面堂屋,瞧得清清楚楚,衹是挂着一幅湘簾,有一個小婢彎着腰在裏邊掃地。鮑橘人一定請雲麟上坐,又一疊連聲喊那小婢倒茶。其時雲麟已將長衫褪下,由橘人親手接得過去,遞入那小婢手裏,問道:“太太起身不曾?”那小婢笑着搖了搖頭,橘人再不則聲,衹說了一句:“你權將這衫兒擱在後邊,停會子等我來招呼太太。”於是又指了指自己稱他做許世叔的,笑道:“我們這位世叔姓許,大號道權,他的令婿是河南王道尹,他的侄婿又是現今大總統的外甥。現充着中國銀行的顧問,又兼管着交通銀行的雜務。他是性甘恬退,不願意做民國的官罷咧。若是要做官起來,衹消同他令侄女歪歪嘴兒,一省的省長穩穩到手。”
  幾句話轉將許道權臉上漲得通紅,搭訕着去嚮雲麟塞暄。又說適纔冒昧,將衣服污壞了,委實抱歉得狠。橘人又笑道:“世叔你不曉得我們這位大哥,同我在南京是拜過把子的,品貌又生得好,腹中的才學,是萬人不及。”雲麟笑道:“橘人你少說些罷,沒的被別人恥笑。提起南京來,賈鵬翁近來想還得意?”
  橘人搖頭冷笑道:“小賈嗎,這人心術非常險毒,我同他已是絶了交際了。他那眼孔生在額角上,處處欺負人,便事事傾軋人。”雲麟正待問他緣故,橘人又笑問道:“貴相知近來已到揚州了。哎呀呀,她的那一番俠義,從死裏將你救活,這一件事南京人沒有一個不稱贊的,我前天還嚮她公館門前經過,好氣派的樣子,連前到後,怕沒有十幾重房屋,可知她一人也住不了許多,雲大哥定然是同她雙飛雙宿的了。大哥有這樣喜事,一共還不曾請我吃酒,可想你這人瞧朋友不起。”雲麟笑道:“又來冤枉人了。我不是因為在路間碰着你,我還衹當你在南京呢,有酒也沒處去奉請。”
  橘人笑道:“不錯不錯,這卻怪我說得大意了。罷罷罷,你究竟在幾時請我呢?”許道權笑嚮橘人道:“你說他這貴相知是誰?”橘人笑道:“還有誰呢,便是大名鼎鼎的那個紅珠。”說着又用手在嘴上打了一下,笑道:“該死該死,怎麽公然稱她的大名。”許道權笑道:“哦,紅珠麽?她做清官人的時候,我叫過她好幾回堂差的,不是聽見她已經嫁了人了,嫁的便是南京製臺,這番怎生又回轉揚州呢?可見這些當姑娘的,水性楊花,從良那些話,是萬萬靠不住的。”橘人忙笑道:“這個又非世叔所得而知了。嫁的製臺,原是不錯,不幸那位製臺業已去世。我們這如嫂為下半世打算,除得同我們這雲大哥,兩傢並作一傢,她也沒有別的希望。……”說到此又望着雲麟笑道:“據說他這一次挾的財産,狠是不貲,我不怕大哥生氣,大哥得了她這一臂之助,真是萬分僥。即以她住的那房屋而論,沒有數萬金傢私,也不容她這般尊榮安富。兄弟以名分所關,卻不便親去拜謁。至於內人卻長於外交手段,可否改一天命她去過訪如嫂,讓她們做一個閨中良友,也可以替如嫂破一破岑寂。”
  雲麟點頭微笑,說道:“這可好極了,小妾因為離了揚州多年,急切沒有許多女伴,倘得嫂夫人肯於光降,我又素仰嫂夫人詩才是最好的,小妾如今也學幾個字兒,得蒙嫂夫人時時指教,是再沒有不歡迎的道理。……”兩人正說着話,忽聽見對過房間裏有咳嗽聲音。橘人忙跳起身,笑道:“世叔同雲大哥都不是外人,請在這裏少坐一坐,內人想是下床了,等我去囑付她收拾大哥的長衫。……”說畢便如飛的跑入房裏。雲麟因為那個許道權說話叫人生氣,便不肯多同他扳談。自己早背着手去瞧那壁上的字畫,許道權也不知在那裏想什麽,衹管低着頭盤算。在這個當兒,外間卻是靜悄悄的沒有聲息。忽聽見房間裏有橘人的笑聲,又有他夫人的駡聲,接連有一陣腳步兒,擦在地板上價響,像似揪打起來一般。那個小婢嚇得站在房外,不敢進去扯勸。許道權忙喊着不好,早趕過去想問一問緣故。雲麟也就三腳兩步,跨過這邊來。驀見橘人同他夫人已揪扭到靠窗一張梳桌面前。橘人手裏高高的舉着一封信函,他夫人死勁扯他的臂膀。無奈身軀矮小,又剛值初初起床,身上僅披了一件灑花夾襖,胸口大敞着,露出大紅兜肚,一條單褲已脫落在小腿底下,半晌纔掙出一句,說:“要我性命可以,要看我這封書子,萬做不到。”說畢,依舊抱着橘人不肯放鬆。許道權一眼瞧見這模樣,不由嚮着地上啐了一口,說大清早起,晦氣晦氣。雲麟也就掉過臉去不忍再視。橘人見有人進來,方纔將那信摔給他夫人,笑着說道:“同你取笑兒罷咧,看急得這個分際。……”說過這話,隨手將房門替他掩上,遠行踱得出房,同他們周旋說:“沒事沒事,我因為喊她替雲大哥收拾衣服,她夾襖口袋裏忽的露出這信,是我搶着要瞧她的,她便急了。其實共和時代,她有她的秘密自由,我干涉她,到反覺得太不文明了。”
  雲麟欠身笑道:“為我的事,轉纍嫂夫人生氣,實在異常抱歉……。”說時便伸手從衣架上將那件長衫取過來,見上面不過稍染了些泥垢,一經乾燥,也不似先前難看,遂用手搓了搓,那泥垢已紛紛散落在地,雖有點痕跡,卻沒有大礙,當時便披好在身上。許道權望着橘人說道:“我別過你罷,你幾時在傢,我還有話同你細講呢。”
  橘人笑道:“老世叔不坐坐兒了,等我送老世叔出門。”許道權忙攔着說道:“有外客在這裏,不勞相送……。”說着又附了橘人耳朵說了幾句,橘人笑道:“容再商議,容再商議……。”畢竟將許道權送出門外,然後轉身入內,笑着望雲麟說道:“你知道他是誰?在先這人窮得要死,幸虧他有一個女兒,一個侄女兒,都賣給人傢做妾,便是我告訴你的那兩位闊人了。當着他我衹好說是他的女婿,原是替他場面的。老貨無恥,公然便以省長的丈人自居了,你想可笑不可笑呢。”
  雲麟笑道:“好麽,你便不說出來,我也有些疑惑,可想這兩處銀行的位置,也是闊人的囑托了。”橘人笑道:“可不是呢。大哥且多坐一會,我叫內人預備飯菜。”雲麟忙道:“改日再行叨擾,我還要趕得回去。”橘人笑道:“顯見得有了如嫂,便不將我們老朋友放在眼裏了。”雲麟被他說得臉上通紅,勉強搭訕着問道:“橘翁在南京不是狠得意的,怎麽此時又挈眷回裏?”橘人將雙手一拍,恨恨的說道:“崔觀察看待兄弟原是不錯,便是他那如夫人,同拙荊也是朝夕不離,如形隨影。叵耐那一班革命鉅子,好好將個大清國弄成這個分際,你想崔觀察他原是前清官僚,自從光復以來,不但他的位置,光復得幹淨,便是兄弟的職務,也隨着一齊取銷。不怕大哥笑,兄弟外面景況,像還敷衍得,其實傢無餘財,廚無餘粒,不久也要出門運動運動,久久的投閑置散,大有輾轉溝壑之雅呢。”
  雲麟點頭說道:“以橘翁的大纔何愁沒有際遇。萬一得意時候,還須提攜提攜兄弟,方不負當初同盟之雅呢。”橘人笑道:“雲大哥又作欺人之談了。我知道如嫂從意大人那邊,攜回的貲財狠是不少。據說一粒珍珠,便值得二萬多紋銀,在上海時候便交給大哥,大哥一生已是吃着不盡,何況他又嫁給大哥呢。”雲麟笑道:“這是那裏的話,外間言論,未可憑信。依我的愚見,還是自立的好。”橘人笑道:“這個我們且不消研究,但是大哥回府,務必在如嫂面前,替內人介紹介紹,早晚內人過去拜謁,便不嫌唐突了。”一面說,一面早嚮皮夾裏抽出一方小小名片,遞給雲麟。雲麟瞧見那片上印着紫羅女士四個小字,旁邊又贅着著有紫羅詩集二十捲,紫羅賦鈔八捲的字樣,笑了一笑,便揣入懷裏起身告別。……一口氣跑入紅珠那裏,傢人們見是雲麟,也不消進去通報。雲麟匆匆走進內室,衹不看見紅珠。小珍子笑道:“姑娘在花圃那邊瞧杜鵑呢。”
  雲麟聽見這句話,更不怠慢,早又穿過那座六角小門,早見紅珠穿着傢常衣服,鬆鬆的輓了一個拋傢鬏髻,欹身倚在緑欄桿旁邊,好幾十盆杜鵑花,陳列得高高下下,輕紅淺白,開得甚是可愛。紅珠自傢手裏,又拈着一枝垂絲海棠,靜悄悄的對着那海棠發怔。雲麟暗自好笑,便躡着腳步兒,鷺伏蛇行的走近紅珠身後,紅珠依舊不曾覺得。雲麟忍不住卟哧一笑,引得紅珠忙掉轉臉,見是雲麟,笑道:“怎麽進來也不開口,別人獨站在這裏,正自膽怯,要你使這促狹,你瞧瞧不知打那裏鑽得來的,衣服上都挂起幌子來了。”
  雲麟笑道:“你問我這衣服麽?說起來嘔死人呢。巴巴的將人喚得去,想要借錢,纍我跑了一趟還不算,又撞着那冒失鬼的人力車,泥污了一大片,如今還好看些呢,被我用手搓幹淨了。”紅珠此時已掉轉身子,笑道:“你的話真是沒頭沒腦,是誰喚你?我知道嗎?”雲麟笑道:“還有誰,便是我那先生何老頭兒……。”說時又將何其甫掉文一事,告訴了紅珠。紅珠笑得前仰後合,方纔慢慢的說道:“他這鳥語,莫說賣荸薺的漢子不懂,便是我近來也學認了幾個字,聽去也不大明白。”雲麟笑道:“提起認字來,目前我有個女朋友,他的文才是狠好的,又能做詩,又能填詞,她慕你的大名,托我介紹,要想過來同你談談。”
  紅珠將星眼微飄過來,冷笑說道:“好了,又有了女朋友了,我算認得什麽字呢,自幼兒在那麯本上,約莫記得些,見了人可就形容出我的短處來了,沒的叫人來笑話我,你饒了我罷,我是不見的。”雲麟覺得適纔的話,說得大意,忙分辯道:“我說錯了,並不是我的女朋友,她是有丈夫的,我同她丈夫相好……。”說着便在懷裏將那名片取出,遞給紅珠,又笑道:“這紫羅女士,大約也文明得狠,今天在那邊瞧她因為一封情書,不肯給她丈夫瞧見,因為彼此揪扭在一處,褲子脫落在小腿底下,她都顧不及。”
  紅珠呸道:“世上有這樣沒廉恥的貨,虧你還看在眼睛裏呢,也不嫌忌晦。咳,我這麽看來看去,衹有那儀小姐稱得起端莊靜淑。我們雖沒常見過,然而那一天在廟裏談了談話,就瞧得出她的性情來。前天去見你們太太,她告訴我,說儀小姐近來潛心佛典,一捲法華上乘,她能從頭徹尾,講解得下去,這也算是難得的了。好在我也想念念佛呢,幾時去同她研究研究,不比這些沒來由的女朋友好。”
  雲麟聽到這裏,不由怔了一怔,忙笑說道:“你不比儀妹妹,儀妹妹自幼兒本沒認識多字,後來因為富大哥殉難之後,她轉不時的逼着我那姨父,教導她認認字兒,我還勸她,有這聰明,不會在詩詞歌賦上去用用心,誰知她聽了不以為然,忽的買了許多經典,念起佛來,這不可笑得緊。她這樣辦法,人還體諒她,是守了寡了,百事灰心,所以遁入空門,潛心養性。你呢,又不是姑子,又不是和尚,弄這勞什子則甚?”
  紅珠笑道:“這話到也不然。儀小姐固然算是紅顔薄命,至於我這命,也不見得便勝過她。可憐自己的生身父母,都記不起是誰。四五歲便落在人傢手裏,吃了這碗飯,東漂西蕩,見了人假作歡笑,背地裏不曉得傷多少心呢。難得從了良,不幸又在半途上拋撇下來了。以後光陰,還不知作何結局,你叫我不拿這經典排遣排遣,還有甚興味?”說着,那眼眶裏珠淚,便一滴一滴,直滴在海棠花上。雲麟也有些凄愴起來,兩人並肩立着,各自不能開口。這個當兒,小珍子已跑來請他們進去吃飯。雲麟搶着先走,笑道:“果然肚腹裏有些鬧起饑荒來了,去罷去罷,沒的在這冷清清所在,說出來的話,都叫人聽着不快活。”
  紅珠也就緩緩的將手裏海棠,拋嚮金魚池水面上,兩人便對坐在堂屋中間,隨意用了午膳。雲麟笑着問道:“我的母親,總在早晚請你過去宴會呢,並約了儀妹妹陪你,今天可曾有帖子送過來不曾?”紅珠笑道:“一傢子人又要什麽帖子?老太太給臉給我,我是一定去的。但是前天去謁見老太太時候,我曾經請老太太同太太到這邊來,常遠住着,彼此有個照應兒,瞧老太太口氣,也並不是不答應,卻又不肯告訴我的日子,對着我衹是盡笑,這件事到須得你在這裏邊慫恿一點,不用這樣生分纔好。”雲麟點頭笑道:“母親他們來是一定要來的,不過還不曾到了時候,你且瞧着罷。”
  紅珠其時也悟出他的意思,不覺臉上微微紅了一紅,低了頭更不再說什麽。小珍子見雲麟飯已用完,忙遞上一把手巾。雲麟接在手裏剛擦着臉,忽的打從外面,跑入一個傢人,垂手說道:“外邊來了一個人,要會少爺呢。請他的名片,他又說不曾帶得,衹消少爺出去見了他,便認識了。雲麟一面將手巾遞給小珍子,皺眉說道:“這又是誰?難不成是鮑橘人這會子就跑得來。”紅珠笑道:“你管他是誰呢,會見面就許曉得了,怠慢了人傢到不在理。”雲麟便隨着那個傢人,匆匆走出大廳,那人見了雲麟,早喊起來,說道:“你好快活,躲在裏面幹什麽?再停一刻不出來,瞧我有這本領進去捉姦……。”說得那個傢人都笑了。雲麟又羞又急,指着他呵叱道:“你活到一百歲還不成器,不知嚼的是些什麽舌頭,你幾時又撞回揚州來了?尋魂尋到這裏?”那人拍手笑道:“哎呀,同你取笑兒罷咧,值得氣得這個模樣。不瞞你說,適纔跑至尊府,老太告訴我,說你鎮日在這地方居多,我便一徑尋得過來,纍得我渾身臭汗……。”說着,便伸手去解鈕扣,將身上穿的一件半新不舊的竹布長衫,同一件玄色洋緞背心兒,脫下來一齊丟在炕上。又回頭望着那傢人說道:“快替我進去將你們姨太太親自吃的上等竜井好茶,快快泡一碗來,給我解渴。若是推班一點,我不把那茶鐘兒,從大廳上摜至大門照壁墻角,我也稱不起是個田福恩。”於是又將一雙鞋兒,褪落一旁,赤着襪子蹲在炕上,襪子又破了半截,大拇指兒在洞裏伸出縮進,還不住的用手摳着聞而又聞,睜着骨碌碌的眼珠,嚮四面瞧了瞧,咂嘴說道:“好大房屋,你們兩傢頭住在這裏到不膽怯,三更半夜一定有鬼出來,同你們打混。要叫我死也不敢在這屋裏住宿……。”
  少停那傢人果然端過一杯茶來,田福恩拿至鼻邊嗅了嗅,笑道:“不壞不壞,真個還有點口脂香味。”說着,便伸直了脖子,一口氣灌得下去,還沒口子的嚷要再喝。再望望雲麟,必恭必敬的坐在椅子上,頭也不擡,口也不開。田福恩笑問道:“怎麽幾時不見,你又變成啞吧了?我請問你,你不久還嚮上海走了一趟,為甚不肯理我,悄沒聲兒又跑回來了?論這件事,可該罰你。”雲麟沒好氣的答道:“人傢有人傢的事,誰有功夫去尋覓你。”田福恩笑道:“什麽鳥事,不過是拐逃人口。”雲麟跺腳說道:“說話放仔細些,何苦得罪了別人。”田福恩睜圓雙眼喊道:“我怕得罪誰!當了議員,沒有別的好處,衹是這一點點兒有趣。我得罪人可以,人都不敢得罪我們。……”雲麟見他這樣混頭混腦,又阻攔他不得,衹得勉強說道:“你的議員,已經賣掉了。賣的這筆銀子,收藏在那裏呢?為甚連西裝衣服都不曾穿,不怕你見怪,瞧你這形狀,怎麽又漸漸不濟起來?”
  田福恩正色說道:“我生平最恨是那一錢如命的人。銀子再多些,也不能帶入棺材裏去使用。我的那張票子,卻也賣了五百多兩,衹是都把來送給婊子去了。至於我那西裝,穿過些時,也懶待再穿,老實交給上海濟成當店裏,叫他替我收藏着,省得擱在箱子裏,黴爛了到反不好。不敢相欺,便是所有行李,都一古攏兒,算錢價還人傢了。眼見得不是頭路,我打從前天晚上,溜上火車,趕回傢來設點法子,遲早總還要去一趟呢。不過目下金融睏難,特地跑來同你商議商議。”雲麟嚇了一跳,忙說道:“同我有什麽商議呢?我的境況,你是曉得的。”
  田福恩笑道:“哎唷唷,你又來同我裝窮了。你放心,我並不同你藉款,不過有件事,非得你替我决斷一下子不可。我知道我們這揚州地方,打從光復以後,有好些人想出法子來騙錢,什麽生日呀,冥壽呀,衹消拚着幾百封帖子,送到人傢去,那白花花的洋錢,便可以滾得進門。我到想替我那老子開個吊,又苦於他一時不會便死,我打算在訃帖上註明白了,同他們預支奠儀,橫竪我那老子終久是要死的,隨後概不再嚮他們打擾,像這樣變通辦法,不曉得還可以不可以?”
  雲麟連連搖頭笑道:“這個萬使不得。世界上也沒有這種道理。”田福恩正色說道:“道理道理,若是一個人都要去講究道理,飯也莫想吃了。”雲麟笑道:“任你不講道理,我怕太親翁也不容你這般鬍做。那時家庭裏先鬧起風潮來,別人有錢也不送給你使用了。”田福恩半晌不曾開口,衹顧拿手在光頭上亂抓。抓了一會,重又笑着說道:“有了有了。除得死法想活法,你記得楊靖楊大哥死得幾年了?”雲麟想了想說道:“蝶卿死了有三個年頭了,你又提起他來則甚?”
  田福恩笑道:“我想替楊大哥做一個冥壽,可憐他傢此時也沒有人了,至今也不知道他那堂客的死活。他生前也是學中朋友,認識他的人,想還不少,再得你在外邊替我吹噓吹噓,包管百十塊洋錢,可以到手,你幫我出這樣力我一輩子也不忘記了你。”說畢,早站起來,嚮雲麟左一揖右一揖的纏個不休。雲麟此時再不願意同他攀談,勉強笑說道:“你既打定這主意,你儘管去辦好了,我可以替你幫忙地方,自然替你幫忙。”
  田福恩這纔歡喜,又見雲麟有些懶洋洋的對着自己,又有些待理不理的光景,衹得跳下了炕,重行將那件長衫同背心披在身上,也不鈕扣,用手掖一掖,笑道:“我別過你罷。沒的叫那個人兒怨我不識情趣。”說着將頭一縮,伸了伸舌頭,往外便走。雲麟恨他不過,也不送他出門,衹笑說了一句:“彼此至親,我也不客套了。”說完這話,正待轉入那座屏門,不妨田福恩又跳進來嚷道:“我還有一句要緊的話,到忘卻問你了。”雲麟忙立定腳步,正色說道:“有話請你快說,別人還有別人的事故呢。”田福恩笑道:“還不曾夜晚呢,你忙什麽,難不成青天白日。……”雲麟不待他說完,吆喝道:“放屁放屁。”田福恩將鼻子嗅了嗅,笑道:“好臭好臭。”
  雲麟道:“好哥哥,你不用鬧頑笑罷,我被你纏得也夠了。”田福恩方纔說道:“我們來講正經,再同你鬧頑笑,我便算是你養的,可好不好。”雲麟道:“好好好,講正經呀。”田福恩笑道:“替楊大哥做冥壽原不打緊,衹是他又沒有生着後,這帖子下面用誰出名呢?我想了一個方法,說不得我便做他的大兒子,那小兒子的名字,便藉重老弟罷,在世都是相好的弟兄,料想這點點情分,你也推諉不得。”雲麟急得面紅耳赤,惡很很的說道:“你這廝真是個畜生,說不鬧頑笑,你又鬧起頑笑來了。……”這句話轉將田福恩說得惱起來,揚着臉急道:“誰同你鬧頑笑的,外間不是常有這種辦法。像這樣帖子,末了多有別的人名字,成篇纍套的都還是些闊人。我因為老弟名望狠大,所以想你幫個忙兒,你何苦將臉打得高高的,一定不肯答應。”
  雲麟冷笑道:“那些闊人名字,是替死者發起,哀懇別人助的,他們又何嘗去做那死者的兒子呢!”田福恩想了想,重行笑道:“哦,這個我就不大明白了,我還疑惑是那些闊人情願做人傢兒子,纔寫着名字在下面呢。照這樣講,單是我做他的兒子罷,以外再贅上你一個名字,就同那些闊人一樣,也算是發起,可好不好?”雲麟道:“承你的愛,看得起我,帖子上卻不要贅上我。另外我給你些名片,也是一樣。”
  田福恩方纔歡喜跳跳躍躍,真個出門走了。雲麟被他纏得昏頭昏腦,匆匆走入後層。紅珠便問他適纔是誰同你講話,雲麟搖着頭嘆道:“還有誰呢,便是我那不成材料的姊丈。”說着又將田福恩的事跡,說了一遍,嘔得紅珠也笑個不住,果然不曾隔了幾日,那楊靖三十冥壽的請帖,已經有人送來。雲麟接入手裏一望,又好氣又好笑,跺腳說道:“該死該死,虧他有這副老臉做得出來,不倫不類,到好將人牙齒要笑掉了。”一面說一面將帖子遞入紅珠手裏,原來上一行寫着,某月某日蝶卿楊大老爺三十冥壽,恭候臺光。下面便是孤哀子田福恩泣血稽顙十個小字。紅珠嫣然一笑,將帖子摜過一邊,冷冷的說道:“咳,令姊丈那位尊大人大約也是造過孽來的,所以纔生出這樣一個令郎。”雲麟又道:“還不知道他這靈位設在什麽地方呢?等我再來看一看。”在紙角上尋了一會,那地方正是當初何其甫開設惜字社,後來楊靖在那裏扶乩遇鬼的都天古廟。雲麟瞧到這裏,不覺觸起一件心事來。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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